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中午的时候,国王终于离开札营处来参加比武。他加入当天第四场比赛,跟卡沃德那一方对打。曼彻斯特伯爵跟卡沃德交上锋,结果被打下马,结结实实付了一大笔赎金,还赔上坐骑跟武器。接下来那一天曼彻斯特闷闷不乐,因为他非常宝贝他的剑和那匹新马。
亨利王是跟一个威尔斯老手和一个法国冠军交手,双方势均力敌,打了很久都没分胜负。王后没有露面来看他最后获胜。整个比武会场谣言满天飞,即使准备上阵的骑士都在队伍中交头接耳。
他们所听到的传言是,亨利王驾临莫莱以后,晚上找了一个女孩到他的帐篷去,结果有位莫莱的骑士把那个女孩拐走了。传言还说,伊丽娜王后已经准备打道回府。
那天下午,贝唐玛、雷西、伦敦主教和另一位大臣方吉勃,跟尼尔在城堡的大厅内会谈。总主教泰伯鲁没有来,而是跟王后在一起。
伦敦主教说:“她想离开他。”他用一块手巾擦擦脸上的汗。“王后拒绝容忍国王加给她的羞辱。不只是为了那个女孩,也还有别的原因。他们今天早上的争执相当公开。”
雷西哼了一声。“她一路骂着跟在国王后面走出帐篷,而且还拿一个酒壶朝国主丢过去。”
主教眨眨眼睛。“王后又怀孕了,所以肠胃不太舒服。我们只希望亨利王能体贴一下她的状况。”
贝唐玛说:“他需要的不只是钱,可是我恐怕他连这一点都不会想到。我很担心跟威尔斯的和约问题。卡沃德若是把亨利王当成傻瓜可是大错特错。”他转头着尼尔。“国王有没有跟你说要派人追史华特跟那个女孩?”
尼尔今天上午跟国王的谈话非常简短。毕竟犯下这个叛变罪名的是他自己手下的人。他说:“没有,爵爷,而且我也怀疑有谁会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他希望国王不会要他派兵。而他自己有时也不禁想着要怎么样的掐断华特的脖子。尼尔想等他看清自己的立场这后再决定要怎么做。国王在跟威尔斯人和谈这件事上对他相当不公平,然而对于华特这件事又似乎并不生气,至少还没有。
另一方面,如果伊丽娜王后离开亨利,老天,这等于把半个法国跟另一个王位继承人带走了。
贝唐玛正想说话,但是雷西抢先一步。“如果王后现在离开,带着她的人马一路回到伦敦,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了。”
主教说:“恐怕现在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凭我们宫延里散布谣言的能力来看,至迟明天早上也知道了。各位请不要小看这件事。这不只是跟威尔斯定和约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英格兰承受不了国王跟王后分手。”
贝唐玛推开椅子打算起身。“亨利王已经下令禁止王后离开莫莱。他们还没有分手。”他转身问尼尔。“国王今天参加比武的结果怎么样?”
“非常好,爵爷,他打败了卡沃德的蓝德罗和普罗旺斯的加里布,赢了大笔赎金。他看起来似乎精神很好。”
众人离开大厅的时候,贝唐玛把尼尔拉到一旁。
“把他们抓回来并没有好处,”尼尔不等贝唐玛开口就先说道“他会控叛国,只为了一个跟国王睡了一、两天的娼妓。”
贝唐玛挽着他走着。城堡里很空,除了几个留守的仆役和守卫以外,其他人都到比武场去了。
“放心,亨利喜欢你的,莫莱,”贝唐玛用平静声音说道。“你是他忠心的守边骑士,不会由于这件事就毁了前程。”经过一个厨房仆人装货的地方时,他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要是换成赫福的话——”
尼尔吃了一惊。贝唐玛微微笑着。“不必,我们不必把那个骑士跟女孩找回来。你的队长是惹了不小的麻烦,可是还有更棘手的事情,我不想当着雷西和吉勃的面讲。国王现在气愤得想报复,一心想在王后身上发泄出来。”
他们走到铁匠院子里,贝唐玛放开尼尔的手臂,尼尔这才注意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位大臣失去了平日沉着睿智的面容。“国王不让王后回伦敦,除非他们先把之前就引发争吵的那件事搞清楚再说。国王的不忠让王后受了很大的委屈,然而国王却反咬王后,说她跟他最痛恨的那些吟游诗人有一腿,尤其是那个叫罗葛维的家伙我相信上次我来访的时候你见过他了。”
尼尔小心地说:“他没有跟王后一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那个金头发的歌手。这次如果他来了我会注意到的。”
“罗葛维没有来,他走了。”贝唐玛说道。“莫莱,你一定知道伊丽娜王后并不怎么喜欢我。我跟她的丈夫是好朋友,而她嫉妒我常跟w他在一起。可是她也一定知道,教会不会允许她再离婚,而且宣布婚姻无效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说,她已经给亨利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听说还怀了一个。”
尼尔皱起眉头。“爵爷,我——”
贝唐玛举起手不让他说话。“国王要求看他以前给王后的一些礼还在不在。可是她跟泰伯鲁总主教说,她可能已经很愚蠢地把它们赏赐给她宠爱的歌手了。一共有两件,一个是戒指,已经要回来了,但是另外一个就不见了。”
尼尔陪着他。亨利确实对王后展开反击了。如果国王声称他送的礼物被她拿去送给情人当爱情信物,王后就真的落在入自找的圈套中了。尼尔说:“可不可以找别的代替呢?”
贝唐玛摇摇头。“国王送她的是他自认最漂亮的一件珠宝。王后却不怎么喜欢它,所以送给了罗葛维,然而罗葛维现在可能已经跑到西班牙某处,或者是到意大利去了。”
“老天,”低声喊道。他们现在威尔斯边境,而且就算他们知道罗葛维在哪里,要找他距离也太远了。尼尔忍不住说道:“要是亨利只是发一顿脾气打她一顿就简单得多了。”
贝唐玛苦笑。“很不幸国王不肯就这么罢休。再说他也不可能打王后的。”他叹一口。“我为了谋求与威尔斯和谈费了那么大的心力,实在不愿意见到由于一个国王的弱点和一个女人的愚蠢而使和平功亏一溃。我恐怕我们这些爱英格兰的人现在必须积极祈求老天保佑,让这桩婚姻能够维持下去。”
尼尔跌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用双手搔过乱发。“老天,高参他们到现在才告诉我,他几乎每天都跑到金匠的屋子那里去!站在街上等着她一眼,像一个痴心的笨蛋一样。他们都知道,却他妈的没有人来告诉我一声!”
艾琳理着她正在缝制的衣服边。“这不是华特的错。国王是个色狼,就跟他的祖父亨利一世一样。”
他猛然转头看她。“别说这种话。老天,我们已经差一点就要毁掉了。我实在太傻,怎么会让你把那两个女人找来——她们是魔鬼的手下,不肯像高尚女人一样进修道院去。”
她平淡地说道:“不错,你每天都提醒我我是多么不高尚。”
这话令他大怒。“老天,我现在又要听你教训了吗?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顶嘴?”
她耸耸肩。“这是你说的,所有高尚的女人都进修道院。”
尼尔吼一声,起身走到桌前倒一杯酒。
他喝酒的时候,艾琳说道:“你要知道,我也有损失,可能谁也不提。那个阿姨孟珊也离开了。公会的人来告诉我说,教会的神父和修士说他们两个人都是娼妓,说白丝好引诱男人。他们却都不提亨利王。”她把线咬断,再理一下衣服边。“所以公会的人去找她,然后把她的钥匙还给了我。”
“很好,从现在起我要把那房子租出去。”尼尔在房间里踱着步子。“该死的华特,我只有一个高参可以替代,他怎么可以走开呢?一个好的骑兵队长不是平空冒出来的。”
他现在相当肯定国王不会要他派兵去追华特了。现在的焦点在王后身上,她被关在帐篷里,不过仍然有传言说她要回伦敦。
在此同时,贝唐玛还是终于签定了和平协定。大家要热烈庆祝英格兰跟北威尔斯的卡沃德亲王之间获得了和平。一队货车由雷山载着酒与肉来供酒席享用。
艾琳低头看着手。她轻声说道:“你知道他不会跟白丝结婚的。”
他停止踱步。“也许不会,如果国王已经先睡过她的话。华特只是么子,必须听他父亲的话。”他又坐回椅子上。“如果你要担心的话,还是担心我们自己吧,”他疲倦地对她说道。“亨利还是有可能认定是我们给他惹了麻烦——你是因为那个美丽的比京女人被他找了去,我则是因为我的笨蛋队长迷上了那个女孩,把她从亨利的床上带走了。老天,发生这么大的坏事,国王不怪我们要怪谁呢?”
他跳起身,又去倒了一杯酒。“我告诉你,算我们运气好,国王似乎想把一切情都怪到王后的头上。”
她张大了嘴巴,随即又闭上了。“我没有听说这个。”
“你现在听到了。朝廷上的人都担心得很,深怕英格兰会分裂,那是说如果王后离开国王——甚或只是到伦敦去。老天,你难道看不出来,要是王后底下那些法国兵决定回老家去,那后果会有多严重吗?亨利就再也不能统治法国那边了,他手下的法国兵也都会叛变。”
她说:“王后还没有离开。”
“没有,那是因为他禁止她离开,而且命令她要戴上他以前给她的一些首饰。可是她没有办法。贝唐玛告诉我说,伊丽娜把它给了一个迷上她的吟游诗人,然后把他打发走了。”
艾琳张大了嘴巴,眼睛瞪着他。
“可是,那个吟游诗人现在跑到西班牙还是意大利某个遥远的地方,去给失意的心疗伤止痛去了。那个珠宝首饰当然也被他一起带走了。谁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找到他。老天,你看国王这一招回马枪有多高明?现在他变成了受骗丈夫,不是好色的恶狼!伊丽娜王后也跟他一样善用心机,可是我想现在他将了她一军。”他转头看她。“老天,你又不舒服了吗?”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怎么了?”
她低声问道:“那个吟游诗人叫什么名字?”
他站起身。“如果你想吐,我去拿壶来。”
“不要。”她伸手阻止他。“贝唐玛——有没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他皱起眉头。“那个吟游诗人?他叫罗葛维。”
“老天,”她喊着。“我见过那个首饰,他拿来给我修理过。”
夜里,北部的山区下着雨,道路泥泞难行,使得他们前进的速度慢了许多。有好几次华特不得不躲在一棵大树下让马休息一会儿,也暂避一下打在脸上的雨。
他们离开莫莱以后,他就一直催着坐骑快跑,女孩则骑着他几星期以前在马市买的一匹雌马。那匹马很健壮,脚步也很快,但还是比不上他这匹雄驹的速度与耐力。华特拼命骑着,一面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后悔把她带离莫莱。每次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他都会倾身向前掀起她的头罩看看她的脸。而每次不管天色有多黑、雨有多大,他都看见她露出使他心狂跳的灿烂笑容。
后来,他感到不会有追兵的希望越来越强。太阳出来之后,他把女孩和母马藏在一处浓密的树叶间,然后自己骑马去一个小饭馆买乾酪和面包。他们就在曼彻斯特的外缘,发现没有人听说有什么骑士和女孩往北逃跑,他的精神为之大振。
他开始希望他们能够逃亡成功。亨利国王可能认为不值得把白丝追回去。毕竟,国王向来很少把一个女孩留下超过两夜的。他算准了这一点,才牵着那匹母马去找白丝,那时她正在国王的营帐附近等着别人送她回大宅。他由鞍上俯身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身前,国王的守卫还来不及阻止他们,他就已经掉转马头快速骑跑了。
然而,朱尼尔又另外一回事。想到自己怎样擅离职守,违背了骑士终生效忠誓言,华特就满怀愧疚。他料到莫莱爵爷是最有可能派兵追他的人。
可是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运气都还算好。
他发现白丝还是离开了原先他离开的地方,坐在溪边的草地上。她已经把斗篷脱了下来挂在树枝上,也把长发解开让它晒干。华特坐在马上看了好一会儿才下马。她仍然是他所见最漂亮的女孩。
她转头看他,脸上带着笑容。她穿的蓝袍子仍是湿的,贴在她的身上,衬出她浑圆的大腿和完美的乳房轮廓。
他滑下马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走到河边坐在她的身旁,把他刚买的食物递给她。
她横过他身前去取他挂在腰带间的匕首,她的手臂碰到了他的胸口。她开始用匕首切面包。
华特伸出手臂揽住她。他仍然无法相信她真的在这里,在他的身边。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一一他知道国工把她找去之后,在绝望之余,他开始仔细计划,冒着天大的危险采取行动。亨利对女人不会残暴,所以他知道国王不会虐待她。然而想到她的第一次竟然是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中,他绝望的内心就痛苦不堪。
至今他并没有再去多想这件事,只想着要把她带走,让她完全属于他一人。
“白丝。”他在她的发际轻轻唤着。从现在起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必要的时候,她值得他献出生命。
她用刀尖插起一块乾酪,噘着嘴要他张开嘴巴。她离他这么近,他眼中只见到她像天空般湛蓝的眼睛。
她是这么可爱,靠着他的身体是这么温暖,使他对咽下的乾酪几乎食而不知其味。他还来不及拒绝,她已又放了一块面包到他的口中。
他把面包由口中拿出来,却仍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呃,现在——”他声音沙哑地说着,却发现她竟然开始动手解下他的腰带,然后开始扯着他的铠甲。
华特想要抗拒,但内心随即有个小声音告诉他,现在在这梦一般的阳光下安全得很。反正他也需要把衣服脱下来晾干。他里头的衣服被雨湿透,他一移动都会挤出水来。
她帮他把铠甲和底衣脱掉。看见他的靴子紧得脱不下来,她在一旁微笑着,然后她坐在草地上,用脚抵着他,帮他把靴子拉了下来.他想摸她、想抱她,可是当他试图把她拉到怀里的时候,她却又给了他一块面包。
“白丝。”华特说道。她不太会说别种语言,而他也不会说她的法兰德斯语。
她把他推倒在草地上,然后俯身在他的唇边用浓厚的比京口音说:“我跟你在一起。”
她的声音使他着迷。他告诉自己,她说的这几个字实际上是一段长长的话。她要告诉他的是,她很高兴他救她离开国王,而且她相信他们会活命,不会被抓到。
他揽着她的头,开始吻她。
温暖的太阳照着他们。某处草叶间有一支蜜蜂在嗡嗡飞着。似乎有无数个火花渗入他们体内,像一条温暖的金色河流入血液之中。
“说你是我的,白丝,”华特说道,一面用嘴唇轻触她的唇。“心爱的,不再是比京女人,而是我的。”
他们都已走上不归路。他要把她带回诺曼第,也许他的父亲会答应让他娶她。他告诉自己,他父亲若看见她,一定也无法抗拒她的。
她温柔的微笑快把他融化了。她的长发垂在他的脸上和肩上。她那明澈的蓝眼睛使他忘记了呼吸。“也许有一天我会是比京女人,”她说道。“如果你死了的话。”
他惊讶地看着她。她点点头,解释道:“寡妇就叫做比京女人。孟珊是寡妇。那并不坏。可是现在——”她的手伸到他的裤裆底下。“——现在我跟你在一起。”
他的脑子在翻腾。也许她还不大明白,他是冒着两人的性命危险带她离开亨利王的。可是现在她的手在摸他,令他无法清楚思考。他突然陷入一阵狂喜的兴奋之中。然后他又感到她的嘴唇吻上来。
这完全不是他所预期的。井不是说这样不好——这简直有如置身天堂。但奇怪的是,他这个天使面孔的可人儿并不害羞,她似乎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是一种荣耀。
跟亨利国王睡一个晚上,华特想着,不知怎么这突然不再重要了。她的长发拂着他的大腿。他听见她贴着他的肌肤,含糊地说着话。
“我跟你在一起,”白丝喃喃说着。“让你快乐。我会做给你看,就像你的国王教我的一样。”
那张羊皮纸上有着香水味道。艾琳把它放在工作台上用手理平,然后凑近了研究上面的图案。
贝唐玛向她保证,这是王后亲手偷偷画的,然后由一个侍女偷偷把它带出了帐篷。
艾琳知道为什么王后不能把她叫去当面解释,她也不需要解释。她虽然见过罗葛维,知道王后也相当喜欢那个诗人,但是却不至于做出不忠的事。如果说有什么错的话,大概就是太大意的王后不该送给单恋着她的诗人临别礼物,让他心碎地离开了。
可是她也明白亨利王为什么会生气。
“不是这样的,”艾琳说道。“我记得很清楚。”
贝唐玛皱起眉头。“据你所说,你是见过这东西一次,而王后——”
她头抬也不抬地说:“王后不是金匠。我拿在手里仔细检查过。”
她瞄他一眼,可是他面无表情。贝唐玛拉出一张凳子,坐在她旁边。他看着她用笔沾一下墨水,开始修改那张画。
站在她身后的欧蒙倾身看着。“这做得很差。要是我就把蔷薇结放在别处。”
贝唐玛抬头看欧蒙。他的嘴角现出嘲意。“国王虽然很聪明,品味却不怎么高明。你从他每天的打扮就可以看出来。我听说这个水晶心虽然是他的礼物,可是王后却不喜欢它。”
艾琳把珠宝箱推给欧蒙。“这是我慷慨的爵爷丈夫还给我们的。那里面有一颗椭圆的水晶。你找出来看看有没有办法把它切成一个心形。”
欧蒙坐了下来。艾琳把熔炉打开,用小鼓风炉吹使里面的煤灰冒出黄色火焰。如果他们连夜赶工,也许天亮的时候就可以完成。她信任欧蒙,西英格兰就属他切工最好。如果水晶没有破裂,他或许可以在几小时内切出心形。
贝唐玛问道:“那么你认为做得出来了?”
艾琳在心底叹一口气。她可以说“要是水晶没有裂的话”,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他们没有多余的水晶,至少没有这么大的。如果他们把这一块弄坏了——
欧蒙找到了那块水晶,他捏起来看着。那水晶在烛光下看起来就像一块清冷的冰。
最令他们心的是,钮柏纳的这块水晶上有一点小小的瑕疵。如果他们运气好的话,切好以后那点瑕疵会是位于心形上方凹处的右边。那处瑕疵只是内部一道很细致的裂缝,还不到半根睫毛长,不特别仔细看也不一定能注意到。可是瑕疵就是瑕疵,而他们也不能用别的方法来掩饰。
艾琳拿起小锤子和金线,开始做外圈心形的镶座。工作室里非常热,蟋蟀在头上大声叫着,可是这里面却安静得很,只听见鼓风炉的声音和欧蒙的切割声。
坐在欧蒙旁边凳子上的,是不停打瞌睡的小汤姆。一会儿之后,贝唐玛起身走了出去,尼尔也跟着他出去了。她可以听见他们在外面谈话的声音。
艾琳听着他们放低了声音说话。不用说她也知道,贝唐玛并不甚高兴这样与王后同谋,因为他俩本来就不是朋友。贝唐玛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艾琳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了。聪明的贝唐玛知道,如果亨利王发现他们想拿假首饰骗他,以后就不会再信任这位大臣。他会失去国王的友谊。然而贝唐玛相信,如果亨利王和伊丽娜王后婚姻失败,英格兰将会面临极大的危机。
艾琳告诉自己,如果是为她自己着想的话,这样倒是很好。为王后做这个首饰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她花了相当时间才说服尼尔和贝唐玛,使他们相信这样行得通。如果成功了,她就会争取到有力的朋友,而她真的非常需要这种朋友。
这几天,尽管她尽量避着卡沃德,她还是常觉得他在盯着她,而她更是常常梦见又碰到那位金使了。
这件首饰有欧蒙的帮忙,其实并不算难做。问题在于他们的时间紧迫。只有不到一夜的时间。
亲爱的老天,她低声地唤着,让我成功吧!
欧蒙抬头用带疑问的眼光看她。
“没什么,”艾琳对他说。“我只是在想,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谁的婚姻是快快乐乐的。”
贝唐玛先离开了。教堂响起晨祷的钟声,这是城外西安教士遵行的时间,事实上距黎明还有三个多小时。
尼尔送贝唐玛到门口。他回到工作室的时候,差一点被卷在地板上睡觉的小汤姆绊到。他的妻子跟工匠欧蒙仍然在埋首工作。八月的夜间仍然很热,而小熔炉使得这个房间更是热上加热,窗廉是关上的,因为要避免吸引一大堆飞蛾围到蜡烛旁边。
他弯身抱起成一团的小男孩,尼尔发觉找不到地方放下他,只好抱着他坐在炉边的椅子上。男孩的头枕着他的手臂,依然睡得很熟。
尼尔听见欧蒙由齿缝间细声说道:“这真是疯狂的事,这样子赶工。你看看这个。”
“我什么也没看见,”艾琳说道。他们两人的头凑得很近,几乎要碰在一起了。“我看还是一样嘛。”
尼尔闭上眼睛,听着他们讨论那块水晶的瑕疵。
现在他很后悔把妻子跟工匠扯进这件事来,尽管这是他们自己愿意的。如果他们成功了,那个工匠一定会得到报酬,不只是为了他的技术,也由于他是冒了生命危险做这件事。他或许替工匠向公会买了一张技师证明。像欧蒙这般年纪,大概是由于没有钱才一直没有拿到。
至于他的妻子——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她。在烛光下,尽管她身上披着一件皮围裙,她看起来还是很美。她的手肘撑着桌子,手中的铁槌不停敲打着金线。她衣服的肩膀处已经汗湿了。
这城堡的好女主人,他想着。我的金匠太太。
这股突然涌上心头的情绪令他自己都很惊讶,然后他又想到,如果别人敢用这种称呼嘲笑她,他一定会痛揍对方一顿。
他怀疑她真的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有多危险。万一亨利王发现了真相,王后也没有办法保护他们。然而她还是很勇敢行接受这个工作。
她是很勇敢,他想着。他强娶了她,夺走了她的钱她的房子和儿子,然而她并没有被征服。现在她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重要部分,而他不知道如果没有她该怎么办。
这是天知地知的事实,尼尔想着;心情直往下沉。他的妻子为他缝衣服,进餐时陪在他旁边——他差一点失去一只腿的时候,她照顾他,使他恢复健康。夜里,她躺在旁边给他温暖,更不用说她给了他他最渴望的身体了。他应该好好地酬谢她,就像对工匠欧蒙一样。
不只如此,因为他爱她。
他静静在那里,想着这个念头。他爱他的妻于。他们共同生活的这段日子里,虽然彼此互不相容,这个倔强带刺的金色女妖却不知不觉地偷走了他的心。
他移动一下抱着的男孩,因为他的大腿已经被男孩坐得直冒汗。他现在所能想到的就是他爱他的妻子,却也将使他内心产生一大片空虚部分,因为他知道,如果要把她最渴望的东西给她,就是还她自由。
这个想法让他无法忍受。
如果他让她走,她就会带走他的儿子以及她腹中的孩子。这比他在战争中面临的情形更糟糕。他将失去他们每一个人。
有一件事是他可以做的。他可以把她送回她祖父那里。即使付了大笔未经核准就结婚的罚款给亨利王,还是有很多钱剩下,足够让她和孩子舒舒服服地在那个老人家里安顿下来。很讽刺的是,她会很惊讶她那些宝贵的财产比她所想的多。
天知道他不能怪她。莫莱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而且也梦想着能有足够的钱维护它。现在由于以住对她的种种不仁行为,他必须还给她自由。他的人格不容许他给她更少的报偿。
不过真他妈的——等他终于找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她却要把它夺走了!想到即将失去她,这使他往后的日子似乎变得空虚而可怕。
他又移动一下怀中睡着的男孩,考虑着要不要把汤姆放下,走到外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是他却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疲倦得没有反应了。
在外头某处的夜空中响起了隆隆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