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珈妮横过客厅,跑上楼梯,她知道仆人们惊讶地注视她。一个别从起居室出来的副官也一直瞪着她。
她知道自己穿上这套中国服装看来很不一样,只希望薛登能找到足以说服人的借口,使得伯父即使知道她穿着中国服装也不会大发雷霆。
到了卧室,把门关上,她觉得象从暴风雨中得到安静的庇护所,只是另一场暴风雨在楼下酝酿留。
从她回家开始,所作所为一定会受到猛烈的抨击,她得设法作一番解释,一想到伯父母知道她和江氏夫妇做朋友,又结伴出海时,不知如何光火,她就开始颤抖。
不过更令她担忧的还不是和中国人做朋友,而是薛登的问题。
现在,她一个人独处时,想到他要她嫁给他,似乎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
她内心深处祈祷——盲目而无望地祈祷——只因他关爱她!
她知道以他的地位,本来绝不会纤尊降贵地娶一个象她这样一无所有的女孩,何况她又笼罩在秘密的阴影下,这阴影可怕地扩散着…… 任何一个象他这种地位的男人,怎会要一个覆盖在沉乌云下,又不能告诉他其中根由的女孩为妻呢? 但是,他真的向她求婚了,她不由得震撼不已,即使婚姻渺茫无望……
他又说他从不会被击败,他会有办法的!
艾珈妮定到窗口,向外望去,树丛远处就是一片茫茫碧海,中国大陆的山峰染上一道道太阳西沉的金光,那无比光辉耀眼之处,大概就是神仙之乡吧? 一切美得那么奇异,美得那么眩目!
突然的,艾珈妮象是由那得到一股勇气,她过去从没有的、锐不可当的勇气!
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认为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不美丽?为什么要屈从伯父的支配?为什么要接受他不准结婚的禁令?她知道父亲和母亲一向都要她活得快快乐乐,母亲更不允许她任由伯父侮辱和虐待。 记得母亲曾笑一些高级军官和妻子们夸大做作、自以为不可一世的神气劲儿,甚至和下属在一起都认为是降格以从似的,她还模仿他们说话的口气,惹得父亲和艾珈妮笑成一团,尤其那些女人横扫全场的骄横作风,好象自以为责如皇后,其实只不过是位将军或省长夫人身在其位的几年风光而已。
“她们就是一些自以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母牛,”有一次艾珈妮听母亲说:“因为她们常被显赫的地位困惑,我害怕她们一旦回到英国,退休之后,就将隐向暗处,再也没有人愿意听她们那冗长的印度漫谈了!”
“你是对的,亲爱的!”父亲说:“但是如果你大声表示这种革命性言论的话,我就会因为太鲁莽而被革职啦!”
“那时我们就退隐到喜马拉雅山去,”母亲笑着说:“和一些瑜珈信徒、托钵僧或是饱经坎坷的智者论道,学习一些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物。”
“和我有关的真正重要的事情,”父亲说:“就是我爱你!不管人家在外面做了什么,我们要完成我们自己的事,他们不能伤害我们。”
但那并不是真的!
史都华团长的兽行,迫父亲牺牲生命,在那以前,母亲又因救一个在市场感染霍乱的仆人,死于霍乱。
“换成妈妈一定会向弗德瑞克伯父抗争的。”艾珈妮这么告诉自己。
她更了解到:她绝不能象懦夫一样,让生命中最奇妙美好的爱情溜走!
从窗边转身,她决定今后的原则,于是脱衣服上床。
睡在柔软的沈头上,她才知道折腾了大半天,自己真是精疲力竭了。
帆船被攻击时的惶恐,被带下海盗船时的惧怕,料想凯莹和她可能被卖时更耗尽了心神。 她想起薛登对她说的话,就象一照颗的星星在头愿照耀。
“要多久你才能嫁给我,亲爱的?” 想到这一点,她就轻轻颤抖,欢乐扬进内心深处,她闭上眼睛,想象他正拥她入坏,他的唇在搜寻她的。
“我爱他!我爱他!”她喃喃低诉。
她的爱刻骨铭心,她要完完全全属于他。 “如果我不能再看到他,”她告诉自己:“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男人能在我生命中有意义了。”
她知道母亲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去爱父亲的——那就是爱,在一生之中唯有一次,唯有一个值得你一往情深的男人!
“我也一样,”艾珈妮想:“至死爱他,永恒不变;一心一意永不后悔!”
在她几乎睡着的当儿,忽然听到敲门声。
“哪一位?”她问,记起自己从里面锁起。
“我要和你谈话,艾珈妮。”
没有错,那是伯父严厉的声音,艾珈妮顿时睡意全消,心怀抨地跳起,嘴唇似乎也变得又干又涩。
“我……我已经……上床了,弗德瑞克伯父。”过了一会儿,她这么说。
“开门!”
那是命令!一时几乎使她窒息,她慢慢从床边站起,披一件宽松的棉袍,系上腰带。
她慢慢向前移动,好象是被迫移向门边,转动钥匙开了门。
伯父站在门外,穿上制服的他更显得身材伟岸、气势逼人,他的胸前挂着勋章,夕阳的余光从窗口射进,那金色的勋章闪在一片昏黄的光晕里。
他走进屋中,关上门。
艾珈妮往后退了一点,等着他开口,一会儿伯父果然说:“我想你那败坏门风的行为不用解释了?”
“我很抱歉……弗德瑞克伯父。”艾珈妮说,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被那恐吓的声调慑住了。
“抱歉?那就是你要说的?”伯父问:“不要忘了现在你住在谁家!你怎么敢和中国人做朋友?你在什么鬼地方碰上他们的?”
“在……奥瑞斯夏号。” “你明知我不同意,还去拜访他们?”
“他们是……我的朋友。” “朋友!”伯父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怎能和中国人交朋友?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在香港的地位,我对总督讨好中国人的态度有何感觉?”
“我的看法……和他……一样。”艾珈妮说。
虽然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望着伯父的眼光却勇敢无畏,也相当镇静果断。
“你竟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伯父大声咆哮着,举起右手,朝艾珈妮颊上重重打去。
艾珈妮惊住了!本能的发出一声轻泣,一只手抚着被打的脸颊。
“想想看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伯父暴怒地叫:“把你带到家里来,认你作我的侄女,虽然一直不满意你父亲的谋杀行为、你母亲的俄国血统,还是这么照顾你!”
歇了一口气,他又说:“象你父母那种婚姻生下的孩子,我可以想象得到会和东方人交朋友,但你穿着中国服装却是自贬身价,如果有人传到伦敦去的话,连我也抬不起头来!”
伯父停了一会儿,说: “你就不会想想,如果人家知道我的侄女住在我家里,却偷偷溜到中国人的帆船上,结果成了海盗的俘虏,不幸偏偏被英国海军救回来,人家会怎么说明?”
他特别强调“不幸”这个字眼,接着好象艾珈妮问了他,他又继续说:“是的,我是说的确太不幸了!如果情形好一点的话,最好海盗发现你是英国人,把你们俩个淹死或卖给人家为奴,那都是你活该自找的!”
伯父气势汹汹地说,几乎是在侮辱她,艾珈妮本能的后退一步。
他又说:“不要以为把我当傻瓜耍就自鸣得意,你胆敢违背你从印度回来时,我立的约束!你该记得当时我说了什么吧?”
艾珈妮想回答,却没法发出一个字,伯父雷霆般的一击让她脸颊热辣辣的,她希望他不会发现她在发抖。
“我告诉你,”伯父继续说,“你永远不准结婚,我不允许任何男人娶你做太太!你竟然敢——那么阴险的敢去鼓动薛登爵士!”
从伯父进入房问后,艾珈妮第一次移开她的眼睛,几乎不能再忍受他那盛怒之下涨得发红的脸,听他那些可想而知的谩骂: “你真的会以为,”他问:“我会改变你必须随着父亲罪行的秘密进坟墓的决定?” 他又提高了声音:“不会的!我绝不会改变这个决定!艾珈妮——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有损家声的污点,我相信,也可说有点愚蠢的认为,你该知道为什么得听我的话。”
艾珈妮终于开口:“但是,我……要和薛登结婚,我爱他,他也爱我。”
伯父笑了一声,十分难听。
“爱!你懂得什么是爱?”他问:“至于薛登呢?他一定是发了疯才会要你做他的太太!你唯一拿得出去的,只是你是我侄女,不过作为你的伯父和监护人,我拒绝了你那位显赫的情人。”
“不!不!”艾珈妮叫着:“你不能这样待我!我要嫁给他。”
“很显然的,上帝帮助他!他也要娶你!”伯父鄙夷地说:“但是让我告诉你,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的!”
“为什么不会?为什么你要制止这件事?”艾珈妮突然鼓起勇气:“这是不公平的!爸爸为一个不幸的意外事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为什么我要为自己从没做过的事受惩罚?我有权利结婚……象别的女人一样……嫁给我所爱的男人!”
艾珈妮说话时口气那么肯定,她从没表现得这么决断过,她知道要为薛登和自己的幸福而奋战!“所以,你就决定公然反抗我?”伯父问,现在他的声音比较低了,却带着更多的威胁意味。 “我要……嫁给……薛登!”
他望著她似乎在思索什么,嘴唇闭得很紧。
“我已经告诉薛登我不答应这件事,”伯父说:“但是他没答复我,艾珈妮,你坐下来,写封信给他,告诉他你拒绝嫁给他,也不希望再见到他的面。”
“你要我……写……这样一封信?”艾珈妮怀疑地问。
“我命令你这么做!”
“我拒绝,即使这样可以取悦你,我也不愿意写违背初衷的谎话!我要嫁给他……我要再见他的面……我爱他!”
“我会让你听话的,”伯父坚决地说:“你要自动写这封信呢,还是要我强迫你写?”
艾珈妮抬起头。 “你不能强迫我写。”她倔强地回答.“很好,”伯父回答,“如果你不愿照我说的去做,我会用别的方法要你听活!”
他说着向前移了点,艾珈妮这才看到左手拿了一条细长的马鞭。 她注视那马鞭,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眼中带着疑问,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从来没有打过我的女儿,”伯父说,“因为我不需要这么做,但是如果打了她们的话,我也不会后悔,就象打男孩子,就象打我儿子一样。”
他把马鞭从左手移到右手,满脸寒霜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自动写那封信,还是要我强迫你写?”
“我不要……写,不管你怎么处置我!”艾珈妮回答。
伯父出其不意的猛然一鞭甩过来,打到她颈背上,她不禁叫了一声,头往后一倾,倒在床上。
那一刻,艾珈妮还在想:“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鞭子就象利刀一样划过她的背,她再次发出惨叫。
但是,她拼命地控制自己,以超乎常人的耐力紧咬住嘴唇,倔强的不愿再叫出来,她不愿再承认痛楚难当,无论伯父如何对待她,她也绝不屈服!鞭子透过薄薄的棉袍和睡衣,不断地往身上落下,没有任何保护物,痛苦变得更难以忍受了。 艾珈妮觉得她的意志、身体,好象都悠悠忽忽地离开自己;她不再是自己,不再能思考,只是在一鞭带来的痛苦之后,等着下一鞭再挥来。
她整个身体好象都陷入痫苦中,从颈子一直到膝盖,愈来愈痛,痛得象要被撕裂了……一直到最后,她听到一声尖叫,在模模糊糊之中还想着是谁叫的?她居然对自己的叫声也浑然无觉了,痛苦似乎暂时停止,象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才又听到伯父在问:“看你现在还要不要照我说的去做?”
她根本就无力回答什么,过了一会儿,伯父的声音变得更粗暴了:“你非得写那封信,不然我还要续继打你,你自己衡量一下,艾珈妮。” 她想要告诉他不写,但无法开口,甚至那封信是要干什么或写给什么人都记不清了。
鞭子抽了过来,她又突然进出了一声尖叫。
“你要不要写那封信?”
艾珈妮只觉鞭子将她撕碎成一片片,她从床上跌落地板。
“我……写。”
两个字从她唇间喘着气跳出来,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
她全身都受了伤,痛彻心肺,虽然试着要站起来,仍然无法举步。
伯父粗鲁地拉她一把,拖着她向前:“到书桌那里去写!”
她举步维艰地扶着家具往前走,总算到窗前的书桌边。
费了番劲才坐下,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纸笔,她的手在发抖,脸上一片湿辘辘的,虽然她还不觉得自己哭了。
伯父很不耐烦地打开本子,撕下一张纸,放在她面前,又把笔尖蘸上墨水,放到她手上。
“照我说的写!”
艾珈妮的手指抖着,几乎握不紧笔。
“亲爱的薛登爵士,”伯父口授。
艾珈妮感到昏昏沉沉的,生命似乎离开了这具躯壳,她麻木地照着伯父说的写下来。
这几个字写得十分辛苦。
“对于你提的婚事我不愿接受,”伯父继续口述,等着艾珈妮记下后,又说:“而且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艾珈妮放下笔。
“不!”她的声音发颤:“我不能……这样写!这……
不是真的,我要……嫁给他,我要……再见到……他。”
伯父一言不发地拿着鞭子就往她手上狙狙抽来,桌上的墨水瓶被震得摇摇晃晃。 “你还要挨打,打到你同意为止?”他问。
“你不要弄错,艾珈妮,打了你我可一点也布后诲,不只是一次,就是一天打个二、三次也是一样,直到你把信写好为止,不然你别想吃喝什么东西!” 他俯视着她泪痕斑斑的脸和一直抖颤的手。
“你认为你能反抗我,这种情形有多久蹬守”他轻蔑地问。
艾珈妮知道她不能再做什么,强忍着痛苦,整个人陷入恐惧之中,—背上一记记的鞭痕如同火烙般地痛楚,即使移动一下手都觉得痛——她知道她失败了! 拾起了笔,虽然凌乱的笔迹看来就象一只蜘蛛在纸上横行似的,她还是照着伯父说的写了。
“签上名字!”伯父下令。
她签上名字。他拿起那封信,一言不发地带着鞭子往门口走,还从锁里拿走钥匙才离开。
艾珈妮听到自己关门的声音,然后象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动物一样,爬上了床,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 身上的痛楚使艾珈妮难以成眠,一直到曙光乍现,慢慢照亮她黑暗的房间。 接着她发现自己得假装睡一会儿,因为这时她听到开门声。 她恐惧地望着,看看谁向床边走近,深怕来人又是伯父。
一个中国仆人站在那里,是位上了年纪的中国妇人,她在将军府邸服务多年,在好些将军下面干过。
“夫人说要小姐马上起床。”她说。
“起床?”艾珈妮惊异地问:“现在几点了?”
“五点,小姐。”
“为什么要我起床?”
“小姐要外出,”中国妇人回答:“我已经替小姐整理了几样东西在袋里。”
艾珈妮试着要起来,背却痛得几乎要僵硬了,不由得呻吟一声。
过了一会,她才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姐最好起来,”女仆劝她:“不然夫人要生气了。”
艾珈妮确知这女仆所知有限,不能再由她那里套出什么风声了。 同时,她也非常困惑:伯母为什么要她那么早就起来?要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 也许,她会被送回英国,那样的话如果薛登回到英国,她还可能见到他。
她确知他对那封信不满意,也不相信那是她自愿写的。
但她仍不由自主地想到伯父和薛登谈过,不知伯父把她刻画得如何不堪,薛登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
接着她又告诉自己:他们彼此相爱,薛登不会轻信他人的非议。
她确信他爱她。
艾珈妮很吃力地起了身,随便动一动都会痛,好不容易才穿上衣服,鲸鱼骨架的内衣真象刑具一样,但她不敢冒让伯母光火的危险而不穿。
腰上的鞭痕使她在系腰带时痛得难以忍受,要把手臂套进袖中也颇费了一番周章,然后照伯母要她梳的样式把头发梳好,戴上一顶缎带便帽。 她穿戴的时候,中国女仆把她的内衣、刷子、梳子、洗盥用具、睡袍、拖鞋等放到手提袋中。 “还有那些长服呢?”
女仆摇摇头,说:“夫人只要我收拾这些东西,没有别的了。”
艾珈妮更是如坠五里雾中。
伯母不是要她坐船回英国去吗?在整个航程中就只让她穿这么一件长服?如果不是送她回英国的话,又把她送到哪里去呢?艾珈妮拾起了手套和手提袋,女仆到伯母那边转了一趟回来。 “夫人在等你!” 她奇怪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到了走道上,才发现伯母就在房外等着,一看到伯母的脸就足以知道她有多生气了!
“我们要去哪里,爱蜜丽伯母?”
“到了那里就知道,”伯母回答:“我不想告诉你,艾珈妮,我对你的行为嫌恶极了!现在却得和你一起出去,我不想和你说话。”
“好的,爱蜜丽伯母,”艾珈妮说:“但是……”
在她还能再说什么以前,伯母已走到前面,她只好跟着下楼,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
她突然害怕起来,不知将发生什么事,他们要带她去哪里?薛登怎能找到她?一时始有股狂野的冲动,只想从这里跑开,不愿坐进马车里,也许跑到江先生那里请求他们保护。
但伯父一定会运用权势逮她回来,他一定毫不迟疑的这么做,她不能再把江氏夫妇拖进这不愉快的事情中了,此外她还有个感觉,在她还没到他们家时,仆人就会奉命把她追回来,必要时还会强迫她。
那实在太丢脸了!不只如此,更因为她背部痛得很厉害,一定跑不远的。
伯母到了门廊,那里有好几个中国仆人,艾珈妮突然看到阿诺正要打开马车门,她立刻想到,这是和薛登联络的唯一机会了。
她能说些什么?她要怎么告诉他呢?艾珈妮来到前门,看到最下一级台阶上,有一片蓝色的东西。 天色还早,台阶还没有象平常早晨一样刷洗过,看来是一只蓝八哥掠过屋宇时,落下的一根羽毛。
艾珈妮弯腰把它拾起采。
伯母进了马车,艾珈妮把那根羽毛放到阿诺手中,努力想记起广东话“贵族”怎么说。
她记不清了,只有换个字眼,压低声音说:“拿给英国官员。”
阿诺握紧了羽毛,向她点点头。
艾珈妮尽量放低声音,但她进入马车,坐在伯母身边时,伯母还问:“你向那个仆人说什么?”
“我……我说……再见。”艾珈妮迟疑了一会儿说。
“用中国话?.”伯母问,她手中拿着一把扇子,就顺势朝艾珈妮脸上敲过去。
“你没有权利用别的语言说话,只能用英文!”她说:“难道你伯父处罚你还处罚得不够?你还要和中国人攀交情?” 艾珈妮没有回答,伯母打在伯父昨晚甩耳光的地方,一时痛得难以忍受。
伯母没有再说什么。
马儿疾驰,向山下奔去,艾珈妮知道靠近海了,却不是朝城区的方向。
艾珈妮看到前面有一个军用码头,一只军用大艇在那等候,一些水手穿着雪白的制服站在跳板旁。
伯母下了马车,艾珈妮跟在后面到码头上。
他们登上军艇,艾珈妮注意到艇上没有英国军官管理,只有一个中国人负责指挥,显然有意如此。
“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们能去哪里呢?”她狂乱地猜想。
跳板收回艇中,引擎转动,航向蔚蓝的海面。
艾珈妮知道他们向西驶去,一路经过好几个小岛,她很想问问究竟要去哪里,但又不敢打断伯母那无情的沉默。
伯母笔直地坐着,对眼前掠过的景致或海岛毫无兴趣,一只手紧握着象牙柄的遮阳伞,偶而拿起扇子拍两下。
艾珈妮知道她一定不会回答任何问题,只有沉默。
无论如何,她还听得到水手们在外闲谈的声音,有些字,句也听得懂。
她专心一意地听他们谈话,想得到一点蛛丝马迹,似乎有人提到了什么,很象在说“四个钟头”。
如果航行得费四个钟头的话,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她们在五点半离开将军府邸,艾珈妮估计一下,再过四个钟头,就是九点半。
接着她又听到水手们说了一个字,这时才明白过来,答案是——澳门!
她在书上读过,澳门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位在珍珠河口西边。
她确定澳门离香港约有四十英里,记得书上说这是欧洲人在中国海岸最早的前哨站,不但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也是罗马教廷设的一个主教区。
澳门是她到香港后,一直希望能去访问的地方,历史书上对当地美丽的建筑物颇多描述。
她也想过,要去澳门希望渺茫,如果伯父不担任军职机会还大点,不过伯母一向就不喜欢浏览风光。
只是,如果澳门是目的地,为什么要带她到那里去?她试着忆起书上更多澳门的记载,却不由得大感失望,澳门只是和赌博有密切关系,和她可是毫无相关啊!“那里还有什么呢?”她自问,却找不到答案。
太阳升起,天气愈来愈热。
伯母用力挥扇,艾珈妮真希望自己也能把扇子带来。
她喜欢太阳的热力,但颊上热辣辣的伤痕却在隐隐作痛,随着时间的消逝,背上更痛得不得了。
突然,珍珠河黄色的波涛呈现眼前,十分温浊,和香港附近的海面比起来大为不同。
一个浪花卷来,船上其他的人末受惊扰,只有伯母从手提袋拿出一瓶嗅盐嗅着,艾珈妮奇怪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前面是一个狭窄的港口,教堂的塔尖耸立空中,擦亮的十八世纪葡萄牙式建筑物前,绿树丛花,令人耳目一新。
军艇靠近码头,伯母先上岸,看都没看艾珈妮一眼。
她跟在后面,觉得自己就象亦步亦趋的狗似的。
一辆马车等着她们,上了车后,向前驶去。
艾珈妮实在按捺不住了。
“你要告拆我,爱蜜丽伯母,我们为什么要到这来?我必须知道!” 伯母绷紧着脸,一言不发。 艾珈妮突然害伯了,语气强硬起来:“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要跳到马车外,逃走。”
“你不会做那种事的。”伯母总算开口,打破超过四小时的沉默。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艾珈妮问。
“我代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可以学些显然我没有教好的规矩。”伯母的声音中带着恶意。
“那是什么?”艾珈妮间:“是哪一类地方?”
“你伯父和我考虑过,对你和我们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伯母回答:“我们在努力尽责,艾珈妮,你却忘恩负义,我们必须采取一些措施,再也不能让昨天那种事发生!”
“但是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艾珈妮说:“为什么要我国在澳门?”
说着,马车爬上山,停下来。
艾珈妮原望着伯母等她回答,这时转头望向窗外。
她看到一堵高高的围墙,有一扇很大的铁门,中间还有一道铁栅。
她想了一会儿,看上去这是一座教堂,正想再进一步了解时,伯母说: “艾珈妮,这里是圣玛莉苦修院。”
“修道院?”艾珈妮叫起来。
她实在太吃惊,一时说不出什么,伯母领先下了马车。
显然有人在等她们,还没按铃,一个修女打开大门。
“我要见院长。”伯母说。 “她正等着夫人。”修女的英文说得很好。
艾珈妮想是否立刻逃走,但在还没有下决定之前,厚重的门就关上了,她们走上一条长长的右板路,修女在前领路。
修女个老妇人,艾珈妮由她的外表和声音推断她是葡萄牙人,走了一段长路,清凉岑寂的石板路上,只有她们的脚步声悠悠回响。
经过绿树成萌的院落,再沿着走廊往前走,最后修女在一扇高门前停下敲门。 里面的人用葡萄牙话要她们进去,门开了。
一间方形的房间中,只一几张靠背椅,一张橡木桌,墙上挂着耶稣钉在十字架的的塑像,一个年纪很大的修女穿着白色修女服,挂一串念玫瑰经用的念珠。 “你就是院长?”伯母用英文问。
“是的,奥期蒙夫人。”院长也用英文回答:“夫人请坐!” 伯母在桌前一张靠背椅上坐下,院长指指旁边一张椅子,示意艾珈妮也坐下。
“相信你接到弗德瑞克·奥斯蒙将军的信函了?”伯母问。 “半夜收到的,”院长回答:“值夜的修女见是紧急文件,就立刻交给我。”
“事实上也非常紧急,”伯母说:“我想奥斯蒙将军把我们的要求说得很清楚了。”
“我了解信中的意思,”院长说:“你们希望你们的侄女在接受教导以后,宣誓为修女。”
“那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伯母很坚决地说。
“不!”艾珈妮叫着:“如果那是你们的预谋,爱蜜丽伯母,我不同意!我不要做修女!” 院长和伯母对她的叫喊无动于衷,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
“奥斯蒙将军解释过了,”伯母说:“我们对这女孩子毫无办法,我相信他一定跟你谈起她的顽劣行径和不服管教。”
“将军写得非常详尽。”院长说。
“我们觉得应该把她交到院长手中,”伯母说:“以院长的声望,我相信处理这种需要管教的女孩子一定不成问题。” “我们的确有很多成功的先例。”院长同意。
“将军和我都要向院长致最深的谢意,今后这女孩就由你管教,相信在你管教下,她心智会有长进。”
“我们同样也要致谢,”院长说:“将军随函附寄的款项,我们会照规善用的。”
“你知道,”伯母说:“今后我们不想再听到这女孩的事,我相信,现在不需要再保留她原名,也不要再用她的原名登记。”
“很有道理,”院长回答:“你的侄女将会受洗,我们为她选一个教名,受洗以后,她的俗名就不再存在,在这里大家用教名称呼她。”
艾珈妮的眼光从伯母转向院长,又从院长转向伯母,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为她一生所作的决定简直是不可能的!她的未来就在这几句话中葬送了?不能再迟疑了,她始起腿向门口跑过去,耳边响起院长权威的声音:“你要逃走的话,就会受到监禁。”
艾珈妮停了一会,转回来,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好大。
“我不能留在这里,”她说:“我不愿做修女,我也不是天主教徒。”
“上帝和你的监护人都知道这样对你最好。”
“但这并不是最好的,”艾珈妮说:“我不想被限制在这里。”
伯母站起来。
“办不到!”她说:“将军和我已尽责,我们不能再放什么,院长,现在我把这邪恶女孩完全交给你。”
“我了解,”院长说:“我们一定为她祈祷,也为你们祈祷,夫人。”
“谢谢你。”伯母一副很尊贵的样子。
她向门口走去,经过艾珈妮身边,仍然看也不看她一眼。
伯母才走近门口,门就开了,显然外面那名修女已静候多时,恭送如仪。 “请听我说,”艾珈妮恳求:“请妮让我……解释事情的经过,还有为什么……带我到这里的原因。”
“以后我有很多时间听你解释,”院长回答:“现在, 你跟我来。”
她往屋外走去,艾珈妮无可奈何之下,也就只有跟在她后面。
走廊上竟然有好几个修女,艾珈妮感到她们站在外面是想阻止她逃跑,必要的时候,强迫她照她们的要求做。 又走了一段长路,到一条空荡荡的长廊,那里有一排门,每扇门中围着铁栅,艾珈妮知道这是修女住宿的小房间。
一个修女匆忙打开了其中一扇。 那真是艾珈妮生平仅见的最小的房间!
只有一扇天窗,大概只能看到屋外的天空吧?一张木板床、一个水罐、一个脸盆放在木桌上,还有一个硬板凳,墙上挂着耶稣受难像。
“这是你的房间。”院长说。
“但我还要说……”艾珈妮想解释。
“对你的所作历为我听得很清楚了,”院长打断她:“将军他们对你那么仁慈,你却给他们带来那么多麻烦,我要给你些时间,让你好好地想想自己犯的罪,向他们仟诲——你六天都在这房里,不能见任何人。”
她的表情更加严厉,又继续说:“有人会结妮食物,但你绝不能和送东西的人交谈,每天一次到庭院活动活动,以后你就要在房里静思自己的罪行,拯救你的灵魂,六天以后我再见你。”
院长说完就走出房间,关上门,钥匙咯吱咯吱地转动,门锁住了,修女们的脚步愈去愈远。
艾珈妮倾听她们的脚步走远,直到听不见。
室内一片静寂——此时此刻,只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