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方了!这个她从小生长的地方!
林岚芷不敢置信地呼吸着熟悉的空气,几乎要哭了出来。
曾经,她曾经以为,要再度见到这片广阔的景色,再度驰骋在这片青绿的草地,只有在梦回时分了。
“我真的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林老爷激动地抖着手,差点握不住木杖。
“是啊,我们回来了。”林岚芷捂着唇,红着眼眶回应爹的话语。
“太好了,越靠近莫家,复仇的希望就越大。太好了……太好了……”林老爷的眼里闪出奇异兴奋的精亮。
“爹……你眼里、心里,只剩复仇吗?”林岚芷快乐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冤冤相报,何时才能了?
“没有仇恨,我绝不活下去。”像是立咒一般,林老爷恶狠狠的话语,惊得林岚芷心里一悚,感到莫名的不祥。
仇恨仿佛像颗毒瘤,在爹的脑里生了根,一点一滴的蚕食他的心性。一路走来,他所挂记的,只有复仇两个字,其他的全进不了他的眼。
爹对她的依赖完全到了极点,吃穿只靠她一人想法子张罗,没见他关心过吃食如何得到,或是银两剩下多少。
林岚芷在心里幽幽一叹。她原只想回北方,朴实平凡的过普通人家的日子。可是,爹的执着,只怕让她的梦想成了一厢情愿。
心头像是被扯了一道丝线,习惯性的往身后望去。也许看不见什么,但是,她知道,他就在那个方向。
这段时间,他像个隐形人,若即若离的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始终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过。
只有背脊不时流过的麻颤,时时刻刻的提醒她,他那双无所不在的凝缠眼神,正锁在她身上。
林岚芷若有所思的回眸里,蓄着丝丝缕缕、难以厘清的无言。
回到北方了……
同样的终点,却有不同的心思。
相对于兴奋莫名的林家父女,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方流墨,此刻的心情异常沉重。
他完全抛弃当初少主托付的任务,不但没有将林家父女两人永远的赶离北方,反而刻意的存着强烈私心,让他们平安的走了回来。
看着林岚芷脸上满足又感怀的笑容,突然间,他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至少,他取回了她脸上一朵久违的笑靥。
方流墨倚在树干上,静静的看着方才在路上巧遇的一位旧识大婶,好心的将林家父女带至面前这间摇摇欲坠的土屋安顿。
显然林家父女幸运的得到了落脚处。
等了好半晌,日头几乎西斜到山后,他终于决定走开。既然回来了,就没有继续守在她身后的道理。
由于走得太快,没看到就在他走远的瞬间,从屋内冲出一抹灰素的影子,急切地转头四处搜寻,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确定了他的离去,小脸才怅然失神地低下。
☆ ☆ ☆
爹的病情果然又加重了。进城后正打算找大夫为爹看诊的林岚芷,心头非常的不安。
这一趟的路程,虽然比上一次南下的时候,要来得出奇顺利平静,可是爹却是抱着病、勉强撑着身体一路走下来。
她不敢直接的反驳爹亢奋高昂的复仇念头,那股意念就像一口气,含在林老爷逐渐衰竭的身躯里。她怕浇熄那簇火苗,就等于浇熄爹那股微弱的生命力。
“回来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她很害怕自己的任性固执会害惨爹。如果她不坚持回北方的话,爹的身子也许不会受到旅途劳顿的摧折,而加速老弱得令人心惊。
不知不觉,双脚像有自己的意识,竟走到一片眼熟的废墟焦土前面停下。
这不是……林家庄吗?她张口结舌地认出了自己从小生长的家。
震惊过后,巨大的苍凉悲哀,突然漫天漫地的朝她袭来,像是要溺水一般,沉重的呼吸梗在胸口,痛得眼前一片昏暗,热辣的泪液从胸口的伤疼处急涌而上。
昔日的光彩风华,已经人事全非。而这一切,全该怪谁?
说不怨、不恨,都是骗人的。她从小的记忆、温暖,全被无情的埋在这片焦土之下,找不回一丝的残迹。
欠莫家的债,算是偿还给莫家了。但是,家破人亡的遗憾,谁能弥补给她?谁能偿还给她?
“娘……娘……”林岚芷蹲了下去,将不断流泪的小脸埋进膝头。
遗憾里,还包括那块留在南方当铺里的,万分不舍、万分珍贵的玉佩。
那块娘生前最喜爱的玉佩,是她与娘之间,唯一的牵系啊……
破碎的呜咽声,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的回荡在清冷的废墟里,仿佛躲在山庄里的幽魂,也为她挽不回的神伤唏嘘不已。
哭了好一会儿,渐渐收起了泪。她明白,再伤心怨尤,已经逝去的,怎么样也挽不回了。
她可以抛开既往,只要和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但是,爹似乎将自己牢牢的绑缚在过去里,沉浸在无止境的仇恨里。
莫殷磊知道他们回来了吗?若是知道了,他又会怎么对他们?
抹抹泪,站起来,怀着满怀的隐忧,往街上走去,打算尽快找到大夫,在城外土屋里休息的爹,还等着她回去呢。
行经一间玉铺时,店里一个眼熟的身影让她迟疑的停下脚步。
“她……王浣儿?”她曾见过她一次,不就是莫殷磊从南方带回来的妻子吗?
莫殷磊和王浣儿该是已经成亲了吧?再想起莫殷磊,竟对他没了任何感觉。林岚芷奇怪的摸了摸自己不再翻涌的心口。
王浣儿是她曾经妒嫉、爹曾经急欲谋害的对象。而由于她的受伤,也使林家庄引来了莫殷磊强烈报复的怒意。
莫殷磊为了她,不惜毁了林家庄,王浣儿在莫殷磊的心底,肯定占了极重要的地位……
突然,这个念头让全身的血液几乎要激荡了起来,整个心头像有千百只蝶翅拍震着,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整个人便已经不顾一切的要冲了进去。
王浣儿也许是她林家庄救命的契机!她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什么人?”两名身穿蓝色劲装的岩叶山庄护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身手迅速矫健的轻易拦下林岚芷。
“让我进去。”林岚芷推开他们,继续往里面跑去。
“不准再前进。”两名护卫尽职的阻挡她,毫不客气的扯住她的手臂。
“可恶……浣儿姑娘!浣儿姑娘!”林岚芷孤注一掷、冒着被人认出的危险,干脆放声大叫,希望引起王浣儿的注意。
也许她能求王浣儿帮她向莫殷磊求情,放了她和爹,让爹无忧无惧的,在家乡安享剩余不多的晚年。
玉铺里的王浣儿听见门外骚动,清丽无比的的面容转向门外,终于发现林岚芷。
“你是……”王浣儿走向门口,一脸疑惑地看着乞儿打扮的林岚芷,一时之间,也没认出她来。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林岚芷在护卫手里挣扎不休。
“放开她吧。”见到两个魁梧的大汉像拎小鸡似的提着小乞儿,王浣儿心软的开口。
“可是……”一名护卫面有难色的看了看同伴。
“少夫人,少主命属下保护夫人,不能让来路不明的人靠近。”另一名护卫直言道。
“我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我是林岚芷。”她怒喊道,护卫语气里的防备和轻视,激起了属于林家大小姐的自尊和傲气。
“林姑娘?你怎么……?”王浣儿既讶异又同情,不敢置信的瞪着眼前一身灰泥的小乞儿。怎么也没想到,如今她和以前娇俏无比的千金小姐模样,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连浣儿身边的婢女洗春,都惊愕地张大了嘴。
“浣儿姑娘,求你救救我爹。老来失意的打击对他太大了,他已经受不起更多的折磨。所有伤害的代价,全由我承担,只求莫家饶了我爹吧!我求求你……”林岚芷不顾身后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人群,一个曲膝,便朝王浣儿跪下。
林岚芷明白,解开所有的禁锢,唯有求助于王浣儿。失了这次机会,以后只怕难再遇上了。
只要莫殷磊不再对他们林家逼迫驱逐,也许爹就能再多活久一点。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爹。为了爹,她愿意做任何事。在南方的时候,她可以为了爹的医药费,甘愿卖入青楼。现在,她可以为了爹,向人跪求。
“你先起来,我们进来说话。”王浣儿轻柔的将她扶起,带进玉铺,并体贴的要求店家暂时歇业,阖上大门,杜绝门外看热闹的眼光。
才被带进店内,林岚芷再度向她跪下,急切地抓住浣儿的裙摆。“我求你……让莫哥哥放了我爹……”
“林姑娘……你不要这样……”王浣儿一急,也跟着跪在不肯起身的林岚芷身边,不断安抚。
“啊……少夫人……你怎么……”婢女洗春惊呼一声,忙着要搀起少夫人。少夫人怎么也跟着跪下去了?
正当三个人乱成一团时,门扉突然被踹开。
“大哥不要——”
耳旁才响起王浣儿尖锐的惊叫声,林岚芷立时感觉到一股猛烈的杀气袭向她的胸口,下一瞬身子便腾空飞起,后背重重撞向墙壁,然后摔跌到地面上。
她只能捂着火烧似的胸口,蜷在地上,喉头冒上一股浓腥的血味,接着,眼前一片晕黑,失去了知觉……
☆ ☆ ☆
待她渐渐转醒时,模糊地睁开眼,才发觉自己身处在陌生又熟悉的寝房中,垂下的帐外,正有人细声交谈。
“大哥,你出手太重了。她只是个女孩儿呀。”王浣儿不满的责备隐约的在帐外扬起。
“我看她抓着你裙摆,以为她绊倒了怀着身孕的你。”莫殷磊毫无悔意的回答。
“你……真是!她为什么还不醒?真的只有一些内伤吗?”气了半晌,浣儿才再度轻柔的开口,饱含担忧的问道。
“她死不了。”
“大哥!”
“林家曾经雇杀手伤害你,让你几乎去了半条命。出手医治她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别想我对她产生任何怜悯。”莫殷磊语气冷血强硬。
“大哥……”
“我出去了。”不待她说完,莫殷磊便转身离开客房。
随后,是一片静默。
半昏半醒的林岚芷将对话全听进耳里,心里只有无尽的苦楚。
莫殷磊将话说得无情。虽然她已经将迷恋多年的情爱,不求奢望的从他身上全收了回来,但是他的绝情态度,仍旧刺伤她。
合该是报应,才让她受莫殷磊这一击。心口焚烧似的疼痛,伤得她想落泪。
一切缘由,都是贪念害人。
迷迷糊糊的,在千思百转中,林岚芷又慢慢睡去……
☆ ☆ ☆
莫殷磊找到方流墨后,狠狠的在他肚腹上揍了一拳。
“唔……”方流墨在地上痛苦的喘息。
“这是你办事不力的代价!”莫殷磊心头不爽的甩着五指,然后坐了下来。
“少主……”方流墨慢慢爬起,神情萧索的也坐到莫殷磊身边,接过莫殷磊递过来的茶水。
“为什么放他们回来?”
方流墨沉默了许久,莫殷磊也很有耐性的等待。
半晌。
“我……我爱上她了。”方流墨颓然的掩住脸,向他坦白招供。
这一路的回程上,他渐渐醒悟,所有盲目的反应,全出自爱情的毒素作祟。
他想为她做更多的事、眼光离不开她、日日夜夜心头想的全是她。
他分明是病入膏肓,没救了。
莫殷磊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问,只说一句:“陪我喝一杯吧。”爱上人那种心不由己的滋味,许多话,旁人多说无益。因此,本来就寡言的莫殷磊,此时更是懒得对他浪费口水。
一整夜,两个沉默的男人一杯又一杯的倒酒。
酒液代替言语,一杯又一杯的吞下肚去,缓缓烧灼心肺。
☆ ☆ ☆
林岚芷曾醒来一回,与依旧待在房里的王浣儿谈了一会儿话,没多久又沉沉睡去,直到午夜时分,才又倏然惊醒。
抚着阵阵疼痛的伤口,觉得连呼吸都显得困难。但是,她仍旧吃力的缓缓起身下床。
爹还在土屋里,不管如何,她必须回去。
一推门,赫然发现方流墨竟然浑身酒味的站在她房门口,一身青色襦服融入夜色里,宛若一抹邪魅的暗影。
“你……”完全没料到会看见他,心头震慑一下,随即暗笑自己反应。这儿是岩叶山庄,会在这儿看到他并不须太惊讶。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方流墨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化成一句慰问。
他用手抚着被莫殷磊揍了一拳,隐隐泛疼的腹部。虽然少主一拳不含内力,力道仍然大得让他吃痛得直不起腰。再加上整个晚上,莫殷磊陪他猛灌烈酒,不但无法浇愁止痛,整个腹部像火烧一般,翻搅得更难过。
“少用你的虚情假意,我承受不起。”即使注意到他沁白的脸色,林岚芷仍旧冷凝的偏过小脸,狠心的不去看他。
她对他的余怒仍然未消。
“这么晚了,你还要离开?”他皱起眉,分不清是烦还是痛引起。
“怎么?你真的当我是你的禁脔,我的去留得要向你报备?”她的话句句讥刺,一转头不再看他,从他身旁闪过,打算走出房门。
“岚芷。”不知如何挽留,情急之下,方流墨伸出手扯住她的手臂。
一拉扯,牵动身上的伤口。林岚芷痛得倒吸一口气,她抬起头望向他,双眼瞬间蓄满痛苦的泪光。
“为什么……你从来都没看见我的伤口?”她悲哀的发现,他似乎总有办法加重她的痛觉,践踏她得不到回应的爱慕、践踏她求生存的自尊、践踏她已不堪负荷的伤痕……
方流墨一愣,像是被烫着的,突然放开紧抓的细瘦手臂。
不再看他,林岚芷抚着灼痛的胸口,一步一步蹒跚的走进漆黑苍凉的夜色里。
方流墨的身影一动也不动。抓不住她的感觉顿时淹没他,胸口闷得几乎不能呼吸。
一转头,望进幽暗得几乎不见底的回廊。
童年梦魇中的魔魅,仿佛从诡暗的夜色里渐渐狞化成形,夹带蚀骨千年的孤寂感,猛烈的朝他袭来。
远处鸡啼声清亮的扬起,昭告着天明即将来临。
但是,他觉得这夜的黑暗似乎毫无止境的扩展,黎明时刻漫长得像是永远到达不了的终点。
就像是……爹娘将他一个人抛在黑暗中,永远离他远去的那一夜……
亲密的人、在意的人,为什么全留不住?
曾抓住她的手心,余温未散,现在却空空荡荡。望着空虚的手掌,他茫然的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