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许的日子,对唐璨来说,并不是真正的开心。
只为她的心里仍有着结,在没有完全打开前,唐璨以为任何欢偷都是短暂空茫的。
武天豪的求亲令她失去反应的能力,但转念一想,她其实知道,他就是这样认真的人。
那天傍晚,来福客栈走进一位客人,长驱直人地朝武天豪落脚的房里推门而人。
那时唐璨正倚在窗台上看雨帘纤纤,听雨声浙然,偶尔,她会提手去承接红瓦间翻落的雨水。
身后的武天豪轻轻环住她的腰,陪她赏着雨景,聆听着雨声,然后拉着她的手去抓那些握也握不住的雨珠子。
还是不言声,有的只是相视一笑,笑中千般柔情,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知晓。
即使短暂空茫,武天豪仍相信唐璨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绝对的快乐。
既然快乐,相守是两人必然的路,对末来他可以不焦不急,他相信自己,更相信她的心。
只是对于她心上的结,他仍在苦思如何破解。
一整个下午,直到黄昏,雨,仍末止歇,唐璨偎着心爱男人的体温渐渐想睡了。
冯即安推门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情深意浓、春色融融的景象。
唐璨被武天豪的身子碰到后一怔,也眨着眼清醒了。
他们一齐转头看向冯即安,门口这个男人,表情傻得可笑,满眼的疑惑全朝武天豪泼了去。
唐璨先有动作,她起身,拉好略为皱乱的外衣,对冯即安礼貌客气一笑,从容步出房,一点儿都无难堪窘困状。
“你比我预估的还要早。”武天豪转向他,有着跟唐璨一股的自然,都是笑得坦然;而且,在那笑容之中,还有一抹难掩的幸福感。
“那位是……”冯即安仍有些呆滞,搞不清情况地问。
“珍珠耳环的主人。”
冯即安惊喘一声,奔至门口,唐璨的背影己失了踪迹。
“难怪看来挺眼熟的;我没想到你还真的找着她了。”
“坐下来吧!赶了几天的路,辛苦你了!”
“无妨,正巧到这儿来避避难,也是好的。”
“什么意思?”
冯即安嘴一撇,走到他身旁把湿淋淋的斗笠搁下,同武天豪望着外头烟雨暗干家;然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整个人轻松地笑开了。
这倒好,老二从此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过去常常看他这么睹物思人,他心里也乱。
“她也认识我吗?要不怎么会冲着我笑?”冯即安问。“……”“怎么不吭声?”“三弟!”“晤——”
“大哥最近好不好?”
“老大?你不也听到了?”转过头,冯即安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而后下意识的捏住下颚揉了揉,才喃喃自语道。“老大现在可是风光得要死!皇上亲自颁下婚约,那朱清黎又生了张美得连和尚都要动凡心的脸,笨蛋也猜得出来这结局到底好还是不好。”虽这样说着,他却用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撇着嘴,然后又揉揉下颚。
“挨揍了?”武天豪这才注意到冯即安下颚那块淡淡的瘀青,他怀疑是否为狄无尘下的手。
大哥不是随便对兄弟拳头相向的人,而且以即安的身手,就算碰到一流的高手,也不会白白处于挨打的局面不还手。
还在疑问当口,当他听见冯即安的喃喃自语,武天豪终于了解了一大半,这家伙八成又拣错了场合说话。他望着即安,这毛病要再不改改,以后会更惨!
“大哥做的?”
“是啊!这一拳。曙,你瞧,够狠的!”一听老二难得对他有同情的口气出现,冯即安放下手,得了便宜又卖乖地换上满脸委屈之色。
“怎么会这样?”
“你问我,我问谁呀?唉!算了,算了,别提了!”他两手在空中乱挥舞一阵,满脸不耐。
“清黎郡主……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啊——”冯即安收回手,顿了顿,原来的懊恼忽然转为失笑,“唉!那女人是个异类。”
“怎么说?”
“我很难跟你形容她,只能说,她很美,真的很美,比玉如霞,比长乐郡主都好看得多;但这并不是她最特殊的地方,跟她相处过,你才会发觉,她的个性才是最吸引人的。”
止住笑容,冯即安朝正在沉思的武天豪俏然挪去,一搭肩,对他挑眉投去邪恶的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现在有了眼前这位唐姑娘,就是有一百个清黎郡主在你面前晃荡晃荡,只怕你瞧都不会瞧上一眼。嗯!透露一下,你们……到达了什么程度了?”他的语气里净是暖味。
果真是死性不改,武天豪脸一红,背过脸去咳了两声,显然拿这位结拜兄弟无法可想。
“说话客气一点,人家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
“清清白白,是这样吗?”冯即安见他那模样,这位义兄向来坦坦然然,现在居然不敢面对他回答,根本就是默认了;而且,就以他刚进来时,两人之间那不言而喻的亲密笑容,说什么他都不相信这两人之间没发生过什么,为此他笑得更加放肆。
武天豪眼角白过他的下巴,这次的目光全是譬告意味。
“唉!别火大!我可不想我美丽的下巴上再受一次伤。”立刻,冯即安举两手投降,一副知错必改的样子,“不闹你了,我是来确定一下;你真把七采石追到手了,那……李茗烟呢?”
提到七采石,武天豪的心整个荡了一下。
他始终没忘大哥在关外交托给他的重任,也没忘此行一路追来的目的,更不会忘记他向来公事公办的原则。
他的人虽不在宫门内,但在心中,仍有他的律法。
律法告诉他,唐璨虽是心之所爱,却也是他必须要交出去的;但……他知道,这己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原本一开始单纯的想法,是要把唐璨和七采石带回狄家堡,但是当他面对她的时候,却冲动得改变了主意。那时候,他己经在两者间做了选择,接着下来所发生的事情,虽让他思绪更紊乱,却让他更坚定了自己想要做的。
武天豪将手仲出窗外,摘下垂在窗沿的一片碧绿叶子;仿佛,把它当成是自己的命运,原来的一片完完整整,握在手心里,他缓慢地、紧密地把叶脉枝条揉碎。
就像在他心中所择,他不会交出唐璨的,早在那一夜,他就把他的命运同她的揉在一块,如果命运注定要让他们一起碎,他绝不会逃开。
“老二。”冯即安不再有玩笑语气,看出武天豪神态的不对劲,他抱胸等待着答案。
“李客烟就是唐璨!”武天豪手掌一展,那支离破裂的叶子纷纷落下。
虽然讶异莫名,但一切事情的疑问都因这句话而变得再明白不过,还需要什么解释呢?冯即安知道武天豪犹豫不决的原因了。
看过他对待那颗廉价珍珠的珍爱心情,目睹过他对李客烟超乎常理的态度,冯即安一直清楚知道,这两个看来截然不同的女人,是怎么影响了不易动情的武天豪。
唐璨,仅仅为她的个人行为,毁了狄无谦一季以来为堡里所花下的偌大苦心,更取走了七采石,还一路把他们兄弟三人要得团团转。这件事还没这么快了结呢!因为光是老大那一关,就够令人伤透脑筋,更别提狄无谦那一报还一报的硬汉个性,这一切恐怕是难了结了。
“三弟!七采石我一会儿交给你,回头让大哥先送回关外去给无谦;至于唐璨的事,你暂时什么都别对大哥说,只要告诉大哥,如果他信得过我,日后我一定会亲自给他、给无谦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这样?”冯即安眼晴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武天豪的短短几句话,就把这最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他。
“对,就这样!”
“嗯!老二,你想收我的尸吗?老大根本不听那一套,尤其事关七采石的遗失,你简直要我去送死!”
“三弟!别再开玩笑了,我现在没心情。”武天豪不胜厌烦地说。
“别开玩笑的是你,老二,咱们交情一场,你这么做才是真的说不过去,普天之下,谁能镇得住老大那颗暴雷,你再这样的话,我可要生气了!”他握紧掌头低吼着,“不是我冯即安有偏见,咱们三兄弟没回狄家前都还是正正经经、没病没疯的,结果呢?你去逮李茗烟,我跟大哥去救朱清黎,之后就什么都不对劲了,这全都是女人害的!好吧!你们择你们所爱,做兄弟的干涉不到这一层!老二二,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子已经走偏了,天哪!”他一手叉腰,一手捧着头,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眼前这个真的是我从小就认识的武天豪吗?他会为一个女人牺牲至此?”
“不要说了。”武天豪捏住拳头,瞪着那一地碎落的叶子。
“什么不要说了?你不能逃避这些事,你知不知道”看到武天豪愈来愈忧伤的脸,冯即安数落的声音便愈来愈低,末了他想起什么似的,一团火气又冒上来。
“你别摆那可伶兮兮的模样,长乐郡主的事你怎么说?难道还要再牺牲我!”
长乐郡主?武天豪错愕地抬头,不解地看着冯即安。
走近房门的唐璨在门口猛然收住步伐,她稳住托着茶盘的手,小心地靠上门边,倾听两个男人的对话。
“你知不知道,皇上听了九王爷的话,把清黎郡主做主许给了老大,现在王爷那老头已经在策划要把你和长乐郡主凑成对儿呢!”
“我?”武天豪指着自己,仍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门口的唐璨,一味捏紧了托盘。
“你也知道朱乐姿那丫头的脾气,无法无天,又刁钻任性,闹得王府都快掀了,连王爷都受不了,清黎郡主也为此事已经搬进了‘黎轩小筑’待嫁;也就是因为这样,王爷才想到要找个人当垫背,偏偏朱乐姿谁都不要,她心坎里只中意你一个。王爷这一想到你,说你人品和脾气都是官场上数一数二好的,虽说出身不高,现下又辞了宫,但这些都是小事!只要娶了郡主,加宫晋爵、荣华富贵是理所当然的事,在乐见其成的情况下,他当然会想法子如那朱乐姿的愿!”
“你不觉得,这实在太荒谬了?”听完冯即安的话,武天豪偏着头,难以置信地问。
“谁教你那一阵子在京里,老是对人温温和和的,说着笑着就避开了去,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那朱乐姿当与然以为你对她有意思。老二,你到底要怎么样?总给我一句话吧!”
“什么怎么样?”武天豪听懂了,恼怒地-挥袖,这下子他是真的生气了,唐璨的事还不够他烦吗?怎么连毫不相干的王爷府都要扯上他?
他根本就不喜欢那个动不动就拿权势压人的朱乐姿,温文微笑,是他对女人一种习惯性的礼貌态度,再说他从没说过什么明示、暗喻之类的甜蜜话,朱乐姿喜欢他,只能说她会错意,搭错线,干他什么事?
撇开这点不说,武天豪最气的是冯即安,打小便一块儿长大,难道还不了解他的个性?
他和狄无尘,还有冯即安,芋人都有个相同的共通点,就是他们都不喜欢跟那些拉杂琐碎的名利权势画上等号关系。
“我还能怎么样?这么无聊的事也要告诉我,你茗是真想加宫晋爵,这种机会让给你好了,我不要。”
“让?”冯即安大叫,“有没有搞错,朱乐姿喜欢的是你,她希望的驸马人选也是你,这干我什么事?我只是个传信人,要不要还得由你去跟王爷说!”
“别闹了,我才不做那种无聊事!”
“老二,这不是无聊,只要你去说一声不喜欢,九王爷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其实啊,这女人是会变的,别看眼前的朱乐姿,尖牙利嘴地不讨人喜欢,说不定婚后她奉你为天,性子也大大转变,人呢,是温柔如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呢?”
后头这些对武天豪毫无意义的话,庸璨全接收了进去,拖着沉重的步伐,她脚尖用力磨擦地板,失神地走开了。
朱乐姿……这位长乐郡主……王爷府里最受宠的贵族千金……她唐璨有何资格去比过人家?
面对她这打一开始便笃定知道的结果,唐璨撇开自己最不服输的尊严,因为这明是她早看清的事实,但谁教她这样爱他!谁教她偏偏却又配不得他的爱!
※ ※ ※
唐璨在楼下呆坐了好久,直到夜色深了,直到武天豪从身后柔柔地揽住她的腰。
“怎么不在房里待着?”贴近她柔软的身子,武天豪像一只蜂,贪婪吸着她身上的香。
“不想待。”她说,神情有些闷闷不乐。
“生气了?”
“怎么……”她看着他,才惊觉那位“长乐郡主”让自己表现得反常了,“我没有生气。”唐璨站起来,很快扫举步跨梯上楼。
武天豪跟着进房,点亮蜡烛,他看着唐璨坐在床沿,手肘斜倚,眼底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外头绵绵不断的小雨。
久久之后,唐璨在寂静之中传来一句。“怎么不去陪你三弟?”
武天蒙说完,轻轻坐在她身旁,“他走了。”
“走了?”唐璨心头隐隐有些不对劲,这个冯即安来去之间似乎太诡异了。
“嗯,京城里待得慌,他来看看我,顺便喘口气。”
“那……怎么又要急着走?”
“不好打扰我们。”他盯着她望,饱满的唇角笑柔柔的。
“你……”不知怎么,她为那话里的隐隐含意羞红了脸,这人哪,她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真坏!”她轻捶了他一下。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气什么吗?”握住她的粉拳,武天豪轻声问道。
“我真的没有生气,天豪,我真的没有。”她耐着性子,软言地想解释,稍后却以幽幽叹息做结尾。
“那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因为……”
“嗯?”
“我只是很讨厌自己。”她别过身子,垂下头低喊着。
听出话里的不对劲,武天豪把身子朝她移去,揽着她,把她的手握得好牢。
“别这样。璨璨,你没理由讨厌自己,我也不许你说这种话。告诉我为什么?”
“天豪……”她唤了一声,仍是意态阑珊。
“我想多知道你的事,难道……这样也不可以?”他坚定地望着她。
她又叹息了,回过身,充满忧悒的眼神有如小舟,一下荡得好远好远。
“九岁那年,我随着干爹投进了杨家班,八年多的岁月翻来滚去,戏台下看馆们爱看什么,咱们就演什么;台上唱的那些曲儿,念的那些词儿,说的那些世俗男女的喜怒哀乐、悲欢岁月,对我而言只是一样谋生工具。”她嘴角泛出冷嘲的笑,回眸望他,两眼却全是沧桑无奈,“十岁那年,跟着班子里师傅开始学唱戏,我记得,那一首《清平乐》我怎么也背不上口,掌心、腿上连连挨了师傅好几下打,恼我是块木头,说我没吃这行饭的才情。我当时,只是看着拉胡琴的干爹,但他避开了脸,不吭一声,我死命忍着不敢哭出声;直到夜里,干爹偷偷带着药摸进房来,他倚在床边,只是沉默着替我上药。后来,我才看清楚,他整晚都没睡,红着眼替我揉着伤。接着,不知怎么地,第二天就开窍了,什么。离肠婉转,瘦觉妆痕浅。飞去飞来双语燕,消息知郎近远……纵然一点儿都不懂那种心情,我却能照着师傅的话,全背得滚瓜烂熟,把意思唱得细腻,把眼神做得幽怨。起初心头仍然有些别扭,到了后头,就完全麻木了。试想,一个连感情随时都能作假的女人,能不厌恶自己,痛恨自己吗?”
“璨璨!”闻言有些心疼,武天豪揽腰环住了她。
唐璨侧然一笑,身子倒后朝他怀中靠去。
她不再拒绝他的温情相慰了,然而,在他清新又干净的气息中,某些东西却在这种体热下被催化开,开始挣扎,那一夜不曾细想过的冲动行为渐渐被沉淀得清楚了、明白了,伴随这种干净到近乎透明的感觉而来的,竟是一阵又一阵的……心痛!
因为……这个男人不属于她!
他清澈如天,洁净似水!而世俗浊浊纷纷,那泥沼般的风风雨雨不会让她攀上去的。
就算溅起泥花近身,他不在乎,她也不要害他!
长乐郡主……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呢?王族出身的女子想必都有分高贵的气质吧!茗说骄纵,也是王孙贵族所能拥有的权利!
最重要的是,她什么都不能给天豪。她是个贼,将来更可能是个杀人犯,天豪跟她一起,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而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样执拗倔强,要强的独立和冷淡,任何男人都不会钟情这样的女人!
忽地,唐璨握住胸口。不,她不能想,就任由这些含糊带过罢了,她的人主只是-场戏,戏中的真情只有她彻底明白。
只有干爹为她筑的梦想才是真实的!
“在狄家,是我第一次扮演自己。虽然名字不是自己,妆上的脸也不是自己,但却是完完整整,没有做作,也没有虚假的唐璨。”
她慢慢地说着,像要表白什么,带点慎重,又有些警戒;她长于演戏,但并不擅解剖自己。
上方有半晌的不吭声,武天豪贴着她的脸不再微笑,凝重的神色及至指尖触及她发际额边的那道疤痕才缓缓淡开。
“我知道。”武天豪仍在感觉那凹下的一条小痕,想起当时在马房外,她将手覆在额上时,那坚定而且完全没得商量的眼神。
“天豪?”
“嗯。”他搂着她,“那时候你不该忍的,不该这么勇敢,不该跟我说那种自暴自弃的话。你就是把自己扮演得太好了,不哭不闹,不怒不叫;你的深沉……连即安都感觉到不对劲!”
“他?”
“不要看他总是聒聒噪噪地没半点分寸,事到紧要关头,他看事情比淮都还雪亮。”
“他也看出我的不对劲?”庸璨拨弄着帘钩,有些心惊胆跳。
那么,自己能得手是幸运了?如果天豪没有为她捡鞋,让她意识危机而紧急撤离,她会有多少机会?
但如果不是你,我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离开狄家,是你逼我逼得太紧,不能怪我——她心里想为自己辩驳,无奈却开不了口。
感觉在伤痕上移动的手指变得僵硬,唐璨捂住嘴,依旧是沉默。
在她的戏台子里,一开始就注定是没有梦的。
风……还没有把落叶给吹散尽吗?风……还没有把她的心给吹冷透吗?
有没有那种发展的可能,让他们对彼此都彻彻底底地绝望?
“记得咱们相遇的那一天吗?”忍着那股难受,她软言问道。
“嗯……”武天豪避开她浓厚的发香,含糊应着。
“云聚散,月亏盈……”她仰头背着他咬牙一笑,含泪把她的心情明示。“海枯石烂古今情。鸳鸯双影江南岸,肠断枯荷夜雨声。碰见你的那一天,我忽然……才明白了那种心情。”
武天豪再也无法言语;那短短几句词,已把她的心意婉转道尽,她——直有的骄傲、她一直不说的深情都坦白了。
“是不是很傻?”见他仍沉默,唐璨吞下喉头的硬块。
“不!”
你傻!难道……我就不傻吗?璨璨!璨璨!他心里在狂喊,下意识地把怀中的唐璨搂得更紧。
“你以为我是始乱终弃的那种人?”
“不!”她摇头失笑,笑容带点悲凉,“只是……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和我做主的。”
“我只有一句话——嫁我!任何事,我们一起担!”
“我不能,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说。
“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她心里大叫着,在他面前,却只垂首拨弄着裙摆,“不怎么样。”她说。
“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璨璨!”
“不行!天豪,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答应过我不问的!”
“那要什么才算是我们的事?”他低低地喊叫出声,带着受伤的尊严,“璨璨,我己经放开一切了,就是为了等你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天豪,我真的不能,我没有机会再错第二次!”她愁苦万分地叫道。
“既然这么没有把握,为什么不能让我帮你?”他再度逼问她。
猛地,唐璨用力推开他,跳下床,她直视着窗外潇浙浙的雨滴,咬着唇倔强地不说话。
“璨璨!”他终于吼出声,总是轻环着她的手不再温柔,而是开始摇晃她,“说话!你说话,不要净拿沉默对着我,我没这么好打发!我要帮你,我要帮你!你听到没有?”
“因为我再也输不起了。”自他的摇晃中惊醒,她悲哀地盯着他,很是惨淡。
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水落在他黝黑的手臂上,几乎烫伤了武天豪。
来不及去盛接,接着另一颗泪珠又跌碎了下来,摊流在他手背,开成一朵凄艳绝美的花。
武天豪从来没看她哭过,璨璨藏在深沉性格下那不服输的骄傲和倔强是不允许她这么做的;如今她却哭了!哭得这么无声和压抑,哭得这么无助和痛苦……
“我没有勇气再去赌了,我输过一次,很惨,几乎让我羞愧得要自杀;可是事情没成功以前,我绝不能死,也绝不能放弃……原谅我,天豪!请你原谅我!”
“至少……-……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吓到了,拥着她的手虽微微颤抖,但他仍不放弃逼她坦白。
“你能答应我不插手吗?”
武天豪点点头。
打开包袱,唐璨颤抖地抽出一块小小的帕子。
打开那块手绢,令武天豪惊心动魄地看见,洁白绢子中央那凝成暗色的血迹,以及中央那截枯骨,枯骨上是枚镶着翠玉的戒指。
“这是——”
“我干爹的,他们毁了杨家班,把他带走,给关在牢里,逼我去偷狄家的七采石赎人。头一回,我不信邪,仗着自己有点功夫底子,心里又牢记着地牢的出人口,我成功地闯了进去,然而却扑了个空。他们早把爹换了地方,我此举无疑是蔑视他们的威胁;于是他们砍下了干爹的小指头,差人送来,就是警告我别轻举妄动。”
她喘口气,定了定神,又继续说道,“他们太狡猾了,我不得不照着做,你不知道当我看见这条染血的绢子,心整个都碎了!他们居然这样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干爹……他根本不需……不需要受这种罪!”话到最后,她掩着脸泣不成声。
“他们是谁?”武天豪咬着牙,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要帮她,就绝对不能受她心情影响。
“曲家,野州第一首富。对狄家堡跟朝廷交易时所获得的优厚利益,他们早就想联合江南一带的富贾,取而代之。”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跟他们有什么瓜葛吗?曲家大费周章地抓走你干爹,逼你取石,这说不过去。”
“他们以为我办得到。”对这答案,唐璨拭去泪,忽然连连冷笑,笑中甚是轻侮。
“你的确是办到了!”
“想知道什么原因?天豪,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一个普通戏子怎么会易容术,又怎么会有武功底子?这些怀疑藏在你心里有多久了?你从来不问,这又是为什么?”
他定定看着她,“你该知道的,我不问,是要你亲口告诉我。”
她垂下眼,又出现那种充满侮蔑的笑。
“因为我是唐阿喜的女儿。天豪,听过这个人吗?十年前偷遍大江南北,来无影去无踪的。妙手神偷,唐阿喜——”
“唐阿喜!”他惊讶地重复。
她点点头,表情木然,“我是他女儿,跟了他八年,那时年纪虽小,但易容术这把戏根本难不倒我。我的武功也是他教的,学不好,他就叫我记在心里,要我日后背着人拿出来常常练;这些东西,他在断气前,尽数都教给了我。”
武天豪不敢出声,他清楚要她挖掘出往事,是件相当残忍的事。
眨眨眼,唐璨忽然捏着他的手,深吸了口气,强作开朗地笑了笑。
“自作自受,他死前是这么对我说的,说这是他活该应得的报应,他只是抱歉,让我这么小就失去了照顾;也就是从那天起,我便跟了干爹,从此隐姓埋名,不曾再跨足江湖。你听完了,这就是我的故事,看起来隐姓埋名并没有什么帮助,只要有心……”她再度哽咽,“哪儿……哪儿也躲不了!”
把她紧紧地揽在怀中,武天豪闭上眼,深切感受到当年一个小女孩失去亲人的折磨与心伤。
“我抱歉,曾经那样逼你。”
“职责所在,又怎能怪你?”她擦掉眼泪,摇摇头。
他心疼地吻了吻她,希望她能为此好过些。
“答应我不插手吗?”
“但是,你一个人能应付他们?”他搂着她体恤地摇着,语气沉重。
“我不知道。”
“那就让我帮你,璨璨!”
“不!我做不到!”她脱离他的怀抱,激烈地拒绝。“我不能允许干爹再受到伤害,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捧着头,她痛苦难持地叫起来。
“璨璨,看着我!”他一次一次轻抚她的脸颊,抹去她斑斑泪痕。
“别说了,我做不到!”她想推开他,武天豪却末动分毫。
“可是你相信我,是不是?”
她沉默了——这一刻她多气他呀!好气他说对了,好气自己的确是相信他的!
“你保证……他不会再受伤?”她疑惧地问。
“绝对不会。”他充满信心地对她微笑。
“曲承恩是很小心的人,此事从头到尾,他始终没有出面见过我,代他出面的是曲展同,曲家的大少爷。”
“有没有可能,这件事单纯是曲展同策划的?”
她摇头,表情忿恨,“那不干我的事,碰了我爹,他们就该死!”
那就是唐璨原来真实面目吗?武天豪凝视着她忿怒怨毒的眼神,这一刻她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没有冷静的思考。他想到那截干枯的指骨,又思及唐璨方才在他面前恸哭的模样,募然,他明白唐璨对于爱的那分内敛和专情,从来就不输给他对她的。
陈阿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似乎是唐璨这世间最最在乎的,能让唐璨如此死心塌地,想到这里,武天豪的心竟有些许的发酸。
这种感觉简直是无理取闹嘛!他竟然妒嫉一个老人?如果有一天,他能让唐璨这样深意相待,定会死而无怨。
就在那时,倏然,他完全解开了自己一直挣扎不已的结,原来全是随着心里那分盼望突然涌来的心悸感。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敬爱你干爹。”他轻柔地说。
把视线从空茫的仇怨中拉回,唐璨看着他,那容颜瞬时柔化成了水般。她倚着栏杆,两眼俱沉醉于往事中——
“没有人能衡量出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八岁那年,我亲爹把我托给他,从此干爹全心全意照顾我,他是个老实木纳的庄稼汉,不懂江湖恩怨,连被人冤枉了都不知如何辩驳。他只知道我亲爹救了他,他拼死都要让我周全,其实……”她笑了笑,脸上有心疼,也有无奈,“他比当时八岁的我还不会照顾自己,不知冷不知热的,成天还把我挂在心上,他哪里把我当女儿看,他其实疼我、供我就像个祖宗似的。有时连我都看不过去,还会管他说他几句,他也只是笑着顺了我的意,说我像他当年老家的媳妇儿春玉。”叹了口气,她喃喃道。“可惜他受冤流放的那些年,老家淹了一扬大水,春玉干娘不知到哪儿去了。后来咱们爷俩进了戏班子,一边藉着走江湖方便找人,一边躲掉我亲爹过去招惹的仇家。我一直盼着能快点找着干娘,这么一来就可能脱离班子,去做咱们一直想做的梦。”
“梦?”
“嗯,我也有梦想的。”她微微一笑,两只小手交握着叠在颚下,眼里闪着欢喜自得的光芒,才一下子,她的烦恼全抛却了,那模样伊然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其实也没什么,对多数人而言,这个梦很卑微的,我希望和干爹、干娘住在山里,盖间小茅屋,有块自己小小的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样的表情他只见过一次,就在狄家的马房,他对“李茗烟”开始有更深一层的感觉,也是从她骤然无防备的笑颜而起的。
在脑海中勾勒着那幅画面,武天豪回忆起她只看过一遍便默下的曲儿。
一溪流水水流云,两雾山光润。野鸟山花破愁闷。乐闲身,拖条藤杖家家问。谁家有酒?见青帘高挂,高桂在杨柳岸杏花村。
武天豪爱怜地望着她,他托着下巴微笑地想。他永远也看不够她的变化!
“我爹带着我跟着杨家班走遍大江南北,不管台上再怎么风光,仍抵不过咱们爷俩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的心愿。老爹说,只等他一找到娘,咱们就找个清静无人的山里,快活、淡泊地过日子,筑个简简单单的茅草屋子,只要能遮蔽风雨就够了;屋子边上呢,要有几株老树,长得很高很大的那种,因为高高的树梢才能把太阳啦,月亮啦挂起来,然后浓绿的枝叶撑开一地的清凉树荫。我告诉阿爹,要在对门的山坡上养些小羊、小牛啦!我可以当个牧童,每天……”
突然警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唐璨紧急收口,她不该说这么多的,山村野叟的梦想,哪能比得上那些富贵荣华?
“天豪,你有什么梦想?”话锋一转,她的笑像水墨,泼得他从恍恍惚惚回转到真实。
“我?”他指指自己,有些错愕。
“对呀!你有什么梦想?”
我渴望你山里的小屋有我,我渴望你能让我陪在你身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要陪你生生世世。他不假思索地在心里大喊着。
自小以来,他一直是一个人,七岁被师父带上山,认识了活泼开朗的即安,从此一道走的路上虽不再寂寞;但他知道,在心底深处,一直有一部分是完全空白的。他曾奢求着,想拥有一分能让他觉得心满意足的温柔,在关内、关外跨足黑白两道的生涯里,他不是没碰过;然而,总是少了那么一点点能让他心悸的。
“天豪……”唐璨疑问地望着他沉凝而思的脸。
抬眼,他脸上笑得极为细腻温存。
“过来。”他招招她,轻轻将她带进怀里,贴着那茉莉香味,武天豪痴痴地笑了。
他要的那一点点就在这儿,在他怀里,让他的心是三月的春雷,悸动又欣喜。
但是,在他未帮她把陈阿文救出曲家前,他不愿对她承诺什么;即使心中早下了决定,他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他答应过她,不再给她增加心上负担,暂时,什么都先别提吧!
“天豪!”
“嗯哼?”
“你怎么啦!”
“我喜欢这样抱你,感觉自己就像一座山似的。”
“嗯!”她依着他,难得有的快乐整个沉淀,为什么他不说话,他难道不知道,她好想好想分享他的梦!
男人的梦……她想着,整个人忽然落寞了,说完了梦,她就该回到现实了。男人的梦有什么好怀疑的,不就像冯即安说的那样——加官晋爵,飞黄腾达!
可惜,她给不了他……
“怎么啦?”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武天豪小心翼翼地问。
“晤……”她抿抿嘴,很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还能再说什么呢?“我的梦想很幼稚,没什么好提的。”
“璨璨,也是因为有梦,才有希望,不是吗?”
“也许吧!不说这些了,我干爹的事怎么办?”
“让我去跟曲家谈交人的事。”
她抬起头,“你……愿意将七采石交给他们?”
“为了救人,也不得不这么做了。”他没有犹豫为难之色,要不是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唐璨几乎要以为他在说笑。
但武天豪不是冯即安,他说一是一,他不会说笑,更不会拿她爹的事当儿戏。
“狄家——”
他掩住她的嘴,“没关系的,救人要紧;可是你要答应我,让我出面谈这伴事。”
“天豪?但……他是我爹!”
“璨璨,上回你轻举妄动,已经害得你爹失去一只小指,由这里可以看出曲家根本不在乎你爹的生死。让我先到曲家,去确定他好不好,再拿七采石去换人。”
“但……这没道理……”
他严肃地摇头,“以你现在的情绪,完全不适合和曲家接触,你对他们恨之人骨,巴不得杀之为快,你确定见了曲展同还能像在狄家卧底时那么冷静?你做得到吗?璨璨。”
“我……我……”她别过头,紧咬着下唇不语。
“璨璨,相信我。”他肯定地说,坚定的下颚轻昂着,充满了信心。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