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菜的危害
在艾格—昂杜恩和布—杰玛见面的一刹那间,我似乎看到两个人都一震,随后又都压下了。我再说一遍,这只是一瞬间的印象。但是,这足以促使我决定,一当我和向导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稍微详细地询问一下我们的新伙伴的情况。
这一天的开始已经使我们相当疲乏了,我们决定到此为止,就在洞里过夜,等待洪水完全退去。
醒来以后,我正在地图上标出当天的路线,莫朗日靠近了我。我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拘谨。
“我们三天以后到达锡克—萨拉赫,”我对他说,“甚至可能后天晚上就到,只要我们的骆驼走得好。”
“我们可能在此之前就分手,”他说得很清楚。
“怎么回事?”
“是的,我稍稍改变了我的路线。我不想直接去提米萨奥了,我很高兴先去霍加尔高原内部看看。”
我皱了皱眉头:
“这个新主意是怎么回事?”
同时,我用眼睛找寻艾格—昂杜恩,昨天晚上和早些时候,我看见他和莫朗日谈话来着。他正平静地修鞋呢,涂有松香的线是布—杰玛给他的。他一直不抬头。
“是这样,”莫朗日解释说,越来越不自在了,“这个人说,类似的铭文在东霍加尔的好几个山洞甲都有。这些山洞离他回去的路上不远。他要经过提特。从提特到提米萨奥,中间经过锡来特,至多二百公里。这几乎是条传统的路线,比我们分手之后、我独自从锡克—萨拉赫到提米萨奥走的路程短一半。您看,这也是一点儿理由促使我……”
“一点几?太少了,”我反驳说,“您的主意是不是完全定了?”
“是的,”他回答说。
“您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
“我想就在今天。艾格—昂杜恩打算进入霍加尔的那条路与这条路在距这里差不多十六公里的地方相交。因此,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向您提出。”
“请。”
“我的图阿雷格同伴丢了骆驼,您能否把驮东西的骆驼留给我一头。”
“驮着您的行李的骆驼和您骑的骆驼一样属于您,”我冷冷地回答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莫朗日不说话,显得局促不安。我正在看地图。在未经勘测的霍加尔地区,差不多到处、特别是南部,在设想的茶褐色群山之中,白点很多,简直是太多了。
我终于说活了:
“您向我保证看了这些不得了的山洞以后一定经提特和锡来特去提米萨奥吗?”
他望着我,不明白。
“为什么提这样一个问题?”
“因为,如果您向我作出保证,当然,我与您同行又不使您讨厌的话,我陪您一块儿去。我也多走不了二百公里。不过是不从西边去锡克—萨拉赫而从南边去罢了。”
莫朗日感动地望着我。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轻轻地说。
“亲爱的朋友,”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莫朗日,“亲爱的朋友,我有一种感觉,在沙漠里非常敏锐,这就是危险感。昨天早晨发生风暴的时候,我已给过您一个小小的例证了。您虽然精通岩石上的雕刻这门学问,但您并不很清楚霍加尔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在那儿会遇到什么。因此,我不愿意让您独自去冒险。”
“我有向导,”他带着可爱的天真说。
艾格—昂杜恩一直蹲着,缝他的鞋。
我朝他走过去。
“你听见了我刚才对上尉说的话吗?”
“听见了,”图阿雷格人平静地说。
“我陪他一块儿去。我们在提特与你分手,你要想办法让我们顺利到达。你建议领上尉去的地方在哪儿?”
“不是我向他建议,是他向我提出了要求,”图阿雷格人冷冷地说。“有铭文的山洞在往南走三天的地方,在山里。路开始时相当不好走,但随后就拐弯了,不用费劲就到提米萨奥了,有很好的井,塔伊托克的图阿雷格人去那些井饮骆取,他们很喜欢法国人。”
“你熟悉路吗?”
他耸耸肩膀。他的眼中有一丝轻蔑的笑意。
“我走了二十次了,”他说。
“好吧,前进。”
我们走了两个小时,我没有跟莫朗日说一句话。我明确地预感到我们的疯狂,我们正满不在乎地在撒哈拉最陌生、最危险的地区中冒险。二十年来,所有旨在破坏法国的进取的行动都出在这个可怕的霍加尔高原。而我竟欣然同意这次疯狂的莽举!我退不回来了。老是用这种恶劣情绪来破坏我的行动又有什么用处呢?再说,应该承认,我们的旅行所开始具有的这种新格调丝毫也不令我生厌。从这时起,我感到我们正走向某种闻所未闻的东西,走向一种可怕的奇遇。一个人经年累月地作沙漠的客人,是不会不受到惩罚的。迟早它要控制你,毁灭优秀的军官、胆小的官员,使其丧失责任感。在这些神秘的绝壁、幽暗的僻壤背后存在着什么?它们使最杰出的神秘追逐者束手无策……往前走,我跟你说,我们就这样一直往前走。
“您至少确信这段铭文的价值可以证明我们值得做这一次尝试吧?”我问莫朗日。
我的同伴不由得抖了一下。我知道,他从一开始就害怕我是不情愿地陪他的。我一给了他说服我的机会,他的顾虑出消失了,显出胜利在握的神气。
“从来,”他回答道,有意控制住声音,但掩饰不住那一股热情。“从来没有在这么低的纬度上发现希腊铭文。它们被提到的极限在阿尔及利亚和克兰尼前部。您想想看,居然在霍加尔发现了!的确,这一次是用图阿雷格文翻译过来的。但是,这一点并没有降低这件事的意义,相反还提高了。”
“据您看,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昂蒂内阿只能是个专名,”莫朗日说,“谁叫这个名字呢?我承认我不知道,如果我现在往前走,还把您拖了来,正是我指望找到一些补充材料。它的词源吗?不是一个,可能有三十个。您想想,图阿雷格字母表与希腊字母表是远远不相一致的,这就大大增多了假设。您愿意我提出几个吗?”
“我正想呢。”
“那好,首先是αυτι和νανδ,面对着船的女人,这种解释可能会让加法莱尔和我的尊师贝里欧高兴的。这也适合于船首的雕像。有一个技术名词,现在我想不起来,就是打我一百五十棍子也想不起来。
“然后是αντινηα,还有αντι和ναοδ,站在ναοδ前面的那个女人,ναοδ是庙宇的意思,这就成了:站在庙宇前面的那个女人,也就是女祭司。这个解释从各方面来说都会令吉拉尔和勒市着迷。
“还有αντινεα,属于αντι和νεοδ,新的,这有两种意思:年轻反面的那个女人,这就是说是年老的,或者,新鲜之敌或年轻之敌的那个女人。
“αντι还有作为交换的意思,这样就更增加了解释的可能性了;动词νεω也有四种意思:走,流,穿或织,堆。还有更多……请注意,这驼峰上虽很舒服,却没有埃蒂安的大字典,也没有帕索、教皇或李德尔—斯各特的词汇。亲爱的朋友,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向您证明,铭文学是一种多么相对的学问,总是依赖于新材料的发现,它不是取决于书写者的兴致或他的奇特的宇宙观,就是与先前的材料相矛盾①。”
“这也差不多是我的看法,”我说,“但是,请让我表示惊讶,您对所追求的目标怀有这样怀疑的看法,您却毫不犹豫地承担可能会相当大的风险。”
莫朗日谈谈地一笑。
“我并不作解释,朋友,我只是汇集。从我带给他的东西中,唐·格朗杰有必需的学识作出以我浅薄的学识作不出来的结论。我原想玩一玩。原谅我吧。”
这时,一头驮东西的骆驼的系带滑脱了,显然是没有绑紧。有一部分行李摇晃了,掉在地上。
①莫朗日上尉在他有些地方纯属想象的举例中,似乎忘了还有另一个词源,ανθνεα,多利安方言,ανθινη,’ανθοδ,花,意思是开花的。——拉鲁先生注
艾格—昂杜恩早已跳下骆驼,帮助布—杰玛收拾。
他们收拾完毕,我催动骆驼,与布一杰玛的骆驼并排走着。
“下次要把骆驼的带子系紧,快要爬山了。”
向导惊奇地望着我。直到那时为止,我认为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我们的新计划,但我想艾格—昂杜恩可能已经告诉他了。
“中尉,直到锡克—萨拉赫,这条白色大平原的路并没有山呀,”沙昂巴人说。
“我们不走白色大平原这条路了。我们要南下,经过霍加尔高原。”
“经过霍加尔,”他轻轻地说,“可是……”
“可是什么?”
“我不认识路。”
“是艾格—昂杜恩带我们去。”
“艾格—昂杜恩!”
布—杰玛发出这一声低沉的惊呼,我望着他。他的眼睛转向那个图阿雷格人,混杂着惊异和恐惧。
艾格—昂杜恩的骆驼在前面十多米处,与莫朗日的骆驼并排走着。我知道莫朗日大概正跟艾格—昂杜恩谈那有名的铭文。但我们并不太落后,他们听得见我们说话。
我又看了看向导。我看见他脸色灰白。
“怎么了,布—杰玛?你怎么了?”我压低声音问他。
“这儿不能说,中尉,这儿不能说,”他小声说。
他的牙咯咯作响。他又说,仿佛是在叹气:
“这儿不能说。晚上停下的时候,太阳落了,他转向东方做祷告的时候,你叫我,那时我再跟你说……这儿不能说。他在说话呢,但他听得见。走吧。赶上上尉。”
“又是一件麻烦事,”我嘟嚷着,用脚夹一夹骆驼的脖子,赶上莫朗日。
傍晚五点钟左右,打头的艾格—昂杜恩停住了。
“就是这儿,”他说,跳下了骆驼。
那地方又阴森又美。左边,是一堵奇妙的花冈岩壁,它的灰色的尖梁横亘在火红的天空中。一道曲折蜿蜒的通道将石壁由上至下劈为两半,大概有一千尺高,宽度有时可容三头骆驼齐头并进。
“就是这儿,”图阿雷格人又说了一遍。
前面,在落日的余辉中,我们将要舍弃的道路象一条灰白的带子向西伸展开去。白色大平原,通往锡克—萨拉赫的道路,可靠的歇脚处,熟识的井……而相反的方向,衬着殷红的天空的这堵黑色石壁,这幽暗的通道……
我望着莫朗日。
“停下吧,”莫朗日淡淡地说,”艾格—昂杜恩建议我们灌满水。”
我们一致同意,进山之前,在那儿过夜。
在一个黑乎乎的洼地里,有一眼泉,上面悬着一道美丽的小瀑布,几丛灌木,一些植物。
上了绊索的骆驼已经开始吃起来了。
布—杰玛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摆下餐具,杯子和锡盘。他打开一盒罐头,放在一盘生车旁边,那生菜是他刚在湿润的泉边采来的。从他摆放这些东西的僵硬的动作中,我看出来他是多么地慌乱。
正当他俯身递给我一个盘子的时候,他对我指了指我们要进去的那条阴森幽暗的通道。
“Blad-el-khouf!”他小声地说。
“他说什么?”莫期日问,他看见了他的举动。
“Blad-el-khouf。这里是恐怖之国。阿拉伯人就是这样称呼霍加尔高原的。”
布—杰玛又回到一边坐下了,让我们吃饭。他蹲着,开始吃几片留给自己的生菜叶子。
艾格—昂杜恩一动不动。
突然,图阿雷格人站起来了。西边的太阳只剩一个火点了。我们看见艾格—昂杜恩走近水泉,把蓝色的斗篷铺在地上,跪下了。
“我没想到图阿雷格人是这样尊重穆斯林的传统,”莫朗日说。
“我也没想到,”我出神地说。
此时此刻,我顾不上惊讶,我有别的事要干。
“布—杰玛,”我叫他。
同时,我望着艾格—昂杜恩。他面对西方,沉浸在祷告中,似乎一点儿也没注意我。他正匍匐在地,我又叫了一声,声音大了些。
“布—杰玛,跟我到我的骆驼那儿去,我要在皮套里拿点东西。”
艾格—昂杜恩一直跪着,缓慢地、庄重地、喃喃作着祷告。
布—杰玛没有动。
回答我的只是一阵低沉的呻吟声。
莫朗日和我一跃而起,跑到向导跟前。艾格—昂杜恩也同时到了。
沙昂巴人闭着眼睛,手脚已经冷了,只是在莫朗日的怀抱里嘶哑地喘息着。我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艾格—昂杜恩抓住另一只。我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猜想,理解……
突然,艾格—昂杜恩跳了起来。他刚看见那个可怜的、凹凸不平的饭盒,一分钟之前阿拉伯人还夹在膝间,现在翻扣在地上。
他拿起来,放在一边,一片一片地检查还剩下的生菜叶,发出一声沙哑的惊呼。
“得,”莫朗日小声说,“在这一位身边,现在他该发疯了。”
我盯着艾格—昂杜恩,他不说话,飞快地跑向放着我们的餐具的那块石头,旋即回到我们身边,拿着一盘我们还未动过的生菜。
这时,他从布—杰玛的饭盒中拿出一片绿叶,那叶子肥厚宽大,颜色暗淡,把它和从我们的菜里拿出的一片叶子并在一起。
“Afahlehle!”他只是这样说了一句。
我周身一震,莫朗日也是如此,原来这就是阿发赫勒赫雷,撒哈拉阿拉伯人的天仙子①,使弗拉泰尔斯考察团的一部分人丧生的可怕植物,比图阿雷格人的武器更迅速、更保险。
现在,艾格—昂杜恩站在那儿。他的高大的身影在突然变成淡紫色的天空上映出黑色的轮廓。他望着我们。
我们热心地照料着不幸的向导。
“阿发赫勒赫雷,”图阿雷格人一边说一边摇头。
布—杰玛在半夜里死了,再也没有恢复知觉。
①剧毒植物。图阿雷格人即用此种植物毒杀弗拉泰尔斯探险队中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