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闭思过的第三天,关茧已经无聊到数起自己的头发来了。
这三天,她无法踏出房门一步——其实房门并没有被上锁,只是她不敢出去;房里有些水和干粮,她一天一餐就觉得够腻了,更何况一天还得吃上三餐。除此之外,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发呆。
唉,教授当真是在处罚她,而且用这种令人忍不住要捉狂的方式!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她忘了把玫瑰给带来——
没有她的喂养,玫瑰们还活着吗?它们依赖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假如她最终得命丧于此,那么它们该怎么办?
她可没那么罗曼蒂克,把花儿枯萎硬想成凄美的为她陪葬……唉,可不可以请教授放她一天假,让她回去带她的玫瑰呢?她的玫瑰只饮她的血,与她共生了十多年,所以她若活着一天,就绝不放任它们不管。
这个念头一萌生,关茧一颗心便再也定不下来,满脑子想着该怎么将念头化作行动。
有事请求而走出房间算不算犯规?
关茧衡量着禁闭思过未满一周便踏出房间而可能发生的任何后果,发现最糟也不过就是要命一条。
而死又有何惧?她前几天不是才抱着必死之心回来见教授的?如今只是将时间稍稍延后,不会有什么差别对吧?
深深做了个深呼吸,关茧缓缓打开门,勇敢地踏出第一步——
忐忑地了望四周,空虚的味道、宁静的气息……这是她成长的地方,感觉好空洞,怎么……以前她从来没发觉呢?
摇摇头,甩掉胸口没由来的窒碍,关茧选择了左边的走廊。
记得教授几乎是长年关在他的研究室里,他们从来也不知道教授究竟都在研究室里做些什么,只晓得那里对他们而言是个禁地,任何人都不准越雷池一步。
研究室在地下室,而通往地下室的出入口只有一个——
或许那里对他们来说仍旧是不可逾越的禁地,但,一个人一旦将生死置之度外,哪还有所谓的禁忌可言?
会恐惧、不安等等负面的情绪,说穿了,只有一个原因——害怕失去。
而既然已无可失,自然也就无所惧喽。
如果说,关茧曾因为好奇而无数次想像过研究室里的模样,却没有一个想像与眼前所见的现实是相符的——
偌大的研究室两旁,分别立着十只大型的圆形试管,试管里盛满透明的液体,但她不确定那是水或什么,试管上方有支塑胶管深入水中注入氧气,若硬要找个比喻,那就是“水族箱”;至于住在水管里的,并非鱼类,而是一个个看起来甫出娘胎的婴孩,婴孩的头、胸口和四肢都植满了细细的管线,像是在记录着婴孩的生长情况。
关茧被眼前的景象震得险些忘了呼吸——
这是什么?!教授把婴儿当热带鱼般养殖?!
“关茧!”
身后突来一句怒喝,关茧倒抽口气,吓得跌倒在地——
“教授……”
“你这是在做什么?!竟敢私闯研究室!”老者铜铃般的大眼瞪得吓人。
“我……”关茧张口结舌,震惊的魂魄尚未归位。
“你明知故犯,错上加错,该当何罪?!”老者一步步逼向她。
“教授……那些婴儿……”
老者走到了她面前,瞪视她片刻,继而叹了口气:
“唉,被你给发现了。”
“教授?”
“那些是死婴。”
“死婴?!”
“嗯,早产早夭的婴儿。”
“为什么会在你这里呢?”
“通常早产儿在急救无效后,其父母大都会交由院方处理,我跟几家医院订了契约,他们一有死婴便会将其急速冷冻以保护死婴体内尚未灭绝的细胞,然后再以专机运来给我。”
“你……你要这些死婴做什么呢?”关茧在问这话时,心底起了很不好的预感,一颗心卟通卟通的,像是在打鼓。
老者看了她一眼,忽略了她的问题,起身走到一支试管前,看着仪表上记录的孩子生长状况。
“我看,你就永远留下来帮我好了。”
“帮你什么?”
“养大这些孩子。”
“不……”关茧呆若木鸡。
“茧,就算你不肯,恐怕也由不得你。”话里并没有威胁的成分。
“不,我不要……”关茧转身想马上逃离这令人不寒而栗的诡谲之地。
“你也是这么长大的呀。”老者对着她的背影说。
这话像颗炸弹,霎时炸毁了关茧的一切——
“你说什么?!”
“你、关羌、巫蜞、屠影、段爱等,都曾经是那些试管理的死婴,在不断的药物试验下,只存活了你们五人,剩余五人则回天乏术。结论是,第一批的化学药物只造就百分之五十的存活率。”
关茧太过惊愕,僵硬的身躯动弹不得。
“我也曾经是死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老者转头望着那些孩子,回忆溯回遥远的过去……
“很早以前,我对于中国古代的‘起死回生’术便很有兴趣,我花了毕生的心血去研究,终于,我培养出一种菌种完成了这个梦想。”
“菌种?”
“你过来。”老者将她带到堆满了各种仪器的长桌边,指了指其中一台显微镜,旁边还放置了一个小小的培养皿。
关茧犹疑了下,才依言凑上眼睛观看,立时,眼中的景况令她寒毛直竖——
“天哪……”
数不清类似细胞的生物在显微镜下游移,那万头钻动的模样看起来非常恶心。
“我将它们取名为‘复菌’,将之殖入死婴体内,继而放进试管中,经过一周的时间,它们会吃掉死亡的细胞并取代细胞,接着开始试着与其他细胞共生或相容,这道理就像是不同种族的人们企图共同生活。虽然先天的模样不尽相同,但彼此若能摒除成见,只求为脚下土地的繁荣而奋斗,终究能够融为一体。复菌也是一样的,倘若得以相容共生,当死婴体内的细胞数量恢复一般正常,死婴便得以复活,反之,就是死亡。”
那么,她的体内也同时存在着正常细胞与这种“复菌”?关茧没有勇气接受这问题的答案,所以她没开口。
“不过,这复菌有个缺点。”老者接着又说。
关茧转头看他。
“它们嗜血为生。”
关茧愣了一下,转眼恍悟——
“所以我们才会每隔一段时间便不由自主地想吸食人血?”
老者点头。
“噢……天哪……”关茧低头看着自己,突然觉得自己像妖怪。
原本,她在二十几年前就该死去的,但因为那些恶心巴啦的复菌,所以她多活到今天;倘若世上真有所谓的“生死簿”,那么教授就是那个替他们五个篡改生死的人,偏偏,他们却做着杀人的工作……
这岂不矛盾得可笑?教授以他伟大的研究精神救活了他们,却又教他们去杀人,这教授……难不成以“死神”自居未着?!
又或者,他们的生命说穿了只不过是教授的研究罢了,他们本身对他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义,所以,他才会将他们一个个训练成杀人的工具,以满足他个人毫无道理的欲望?
“你突然觉得有些厌恶自己?”老者洞悉了她的心思。
“没错。”关茧咬牙切齿,坦承不讳。
“傻丫头。”
“我不明白……”关茧深吸口气,决定问个清楚:“为什么你费了那么多的精神救了几条小生命,却又训练他们去杀更多的人呢?”
闻言,老者沉默了好半晌,才幽幽答道:
“没办法,就以你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来说,每一件仪器都是价值不菲,若是无人资助,凭我一个镇日埋首于研究器材里的老教授,又如何能完成这项起死回生的惊世研究?”
“是吗?我倒觉得这项研究纯以私人利益为目的,否则你为何到目前为止仍不将此研究公诸于世呢?”关茧的反驳铿锵有力。
“这项研究尚未达到完全的理想阶段,单单一回,便花了我数十年的时间呀。”
“借口……”欲驳斥的关茧倏然一怔,一脸微愕地追问。
“你是说我们的躯体仍有问题?”
老者略显无奈且遗憾地颔首。
“什么问题?”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观察和记录你们五个的一切。先天俊美的外表是一项优势,再加上我后天的教育,在人群之中的你们必然出类拔萃;然而,你们体内的‘复菌’虽是我所研究出来的,但我却无法控它们比一般细胞迅速的代谢率。换句话说,我虽然让死婴能够起死回生,所延长的寿命却只有一般人的二分之一。”
“也就是说,我们注定短命,一般人可以活个七、八十岁,而我们却只有三、四十年的时间?”
“是的,所以我正在对复菌做更进一步的研究。”
听完这番话,说心里不感到冲击是骗人的,纵使心中已不下千百次地让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打一开始就是捡到的,但在得知自己竟然这么样与众不同而且短命时,还真的是给他有点难过。
“那么,这几个孩子是‘改良’过的喽?”关茧走到试管前,那一个个沉睡中的小小脸庞,简直纯真得像天使。
“只有一小部分。”老者也移动到她身后。“我老了,我担心自己很可能看不到这些孩子是否能像你们五个那般出色,所以,我一直想在你们之中挑个人接替我完成这项工作。”
关茧蓦地回过身,挑眉瞪着教授。
“你挑中了我?为什么是我?既然你能够‘起死回生’,那么应该有办法让你自己长生不老的,不是吗?”她愈说愈激动。
“你给我冷静点!”老者低喝。
关茧随即别开脸,收不住粗重的喘息声。
“这完全是巧合,是你自己违命而抱着领死的决心回来的,记得吗?”老者说。
关茧哑口无言。
“现在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就是留下来帮我,如何?”
“我有拒绝的余地吗?”关羌悻悻然。
眼下摆明着她只有两条路走,一就是领死,二就是帮教授照顾这十个孩子——不,最后不确定能剩下几个。
“死亡”真是一件神秘又可怕的事,一旦知道自己可以选择,便怎么样都没勇气去面对它了。
于是乎,显然的,她只能选第二条路走,唉。
“他们得在试管里待上多久?”
“一年。”
“一年的时间,若复菌能在他们体内与其它细胞相容共生,表示他们能像一般孩子那样成长,是吗?”像她一样幸运?关茧在心底补充。
“是。”老者很高兴她的抉择。
“教授,在此之前,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别得寸进尺就行。”
“到底是哪一号人物向你买司徒黑魇的命?”
关茧的问题,引发了一阵颇长时间的沉默,最后,老者仍是三缄其口。
“你无需知道这个。”
“我要知道!”关茧一脸坚持。
能够让教授动手的,绝非简单的人物,之前不明白教授为何要杀司徒黑魇,以为只要她代为受过便能令教授打消此念,然而在晓得原来幕后还有黑手后,她的心又不安了起来,因为就算她放他一马,那幕后手仍可找其他人下手呀!
她无法允许这种事发生,只要一想到他可能死去,她就……就觉得心痛……
“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你根本无能为力。”
“但是我……我很想为他做些什么,我不想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杀掉。”关茧按捺不住地说。
“为什么?因为你爱上了他,所以舍不得他死?”
关茧轻轻咬了咬下唇,须臾,一鼓作气地向教授坦承道:
“是的!”
“真有那么爱他?为了他不惜违抗命令?”
“是的……”
“为了他,连自己的生命都甘心舍弃?”
“是的。”
教授盯着垂头丧气的她,眼眸隐约闪烁着诡黠的光芒,故意厉声告诫:
“别再想那些毫无意义的事,你最好把心思全放在这些孩子身上,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绝不饶你!”
关茧头垂得更低了,沮丧得无可救药。
蓦然一阵警铃大作,令两人同时一惊。
那是表示有人进入附近海域的警告,老者一个箭步冲到置于墙角的监视器前,画面中显示有艘快艇正朝此岛逼近,待影像明确地放大后,好奇跟来的关茧凑巧看清了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而其中一位,更令她情绪激动得久久无法平复——
司徒黑魇!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跟着关羌他们一同出现在这里?莫非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关茧忧心如焚,迫不及待地便往出口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