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茸茸的毛线球滚到地板上去了,慧枫吃力地弯下腰去捡,她现在已经有九个多月的身孕,医生说下个月初就该生了,所以她全身臃肿不堪,行动笨拙。
她毛线球不但没捡着,反而一拨拨到了那个飘着水草的池子里去。
『阿贞!帮我捡一下!』她转过头,叫正在後面忙的佣人,自从她怀孕以来,董汉升更把她当宝贝,除了打打毛线以外,不但什么事都不准她做,还特地找了一个佣人、一个护土来伺候她,董汉升告诉她,外面坏人实在太多了,随时会害她。
『夫人!』阿贞跑了出来,她是个很伶俐的小女孩。『好!我先去拿张旧报纸!要不然湿淋淋地没办法拿。』阿贞马上就找了张报纸,捡起毛线。还细心的摊开来,绕成一串长条晾在院子里。
『夫人您该休息了!』阿贞提醒地。
『不!我想在院子里走走,张护士呢?』
『她到市场去给您买水果,医生说您现在最好多吃点水果。将来小宝宝的皮肤才会好!』
想到了宝宝,她脸上又添起满足的笑容,为了迎接他的诞生,董汉升特地派人去采购婴儿用品,除了成套成套的小玩具、小衣服,还包括一只精巧的电动摇篮,最有趣的是只小马桶,里面有温热水及烘乾设备,他真是为这个儿子想得太周到了,想到这儿,她捂住嘴吃吃地笑。像这些东西别说她没听过,连想都没想过呢!
她在花园里逛了好一阵子,才想到她该回屋里看那套「婴儿与母亲」的录影带。董汉升一直嘱咐她,女人的生产过程是最痛苦但也是最神圣的,多看这影片对她有很大的帮助,至少能让她了解生育的过程而不至惊慌。
她慢慢走回客厅时,看见了刚才那团湿毛线,八成已经乾了吧?她索性弯下腰去捡,这次她做得很好,连那张报纸一起带回了屋里。
她正要把报纸团起来丢进字纸篓时,忽然报上有幅似曾相识的大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咦!这不是那个脾气火爆,姓徐的年轻人吗?他怎么会出现在报上呢?
她坐了下来,细细地看那张报纸,醒目的大标题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视线,如果照标题来看,他还是个颇有前途的艺术家呢!他出车祸了?她好奇的看下去,「本报讯」青年艺术家徐凯文於昨日上午驾车,不慎在仰德大道附近堕落卅公尺高的山谷,经员警搜救後已被送往医院……徐凯文乃我国政坛耆宿徐大德先生之独子,曾游学欧美,毕业於普林斯敦大学,专攻艺术,重要著作有「东方美术史」、「敦煌壁画研究」等,作品有一九七O年万国博览会新加坡馆内部嵌瓷设计,一九七二年纽约世界建筑大展东方馆设计……旅居美国建筑大师贝聿铭氏曾盛赞徐氏乃我国当代最具代表性之一的青年艺术家……据警方调查,徐氏此次车祸前曾与家人发生口角,极可能与私人情感有关……
慧枫的视线又回到了那张照片上,隐约的,有种奇怪的感觉向她袭来,但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她只觉得在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牵连。一种——无法解释又那么令人无法释怀的牵连。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她对自己摇了摇头。
可是吃过中饭後,她发现自己在想这个问题,而且想得更多了。她问自己,在失去记忆之前,她是谁?
关於这点,她不止一次的问过董汉升,他的答覆却很模糊、很笼统,或是告诉她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节,要不然就是那千篇一律的答覆:『生病以前?你就是我太太啊!』
这种话初听起来十分俏皮,但现在愈来愈不能满足她了,她真的好渴望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以前的她快乐吗?有智慧吗?她其他的家人呢?除了董汉升,她还爱过谁?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开始在她脑中回旋,而且渐渐扩大成型……
也许她做过小偷?也许她杀过人?也许——她有着更不堪的遭遇,所以她失去记忆後,董汉升乾脆把一切掩埋起来,让她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
对!一定是这样!所以她才找不着往日的任何痕迹,没有照片,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忆……
可是,这样公平吗?毕竟她不是一无所有的活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跟她一样,拥有的只是个全然空白的过去。『我一定要知道!』慧枫握住了拳头,喃喃自语着。『否则我不会安心的!』
啊!有了一股血液上冲,她咬紧了嘴唇,她怎么这样傻呢?董汉升即使再了解她的过去,也不过是个外人,世界上最清楚的,应该是她自己!
『对!』她叫了出来,她一定要努力回想,把这一大片空白补起来。而且她有了心理准备,不管她的过去有多么糟糕,她都愿意去承受。
她坐在那儿呆想了一个下午,偶而,有些模糊的片断会突然自脑际涌起,似乎呼之即出,但又立刻神秘地消失了。
就这样反反覆覆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折腾她到黄昏。
『怎么灯也不开?』董汉升一进门就对屋里的一片黑皱眉。
她这才蓦然惊醒:『我——忘了!』
『你坐着,我来开!』他开了灯後走过来,眉毛舒平了,用手探探她圆滚滚的肚子,笑嘻嘻地说:『我儿子还好吧?怎么啦?一副要哭的样子!』他注意到她脸颊上的泪痕。
『我——刚才做了个恶梦!』这是她第一次向他说谎,但她觉得这很重要,她已经开始不愿意在他面前像根玻璃管似的透明,她开始有秘密了。
『又梦到哪个坏人了?』他耸耸肩:『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那是种幻觉,真正的坏人不见得长相有那么可怕,手段有那么直接,说不定还长得十分儒雅,可是肚子里满腹害人的诡计,比如所谓的——』
又开始演讲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种「演讲狂」的毛病是在她失去记忆之前,还是现在才有的?每次她一提出什么问题,他就把她当作小学生似的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可是内容却又多半与她的问题无关。
『六点了,我们该开饭了。』当他说到一个段落时,她温和的打断了他。
『我今天不能在家里吃晚饭!』他抱歉地看着她:『我特地回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得赶七点半的英航班机到香港去。』
『香港?』
『我有笔很重要的生意,非去不可,谈完了我马上就回来,一定赶得上你的预产期的。』
『可是我马上就要生了,你若不在我会害怕!』她怯怯地看他。
『傻丫头!』他笑了:『怕什么?哪个女人不生孩子的?你不是看过「婴儿与母亲」的录影带,里面说的还不够详细?』
『光看录影带有什么用?我又没真的生过!』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了心口,就像下午那呼之欲出的回忆,只是这次更强烈、更确实。
可是他的一阵大笑打断了她的努力回想:『看你吓成这样,真傻!乖!别怕!我保证一定及时赶回来,阿贞——』他向後头喊:『马上给我收拾行李。』
他走了,有种说不出的孤独包围着她,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她可以把握住这个紧要关头,集中心神,恢复她旧时的回忆。
不论她以前是什么,她都愿意去接受。
慧枫又拾起了那张报纸,也许那张照片有助於她恢复记忆。她出神的盯着徐凯文的照片,他的面孔在眼前渐渐扩大了,而且开始挣扎着想变成一个清晰的影像。『徐凯文——』突然之间,这个名字使一切豁然贯通。这名字,天!这名字是她最爱最爱的男人的名字啊!她这一生,真真正正去爱过的男人!
她全身颤抖,宛若雷殛,一切的回忆就如同水中的倒影,因为波纹的平息而清晰无比。她终於想起她是谁了,往事在脑际中一幕幕的出现,一幕幕的震撼着她,她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而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她疑惑地注视着荡漾着粉红色气息的卧室,有种窒息的感觉。猛地,她由化粧镜中瞥见自己的腹部。
这是谁的孩子?谁的?
她张大了嘴巴,可是一点也叫不出声音来,由於惊骇过度,她的整个睑孔扭曲成可怕的形象。
孽种!
所有的事都无法阻挡的回来了,啊!秦伦,他的丈夫,因见义勇为替她背起人生的十字架而命丧黄泉的人。还有她的老师也是她的公公,那个画尽生命最後一滴血的画家,啊!她的白楼,为什么烧成了一堆灰烬?
凯文——她大叫着,为什么我怀了这个孽种?你在哪里?
慧枫热泪交进,用力槌打着腹部,她不要这个孩子,这个魔鬼婴儿,它不是她的孩子,它是来惩罚她的魔鬼,它有着最恶劣的血统,天哪!她绝望地、惊惶地敲打着它。去死吧!她诅咒着。突然一阵破裂的声音使她住了手,熟热的一股暖流淌了出来。
它死了吗?魔鬼被她打死了吗?
她又痛苦又兴奋的看着液体顺着她的腿部滑下,在地板上聚成一滩,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一股要把她撕裂成两半的疼痛,她整个人不由自主的扑到樯上,紧紧抓住那儿一个凸出来的挂钩,可是挂钩一下子就被她猛力的揑碎了,她的身子往下滑落,整个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也要死了吗?』她跌在地板上时,「死」这个字清清楚楚地掠过她的脑际。
蓦地,这一生所有的伤痛与挫折又回来了,所有爱她、照顾她的人全都离开了。连她那时一心想生下来的孩子也死了,她一个人,孤伶伶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思?但是又一阵剧痛却提醒了她,她没法再忍受了,老天慈悲一点,让她死吧!
听到声音赶到她卧室的是正在看电视的张护士,她本来就听到一些笑声、哭声,但她并不在意,孕妇偶尔会情绪不稳,让她发泄一下也好。可是当她听到惨叫声时,她发现不对劲了,『魔鬼!魔鬼!』张护士趴在门上听见慧枫大叫着的竟然是这两个宇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夫人!』她不顾这些用力拍打着门。『让我进来!』
慧枫无助地看着暖热的液体继续流出来,门——实在是离她躺着的地方太远了,她构不到门锁。
啊——又是一阵剧痛吞噬了她,魔鬼在她子宫内不断疼痛着,那可怕的痛苦,使她充满恐惧。
『我不能死!』求生的意志终於战胜了一切,她要活下来。董汉升——他害死了他们两个,她绝不能倒下去,无论如何,她都要替自己和凯文报这个仇。
张护士和阿贞终於找到了备用钥匙,冲了进来,当她看见慧枫奄奄一息,倒抽了一口气——
『夫人!』阿贞哭了出来。
『不要哭!』张护士立刻制止了她。『快去打电话给医生,说夫人要生了,电话号码在写字抬的玻璃垫下。
『夫人,您一定要振作!』张护士抓起她的手腕替她量脉时,然後看她收缩的时间,心不由一凉,照她收缩的频率来看,恐怕在医生来之前就会发生危险。
『夫人!医生马上来,您忍耐一点!』张护士一边安慰她,一边注意她的阵痛,三分廿秒、三分半、三分四十秒……糟啦!真的要生了。
『痛!』慧枫哀号着,不是为阵痛使她无法忍耐,而是这个魔鬼般的孩子。『我不要它,魔鬼!我不要!』
『夫人!镇定些!』张护土给她的样子吓坏了。一般女人都是大声怒斥丈夫害她们受苦,但诅咒孩子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阿贞,来帮我扶夫人到床上去。』
『不要!』慧枫咬牙切齿的脸扭曲得更厉害,彷佛这一辈子就别想再恢复原状了。
『阿贞,快!夫人就要生了!』张护士顾不了那么多了,人命关天。她在慧枫的尖叫里,和阿贞全力把她抬上床。然後叫阿贞到浴室中拿乾净的大毛巾,再烧一盆热水来。
张护士把毛巾铺好。用热水洗了手,当她的手屈起慧枫的两条腿,把枕头垫在下面时,慧飒恐惧地看着她,那是她头一次看到人的眼中同时有着恐惧又凶狠的光芒,夫人——似乎真的不要这个婴儿!但张护士没时间想了,一个小小的东西已经在生命神秘的律动中,开始了它的第一部,她看见它的头用力挤了出来。
『夫人,孩子出来了,现在跟着我的口令,我说吸气就吸气,用力就用力——』
她只喊到三,孩子就出来了,那么自然,那么完美!生之喜悦模糊了她的双眼,当孩子下地,紧紧靠在她手上哭出第一声时,她也跟着哭了。『夫人!恭喜您,是位公子。』
可是慧枫虚弱的摇摇手,『抱走!把他抱走!』
满身血污的孩子声音宏量的啼哭着,降生在这个锦衣玉食的环境中,他似乎一点也不满意。
令张护士惊奇的是,慧枫到了医院的第二天早上还在流泪。难道是为了老爷竟离家不在!但这也不值得哭那么久啊!更令人奇怪的是她根本不肯看婴儿一眼,好像那真的就是她口称的「魔鬼」。
但这些都是会过去的。张护士相信等这阵歇斯底里的情绪过去,夫人会跟别的产妇一样,振作起来欢迎她的婴儿。所以十点半钟当婴儿室的护土小姐把小车推来时,她一点都没惊动慧枫,自己拿起奶瓶,轻手轻脚的把小车里的宝宝喂了个饱。
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张护士心里暗暗称赞,一般婴儿出生时的五官都还不明显,多半也没有头发,可是这孩子不一样,眉宇间还有一股不凡的气质。她又细细端详想在他睑上找到一点董汉升的特徵,但令人惊奇的是一点也没有,即使是董汉升那像注册商标似的鹰勾鼻也没一丝一毫的遗传。
* * *
到了下午,慧枫不哭了。她终於由慌乱中恢复了过来。哭,有什么用?现在最重要的,是面对现实解决问题。
她从喉咙中哼了一声,命运对她冷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在短短的廿年当中,经历过无数的挫折,但这次她受的伤害最重。
董汉升不但侮辱了她,还欺骗了她,让她像白痴一样跟害死凯文的魔鬼共住了将近一年。但她要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法,而且总有一天她要好好报复的。
『凯文——』她的眼中又涨起了热泪:『等我!我报完了仇就来找你!』
她一个人孤伶伶活着,只剩下这唯一的目的。
『夫人——』蓦地,一声刺耳的电话铃引起了她的注意,坐在一旁的张护士赶快伸手去接,然後递给地:『是老爷打来的,他在香港,医生已经通知他您生了。』
『慧枫!』董汉升惊喜的喘气清晰可闻:『谢谢你!替我生了个儿子——』
也许是中年得子过於兴奋,他说了一大堆。而董汉升的大喜过望给了慧枫一个灵感,她终於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证董汉升受到最重的惩罚。
她要让他痛苦。虽然那些痛苦并不能代替她所受的折磨。但,为了凯文,她必须使他得到报应。
『我还要两天才能赶回来,这里出了点麻烦,我真迫不及待地要看我的老婆——』
她模糊的应着,当电话挂断时,她起身下床。
『夫人,您要做什么?』张护士吓了一跳。
『我要回家。』
『可是大夫说您得好好休养,如果您怕影响身材,後天早上会有护士来教你做运动,何必急於一时呢?』
『我说过了,我要回家,这里我住不惯!』她表情严厉的看了张护士一眼。
『这个我一定要报告医生!』张护士吓坏了,等她找到医生回来时,慧枫已经命令阿贞整理好了箱子。
『董夫人,您这一走,我没法子跟董先生交待。』医生也着急了,他还没见过这么倔强的产妇,实在是太任性了,才刚生过一天,连线都还没拆,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我不习惯这里。』
『可是後天早上我就要来帮您拆线了。』医生继续好言相劝,『等拆了线,您就可以自由活动。』
『那——我先请个假,回去收拾一下,可以吗?』
『请张护士跑一趟就行了,何必亲自回去呢?』
『我的一些私人用品她不清楚,我只请两个小时假。』
『好吧!』医生看她似乎恢复得很快,态度又坚决,只有勉强答应了。毕竟是年纪轻,董汉升真是有福气!他心里想。
* * *
『张小姐妹先出去!』到了家,慧枫将跟在她身边把她当病人的张护士赶了出去,然後倒扣了房门的锁。短短两个钟头内,她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办。
看到乳白色地毯上昨夜残留的血迹,她一阵发冷,她本来应该在那时候死的。可是张护士偏偏救了她,现在,她把孩子生出来,也等於生了一大堆难以解决的问题。
可是,这使她不再接受摆布,她要还击了。慧枫一摔头,眼里的坚轫表情自己都有些吃惊,她变了,她知道她成了母亲的这一刻,一切,都不会再回头了。
她没办法再做小女孩,也没办法再依附任何人。她必须更成熟、更坚强!
慧枫打开了梳妆枱,拉出一个抽屉,里面有一个隐秘的保险柜,装满了董汉升为了取悦她而购买的珠宝。
那些闪耀夺目的钻石、红宝石、翡翠、珍珠,在她眼前发光,她知道这些她从前毫不在乎的东西,很可能派得上大用场。
然後她又检查了衣柜,把用得着的衣物取出来,虽然她厌恶董汉升,可是暂时她需要这些。毕竟,现实还是超越一切。等到她喊张护士进来时,她一切都准备好了,正喘着气坐在一个箱子上。
张护士张大了嘴,她真没想到,半天之内,夫人竟有了极端的转变。也许是老爷的那通电诂奏效了,看夫人这样容光焕发,她也跟着高兴。
『夫人,这些都要带到医院去?』
『对!你再去多拿一点尿布、奶粉、小毛毯,我们用得着!』
『可是这些东西医院都有!』
『医院的东西不好!』她皱皱眉,『谁要用那些别人用过的旧东西。记着,小衣服最少要带四套。』
慧枫终於下了最後的决定,她要让董汉升看他的儿子。
尽管这个儿子是他用卑鄙的方法偷来的。但最适当的报复方法就是让他看一眼,然後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那时候他将知道她恨他的程度有多深。
所以当董汉升到达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了。她穿着一套鹅黄色的妈妈装,抱着穿了同样色系婴儿服的孩子坐在床上,温柔地对推门而入的董汉升微笑着。
『我抱一抱!』亲过她之後,董汉升的两只眼睛都高兴的眯在一起了。
『可以啊!』慧枫若无其事的把孩子递过去,说也奇怪,孩子本来在她手上一点事也没有,一换到董汉升怀里就「哇」地一下大哭了起来。
『这个,这个——』董汉升手足无措的抱着,哄也不是,摇也不是,幸好张护士立刻接了过来,才使他松了一口气。慧枫笑了,笑容里不再那么天真无邪,相反地,充满了智慧与心机,深沉得像没有波浪的大海。
『这小子认生!』董汉升自我解嘲了一句。『你还好吧?』他在床沿坐了下来,为了方便他们谈话,留在病房照顾她的张护士藉故说要把孩子送回婴儿室,就溜了出去。
『很好啊!』
『生产过後,你更美了!』他看她的眼光更露骨了!『告诉我,你替我生了个宝贝儿子,想要什么奖赏?只要你开口我一定马上去办!』
她笑了,果然不出所料,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其实他爱的是一个偷来、抢来、骗来的儿子,她绝不会那么轻易饶过他的。
夜深了,可是慧枫的心并没有跟着静下来。她有一连串的计划要马上执行。
明天是预定中她要出院的日子,所以张护士下午就办好了出院手续,为了方便,她也早早叫张护士把孩子抱来,一切弄齐後,她正在为如何把张护土打发走而烦恼时,不料张护士自己开口了,说她母亲得了急病想回家一趟;她立刻准了,而且多给了她一笔奖金,算是谢谢她多日的辛劳。
当张护士走了後,她又藉故把来代替张护士的特约护士支走,现在,房里只剩下她跟孩子了,她瞥了他一眼,吃得饱饱的睡得正香,这一觉不到四点该喂奶时是不会醒的。
四点半喂过孩子後,她起身收拾,五点正离开了病房。
『董夫人,早!』在柜枱值大夜班的护士好奇的瞧了她一眼。
『早!』她很镇定的给护土一个微笑。
『您要出院了?一个人多不方便,怎么不等家里的人帮你搬呢?』护士更奇怪了,这些天,只见这位年轻貌美的夫人仆佣成群,前呼後拥,却在这节骨眼,一个人孤伶伶地出院离去,真是不可思议。
『我要带孩子去庙里烧头柱香还愿。』慧枫仍在微笑:『我怀孕的时候,算命的说一定要这样才能保平安,你不会笑我迷信吧?』
天还是乌沉沉的一片,街上除了清扫马路的女工,一个行人都没有,偶有几辆飞驰过的车辆,反而使得空荡荡的街景更萧瑟,一阵清晨的冷风吹来,慧枫打了个寒噤。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这样茫然回顾的时候,热泪又街上了眼眶。
有生以来,她还小曾这样孤独过,即使是遭遇到再大的挫折,她的心灵也都有所皈依,但这次不同了,白楼被董汉升的一把火烧掉後,她不但失去了家,失去了凯文,也几乎失去了自己。如今,她找到了自己,却无法再回到原先的位置。
『太太,要坐车吗?』一部亮着灯的计程车驶了过来,女司机伸出脑袋来兜生意。『风太大了,小宝宝会着凉的!』
『信义路!』她坐了进去,到了信义路一个巷口,她下了车,待女司机的车走远了,她又叫了部车。
『火车站!』
『太太赶火车?』司机有些疑惑地问。『噢!我想起来了,有一班开往花莲的莒光号,唉呀!时间马上到了嘛!』年轻的司机非常热心,猛一踩油门就横冲直撞而去,到了车站还热心的帮慧枫把行李提下车。
『你恐怕来不及买票——』一阵刺耳的汽笛声传来,司机看了看手表:『你就直接上第二月台,到车上再补票。』
在他的催促下,慧枫总算赶上了清晨的第一班北回线莒光号,喘息稍定车门就关了,她不禁对自己苦笑,人的命运真是这般微妙,她本来不知何去何从,但竟阴错阳差的上了她并不想上的车,可是到东部去又有什么不好呢?董汉升绝对想不到她会不按牌理出牌。
『太太,请这边坐!』正当她在已经坐得满满的车厢中,希望能幸运的找到位置时,一对年轻的夫妇把皮箱移开,很客气的招呼她坐。
『谢谢!』
『这是您的宝宝啊?』年轻夫妇的那位太太开口了,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妇人,个性十分活泼。
她点了点头。
『好可爱啊!』年轻太太跟丈夫说,语气里不胜羡慕:『刚生的吧!你看,好乖都不哭。』
『是啊!才生下来四天。』慧枫漠然地看着孩子甜睡的小面孔,再可爱再乖都跟她没关系。
『是少爷吗?』年轻的太太继续搭讪着。
『嗯!』慧枫从手提袋中取出一块尿布,摺成两半。
『尿湿了?要不要我帮忙?』
『你会吗?』年轻的丈夫看太太这么热情,有些担心的问:『换尿布也是一门学问呢!』
『我当然会!』太太白了先生一眼:『哼!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啊!』
慧枫听到这儿心中一动,问道:『太太,请问您贵姓?』
『我先生姓徐,我娘家姓陈。』
『您刚才说——?』慧枫在徐太太协助下,让婴儿仰面躺着,成功的换下尿布,扑上爽身粉後,又把尿布裤扣紧。
『我们拌嘴——您见笑了!』年轻的太太语气不免有些幽怨:『我的子宫开过刀,医生说没希望了,所以看到别人的宝宝总是很羡慕。』
『您可以——领养一个?』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先生看来看去都不中意,我看啊!他恐怕是等着娶小老婆哦!』
『谁说的?』徐先生被太太一调侃脸都红了:『那些孩子来历不明,万一是拐来卖的怎么办,再说长相也不可爱,除非——』
『你要死啦!』太太立刻警觉先生失言,『怎么可以拿人家的孩子乱比方?』
『对不起!』先生也赶紧道歉。
『没关系。』慧枫大方的笑着。
『太太你贵姓啊?』
『真巧,我先生也姓徐。』
『那真是太巧了。』年轻的太太很高兴的说:『我先生在林务局工作,我们住在台中,改天您有空欢迎来寒舍玩!』说着,就从皮包中取出一张名片,双手交给慧枫。
『徐先生是研究森林的专家?』怪不得这对夫妻看起来这么单纯,跟一般城里人不同,原来日日与大自然为伍。
『谈不上什么专家,我只是喜欢而已。大自然是一门永远也研究不完的学问,不过我的兴趣还是放在生态保育上——』
『又念经了,』徐太太又白了丈夫一眼,告诉慧枫说:『他啊!一年难得下山两趟,所以一见到人就吹牛。』
『徐先生学有专长,我倒很有兴趣听。』
『你看吧!』徐先生眉飞色舞的看着太太。『生态保育,不但是有趣的科目也是应该——』
『人家是客气话!』太太浇了他一盆冷水:『徐太太,你先生在哪儿工作啊?』
『唉呀!该喂奶了!』慧枫避而不答,很技巧的把婴儿交到她手上,伸手去取已经放好奶粉的奶瓶。
『我帮你冲热水。』徐先生看她才刚生产过不大方便,立刻自告奋勇去找饮水器。
『他是真喜欢这孩子。』徐太太笑道:『他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除了生态还是生态,除了森林也还是森林,从没见他这么热心过。』
『又在说我坏话了?』徐先生拿着奶瓶笑嘻嘻地回来了。『一逮到机会就在背後糗我!』
『谁糗你!我是在赞美你,难得这么勤快!』
『没办法,我有你缘嘛!』徐先生把奶瓶交给太太:『如果你也生个这么漂亮的宝宝该有多好!我一定天天为你服务。』
『你——』太太狠狠白了作丈夫的一眼。
『徐先生真爱说笑!』慧枫安慰地看着年轻的太太:『其实应该说宝宝如果有你们这样开朗、有爱心的父母该有多好!』
徐太太叹了口气:『难哪!』
列车就在这时停了下来,慧枫瞥眼一看,已经到基隆了,她量好奶瓶的温度後,把孩子交给徐太太:『你帮我喂一下好吗?』
『可以吗?』徐太太惊喜不已的接过来,一双大眼牢牢地盯着孩子肥嫩的小睑,生怕他会从她面前溜走似的。
『我刚才上车时太匆忙了,来不及买票,现在我想去找列车长补票,可不可以麻烦您——』
『当然可以!我早就想抱抱他了,可是你去补票为什么要提着皮箱呢?』徐太太奇怪地看着她从行李架上取下了皮箱。
『我想补完票顺便到洗手间去换一下衣服。』
『好好好!那你赶快去补票吧!要不然一罚三倍可吃不消,孩子我帮忙顾着,你放心去吧!』
『如果他尿湿了,这个提篮里有他的尿布,还有小衣服。』慧枫指着装得满满的篮子说。
『我知道,我会的!』
慧枫提起皮箱往前走了两步,她狠起心不让自己回头,她知道自己如果一回头,这出戏就完了。也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舍不得。从生下来,她就没好好看过一眼的孩子……为什么她现在又这么伤心呢?
火车关起门,向前慢慢开动了,她站在月台上,看见一列列车厢在眼前掠过,当她看到年轻夫妇所乘坐的那节车厢时,不禁屏住了呼吸。
坐在窗口位置的徐先生正好在这时候向窗外看了一眼,看见她时,惊异得瞪大了眼睛,但是在瞬间,急驶的列车就把什么都带走了。带走她的孩子、她的过去、她的青春、她的梦……
她也再回不了头。
慧枫明明知道这样最好,却不禁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