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0二年
一位绅士驾着马车,走在一条崎岖坎坷的路上。他那双垂着流苏的漂亮马靴此刻渗进了无数砂砾。
他喃喃诅咒着,懊悔起先就不该转错弯,后来一个车轮偏偏划扭歪了,行程便一再耽搁了。
而这一切又全是自己的错,怪不得别人。
离开伦敦的时候就错过了时间,动身前夕,他和一位金发尤物共渡良宵。美人的魅力令他神魂颠倒,连明早的长途旅行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只好快马加鞭,把刚上缰的栗马累坏了,但即使这样,还是赶不到预定的歇脚地点。第二天晚上,他才在晚得离谱的时间到达朋友家。
为了礼貌,他不便一大早吃了早饭便上路。事实上,继续赶路前还得检视马匹,又不得不和俗不可耐的主人女儿搭讪,因为耗掉了不少时间。
他朝着一条捷径走,想赶紧赶到目的地,结果,他发现这不但是个小错误,简直就铸成了大错。
就在他以最快速度,沿着窄路飞驰时,突然迎面驶来一辆驿马车,两车就在死角相撞了。
尽管他凭着高超的技巧避免和车头相撞,车轮还是免不了插进驿马车轮里,这下子可就再也动不了了。
这么一来,他只好接受对方车夫的指引,留下马夫和马车,步行到附近的梅尔山庄求援。
走了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破烂不堪的旧车路上。这条路荒废的程度,据他看来,起码有一百年没人修整了。
不过四周的景致倒确实美如仙境,路边杜鹃、山茶、紫丁香开遍,迎风摇曳。但他一心恋念着车子和行程,所以一点闲情逸致都没有。
他只顾跨着大步赶路,又老担心着会不会下雨,万一下雨这一带非成水乡泽国不成,这次旅程可就泡汤了。还好,转个弯,就看到梅尔山庄矗立眼前。
这栋山庄乍见之下,毫不引人。
“这是古典的都铎式建筑。”绅士想。
整座建筑都爬满了蔓藤,几乎令人分辨不出来。
屋前有一块空地,显然经过整理,不过整个破落残缺的景象可谓与车路不分轩轾。屋旁一丛花树,鲜花怒放,相形之下,更显得房子古老、陈旧。
他发觉靠近房顶的窗户有不少是用木板或纸板镶成的。
关着的前门看来极需重新上漆,重重藤蔓里,隐约可见门铃及门环。看得出它们一度光耀灿烂过,现在却又破又黑。
他按按门铃,没人应门,也许屋主出远门了?但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决心到后门试试。
绕着年代久远的红色围墙往后门走时,他从裂缝里瞥见两个人,正在一个与厨房相通的角落里干活儿。
“这下有希望了。”他想。
他向其中一个人走过去。那人头戴一顶遮阳帽,身穿一袭褪色的棉布衫,是个女孩。
她正好弯下腰,朝着刚才挖松的地里播种。
绅士走过去,严肃地说:“我可不可以和屋主谈谈?前面没有人应门。”
她惊讶的挺直了背脊,呆呆的望着他。他看到一张姣好可爱的脸庞。一对惊异的大眼睛在帽子的阴影下看来更大,更蓝,蓝得就像屋前草丛中的长春花,清新明亮。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能出声。她的声音柔美动人,教养良好。
“啊!真抱歉!门铃坏了,安妮又在厨房里忙,大概什么也听不见。”
绅士知道自己误会了对方的身分,就下意识的挪挪帽子。
“现在我可以和主人谈话了吗?”
“您尽管说吧!”她直截了当的说。
“我是专程来这儿求援的。我的车子困在距这儿四分之一哩的路上。我急着找个修车子的。”
“没人受伤吧?”女孩立刻问。
“还好没那么糟,不过车子却走不了了。当时我急着赶路。”他看出女孩脸上流露出一种欣羡的神色,便加重了语气。
“我叫查斯特--查斯特·艾杰上校。”
“我是潘克登·潘朵娜,这儿就是潘克登梅尔山庄。”她似乎真的受到了惊吓,呆呆的盯着他。
“我想,这大概是那位有趣的车夫告诉我的地方。”
“是不是雷德?”
“没错!就是他!”他表示同意。
“要是你为他操心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他和车子一点事也没有。”他带点讽刺的说。
潘朵娜脸红了,她低下头把篮里的种子播完,然后离开上校,向另外那个正在工作的男人走去。
“亚当,这位绅士要请班杰明帮他修车子,你知道他在那里吗?”
他听了这话,把锄头往土里一插;朝她走来。
“您是说要找班杰明吗?潘朵娜小姐。”
“是的。”
“他八成在贾维斯农庄。”
“你可以把他找来吗?告诉他,有个绅士出了车祸。”
“去农庄得花点工夫呢!”
“你可以驾车去,不过贝西今早才出过门,你可得开慢点,它已经老得经不起一天两趟的来回奔波了。”
“是,我知道,小姐。”说完又慢条斯理的收拾锄具。
上校不耐烦的跺跺脚,很想告诉他们自己有多焦急,但又忍了下去。
“班杰明大概要一个钟头才赶得来。”潘朵娜说,“您要不要先把马牵到马厩里?轮子要是弯得厉害,班杰明还得把它送到店里去修呢!”
“店在那里?”查斯特上校仿佛听到了坏消息。
“在村子的另一头!”
“哦!我就知道!”
潘朵娜忍不住笑起来。
“我怕您会发现潘克登和约克郡其他的地方一样,人们的办事能力还过得去,就是效率太差了。
上校从背心口袋掏出怀表,看了看说:“现在三点半了,你想从这儿到克尔毕城堡要多久?”
“我不大清楚。”潘朵娜答。“我想起码要七个小时。”
她知道克尔毕堡就是约克郡劳特莱郡主,克尔毕伯爵的官邸。
“看来,我来不及赶到那儿了。”
“这附近有客栈吗?”上校又问。
“没有适合您住的,何况还得安置您的马。”
上校满怀怒气的瞪着她,仿佛都该怪她,都是她的错。
两个人呆站了一会儿,突然他笑了起来,僵硬的表情消失了。
潘朵娜起先认为他专横又冷酷,现在才觉得他也有动人的一面。
其实她一眼看到他,就情不自禁地欣赏他。
她从没想过居然会有这种男人--举止优雅,气概十足。
系在他领口的白领结手工细致,领口紧围着方下巴的衬衫是最时髦的款式,肩上的灰色流苏优雅新颖;他手上拿帽子,梳着一个威尔斯王子头。
她下意识的为自己褴褛的衣着自惭形秽,那简直不能和他的华贵相比。
她一面想着,一面害羞的说:“如果您想安置马匹,我们的马厩刚好空着。目前我们只有贝西可用,而这个时候它多半在田里作活。”
“但愿我没给你添什么麻烦!”上校答。“而且我也不希望为了找一个修车匠,耽误太多时间。”
潘朵娜没有回答。
他怕她不了解,所以说得直截了当。
然后他随着潘朵娜朝马厩走去。
马厩的确乏人整理,破损不堪,屋顶有些破洞,显然会漏雨。
潘朵娜推开一扇门。
看得出这里以前一定养过不少马。
马棚还算完整,不过灰尘密布,污秽不堪,栏杆上结满了蜘蛛网。
“您的马车是两匹马拉的那种吗?”潘朵娜问。
“不,是四匹马拉的轻便车。”
她的眼睛一下子闪出光茫。
“我从没搭过四匹马拉的车子,跑起来好快,一定很过瘾!”
“不一定,尤其是你孤独又狼狈的赶车时更没意思。”他知道自己说话有欠忠厚,却情不自禁的为耽误掉的时间,完全由自己惹出来的车祸而生闷气。
他实在不该离开大马路,更不应在乡间小径上奔驰。但光这么想也无补于事,当务之急是怎么料理这些棘手的事,其实,他还该庆幸能在这种地方找到修车匠。
起码这个破马厩还容得下四匹马,没被旧家具、行李箱、木材堆满。
“亚当会为您带点草料回来。”潘朵娜说。“您的马不见得会舒服,不过总可休息休息。”
“您已经太慷慨仁慈了,潘朵娜小姐,我十分感激。”
“您去牵马之前,要不要来点饮料,苹果酒…”她说,“这儿有苹果酒和茶,任您选择。”
“我想一杯苹果酒也许比较管用。”上校礼貌的回答。
潘朵娜带他朝前面走去。
上校与潘朵娜并肩走时,发现她虽然衣着褴褛,朴实无华,却轻柔典雅,自有一分风韵。
前天晚上,那位主人家的女儿又胖又俗,真不愧是个“蠢货”。想到她,就不觉格外思念那位耽误自己行程的尤物来。
与其说潘朵娜在走路,倒不如说她像一朵飘浮的云。
她由前门跨入一个冷冷清清的屋里,顺手卸下帽子,动作娴熟得像男人进屋就要除帽一样。查斯特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她可爱得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
他从没看过那么优雅迷人的头发,就跟照亮整个厅堂的阳光一般明丽动人。
她的脸庞白里透红,恍若杏花,娇憨可人。
她细长的脖子轻巧柔美的动了动,就跟她做别的事一样娇媚。
她似喜似嗔的对他说:“您不介意先在客厅待一会儿吧?我为您倒杯苹果酒来。”
“真希望我没给你带来太多麻烦,潘朵娜小姐。”
“这算不了什么麻烦。”她边说边打开客厅的门。
上校进了客厅,骤然觉得自己变得好高大,肩膀也特别壮硕。
潘朵娜朝厨房走去。
这栋屋子至少需要一打仆人才够。现在对潘朵娜或安妮来说,都可称作“无可救药的宽大”。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把不常用的房间上锁,以便维持其他房间的清洁。
潘朵娜来到厨房,果然看到安妮正在烤面包。
“潘朵娜小姐,您的茶还没煮好。”安妮头也不抬的说。“我想我知道您要什么,是不是要块熟面包皮什么的?”
“你可弄错了,安妮,我要一瓶苹果酒。”
“苹果酒?”安妮叫了起来。“要是亚当知道中午有苹果酒好喝,不乐昏头才怪!”
“不是给亚当喝的。”她边说边从橱柜里拿出酒瓶酒杯。
“我们有一位客人!”
“一位客人?”安妮又叫了。“真奇了!上是牧师?”
“不,安妮,他是你见过的人当中,最有气派的一位绅士。他的马车撞上了雷德的驿马车。”
“我敢打赌,那个懒骨头一定又像平常一样在车上打盹。”安妮扯开嗓门说,“他们凭什么让他驾车?他连方向都搞不清。”
“马自己知道该怎么走回来的。”潘朵娜笑了,“而且,我直觉是这位绅士跑得太快了!”
“绅士应该不是这副德性才对,”安妮说,“你父亲在世时,我常跟他这么说。”
“爸爸难得有几匹好马让他骑。”潘朵娜回答。
她的声音哽咽,眼睛湿润。父亲去世五个月了,每次一提他,潘朵娜总是心酸酸的。
他走到厨房旁边的冷冻储藏室,其实已没多少食物了。
祖父还在的时候,这儿装满了大碗大物的乳酪,大块大块的牛油和满篮满筐的鸡蛋,而现在只有几个安妮当宝贝的鸡蛋,不是特别节日还不能吃呢!另外有一瓶牛奶,是安妮每天上午到邻近农庄要来的.在大理石板下面有三坛自己酿的苹果酒。
父亲常说那是亚当的薪水之一。安妮却嗤之以鼻,认为他们供应不起。潘朵娜还是坚持应该给亚当喝。
坛子才刚封好,她打开一坛,小心翼翼的倒到酒瓶里。
她把酒瓶带回厨房,搁进安妮端着的银盘里,上面已经放了两个酒杯。
“前两天我才把这些银器擦好,看样子我可是做对了。”安妮说。“我老是拖着没动手,后来实在看不过去了,才擦干净的。”
“我相信客人一定会注意到它们有多亮。”
事实上,她觉得梅尔山庄不可能有任何事会引起上校的注意。
不过,她还是为了有客来访而兴奋。因为在这段时间她看到的人只有安妮和亚当。以前她老藉故跑到王冠村或羽毛村去,就是想找约劳或布莱克他们聊聊天。
走回客厅时,她一路想着,不晓得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要不要换件衣服再去见上校?
随即又警告自己,查斯特上校绝对不会注意自己的。虽然他一直表现得斯文谦虚,也不过为了礼貌的缘故。
“很显然的,他以自己显要的地位为荣。”潘朵娜想。“我猜他一定很有钱。有钱人总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为他而生。”
她把苹果酒端进客厅,上校就站在敞开的窗前,俯视那杂草丛生的庭院。
庭院四周都是田地,田地尽头是一座小森林。越过森林是零零落落,此时彼落的村庄,点缀在遥远枯寒的山坡上。
“潘朵娜小姐,在这儿的确可以看到一些优美的风景。”上校在她靠近时,对她说。
“我爱这儿的一切!”潘朵娜说。“而且,除了这儿,我也没看过多少别的地方。”
“你生下来就住这儿吗?”
“嗯!从伊莉莎白时代开始,潘克登家族就定居在这儿,从没出过什么伟大旅行家之类的人物。”
上校笑了,啜了一口苹果酒。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很想出去旅行似的。”
“我是很想!”潘朵娜答。“尤其是现在战争结束了,一定有很多人想出外旅行。以前人们的行动受到战争限制,现在一定不会了。”
“没错!”上校同意。“不过,像我这种过惯军旅生活的人,倒宁愿得在家。”
“你们和敌人面对面交战过吗?”
“有一阵子,”上校答,“我还去过印度,参加那边的战役。”
“那一定很刺激!”显然的,潘朵娜的兴趣来了。“真的,我好希望听听有关印度的事情。东方,多么迷人的地方啊!也许是我知道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才特别想往吧!”
“印度有许多地方的确很迷人。不过,那儿也很热,再加上战争,实在令人不好过。”他淡淡的说。
潘朵娜觉得他仿佛没兴趣跟她说这些。
整个气氛似乎僵住了。上校把杯子放回盘里。
“谢谢你的苹果酒,实在很可口。现在我该依你的建议,在修车匠修好车子以前,让马儿在马厩休息休息。”
“实在抱歉。亚当总是要花个大半天才到得了贾维斯农庄。”潘朵娜抱歉地说,又瞄了一下时钟。
“我猜想…您的车轮可能…没法在晚餐前修好…不知您愿不愿意…在赶路前…吃点什么…”
她有点犹豫,因为她担心自己能提供什么食物。
上校也犹豫起来,回答说:“我给你带来太多麻烦了,潘朵娜小姐,也许这有什么旅馆,餐厅之类的地方吧?”
“那边只有面包和酪饼!”潘朵娜说。“我敢担保,安妮做的可比那些棒,当然还是比不上您平常吃的。”
“身为一位军人,你可以相信我,我不见得向来都吃得很合意!”上校笑着说。“潘朵娜小姐,我倒以能在又长又累的旅行之前,接受你的优待为乐呢!”
“好吧.我们尽力就是。不过,还是要请您多包涵、包涵。”
“我保证感激不尽!”
潘朵娜看着他走向车路,才离开客厅,跑向厨房。
“快!快!快点!”她喊着。“他马上要回来吃饭,还有一个马夫!”
“吃饭?潘朵娜个姐,您在说些什么呀?”
“查斯特上校回去牵马.准备把它们拴在马厩里。”潘朵娜说,“亚当驾车到贾维斯那儿找班杰明。班杰明这个人,你也知道,他是快不了的!”
“您是说,要我准备晚饭是吧?不过,用什么来做呢?潘朵娜小姐。”
潘朵娜摊摊手,耸耸肩。
“屋里总有点吃的东西吧?安妮。”
“除了明天中午要吃的一小块羊肉外,还有鸡蛋,潘朵娜小姐。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什么了。”
潘朵娜跑到储藏室门口,绝望的打量一番,忽然,她叫了起来。
“有只兔子!安妮!当跟我说过,他在一个陷阱里捉到的。他把它带回来喂狗。哇!这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好。”
“天晓得!喂狗吃!他铁是准备自己吃。这头贪吃猪,我们都要饿死了。”
“亚当毕竟工作卖力,也得给他些东西吃呀!”
“可是,他总不能吃我们的兔子!”安妮反驳。
“只要还有多的,多给他一些总是好。”潘朵娜婉转的说。“何况那个陷讲是他自己造的,不管捉到什么都该属于他。我们不能据为己有。”
“我不跟你争了!”安妮说。“如果亚当一直在干这种勾当,屋里一定还藏了其他东西。
“在这个节令…”潘朵娜本想说下去,又觉得跟安妮讲也没用。虽然安妮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却始终认为万物都不该有四季之分,应象鸟类一样不停繁殖生长,没什么淡季、旺季可言。
所以,她总认为也不该有什么季节防碍她储藏鸽子、野兔这类食物。
潘朵娜把兔子递给安妮。安妮一把搁在桌上,兔子虽小,倒也够吃一餐,除非那个家伙饿得不得了。
“这是鸡蛋,安妮,可以炒个蛋。”
“我的蛋要被你用完了!”安妮恐吓的大叫。“那是我俩一个礼拜的分量呢!”
“我待会再到鸡窝里找找,”潘朵娜安抚她,“我再上园里瞧瞧,看看还有什么蔬菜。”
她走到门口打量一番。
“好棒!南边墙头还有些葡萄,可以用来当饭后水果。还有,我知道你还藏了些乳酪。”
“我只好说,下个礼拜我们得捱饿了,潘朵娜小姐。”安妮在抱怨。
“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潘朵娜笑着走向园里。
她有忙不完的事等着她。
等查斯特上校回来时,她已累得喘不过气来了。
查斯特上校牵着两匹马走回来,他的马夫跟在他身后,也牵着两匹马。
潘朵娜一看到他们,立即把一切烦恼抛诸脑后。她从没看到这么雄壮俊逸的马队。整个行列搭配得完美无瑕,令人激赏。
那些马有浓密的鬃毛,长长的马尾,全身栗色的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潘朵娜几乎以为它们是从乔治史杜伯的画里走出的马。
上校领头,一行人走向马厩。潘朵娜尾随在后,看见上校的马夫穿了一件漂亮的制服,银钮扣上还有一枚纹章。
“詹森,我想这儿一定还有些干草。不过,该供我们草料的,却驾车去找修车匠了。”
詹森还来不及回答他这带有权威性的话语,潘朵娜就插嘴道:“就在最后一个马棚里,我去拿来。”
“不!千万别这样:”上校连忙说,“你只要告诉詹森在那儿,他就会去拿。”
她知道这话不但是回答她,也是下命令给詹森。她不再答话,迳自朝后头走去,那儿有一堆给贝西当冬天铺盖用的干草,是邻村一个小孩送的。
“就在这儿。”潘朵娜说。
“谢啦!小姐。我来办就得个。马不需要太多草,而且我们也待不久,不过,它们需要喝点水呢!”
“抽水机在院子外头。”
“谢谢啦!小姐。”
她觉得马夫似乎比他主人温和。不知怎的,她似乎很怕上校。
她又问上校:“您去牵马时,有没班杰明的消息?”
“照你先头告诉我的话,我想,既然这村里的人做事都慢条斯理的,如果我事先太乐观,岂不是‘不明智’之举吗”?
“他不会耽搁太久的。”潘朵娜说。
上校默不吭声。
她接着说:“或许您愿意到屋里休息一会,晚饭还得一个钟头或是更晚些才能好呢!”
“我可是决定不再多走半步路了。我相信你的佣人一定晓得该上那儿找修车匠吧?”
“跟这村子相通的只有一条路,他绝对迷不了路。何况路上又有一辆陌生的马车!”
她原不想讽刺他,可是总觉得这位客人太蛮横了些。虽然明知这会使自己显得孩子气,但看到他那嘲弄的态度,就不由得火冒三丈。
“詹森!你到马车那儿去,”上校对马夫说。“把我的背包带过来,然后去找一个手上拿着车轮,名叫班杰明的这个人,催他动作快一点!今晚外头有没有月亮?”
“没,这个礼拜都没有。”潘朵娜抢在詹森前回答。“而且,你们会发现,就是靠着马车上的灯笼,也看不清往克尔毕堡的路。”
“十点前应该还有点光亮!”上校自言自语。
潘朵娜知道他在计算修车要花多少时间,还有由这儿到最近的客栈要多少路程。
“从您转上大马路算起,三四哩外有家旅馆。叫做汉丁堡。”
上校紧抿双唇不吭声。她停个半晌,才又颤声说:“要是…您今晚走不成的话…我们会让您在这过得很舒服。”
“你实在太仁慈了,潘朵娜小姐,但是真的认为不该再打扰你了。”
潘朵娜觉得他似乎在叱责她,就离开马厩,走回屋里。
等上校赶上她时,她都快走到门口了。
“如果我有什么失礼之处,或者对你热心的招待。没有尽心感谢,你一定行原谅我。”他说,“事实上,刚才我还以为今晚起得上路,现在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他的声音多了一丝温暖和一点诚恳,潘朵娜便怯怯地回道:“我十分了解您。虽然我帮不上忙。但至少能提供一个住处。”
“我觉得,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态度恶劣得像被宠坏的孩子。”
潘朵娜听了嫣然一笑。
“或许,我们失意的时候待别会这样吧!”
“克尔毕堡会不会有盛大晚宴给您接风?”
‘但愿没有。”上校诚恳的回答,“再没比一个人经过长途旅行后,还得和一群陌生人应酬更累人的事了!”
潘朵娜从没参加过晚宴,所以总认为不管旅行有多累,参加晚宴总是件兴奋的事。
不过,她这时却大声说; “您就假设没有晚宴这回事好了。安妮从小就告诉我,对没法拒绝的事只有‘忍耐’。”
这回换上校笑出声来。
“我记得我的褓姆也这么说。”
“妈妈告诉我,她们说起话来都是一个调调儿。”
他们来到客厅,潘朵娜又接着说:“我想,您在路上颠簸了一整天,一定需要洗刷一番,我在房里准备好热水和毛巾了。”
“你真周到,潘朵娜小姐。”上校说。
潘朵娜上楼时,也为自己这份成熟老练而诧异不已。
餐桌都摆好了,落地窗也打开了,热水提上楼了…凡此种种,潘朵娜不知做了多少遍。
她为上校准备的房间原是爸爸住的,所以没像其他房间一样上了锁。
她引上校入房。
虽然地毯略显褴褛,窗帘也褪色了,但大体说来还算是相当不错的房间。
在那张大床上,潘克登家族代代在此经历诞生。睡眠、死亡种种阶段。
“希望能合您意。”潘朵娜紧张的说 一边在想该不该把爸爸的梳洗用具让他用。
他仿佛猜中她的心事,说道:“我的佣人去拿我的背包了,里面有我的盥洗用具。”
潘朵娜从走廊匆匆跑回房间。
她一路上犹豫着,不知上校需不需要淋浴,但安妮又不能一面煮饭,一面烧水。
她回房后才有空照照镜子,发现自己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一头乱发技散两颊,亟须梳理。
工作衣古古板板的,因为刚在园里工作过,又皱又脏,满是泥巴。
“他不把我看作邋遢鬼才怪呢!”潘朵娜几乎大大叫出声。
她脱下衣服,清洗一番,再朝衣橱走去。
其实真的没多少衣服可供她选择。
自母亲去世,父亲生病以来,他们根本就穷得添不起任何新衣服。
再加上丧亲之痛,也就没心情打扮了。
她还为了礼拜天做礼拜,特地买一块黑头巾,一条黑丝带。
“我该穿什么呢?”她自问。
突然想起一个专门放母亲衣物的衣橱。
她一直盼望能穿穿母亲的衣服。
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碰过穿那些衣服的场合。
安妮认为,要是没有旁人欣赏,穿那些衣服就是奢侈。
现在,潘朵娜认为这是穿它们的时刻了。
她要像安妮形容的一样,当一位名门闺秀。
打开衣橱,一阵玫瑰花香袭来。
这正是母亲身上经常散发的香味。所以,每逢玫瑰花开,她总格外思念母亲。
她闭上眼睛,心底一阵哀恸,而想到母亲。她总是依恋不已。
她挑了一件滚着白边的灰蓝色长礼服。
款式是五年前流行的式样,不适合目前穿着。
不过,潘朵娜压根不懂这些,只觉得这件衣服好美好华丽。
她把衣服摆在床上,开始依自认为时髦的发型来梳头发。
这么做其实不容易,因为她只能偶而从一本淑女刊物上,得知服装界流行的式样。
还好,她那头卷发十分出色,不论怎么梳,都颇动人。
她穿上衣服后,觉得自己漂亮多了。
她希望上校能赞赏她,但又觉得根本不可能。
现在没多少时间好耽搁了。
她花了太多时间在打扮上,只好匆匆瞥了镜子最后一眼,就朝厨房跑去。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安妮。她问道。”
“我照应得来,潘朵娜小姐,”安妮应道,“当然这对一个用惯了六道菜的绅士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大餐。”
“你真相信他每晚要吃六道菜?”潘朵娜好奇的问,“他那么瘦,要是真吃六道菜,应该胖胖的才对。”
“六道菜在绅士家里只算小意思而已。”安妮坚持的说。
潘朵哪知道,在这方面,安妮可是权威。
她还没来服侍母亲前,曾在村子附近,一位贵族家里当作褓姆。
那栋房子相当大。潘朵娜从小就听到许多安妮告诉她的,关于“有身份人家”的故事。
“我现在没工夫讲话,”安妮迅速的说,“我猜你没想到要给那位绅士倒杯酒吧?”
“倒杯酒?”潘朵娜惊叫一声。“但,我们没有酒啊。”
“冷冻储藏室里有三瓶红葡萄酒,是我以前藏的,好准备有客人时急需之用。”
“哦!安妮!你真了不起,我根本想不到我们还会有酒。”
“我从不许别人动它,尤其是亚当那种酒鬼!”
她又继续说;“我们客人从马厩回来的时候,我偷看了一下,的确是个一十足的绅士。”
“是的,他的确如此。”潘朵娜同意。“安妮!我真高兴,我们有酒了!”
“这是你的柠檬汁,潘朵娜小姐,现在我得去把你记不得的杯子拿出来。”
她用沾满面粉的手指向碗柜指指。
“我那知道里面装满了好东西!”
“谢谢你。安妮,你真了不起。”
她把酒杯送到餐厅时,心想就是安妮也会同意说她是道地的好厨师。
母亲曾经好好的训练过潘朵娜,而父亲更是个美食专家,跟他住在一起真是种“ 挑战”。
只要安妮烧了道好菜,爸爸总不会忘了向她道谢。
万一菜烧坏了,爸爸也会立刻发觉。
潘朵娜知道尽管今晚的菜不丰富,但仍然十分可口。即使尊贵如查斯特上校,也不会不喜欢它们。
潘朵娜相信,查斯特上校一定饿了。
爸爸以前说过:要使一个人的胃口比别人大,事先让他捱饿就够了。
这一切都和过去那些日子有点相像--一个男人待在家里头。
她向客厅走去,突然觉得自己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思念父亲呼唤她的声音。
她打开客厅的门。
客人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
她停下脚步,向他凝视。他微笑地站起来。
“这会是个动人的夜晚,”潘朵娜想:“会有些事情令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