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一座疯狂城市,
门廊上挤满了面色惨白的人们。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71》
DearD:
从开始至结束甚而持续到现在,我依旧不停检视自己为何恋上你的缘由。
然而个中原因,我迟迟不能理出头绪。我从我梦惺,从我的偏好执著,从我的生命经验甚而是人生观,想找出些微蛛丝马迹,不过真相仍旧混沌不明,暖昧难测。
每逢这个时候,我便问自己,爱情需要理由吗?
爱情不需要理由。它的发生或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声音,一种气味,一次视线交会,一回指尖不经意地碰触,一抹淡淡的笑容,于是爱情便在心里无法扼抑不可收拾。
问它理由,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问人为什么下雨天就会跟着忧郁,为什么怕黑,为什么讨厌某个人就像讨厌蟑螂一样,说不出为什么。
为什么恋上你?这问题就如同问我自己为何痴恋蓝色一样,没有任何理由。不需要理由。
重视你的心情,从第一眼见到你时便在心里埋下种子,随着时间而滋长而更生在心里渴求伴侣的角落,多刺的茎条勒痛心脏,几乎因此而窒怠。
我以见到你的日子来记忆四年岁月,生活只有两种分别,你和没有你。天气或是其他只是无谓的配角。明明意识到自己心情,却因为胆怯而不敢开口。为什么?因为害怕面对之后的现实我无法掌握,害怕因为一句话便识破这美好的幻象,即使它令我心口疼痛,但痛楚中带着微微的甜美。
自虐吗?或许吧。然而自虐也需要极大的勇气。
喜欢你不需要任何理由,恋上你只是一种感觉。爱情只是一种感觉。
今天是第七天,我已经平静,你毋须害怕我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我会善待自己。
——爱情,让人勇敢,尤其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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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午后,公馆那儿聚集了满满的人潮来逛街,而来的人多半是学生,趁着没课的周末,就到这儿来和人挤在一起,压压马路聊聊天,也许在大人眼里是件虚掷光阴的无聊举动,可在他们心里,这样子的行为有说不出的快乐。
无所事事,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偷得半日闲空的梁书平一个人晃至诚品在台大对面的分店,里头的人今天倒是有些拥挤,不过爱逛书店的人自有规矩,就算人多也不吵便是,安安静静地在自己兴趣的书前一页页仔细地翻着。
他沿着楼梯缓缓步下,同时看看这个月诚品书店在楼梯间的展示有什么变化。诚品里头深褐色的基本色调一如往常教他感到安适自在。梁书平常惦念着,如果经济能力许可,他也要在自己的书房里用原本书架,让朴实的原木陪他一室书香。
绕过一排书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曾颖希正在他斜前方翻着书,从她专注的神情看来,想必是她喜欢的作品类型。梁书平唇畔滑出浅浅笑意,能在书店里碰见志同道合的友人不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他无声地接近她,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下。
曾颖希冷不防被他这么一拍,手里的书本险些掉落,幸亏梁书平眼明手快,在它摔至地板前接住它。
“是你?”曾颖希语音中没有恼怒,她只是有些无奈地瞅着他。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开个小玩笑。”梁书平无辜地耸耸肩,他真的没一丁点恶意,没料到曾颖希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曾颖希接过他手里的书本。“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梁书平耸耸肩。“方才和老师约了见面,聚餐后便走来这逛逛了。”“《看不见的城市》,”梁书平念出那书名。“卡尔维诺的作品,你不是大学时就读过了?”
“是呀。”曾颖希以指尖抚过书皮。“可是一看见它,忍不住又拿起来翻动,我真的很喜欢这本书。”
“近来都读些什么书呢?”梁书平轻轻问道,同时目光于书架上巡梭,偶尔停留于某本书名之上。
曾颖希歪着头想,眼神中露出烦恼。“很杂呢,什么都看。而被内容感动的则是读着余秋雨作品的时候。”
“是《霜冷长河》这部作品对吧。”梁书平接腔。“书中的文字和描写的情境让我有种被震动的感觉。”
“是啊,大家就是大家,功力有其不凡之处。”曾颖希心有同感地点头。
梁书平左右张望,似乎寻找某个东西却遍寻不着,曾颖希纳闷地看着他,想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
“你只有一个人吗?尚德没陪着你吗?”梁书平总算点出他的疑惑。身为男朋友的董尚德怎么没尽到护花使者的任务!
曾颖希轻笑。“尚德他不怎么喜欢待在书店里,他常常在嘴边念着,‘书店里的书、记载的事都是固定的,用冷冰冰的铅块打在纸上,而他们做广告的需要的是活的,会动的,随时随地都不停变化的东西,与其逛书店,他宁愿坐在马路边看人。’”她耸耸肩,不予置评。
“看人?”梁书平不太明白董尚德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他认为广告是和人生活息息相关的作品,若要能打动人心,一定得和人的真实经验有所交集,而他的方法就是不断地观察,去感觉他们的心里想些什么?他们做些什么?是什么原因?”曾颖希回想董尚德之前是怎么同她解释的字句。“想想有什么会让人感动的情绪。”
“他说有时在书店一下午所获得的知识,还比不上他在麦当劳的厕所里十分钟听见的话题来得实用。”
梁书平挑高了眉,仔细听着曾颖希的话。
曾颖希笑笑。“尚德他坚持,厕所对人来说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地方,虽然是公共场所,但却又比正式的地方多了一份隐私的安全感,许多不会公开的话题在厕所便十分容易聊起来。”
“是这样子吗?”梁书平语气里带着疑惑。
“是啊,现在他手中有个新产品的案子,销售对象锁定是十多岁的学生群,他希望广告诉求能在青少年间掀起一阵流行旋风,因此想了解目前的小孩子们是怎么思考事情,他们流行次文化是什么?”曾颖希将手中的书放回架上。“看看他们,说不定就有意外的灵感突然涌现!而他有回在速食店洗手间里因为小孩子的一句话引发他的灵感,从此每当他想找些不同的创意时,他就会故意待在速食店的洗手间。”
“真想不到还有这种找灵感的方式。”梁书平啧啧称奇。“那他现在呢?”
“他现在正和庄筱亚两个人在麦当劳里玩着‘窃听’的游戏呢。”曾颖希淡淡地说着。
“你不陪他吗?”
曾颖希摇头,拾起地面上的背包。“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或许是中文系的天性吧,我喜欢这种被书本包围的感觉,古朴的原木书架,一本本的书本,在空气中微微飘荡的纸张和铅字的气味,让我很自在,就好像回到子宫里,泅游在温暖的羊水当中。在这里我可以找到我所需要的安全感。”
“你依恋这种感觉?难道尚德没能够给你你需要的安全感?”梁书平忍不住问着。
“这是根源自灵魂深处的天性。没法子救。”曾颖希笑得极轻极浅。
“从没想过你对书本文字有这种情感。”梁书平这句话是发自内心而来的。
曾颖希闻言,瞳光一黯,静静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唇畔滑出一缕带着无奈的笑意。
“你从不曾了解我……”
话音未落,曾颖希便转身抬价而上,再也不曾回首。而梁书平则被她最后一句话中隐含的哀伤而大惑不解,愣愣地凝视她消失在转角处的背影。
曾颖希将手中选购的书本交给服务员结帐,完成一回商业交易机械式的行为。店员则极有礼地将找回的零钱交予她,而在此时,笑容甜美的女店员发觉有滴水沫掉落于印有诚品书店图样的纸袋上,她讶异地将视线投向曾颖希。
“小姐,你还好吗?”她声音中带着关心。
曾颖希若无其事地以手指揩去那行水痕,回给她一个轻松的笑颜。“没事,我只是突然间想起一件难过的事。”
“祝你尽快走出往事的阴影,毕竟人生还是很美好的。”那有着甜甜苹果脸的女孩真心地为她打气。
曾颖希以浅浅的笑意回报她,互道珍重后,她便转身走出门口,一推开门便见到董尚德倚着路边的摩托车等她,脸上得意的笑容显示他心有所获,八成是找到什么教人眼睛一亮的灵感来源了。望见他的笑脸,曾颖希像是溺水的人找到浮木似的,箭步上前,整个人投进了董尚德的怀里,紧紧地环住他的颈项,那模样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差点教董尚德喘不过气来。
“颖希,你怎么了?”他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问道。
曾颖希并不答话,只是一迳摇着头,而董尚德着不见的是她娇好的脸庞上早布满了晶莹剔透的泪痕……
诚品书店里的梁书平放弃推开玻璃门的意图,收回搭在门把上的手。追着曾颖希上楼的他只来得及看见她投入董尚德怀里的情景。
他轻轻叹口气,转身走离,握着一张纸笺的手收入口袋里,这是他从曾颖希掉落书本的地点捡起的纸笺,从笔迹他判断应是曾颖希的东西。原本想送还给她,不过看她和董尚德甜蜜的场面,他决定还是别去凑热闹好。然而一段时间后,敌不住好奇的天性,他还是将纸笺摊开来看:
我如是等着你,仿佛一间孤寂的屋子,
等到你愿意再次见我并活在我心中。
在等候中,我的窗子一直病着。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65》
DearD:
某些时候我渴望着写,认为书写的过程中,能够满足、填补某些空洞,那些逼得我感到无可言喻的空虚、寂寞以及惧怕。然而我却又厌倦于目前所习于的书写模式,那些持续不断的虚构编造过程……
读着萤光幕上那些浅薄文字,突然间教我感到反胃。这不是我寄情文字的理由!翻阅钦慕的作家的作品时,脑中霎时闪过的闪电般的喜悦,我明白,那就是我想要的。一种至高无上的满足,这满足感建立于在那一刻同你立于同样的平面之上,与你同行,在一个相同的平面之上。你可知我流连文字的症状始于何时?始于与你相识那一刻。我暗自希冀借由阅读及书写的过程拉近你和我之间的距离。这才是我依恋文字的主要理由。
环顾四周,这里充斥你所喜爱的物品,你所偏好的文类,你欣赏的作家,仿佛你存在于四周,而我在这儿等着你,看着你,你阅读文字而我读着你……
然而我总在这个时候不可避免地想起,想起那横亘于你我之间遇不可及的距离……多么熟悉的微痛呵,这横亘于你我之间又远又近的悲伤。就用一首诗来纪念它吧。
二000世纪初诚品
***
除夕前一夜,曾颖希依然在Theshop度过。反正独身的她高兴待在那儿都没人干涉。她现在三餐中就有两顿窝在梁书平那儿解决,今夜也不例外。无视于外头赶办年货的气氛,她还是抱着一叠稿件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透过玻璃窗的镜影凝瞄站在吧台那儿工作的梁书平。
梁书平正替林蔚绿的咖啡上装饰巧克力花样,同时还得充当垃圾桶听她抱怨模特儿工作上的麻烦。
曾颖希将视线调回趴在她面前的猫儿,它正百无聊赖地晃动着自己的尾尖,朝着曾颖希咽叫一声,抗议她都不理会它的存在。曾颖希微微扯动唇角,扶扶镜架,拈起一枝笔点点它的鼻尖。
“猫儿啊,你明白我心里放不下的事,对吧。”她对着它的脸吹去一口气,看见它闭上眼儿的模样笑了起来。
她递去一张纸片,而咪咪则毫不客气地以爪子按住那纸片。
“我真羡慕你,小猫儿。”她双手环住咪咪前脚下边将它搂在怀里,把鼻尖埋在猫儿的毛皮间。“你身上有我最喜欢的味道……”一行水光悄悄地从她眼角滑下,渗入咪咪的毛里,静静消逝。
“有时真不知道咪咪是你的猫还是我的猫儿,你比我还疼它。”梁书平捧着一壶玫瑰花茶坐下。
“因为我和它心灵相通,合得来嘛。”曾颖希抬头看他,淡淡笑着,以眼镜技巧性地遮去些微泪光。
“我真想问问你,你自己不开火吗?每天都来我这儿报到。”他在曾颖希杯里斟满淡红色茶汤。
“反正从大学到现在,你的手艺一直都很棒,我索性就在这儿解决民生问题喽。双手奉上银子给你不好吗?”曾颖希顽皮地说道,抓起咪咪的前脚在空气中抓了几抓,做出招财猫儿模样。
梁书平无奈地横她一眼。
“对了,我想在情人节特集里放一个部分专讨论失恋心情,你帮我写一段文稿好不好?”曾颖希突然一反轻佻神色,眨动眼睫做出诚恳实在的模样凝望着他。“大概写三至四则短诗让我可以安插在里头。”
梁书平略感诧异。“你自己写不就好了。”
“拜托啦,你也知道诗不是我擅长的部分,为了老同学,你就动动笔写一下啦;不会亏待你的。”
见她双手合十的模样,梁书平也就不推辞,莫可奈何地叹口气。
“可是,情人节的专题里为什么要放失恋的心情在其中?不奇怪吗?”梁书平伸手抚摸猫儿。
“有人快乐,自然也有人孤独度日,所以我想平衡一下,特别是在这种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寂寞的人会更伤感,而这种心情也需要发泄出来,闷久会成病的。”曾颖希轻吸杯中温热的茶汁。
“有收到稿件吗?”梁书平再问。
“当然,多得很,证明失恋的人多得跟什么似的。”曾颖希放下手中的杯子。“而且有三分之一的稿子都会扯到目前最红的句子……”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梁书平接腔。
“是啊,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多惨烈啊,所以我们更不能忽视他们的声音啊。”曾颖希说得仿佛自己是耶稣基督来拯救世界似的伟大。
“什么时候要?”
“我得和你多协调才行,因为我想针对选出来的稿子来做区隔,约三至四篇成一小单元,搭配一个小文案。”她又吸了一口茶汤。“嘿嘿,从下回开始,我就不光来吃饭而已,是为了工作。”
“哦,你大过年有什么计划?”
“回老家喽。”曾颖希说出她极为贫乏的年节安排。“待会就搭南下夜车回去。你呢?待在台北。”
梁书平笑而不答,惹来曾颖希不满的眸光。
“我可能初二或初三才回去和家人吃团圆饭。”他伸手将咪咪揽回自己怀里。
“这么爱台北啊,连过年也不回家。”曾颖希不表赞同地皱起眉头。
“你不喜欢台北?”梁书平故作惊奇的模样……
曾颖希闻言摇了摇头。“不,我不喜欢这个城市,甚至带了点恨意……”她顿了顿,瞟了梁书平一眼,随即收摄眸光转向杯缘缓缓逸出的淡白烟气,语气转为飘渺。“可是它却又因为一个极私人的理由而美丽起来,在心上凝成一个伤口痛着,可是又隐约浮动着纯净的流光,我不爱这座城市,可又放不下它。”
“有这么严重吗?”梁书平打趣地说道,刻意模仿某位政治人物说话。
曾颖希轻笑,看看手表上的时间。“我得先去车站,先走一步喽。”
“我帮你叫车。”梁书平帮她提起桌下的行李,送曾颖希走出店门。
墨蓝夜色里,霓虹灯彩在梁书平轮廓上圈出了一道淡淡微芒,毛毛的像是棉纸撕出的线条,凝瞄梁书平替她叫车的侧脸,曾颖希心上泛起怀念的悸动,没来由地抓住他袖子,这举动引来梁书平莫名其妙的目光。
“你真不打算谈恋爱吗?”曾颖希没头没脑地问道,一双眼瞳直望进他的眼睛里。
梁书平反手握住她的手心。“颖希,我……”
“算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曾颖希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她也明白脸上的笑十分勉强。
“我也不想知道。这是个人隐私,我不该干涉。”她耸了耸肩,向他点了点头,便钻入计程车里。
“火车站。谢谢。”曾颖希扬起眸光,不意外从正前方后视镜里看见淌着泪光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