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敏斯特大主教坐在一张结实的高背橡木椅上,注视着五彩玻璃窗外的庭园。
庭园看起来十分荒芜,然而,在荒芜之中,却也透着迷人的景致。
草地上布满了金色的水仙花,尤其在那棵高大的橡树底下,更是显得金碧辉煌,就象铺了一层金黄色的地毯似的。
阳光照射在银色的湖水上闪闪生辉,在那儿,由于初期的西妥教派的僧侣曾经在河岸上建筑寺院,因而河床被拓宽了不少。
主教是位五官出色、仪表整洁的男人,现在正沉缅于韦恩汉家族的辉煌历史里。
当亨利八世主张废除僧院制度时,李察韦尼先生曾获得皇室丰厚的赐予,致使他的财富更加庞大无比。
可敬的主教梅尔韦尼回想从前韦恩汉家族不仅在宫廷受到重视,享有特权,而且在领地之内亦被尊祟为正直慷慨的领主。
想到这儿,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这时,忽然大厅传来说话的声响,他立刻转身注视着门口。
没多久,声音停在门外,门一下子被推开,他正在等候的人走了进来。
“艾瓦力!”主教一面站起来,一面高兴地轻呼着。
“哈罗,梅尔叔叔,”来人兴奋地喊着:“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呀!”
“你回来真让我高兴,艾瓦力,我好几个礼拜以前就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年轻人笑了起来,房间内的沉郁气氛似乎驱散不少。
“你的信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寄到我手上,”他说:“实际上,最后还是由当地的信差跋涉了两百多哩才转到我那儿的。”
“我也猜想可能你还没有收到信,才会耽搁这么久,”主教说:“孩子,来,坐到我身边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他的侄子依言坐在另一张雕有精美图案的橡木椅上。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在脏得早该清洗的窗子上,主教用一种研究的眼光打量他的侄子,然后满意的点点头。
三十二岁的艾瓦力,看起来不仅和以往一样英俊出色,浑身还散发着一股充沛的活力与健康的气息。
他的身材颀长匀称,似乎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儿瑕疵。他的双眼明亮,皮肤呈现健美的古铜色。
年轻人似乎在等候他的叔叔开口说话,终于,主教以一种抱歉的口吻说道:“在你继承爵位之后,我只能请你尽快赶回来,其他的忙我也帮不上。”
“我已经尽快地赶回来了。”
“我知道,不过感觉上好象等了好长的时间,现在你回来了,我真希望能有较好的消息告诉你。”
艾瓦力,现在是第十一世男爵,扬了扬他那浓密的眉毛,然后,以一种出乎礼貌而非好奇的态度问道:“我的堂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是和你的伯父同时死的,实际上,他俩都死于马车失事。”
韦一句话也不说,静静等候主教继续说下去。
“最好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堂哥吉瓦西当时喝醉了酒,他一向都是喝得醉醺醺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池和你伯父决定深夜离开伦敦,驾车回到这里来。”
主教停了一下又说:“我哥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田赋和房租了,我猜他突然赶回来,大概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产业可资变卖。”
“变卖?”
“我刚才说过,艾瓦力,我希望能告诉你一些好消息,不过,我宁可告诉你实在的情形,而不愿律师提供你不正确的消息。”
“我猜想,在九年前我离开英国的时候,伯父就成天的赌博,把祖先的遗产都输光了。”
“不错,”主教说:“而且吉瓦西也不劝阻他,实际上,他比他父亲挥霍得更厉害。”
“也是赌博吗?”
“不但赌钱,他还喝酒、玩女人,这些都是极端浪费的事。”
“总而言之,你告诉我的就是我继承了一些毫无用处阶地产,一座摇摇欲坠的庄园,还有一些庞大的债务。”
“象山一般多的债务。”主教说。
韦恩汉爵士站起身来走到一扇活叶窗旁边,当他推开窗子的时候,注意到把手断了。
他把窗子开得大大的,然后注视着这个在他祖父时代一度美丽过的花园。园子的尽头有一处湖泊,那儿,他抓到过生平第一条鳟鱼,还有在后园的绿色草地上,他学会了骑马。
韦恩汉庄园对他而言,充满了甜蜜的回忆。他想起旅居国外的日子里,有多少个酷热难当的白昼,有多少个被野兽吼声吵醒的深夜,那时,他往往情不自禁地幻想自己若是能回到美丽宁静的庄园,该有多好。
他从来没有一刻想过自己竟有继承它的一天……
他的伯父韦恩汉十世伯爵有一个儿子,却花天酒地的不务正业。
自从艾瓦力的父亲在滑铁炉战役为国捐驱之后,母亲也在三年前去世了,他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财产,在英国也没有任何令他留恋的事情,于是他决定到国外去闯一闯天下。
没有一个人为他的远行感到难过,除了他的叔父梅尔韦尼。他带着一股年轻人的冲动出发冒险,没有任何限制,没有任何系绊,完全随兴之所至地踏上了旅程。
当他叔父绉巴巴脏兮兮、经过数月旅行的信件寄达他手上的时候,那时他正在非洲的心脏地带,那封信象一颗炸弹投进了他平静的心湖。
展读信件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由于两个人的意外死亡,让他变成家族的实际领导人。
他的祖父有三个儿子:长子约翰·艾瓦力,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和训练,以备他父亲逝世之后继承爵位。
次子就是艾瓦力的父亲,后来从军去了。三子梅尔韦尼进了教堂。
想象得到韦家数代以来的傅统就是庞大的家产全由长子掌管的。
“我们在伦敦拥有的土地现在情况如何?”韦恩汉爵士问:“我记得在布鲁姆的韦恩汉街,还有其他的几条街都是属于我们的。”
“你伯父曾经打算收回吉瓦西和别人订的合约,不过,那些地早被卖掉了。”
“这样合法吗?”
“不合法,不过没有一个人打算去干涉,据我猜测,如果在那段非常时期池们没有获得一笔款项的话,他们其中之一早就被关起来了。”
“难道一点儿剩余的产业都没有了吗?”
韦恩汉爵士从窗边走回来,再度在他叔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担心你听了会受不了,”主教迟疑地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记得有个叫李柏·穆尔的人?他的土地和我们庄园南边的土壤接界。”
“穆尔?”韦恩汉爵士沉思地说:“我好象记得这个名字,他是我们家的朋友吗?”
“当他刚刚买下附近一户人家的庄园时,你祖父就拒绝和他来往。”
“我想祖父八成认为他是个暴发户。”韦恩汉微笑地说。
“不错,”主教回答:“我父亲和新迁来的邻居不容易打成一片,很明显的,他一看见穆尔就讨厌他了。”
“后来呢?”
“他和你伯父成了朋友,那时他刚刚继承了一笔庞大的产业,我猜想在他们混熟之后,哥哥就开始向他借钱了。”
主教缄默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不该如此数说自己的兄长。
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我不太清楚最初穆尔是不是因为某种隐秘的目的才如此慷慨,不过,数年之后,我们都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大方地把钱借给我哥哥,同时愿意收购他出售的任何东西。”
韦恩汉爵士现出惊讶的神情。
“那些画像!”他惊叫起来。
“现在它们全部属于李柏·穆尔了。”
韦恩汉爵士又站了起来。
“他妈的!请原谅我的粗话,梅尔叔叔,不过这实在太过份了!那些全都是家族的画像啊!它们属于家族中的一份子,何况其中大部份还是有纪念性的画像啊!”
“也许我们应该感谢穆尔把这些珍品收藏起来。”主教说,不过,这显然并非由衷之言。
“他还拥有我们的什么东西?”
“银制餐具。”
韦恩汉爵士紧紧地咬着嘴唇。
银制器皿在韦尼家族的历史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其中有一部份实际是属于西妥教派,其余则是由于对朝廷有功,由亨利八世和其他的国王颁赐的。
有一件银器,是罗德·韦尼将军在马勃罗麾下打胜仗时随身携带的护身符。另一件银盘则为乔治二世送给艾瓦力高祖父的结婚礼物。
记得在圣诞节或其它庆典节日,全家人聚集在餐桌上,这些银器便会发出耀眼的光芒,为餐桌生色不少。
在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他就深深地迷上那些装饰着韦尼家族传统标志的大烛台,还有漆上代表荣誉纹饰的杯盘和花瓶。在他小小的心目中,它们简直有如园外湖水上的阳光般耀眼。 韦恩汉爵士从屋子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似乎想籍此松弛自己的愤怒情绪;“我想我不用再问你那些绣帷怎么样了,它们是庄园里最珍贵的装饰,我几乎不敢相信它们已经不挂在墙上了。”
“我相信它们一定被保管得好好的。”主教回答。
“可是,它们现在是属于穆尔家了,有没有可能把这些物品要回来呢?”
主教慢吞吞地说:“没有一家法院会把它们归还给你的,除非你能把所有的债务还清。”
“一共欠了多少债?”艾瓦力问。
主教迟疑了一会才回答说,“差不多有五万多英镑!”
“怎么可能呢?”韦恩汉爵土惊叫起来。
他注视着主教的表情,知道叔父绝不象在开玩笑的样子。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完了,”他说:“庄园完了,田庄没希望了,整个家族也没救了!”
他再度走到窗户旁边,似乎想要好好透一口气。
“你大概知道我有多少钱吧?我目前只有足够自己开销和支付旅行费用的钱,怎么能够维持这个地方一年的开支呀!”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当然,佃农那儿会有一些钱收进来。”
“农庄大部分都荒废了,”主教回答说:“你伯父从来不修整农舍,而且当佃农死了或离开之后,也不再找一户接替的人来。大部分的农舍都没有屋顶,除非有特别优异的农夫才能使这些田地回复生机。”
“可是我记得人家说过,这附近就属我们的田地土质最好。”
“在你祖父那个时代——的确如此。”
韦恩汉爵士从窗边转过身来。
“请你告诉我,梅尔叔叔,”他说:“我该怎么办呢?”
“过来,我们坐下来谈,艾瓦力,”主教说:“有一件事你帮得上忙,不过我很难出口。”
“为什么说不出口?”韦恩汉爵士追问。
“我想,现在我终于了解为什么他要毫无止境地借钱给你伯父,又让吉瓦西毫无节制地挥霍金钱。”
“听起来好象他若不是个善心的慈善家,就是一个傻子。”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只有一件事例外。”主教回答说。
“什么事?”
“李柏穆尔有一个女儿。”
主教说这话的口气虽然很轻,不过韦恩汉爵士却象挨了一枪般地震动了一下。
“有个女儿?”他问道。
“吉瓦西生前就和她订了亲。”
“我懂了!”韦恩汉爵士缓缓地说:“原来穆尔想要他的女儿当韦恩汉庄园的女主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当然得付出重大的代价。”
“实际上他是鬼迷心窍,”主教说:“就象你的伯父被魔鬼迷得昏头转向一样。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野心,除非他达到目的,否则他永远也不会甘休的。”
韦恩汉爵士默不作声。他的眼光中充满了问号,不过并没有提出来。
“昨天我遇到穆尔,”主教静静地说:“他说你若愿意娶他的女儿,他可以把那些一度是庄园里的东西送你当结婚礼物,此外,他还愿意把房子、土地和农场退还给你。”
韦恩汉爵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据我所知,”主教继续说:“他的女儿嘉利塔,目前拥有三十万英镑的财产,而且在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将继承他的全部遗产。
“你的建议可当真?”韦恩汉爵士问道。
“我只是告诉你穆尔的打算,我相信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可是这个女孩真的能一下子把对一个男人的感情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那没有什么不同,”主教淡淡地说:“何况任何准备嫁给吉瓦西的女孩,一定会发现你是个非常合适的替换人选。”
韦恩汉爵士一语不发地在房里走来走去。
木板上只有几块破旧的地毯铺着,因此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单调又空洞。
“这样太过份了!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受不了的!”他嚷着:“我一直是自由自在的,梅尔叔叔,我从来不受任何人的约束。老实说,我非常尊敬我们的先人,而且很了解其代表的意义,不过,我可不愿成为传统下的牺牲者。”
“我了解,”主教同情地说:“只是有一件事你要记住——责任。艾瓦力,不论你怎么想怎么感觉,现在你是韦恩汉爵士了,而且还是这个家族的领导人。”
“我们还有多少人?”
“和我们有密切血缘关系的有五十多个,”主教解释说:“至于姻亲方面,那就有好几百人了。”
“你认为,这个庄园对他们有任何意义吗?”
“那和对你、我的意义是完全一样的,”主教说,“它是他们生活的重心,不论他们在生活中遭遇到什么难题,他们永远对它忠心耿耿,视它为精神的堡垒。虽然韦恩汉家族中也有一些坏人、败类,就象你伯父一样,但是,你也知道有许许多多的族人,他们英勇豪侠的行为永不停止地被传颂着,就象盏盏灿烂的明灯,指引我们的子孙向前迈进。”
主教这一番话说得非常感人,他的侄子沉吟了片刻,平静地说道:“我现在知道你要鼓励我做什么了。”
“从前法国西南部那瓦尔王国的亨利国王说过:‘一场弥撤远比巴黎来得重要,’”主教回答说:“我想你仔细考虑过之后,就会体会出庄园的存废是值得以婚姻来作冒险的。”
“这整件事情真令我不寒而栗!”韦恩汉爵士大声嚷着:“这不仅是一件有预谋的婚姻,而且和好几世纪以来在上流家庭和东部地区所发生的事情一样:一个女孩到了结婚。之后,才看到她新郎的庐山真面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何况这个女孩,这个李柏穆尔的女儿,又和我的堂哥订了亲。”
“假如她自个儿愿意,你堂哥早就把这个魔鬼的女儿娶回来了。”主教讽刺地说。
韦恩汉爵士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欣赏你这句话,梅尔叔叔,我最喜欢你这一点了。换成其他从事圣职的人,虽然心里有这种想法,却会用主教的口吻说出来!”
主教眨眨眼睛。“现在我不是用主教的口气和你说话,艾瓦力,而是以韦尼家人的口气。我本来不想说我讨厌吉瓦西,假如不是基督教义限制的话,我就要说:“自从他离开之后,这个世界变得干净、美好多了。”
“他真是这么声名狼藉吗?”韦恩汉爵士扬了扬眉毛间道。
“有甚于此。”主教简洁地说:“有关你堂哥的行为,定还会有许多人告诉你,此刻我不必多说了。我要说的是,我只是很吃惊,甚至很纳闷,居然有父亲会把他的女儿嫁给吉瓦西!”
“让我们来谈谈李柏穆尔。”韦恩汉爵士说。
“好的。”
“我想你大概希望我去看看他?”
“你唯一的选择就是撒手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然后回到你原来的地方。无疑的,身处非洲的旷野,你就会忘掉庄园,然后它就会逐渐地衰败下去。”主教说得很认真,他平静的声音也更加富有吸引力。
韦恩汉爵士再度站起身来,走到窗户旁边往外看。
他觉得庄园里的水仙花甚至比他记忆中的还要鲜艳,他相信,在湖水两岸的立金花一定也是金黄一片。他经常将这些花送给他的祖父,不过,通常在还没有拿进屋里之前,它们就枯萎了。
他还想,鳟鱼会不会仍然躲在柳树的荫影底下嬉戏呢?记得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有一个园丁还教他怎么钓鱼,然后,当他在世界其他地方露营而想要吃鱼的时候,他就把这些钓鱼的技巧大大地表现一番。
可是,没有一样鱼会比韦恩汉庄园池塘里的鳟鱼来得美味,就好象无论多么昂贵的水果,也比不上他从大花园里偷采的桃子来得香甜一样。
他猜想,此刻花园里一定长满了杂草,马厩可能连一匹健壮的马也没有了。自然,当他把一件黑色或是咖啡色的外套纽扣擦得亮闪闪时,也没有一个马夫会对他吹口哨了。
是的,如今的马厩一定非常安静,只有瘦弱的马儿从半开的门探出头来,饥渴地哨着胡萝卜或苹果吧!
此外,长长的画廊一定也是凄凉一片,从前,那儿不仅是捉迷藏的好地方,而且还可以在光滑如镜的地板上溜冰呢!
“快走开,艾力瓦少爷,”女仆常常对他这么喊着:“你脏兮兮的鞋子会把地板踩脏了。”
不过,在厨房里总有一块姜汁蛋糕为他准备着,要不就是一杯香甜的葡萄酒。
当他长大之后,每当他外出打猎,厨子就会特别为他包好一份火腿,然后藏在马鞍里一处隐秘的地方。
他知道,这房子的每一部份,这花园的各个角落,没有一处不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回忆。
就在灌木丛那儿,他打中了生平第一只雉鸡,记得它临死前那种痛苦的挣扎曾经令他悸动不已!他还和同伴在公园里用白鼬狩猎,当他的白鼬掉到陷阱里去的时候,他曾懊丧了好一阵子。
庄园成为他童年生活的重心,虽然他父母在庄园的另边有栋房子,他却三天两头的往庄园这边跑,他的祖父祖母最喜欢他了,一看到他来就捧出大包小包的零食让他吃个痛快。
“您别宠他,艾瓦力这孩子太烦人了!”他听见母亲甜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艾瓦力从来不烦人的,”他祖母回答:“他是咱们韦尼家的好汉,他祖父昨晚还说他是整个家族里最好的骑师,投有一个人赶上他咧!”
他曾经多么神气地在庄子里的小径上驰骋啊!不为别的,仅仅因为他是韦尼家的一份子。
好几次,他尝试和吉瓦西做朋友,但是他的堂哥老是对他摆出一副不欢迎的面孔。
“你总是骑最好的马,”有一次吉瓦西不服地咆哮着:“所以,你才能够跑第一!”
其实,真正的原因乃是吉瓦西的骑术较差,不过艾瓦力并不想和他争辩。
“跟着我,吉瓦西,”他说:“那么其他的人就落在我们后面了!”
吉瓦西自然而露不悦之色,他不愿意和他的堂弟分享任何东西。
韦恩汉爵士现在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父亲去世之后他要到国外游历的原因。他实在不能坐视吉瓦西对待仆人、佃农的恶劣态度。那些人一生居住在农庄里,几乎就等于韦尼的家人一样。 至于伯父成天沉迷在赌台上,而且对庄园诸事不闻不问的态度,他也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对他厌恶日深。
他开始注意到有许多物品破败不堪,赠给老家仆的退休金也不象从前那么丰厚了,还有房舍七零八落,也没有人想要加以整修。
对他来说,回家并不意谓他有权力可以干涉庄园的事,而且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他虽然身处国外,却不能忘怀家乡的一切,庄园更是成天在他脑海里打转。他知道,假如自己再离开这里,听任它自个儿毁灭下去,他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安的。
但是,他的内心又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反抗、怒吼,不愿意受到任何人的牵制。
他压根儿就没有结婚的打算,虽然生命中也曾经有过许多女人,不过要不了多久,她们就烟消云散了。
被一个女人束缚实在是无法忍受的。尤其她是一个处处处心积虑、用尽所有手段才买下庄园的富人的女儿。 但是他一想到别人连续地把家里的财务搬走,把墙上的画像和绣帷取下,把厨房保险柜里的银质器皿拿走,还将瓷器、祖母卧房里精致的家具全部搬个精光的时候,他心里就感到椎心的痛苦。
自然,李柏穆尔有很好的理由从事这项交易,比较之下,他本身的自由就微不足道了。
“好吧,毕竟还有一点值得安慰的。”他大声地说,因为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和主教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了。
“哪一点?”主教问。
“这儿有足够的空间饲养我的动物。”
“你的动物?”主教吃惊地问。
“对,有两只印度豹、两只狮子,还有许多鹦鹉!”
“你把它们也一块儿带回来了?”
“我不能扔下它们不管啊!它们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
这么多年来,它们都一直跟在我身边,假如现在把它们放回山里去,无疑的一定会被其它的动物咬死了。”
“你想它们能适应英国的环境吗?”
“梅尔叔叔,你知道,在英国豢养动物的消息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朱利尤斯凯撒就曾惊讶地发现,在古代的不列颠人居然以饲养动物来做为消遣!还有许多贵族远在几世纪以前就有收集动物的嗜好。书上曾经记载,有一位贵族居然还收到“征服者威廉”的儿子所赠送的一只熊呢!”
他微笑了一下继续说:“小时候,我最喜欢听有关亨利三世时的伍德史脱克动物园的一只漂亮白熊后来被送到伦敦塔上的故事。”
“我忘记有这么一个故事了。”主教喃喃地说。
“市政官员很乐意提供口络、铁链和结实的绳子送给它,为了节省开销,每天都有人牵它到泰晤士河自己抓鱼解决晚餐呢!”
主教笑了起来。“现在我想起来了!在纪元一千一百年的时候,伍德史脱克的确有许多狮子、豹、骆驼和山猫。”
“英国全是模仿意大利的,”韦恩汉爵士回答:“假如你记得的话,梅尔叔叔,佛罗伦斯的巡回动物园是他们市民最引以为荣的标志;而利奥十世大主教更是把他的野生动物豢养在梵帝冈呢!” “我记得读过这段报导,”主教说:“而雷欧纳多达文西也是酷爱动物的人!”
“我希望能带更多的动物回来,”韦恩汉爵士强调:“我本来想把一只驼鸟也带回来,可是那个可伶的小东西会晕船。” “你的狮子和印度豹就适合旅行了?”
“它们看起来都很好,只是当我离开的时候它们会有点紧张罢了。它们是用运货马车运来的,这得多花好几天才能运到。我则是坐驿马车赶回来的,因为我知道你在等我。”
“我收到你的信,说你已经抵达南安普敦了,”主教说:“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没有马上来看我。”
“我必须看着我的‘家人’下车啊!”韦恩汉爵士回答:“梅尔叔叔,我迫不及待地要把它们介绍给你,我相信那些鹦鹉一看见你,就会觉得你长得很象圣芳济!”
主教笑了起来。“艾瓦力,你小时候就常常做些令我惊讶的事,现在你又吓了我一大跳。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把野生动物当宠物。是了,当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你就经常出外打猎。”
“也许是和佛教徒一起生活的关系,我不再有杀生的念头,”韦恩汉爵士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因为我的‘家人’要吃东西,便不得不允许它们自己去猎食动物。不过,为了填饱肚子而杀生和为了娱乐消遣而打猎是不同的。”
“我只能再说一遍,你真使我感到惊奇!艾瓦力。”
“其实你才更今我感到惊讶呢,”韦恩汉爵士回答说,“现在,梅尔叔叔,我们一块儿去喝点东西好吗?经过长途旅行之后,我觉得口好渴。”
“亲爱的孩子,我是多么疏忽啊!”主教轻嚷了起来:“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只是,一见到你,我就迫不及待地想把一切情形告诉你,却忘了请你喝水了。”
他说着立刻站起身来。“我倒是带了一些酒放在餐厅里,并且吩咐佣人准备了便餐,我想你大概饿了。”
“我真的饿了!”韦恩汉爵士说:“我好感激你,梅尔叔叔。”
他们从屋里走出来,经过空荡荡没有任何家具和画像时走廊来到宽阔的大厅。
韦恩汉记得在餐厅的狭长桌子上,曾经有五十个僧侣和他们的副主教在这儿用过餐。
巨大的壁炉上装饰着漂亮的大理石炉架,那还是十七世纪工匠的手艺。
韦尼家族历代代表荣誉的纹章,还有族人结婚时穿戴的饰物,如今都放在好几个彩色的长形玻璃柜里。
不过,这时候主教和韦恩汉爵士最开心的是长形餐桌上的饮食,还有静静躺在一个银质冰桶里的两瓶酒。
“梅尔叔叔,虽然你是个单身汉,倒是比一个结过婚的男人还懂得享受。”
“亲爱的孩子,我虽然没有得到全部的享受,至少部分享受是有的,”主教点点头说,“我们吃喝过后,就会感到舒适一点儿。今天早上,我们实在都受够了。”
“非常谢谢你亲自告诉我这些消息,”韦恩汉爵士说,“正如你所猜测的,我不喜欢从外人那儿听到这些事情。”
“我也是这么猜想。”主教说。
他习惯性的在桌首坐下,低头祷告了亦会儿,接着拿起一把银色小刀切割银盘里的鲑鱼。
“你必须原谅我,艾瓦力,今天礼拜五我不能多吃鱼。”
“刚好我最喜欢吃鲑鱼。”韦恩汉爵士说。
“这个时候的鲑鱼味道最好了。”主教回答,并且替他侄子先挟了一块鱼。
“要不要我开一瓶酒?”韦恩汉爵士问。
“请,”主教说:“我们自己来比较自在,假如牧师或佣人在旁边,我们谈话就不方便了。”
“正有同感,”书恩汉爵士说:“而且我一向很会照顾自己,不论在任何地方扎营旅行,我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加了一句:“这种生活多半很辛苦。”
“你似乎因此茁壮了不少。”
“我一向过得很清苦,并不觉得特别愉快,不过这种生活是种很好的磨练。”
“我真想听听你所有的经历,但是你也应该对这个国家多做一番了解。”
“是的。目前,我最想知道的是有关国王陛下挥霍无度浪费金钱的详细情形。”
“陛下一生都在浪费中度过,”主教说道:“情形是这样的,一旦他在年轻的时候债台高筑,那么往后他想摆脱几乎是不可能的。”
“假如伯父在世的话,我希望他也能说出同样的藉口。”艾瓦力说。
“他们浪费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主教激动地说:“国王主要浪费在建筑宫殿和不停地购买画像和雕塑上。艾瓦力,他曾经花了不少金钱兴建卡尔登宫殿,另外又在布来顿建造一座美轮美奂的皇家花园;这种事很难说,也许后代的人会认为它们是一种不朽的史迹呢!” “可是伯父却把金钱浪费在铺着绿色毛毡的桌子上,”
韦恩汉爵士苦恼地说:“没有一点儿成就表现出来,却留下一大笔债务等着我替他偿还。”
“那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主教举起酒杯说:“来,艾瓦力,我敬你一杯,我觉得你如此做决定,在我的心目中不仅是一个绅士,更是我们韦恩汉。”
韦恩汉爵士知道这是叔叔对他最高的推崇,便朝他眨眨眼睛:“谢谢你,梅尔叔叔,不过,假使要娶李柏穆尔女儿的人是你不是我,那时你对前途就不会这么乐观了。”
“不错,”主教点点头表示同意:“不过你大概还没有想到,艾瓦力,也许她长得比你想象中的要可爱得多。
“我根本没想过她长得何等模样,”韦恩汉爵士回答:“不过,还是由你来描述一下吧!”
“我好象没见过她。”
“那么,我娶回来的不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吗?”
韦恩汉爵士说:“也许她是个斜眼或麻脸什么的,假如她真长得如此,我一定把她送到教堂里面,让他们好好照顾她的。”
“艾瓦力,”主教平静地说:“你实在想得太多了,说正经的,虽然李柏穆尔人缘不好,不过却长得很不错。”
他注视着他侄子的表情,然后补充说:“说来让人惊奇,他不但是个绅士,而且出身良好,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调查出来的。”
“这么说比较保险了。”韦恩汉爵士的语气虽然充满了嘲讽,但主教觉得他已经不象刚才那么生气了。
“还有呢,”主教继续说,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说些有趣的事情,“李柏穆尔对吃似乎蛮有研究,昨天我应邀去他住处拜访,虽然他的排场过份奢侈,不过每一样菜都很开胃。”
“他可能约你去看他的女儿?”韦恩汉爵士一面说一面又往主教和自己的杯子倒酒。
“其实我本来以为李柏穆尔会提出来的,可是他并没有。假如我提出想看他的女儿,他们还以为我想觊觎他们的财产呢!”
“我就是希望你帮我去看她一下。”
“傻孩子,我愿意帮你做许多事,可是你追求的对象可不能由别人代劳啊!”
“追求!”韦恩汉爵士嚷叫起来:“我只要在证书上签个字就行了。至于我要求的那些东西,我想他们会乖乖地还给我,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接受的资格。”
“胡说!”主教大声地说:“你是很了不起的,艾瓦力,你是别人心目中的偶像。你看你的身体多么健壮啊!”
韦恩汉爵土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地大笑起来。“梅尔叔叔,我很欣赏你这句话,我完全同意你的论点。
一个贵族假如象我这么健壮实在很糟糕!我应该是整晚喝酒喝得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而且由于一天到晚盯着扑克牌盯得两眼昏花看不清东西。我应该是生活放荡变得瘦骨嶙峋,身体贫血而显得萎靡不振。”
他再度纵声大笑,然后说:“我实在不适合跻身上议院,这点你也知道。”
“我想你的优点正是那些贵族所欠缺的,”主教反驳道:“我认为议院正需要注入一些朝气,那里实在缺乏象你这种见闻广博的人。”
“据我所知,将来它也不会有多大进展的,”韦恩汉爵士说:“未来的五年我将会待在这儿,我想事先说明一件事——往后我动用未来岳丈的金钱设置产业时,我不希望他插手过问。这一切应该由我一个人全权作主!”
“这种事牵涉到遗嘱问题,”主教沉思地说:“不过我觉得李柏穆尔一心要为他的女儿争取名衔,如此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定不会过问你支配金钱的事情。”
“希望你的推断正确,”韦恩汉爵士说:“我不能忍受任何人对我的干涉,当然更不容许我妻子干涉我的事,不论她,多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