秋熟的季节,农民收获了一年的辛劳,正准备好好过个冬天。却也是北方嗜血的马上强盗挥兵南下之时。东霖与北鹰做为国界的封雪江因为地势偏北,约莫十一月就开始结冰。一旦冰结得厚实,赤罕骑兵便马上挥兵直逼东霖国境。
虽然一旦进入寒冬,赤罕人也得收兵休养,但是在入冬前的短短一个月之中,他们带给东霖农民的梦魇却将持续到来年的秋天。不同于西极以和亲为手段,东霖自恃天朝,向来以武力迎战赤罕骑兵。在承平的日子,东霖有足够的国力面对赤罕人的挑衅;但是一旦遇上战乱,则一切改观。
多年前的东霖国乱,正好北鹰大寒,牲口死伤无数,赤罕无力南下,让东霖逃过一劫。但是当新的单于继了位,当原先采通商手段经营的右贤王失了安雅,对东霖的态度丕变;而东霖的兴帝却又因为自己的愚蠢导致海上强国大举入侵,兵民交疲溃不成军的时候……
难民们一波接一波地涌进来,守门的官兵无可奈何,眼看着赤罕人的骑兵就在视线远方,再不关门就要来不及了。狠个心下了令,厚重的城门渐渐合上,还未挤进城来的难民们发出凄惨的哭号,用力挤压大门,不让城门关上。
门后的士兵不得已,抓起长矛刺向自己的同胞。
“我们都是东霖人,为何见死不救啊!”一声凄厉的惨呼划破了难民们的理智,竟有人开始不畏死地抓住士兵们的长矛,硬将人从门后拖出来,盛怒的难民同时加以拳打脚踢,当下就把这名士兵活活打死。
这样的举动也刺激了门内的官兵,两方竟然在赤罕骑兵压境之时对立起来。难民们的人数太多,最后还是把城门挤开,在此同时,赤罕骑兵的箭雨纷纷洒落,大刀闪烁秋阳的锋芒,踩过难民们中箭倒地的尸首,骑兵们长驱直入,又拿下了一个东霖的边城。
而一开始挑拨难民的那个女子,已然翻上马背,笑盈盈地奔回了营地,对自己的小叔一弄眼:“瞧你们打了这萦阳城个把月,我十天就拿下来了,哼。这回抢的东西,我要拿一半!”
“唉……”右贤王一叹:“撒蓝娶了你这阏氏真是赤罕之福,但是拜托你行行好,早点回单于庭去陪陪你夫君如何?再这样下去,我们抢来的东西都不够分了。”
“他答应了要让我去抢东霖,到我高兴为止。”女子顶了回来,马上又咕哝半天:“什么嘛,当初明明说好了要一起来抢的,为什么变成我一个人?”
述那的妻室闻言嗤地一笑,策马过来揽了年纪小她五六岁,名义上却是嫂嫂的女子,同时对自己的丈夫使个眼色:“好好,昭君妹子,我知道你其实是在生撒蓝的气。不过嘛,男人总有些事要忙,何况他是单于,和以前左贤王的时候毕竟不一样了嘛……”
两个女人慢慢走远,右贤王吁口气擦擦冷汗,对头已经开始冒出黑烟的萦阳城,不禁也要慨叹起这位异族阏氏手段之狠、行事之厉,虽然她因为双肩都受过重伤,已经不能举刀作战,但是有她在场的战事,却一次都没输过。
两个,不说当年她对全族有救命之恩的事实;光这两年她为赤罕人挣回来的财富,也足以让她脾睨全族,参与政事。异族阏氏能有如此地位的,这可是赤罕有史以来第一遭。
赤罕人收了兵,回转右贤王庭;虽然单于庭现在迁徙到了离东霖较近的地方,但这位阏氏硬是不回去,就赖在自己的小叔那儿,和妯娌相处聊天。右贤王的妻室不只一位,对于单于至今没有再娶第二位阏氏的事实,总是有些好奇与欣羡的。
“什么,不要误会我。”她噙着刚煮好的羊肉汤大眼瞪小眼:“我哪时喝过飞醋不准他再娶别的女人?我只是对他说,要娶就得娶氏族之女、长相比我美的大概没有,可是至少不能输我太多!”
女人们面面相觑,是听说西极姑娘有所谓妇德什么的想法,会为丈夫纳妾,但是还特别要挑美貌身份高的女人,这就不合常理了……述那最钟爱的一位妻子终于张口问:“为、为什么呢?”
“因为不管我再厉害,毕竟不是赤罕人。我就算帮撒蓝生了儿子,下任单于也没他的份。”咬起羊肉,女子漫不经心地说:“所以当然得帮撒蓝找漂亮女人生儿子,将来要是不幸撒蓝比我早死,我的下一任丈夫才不会太难看。”吞下这口肉,她皱起眉头不满地嘟嚷起来:“哪知道我这样一说他就根本不娶第二个了,真可恶!也不想想等他老了之后要是没儿子,我们两个的处境会多凄惨!”
正好掀帐进来的右贤王听到这一句,回头望望、又看看女子,露出既好笑又无奈的表情,走向这堆女人:“这就是你发狠跑出单于庭来这里杀东霖人出气的理由吗?”
“什么叫杀东霖人出气?我是来帮你的耶!”女子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视线却落到他肩后,张着口愣了一愣,她别过眼继续喝汤吃肉,一句话都不吭了。
其他的女人顺着她的视线一看,顿时笑了起来,纷纷起身跟着自己的丈夫离开帐篷,将窨留给两个人。
来人安静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没事样地为自己舀了一碗肉汤,开始吃喝起来。两人的沉默像是一场竞赛,但是不管比了多少次,输的总是那一个。
放下空掉的碗,女子凉凉地问:“你来干嘛?单于庭不是很忙吗?”
“我和述那说好了,下一任的左贤王,是他的儿子。”男子轻描淡写地回了不对马嘴的话:“他很高兴,说这样对他的安雅也能交待。”
呆呆张大了嘴,昭君指着自己的丈夫大骂起来:“你脑子有问题!是谁说单于位最重要的就是人望和统驭力的?单于想立谁就立谁的话,现在当单于的人就是述那不是你了!”
“所以他的儿子就是我和你的儿子。”撒蓝兀儿唇边带笑:“有我和你的教养、述那和恩芳的备统,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手还指着他,昭君却已经说不出话来。撒蓝兀儿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这样你还要和我生气?还不回单于庭来吗?昭君?”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蠢?赤罕人是看不起老人的,你要是三十几岁就死了也罢,要是到了老年,却没有儿子能照顾你,你会很惨的……”
“……我啊,就是不甘心把你交给别的男人,就算那是我儿子也一样。”撒蓝兀儿闷闷地一叹:“天下怎有你这种女人,竟然为了我不愿意再娶新妇气得离家出走?”
“你不生儿子,要是早死了我还不是要嫁给你弟弟。”在他怀里的女子还不死心,继续嘀嘀咕咕:“我也不是讨厌述那,可是要是能从娘胎开始挑,当然可以确保我的下一任丈夫是我喜欢的型啊……”
“你别一直拿下一任丈夫来刺激我。”单于终于没了耐心,瞪着怀里的女人恶狠狠地说:“要我是真的比你早死,保证我会下令要你陪葬!”
她终于闭上嘴巴,大眼睛瞅着这个男人,却绽出了似水温柔的笑颜,缓缓地腻进了他的怀中:
“你的意思是要同生共死喽?那么要是我会比你先死,一定会在我死前要你的命喔!”
轻笑一声,撒蓝兀儿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开始向她需索:“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的阏氏啊……”
秋凉近冬的寒夜,火焰燃起了一室的暖春。缱绻过后,昭君倚在夫君的怀里,轻轻玩着他的头发:“我装成东霖人,过了封雪江……他们似乎打算筑长城。”
“喔?”单于看了她一眼,露出深思的表情:“显然是为了防堵赤罕南下的政策。但是这两年兴帝在位搞得天怒人怨……长城筑得如何?”
“进度迟缓。现在战事又起,自是停了。”昭君笑了一笑,眼神却很犀利:“不过嘛……兴帝弃国逃难,被西岛人抓到枭首,已经是整个东霖都知道的消息。这个所谓的‘真命天子’下了台,国内一片紊乱,外威只怕也不敢撩西岛之锋另立幼主……”
撒蓝兀儿揽着她的肩望向帐顶的天窗,沉思一会:
“所以之前那位废帝自然会被拱出来?……我听述那提过这个皇帝。”
“而且,东霖还有一位女将军。”一丝诡异的笑容浮现唇际,却藏着没让撒蓝兀儿瞧见:“不管兴帝在位时她被怎么处置,眼下这个状况,她不可能不出面的。有她和废帝合力,只要西岛退兵,东霖休养生息数年就能再筑长城,对我们大大不利。撒蓝……”
“所以我们得拿下封雪江!”撒蓝兀儿笑了起来,将脸埋进了她的发丝中间:“傻姑娘,你没发现我早就在做了?你以为述那秋末就开始用兵是为了什么?”
愣了一愣,她突地揪住丈夫的头发狠命一扯,痛得撒蓝兀儿偏过头:“你是什么意思?你早知道东霖偷偷在盖长城却不告诉我?”
“哎……”轻轻抓住她的手让自己“松绑”,撒蓝兀儿长叹一声将她箍在怀里:“长城是你发现的,我哪里敢抢你的功劳?”
“所以?”
“所以?”他笑了起来,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又像是在邀功那般:“你忘了?你的愿望不就是灭了东霖吗?不趁着现在东霖大乱出兵灭了它,要等到什么时候?”
怔住了,她有些茫然地注视着身边这个男人,终于缓缓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紧紧环住了他的颈项。撒蓝兀儿微微一笑,偏头咬住她的耳朵,知道这是求欢的暗示,她嫣然吻上了他的唇。
在他顺着她的耳际往下,双手握住了她的纤腰时,她轻轻喘着,做出了要求:“撒蓝,封雪江结冰之时,我要再去一次东霖。”
“为什么?”
“监国公主会来……”抓着丈夫的肩,任他将自己举起,进入自己的身体;她抱住了撒蓝兀儿,依然有足够的理智面对丈夫的问题:“想要击退西岛,除了求助我们别无他法……她一定会来……”
“好吧!”单于笑了起来,对她的理智却不甚满意,加重了动作,轻吟一声之后,也将一切抛诸脑后:“那么,要怎么吃下东霖,就交给你了。”
放在封雪江沿岸的眼线送来消息,她裹着一袭红色的暖裘单身驱马,远远地就在已然雪封江岸的封雪江上,看到了一男一女。
男方无关紧要,女方,却是她早已预期会见到的人。当下微微的笑容闪过,面对那个明显又惊又喜,露出了长姐神态的女子,她有一点点怀念的感觉,却没有其他多余的感想。
这个姐姐,是她记忆里对她最好的亲人了。如果当年没有离开东霖,她一定会和这位长姐成为非常亲密的家人——但是,“如果”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嘲讽。
为了赤罕,必要的时候杀了你也可以,皇姐木兰。在那之前,就来场感人的姐妹相会吧!
绽出了灿烂的笑颜,她高兴地大嚷着奔上前去:“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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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依你和我的阏氏所谈。”单于微笑着望了站在一边没事人似的妻子一眼,等公孙祈真以两种语言各拟了四份条文,便和东霖监国公主同时捺下了国玺。监国神色怃然,但是拟文的公孙祈真同样满脸不忍。
“讨厌,你们的表情好难看喔!”昭君突地哀了一声往单于怀里钻:“只不过是要了岁贡黄金三十万两、丝绢三千疋,加上封雪江南岸五里,还有三百个美女、五百位奴隶,顺道三年份的弓马刀箭供应而已嘛!”
“是……”公孙祈真苦笑:“但,东霖究竟是我的故乡,看到这样的条文我……”
“那,先生你跟着木兰公主回去吧!”坐在单于脚下一脸漫不经心:“先生要是回东霖,看在先生的份上,岁币收个二十万两就好。”
“别胡说了。”公孙祈真不悦地望了阏氏一眼,却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把北鹰视为家国。一声苦笑,他将属于东霖的两份条文卷起,郑重交给监国公主:“公主,我族阏氏与单于战功彪炳,从无败绩,必能为东霖击退西岛之危。”
“你……”显然早已发现他是东霖人士,监国公主一声迟疑,最终只是苦笑摇头。收起了条文,她向单于及阏氏拱手行礼,为着东霖国内战火燎原之急,转身就要上马回转丽京国都。
随行者早已等在帐外马上,公主走到帐口,却又不禁回身望了阏氏一眼:“阏氏……多年未见,不能送我一程?”
昭君静静望着她,再看了一眼撒蓝兀儿,后者轻轻颔首,她便无所谓地起身跟上:“好啊!”
能说的话,来的时候就说完了。
回程的路上,监国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其他姐妹们的情况,她只是无可无不可地应声,对于长姐急欲拉近姐妹距离的努力视而不见。到了封雪江地界,监国公主终于凄然泪下,她身边那个明显混了赤罕血缘的男人急得想过来,却因为昭君在旁边碍着不能做声,气得吹胡子瞪眼。
相较之下,望着监国公主的眼泪,昭君根本面无表情。终于抹泪,监国苦笑:“你……怎会变成这个性子?当初我要阿奴将你带出东霖,莫非是我错了?”
第一次对她的话产生反应,却是瞬间张大了眼睛。昭君有些艰困地吐了一句:“你……说什么?”
一时没有发现异状,监国摇头轻叹:“你的侍女啊,雪妃病了之后,一直都是她在照顾你的,你素来也最黏着她了不是?”说到这里,她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环顾其实没有别人在的雪原:“这么说来,我为什么没看到她?她不在你身边吗?”
昭君晃了一晃,突地抬手扼住自己的颈项,整张脸褪得和周围的雪景一般没有别有颜色!监国大惊,正要来扶,却见她霍地拍开自己的手,勒转缰绳,连一句话都没说,就此绝尘而去。
那样的眼神,监国至死不会忘记,却也是她至死唯一记得的,幼妹留给她的最后一瞥。
阏氏去尽地主之宜送客,单于则对着已经不单只是通译、只是依然挂着这个职位的先生微笑:“先生,接着请用西岛语言拟一份密约。”
“耶?西、西岛语言?”公孙祈真大惊失色:“撒蓝、不,单于,可是我们刚刚才和东霖立了约……”
“那只是诱劝东霖对我军敞开城门用的计谋。”撒蓝兀儿面不改色,淡然说道:“昭君说过东霖正在暗筑长城,但是现在适逢战乱,长城工事已经暂时休止。我怎么可能坐视长城建成?再说……”对着那份条约哂然:“一旦东霖大开城门,黄金美女奴隶根本予取予求,哪里稀罕这上头写的区区数十万?何况,对赤罕人来讲,亲手抢来,才是有价值的东西。灭了东霖之后,这份条约自然也没有任何用处,不是吗?”
他和昭君真正的目的是捣毁长城、杀进丽京。与东 条约签定之后,他接着要做的就是与西岛暗中结盟,两国合力吞掉东霖;述那统领北鹰东方,早早便运用自己的商业手腕与西岛建立起关系。计谋定案之后交流更密,所等不不过是东霖公主自投罗网。
看着公孙祈真一脸不敢置信,他终于露出略带歉意的神色:“先生,我知道东霖是你的故乡,但是,我是赤罕的单于。”
“……是……但……”
“我明白了。”撒蓝兀儿低叹一声:“先生若是有所犹疑,此事我会交待他人来做。”
公孙祈真低着头面对笔墨,却始终没办法开口答应或拒绝,正在挣扎的时候,单于帐外哗然响起一阵嘈杂声,掀帐而入的男人是好久不见的桑耶。他继承了父亲产业之后也有了自己的臣民和游牧地,这两年来只在龙城和撒蓝兀儿见面。
见到好久不见的表哥,单于一脸喜色迎上前去:“桑耶!怎么来了?”
男人一拳就朝他脸上招呼过来:“还敢说!你这小子有仗好打竟敢不知会我!这回要打的不是东霖吗?明知我等这天很久了!你……”
笑着架住他的拳头,撒蓝兀儿低头再闪过他另一只拳头:“……反正你人已经到了,何必计较这些小事情?你带了多少人马?”
“三百人的精锐,保证杀得那些东霖狗片甲不留!”桑耶自豪地比比自己:“我的手下可不是述那的那群废物可比。”
知道桑耶对述那的偏见始终不消,撒蓝兀儿笑着摇头没有说话,揽着表哥就要吩咐酒宴,却见桑耶环目四顾:“你那个西极阏氏不在?哎?难不成我刚刚见着的真是她?”
“什么意思?”
桑耶回头比比外面:
“我自西极方向领兵过来,路上看到一个女人风也似地飙马,看那模样很像是你的阏氏。可是听说她在东霖这儿跟着你打仗,没理由一个人往西极方面跑啊……而且这大冷天的,她若要出远门,怎么身上马上什么也没带?”
话说到一半,撒蓝兀儿和公孙祈真已经变了脸色。这两年昭君虽然已经少有之前那种疯狂举动,但是两年前的“辉煌”纪录依旧叫他们刻骨铭心。公孙祈真紧张地问:“那个女人穿什么衣服?骑什么马匹?”
“一身红裘,马匹嘛……似乎也是红马?撒蓝?”话没说完,单于已经大步走了出去,桑耶咋舌大叹:“不会吧?”
一声呼啸,赫连的嘶声响起,余音未消,马蹄声已然远去。
雪地上,向着西极狂奔而去的蹄印清楚可见。
赫连全力驰骋的速度非寻常战马可比,跑了一个时辰,终于看到远方的白色雪景中出现了一点红影。撒蓝兀儿心下微怒,若不是骑着赫连,以她的速度,除非她的人参累倒否则根本追她不上。而若是马匹细倒,她孤身一人在这荒凉雪原,不消一日就会冻馁而亡,何况她身上什么都没带!
随着两人距离愈来愈近,撒蓝兀儿见她没有回头,怒火又微微升高了一些。让赫连追上,他一把抓住她的腰将她硬是拖了过来,后者像是大吃一惊,粉拳一握机关就对准了他的脸,然后僵着不动:“……撒蓝?”
“你想谋杀亲夫也不必特别跑这么远!”撒蓝兀儿怒冲冲抓住她的手,那匹红马没了骑士驱驰,总算慢下步伐而后停住,喘得连呼吸都在寒风中聚成了烟白的小花上冒,显然再催它跑一小段路,大概就要应声而倒。
“跑这么远?”她还是一脸惊吓的模样,茫然看着四周:“这是哪里?”
撒蓝兀儿望望这片荒原,在脑中搜寻着地图,而后给了答案:“这儿,应该是十里坡吧!你到底怎么回事?和那个东霖公主走了之后发生什么,为何突然往这儿跑?”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昭君依旧茫然望着西边的方向:“十里坡……再往西,就是西极的国界……对,是千里坡。然后再走上三天……那儿有个道观,很破旧,大家都聚在里头发着抖……然后有西极官兵来了,带着的人,有很漂亮的匕首,上头镶着宝石……”
“昭君?”开始觉得不对,撒蓝兀儿抓着妻子仔细打量她的模样,那不是两年前每次莽撞行事弄得自己一身伤还理直气壮和人争执的她,现在的昭君像是个孩子,一个梦游中的孩子:“昭君!你醒一醒!”
“撒蓝,我要去。”她突地抓住他的手,嘤嘤切切地哭了起来:“我要去那个道观,我要去!”
这不是假哭、不是耍赖。撒蓝兀儿惊视着她,知道她是认真的,但是,看着这片荒凉的雪原,自己骑着赫连追来,同样没想到要带什么旅行用品。更重要的是,单于庭那儿还有西岛的密约未拟、桑耶和他有战略要商议,怎么攻进东霖也是……
然而,怀里的她的神情,却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一阵寒风吹过两人,昭君打个哆嗦开始往他怀里躲,这才让他做了决定——回头。
“要去我陪你去,但不是现在。你不能就这样在冬天一个人往西极走,此外,你现在是赤罕阏氏,即使你是西极和亲来的公主,也不是想入西极就能入的。听我的,先回去吧!”
她仰头望着他望了很久,终于慢慢恢复成他熟悉的那个昭君。有些艰难地点了头,她偎在他怀里任他掉转马头,那匹红马也跟着赫连的脚步乖乖走,比起来时,他们花了三倍的时间才回到单于庭,衣角须发都结了霜花。
接着,昭君就是一场重病。
或许是受了风凉,但是高烧中不断喃喃呓语着一些他不明白的事情,却更显示出这是心病——而医生或他都无能为力。
赤罕单于最重视的阏氏病了,原先预计要联合西岛灭东霖的计划也顺势搁下。这一搁便错过了时机,想灭东霖既然不成,照着合约走至少还有既得利益可拿。桑耶虽有怨言,也知此时的撒蓝兀儿是听不进的。
赤罕骑兵便如当初与东霖所议那般,出兵击退了西岛。随之是严寒的科天,赤罕人偃旗息鼓,守着家人与牲口过冬。也只有这个时候,撒蓝兀儿能暂时抛开单于的身份,以丈夫的立场守在她的病榻旁边看护。
或许是因为这样,慢慢地烧退了下去。只要醒来时见到撒蓝兀儿,她下一次晕迷的时间就会缩短一些。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的病终于好了,整个人瘦了一圈,清瘦得似乎用一只手掌就可以举起来。
但是除此之外,更明确的变化是她的眼神和气质。
很难以言语确切地说出她哪里有了改变,但是熟识她的人都感觉得出来。她在两年中已经改变了很多,但是这一病改变了更多……
她地偶尔出神一会儿,然后接着和走进来探望的人说话。那像是一直随风飘零的种子终于找到了能生根的地方,依在撒蓝兀儿怀中的女子,第一次让他感觉到自己是被她全心信任着的……
不像之前,即使再怎么亲密,她与他之间就是带着一些心机——虽然这样也很有趣,但时日一久,总难免有些疲惫。而现在,似乎某个始终少掉的部分回来了,经过那场重病,也磨合到了能够坦然注视的地步……
撒蓝兀儿现在只是安静地等着,总有一天她会亲口对自己说出答案,而不管那个答案是什么,他都无需再担心失去——不论是她的生命,还是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