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早餐室敞开的窗户照了进来,射得银咖啡壶闪闪发光。
吉塞尔达坐下时,注意到咖啡壶旁有从城堡附近伯克利上校的农场运来的一个新蜂窝和一块金灿灿的泽西产黄油。
伯爵坐在她对面,他气色那么好,甚至在早上明亮的光线下,脸上的苍白之色也并不太明显,事实上他的皮肤在领结的白颜色衬托之下,反而显得多少带点棕褐色,吉塞尔达意识到这一切,心里一阵颤动。
“今天早上我确实饿了,”伯爵说,一边自己动手拿鲜蘑菇烧牛肉吃。
“这是个好迹象,”吉塞尔达莞尔一笑。
“不过不会象我将来回家以后那样娥,”伯爵继续说,“在家里我总是在早餐前骑马,回来时已经非常乐于公平对待正在等待着我的很多盘早餐。”
“您在林德园有很好的马吗?”吉塞尔达问。
“我的马非常好,”伯爵答道,“但我打算再买一大批马。我父亲对赛马不感兴趣,可我却感兴趣,只要我身体一康复,就打算参加地方上的越野赛马。”
伯爵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热情,他正计划着将来的所有这一切事情时,吉塞尔达却意识到届时她自己不会在场,不觉感到心里一阵作痛。
她很想知道,就在伯爵骑马越过自己的园地,驰骋于自己庞大的领地上时,是否会想到她。一种不可避免的感情猛地涌了上来,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忘掉他,哪怕一刻也不会。
伯爵似乎一直在她的思想里,在她的心灵里,是她绝不可能摆脱掉的部分意识。当她面对没有他的某种前途时,突然清楚地意识到:她爱他。
她以前从来没认识到,自己对他的同情就是爱,实际上直到伯爵起床穿得整整齐齐为止,吉塞尔达还真的从未将他当作一个男人来看待。
可是现在,不可能否认他是个堂堂男子汉,不可能把他当作别的什么来考虑了,而且吉塞尔达十分清楚,伯爵占据了她的整个生命。
“多么奇怪呀,不是在别的时候,偏偏是在早餐的时候,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堕入了情网,”她心里暗想。
但她知道,在她心中活动起来的爱已经在那里存在了很长时候了。
原因很简单,她一直害怕承认它。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暗自对自己说,“绝不能让他知道……绝不能让他有丝毫我有这种感受的想法。”
由于她在某些方面或许是上校所认为的演员,她成功地设法以一种相当正常的口吻说:
“您今天有什么计划?”
“我实际上还没决定,”伯爵回答说。
在他说话的时候,一个男仆走进房来,他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里盛着一封信。
仆人径直走向餐桌,伯爵放下刀叉等候着,很明显他希望这信是给他的;然而不是,仆人反而把盘送给了吉塞尔达。
“一封情书?”伯爵用一个法语词戏谑地问道,两道眉毛往上一扬。
吉塞尔达从盘子里取出那封便信。
“我可以打开看吗?”她彬彬有礼地问。
“请吧,”伯爵回答说,“你尽可放心,我真是好奇得要命!”
吉塞尔达拆开了信封。
这信是朱利叶斯写来的。
他信里的字母写得挺大,大写字母还加花作了装饰。吉塞尔达想,这两个特别之处都是朱利叶斯典型的个性特征。
她展开信一看,信中写道:
你曾于一天晚上答应过跟我共进晚餐,因此我
打算今晚邀你一起吃晚饭,我想你会赏光的。
今天上午我带你去水泵房时,你可以给我答
复,不过在我们周围有许多人的时候要开口谈点正
事,总是那么困难。我想告诉你,我正盼着能比以
往更为畅所欲言,因为我有些特别的事情只有在不
受干扰的时候才能问你。
请不要让你最谦卑的和最尊敬你的崇拜者失
望。
朱利叶斯·林德
吉塞尔达看完信之后,末加评论就把它递给了伯爵。
伯爵看了一遍,只简短地说了一句:
“你的答复是:一定去!”
“我……必须……去吗?”
甚至在吉塞尔达开口的时候,她也认为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她当时受雇就是要诱骗朱利叶斯主动向她求婚,而今晚朱利叶斯打算做的事就是向她求婚,吉塞尔达对此很有把握。
“接受邀请,”伯爵命令道。
吉塞尔达十分顺从地转身对仆人说:
“请信使告诉林德先生,我非常高兴接受他的邀请。”
那男仆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而伯爵和吉塞尔达都一言不发,默默地坐着;
伯爵又吃了一盘早点,吃完之后说:
“如果我们还需要别的什么,我会拉铃的。”
“很好,老爷。”
仆人们离开了早餐室,吉塞尔达等着伯爵开口。
“你十分清楚,吉塞尔达,”伯爵过了一会说,“我们演出这台化装舞会有两重原因,一是为了阻止朱利叶斯娶克拉特巴克小姐,二是为了要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教训教训他不要到处追求有钱女人。”
“你真的认为,由于我们……在他要我嫁他时羞辱他,就会阻止他将来努力去找……另一位有钱女人为妻?”吉塞尔达问。
“或许不会,”伯爵思忖着说,“不过,谁也不喜欢被当作一个白痴,当朱利叶斯发现你穷得腰无分文的时候,他肯定会认识到已把自己弄成一片什么样的萝卜缨了。”
“你希望我……对他讲吗?”
“不,当然不罗,”伯爵回答说,“如果他今晚向你求婚——无疑他是会这样做的——我建议你对他说,要他来跟我商量商量,或者,变通一下,如果你情愿的话,跟上校商量。毕竟已假定他是你的亲戚。”
“不……不要上校!”吉塞尔达尖叫着说。
“为什么那样说话?”伯爵问。
“我不希望……上校跟我的……私事有牵连。”
伯爵探索地盯着她,好象他还拿不准这是不是正确的解释,随后他说:
“那好,由我去跟朱利叶斯说。你可以找个借口,说你不能嫁给他,除非得到我的允许。他会来找我,我就告诉他我对他的确切看法。”
伯爵的话音里有一种满意的调子,过了一会儿,吉塞尔达迟迟疑疑地说:
“我……知道朱利叶斯表现……极差……我知道他已经……从您那里拿走了太多的钱。不过……我相信,报复心强……对您、对他都同样……非常有害。”
“报复心强?”伯爵惊叫着说。“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
“不……不是那样,”吉塞尔达说,“只是您在各方面是那么……强,您的钱又那么……多。”
“朱利叶斯也有过很多钱,”伯爵回答说。“我向你保证,我现在不是在‘压榨贫民’。朱利叶斯有过一大笔家产,不幸的是,那是他二十一岁他的父亲亡故后继承的。”
他停了一下,接着往下说:
“他在两年之内就把这份家产花得精光,接着又几乎花掉他母亲所拥有的一切。你是否把那叫做特别有声誉,值得借钱给他?”
“不……您说得对……只是我忍不住要为任何一个穷人感到……难过。”
伯爵的脸变温和了。
“对此我能理解,吉塞尔达,这正是我希望你体会的感情,不过,别把你的同情浪费在朱利叶斯身上。假若你象他.认为的那样富有,那么在几年之内他就会荡尽你的财产,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脚把你踢开,又去追逐另外的女人。”
“我捉摸不出,不知道有没有人真的是整个儿都坏透了?”吉塞尔达说。
“或者是整个儿都好得不得了,”伯爵冷嘲热讽地说。
“或许有一个例外,就是你自己。”
吉塞尔达莞尔一笑。
“我真希望是那样。我这人并不是那么好。我常常恨人恨得非常厉害。”
“例如,恨威灵顿公爵。”
他看见吉塞尔达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马上就意识到他一拉弓,就射中了靶心。
“你真的恨他,”他慢吞吞地问道,“要是我问你理由,是不是真的白费劲?”
“是白费……劲。”
“好吧,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伯爵说,“不管你多么机智地把秘密隐藏起来,我都打算揭穿这些秘密。只要我持之以恒,总有一天必将获得成功,无论你如何努力想要阻止.我也罢。”
吉塞尔达没回答,她只是看着伯爵,伯爵在她的眼里看见了一种他无法解释的表情。
它不光是恐惧,而且夹杂有别的感情,他正纳闷这种表情会是什么,门开开了,伯克利上校走进房来。
“早上好,吉塞尔达——早上好,塔尔博特!”他说,“看见你起了床,真的下楼用早餐了,真叫人高兴!”
“这是使我感到高兴的事,”伯爵答道,“你来得真早,爵爷。”
“今天我有许多事要做,”上校回答。“我来请你今晚作客。”
“哪儿?”伯爵问;
“看演出,看我为法国奥尔良公爵演出。我料想你知道他在切尔特南,他还特地要求看我对你谈过的这出新戏。”
“就是那出《撕下了假面具的恶棍》吗?”伯爵带着微笑问。
“你记得真是一点不差!”上校高兴地说。
他拖了一把椅子到桌前,一个仆人好象知道他想要喝点什么,抢先在他面前放了一个大杯子,给他斟满了咖啡。
“这将是一个有趣的娱乐晚会,观众都是著名人士,”上校边说边拿起了杯子。“我真的认为那将会使你高兴,塔尔博特。此外,玛丽亚·富特将演主角,我希望你见见她。”
由于伯爵没回答,上校就转向吉塞尔达。
“他的身体己康复得不错,护士,可以外出欣赏晚会了吧,是不是?”他问道。
他开玩笑说,不过他的眼睛里却有一种令吉塞尔达感到窘迫的神色,因而她在回答时眼睛只看着伯爵。
“纽厄尔先生对伯爵的身体状况非常满意。”
“那么今天下午你一定要休息,塔尔博特,八点钟到剧院来。演出完毕,如果你感到不太累的话,你一定得跟玛丽亚和我共进晚餐。我们不会留你太久的。顺便说一句,我已经请亨利·萨默科特来陪你。”
“你没给我留什么选择余地,只有接受罗,”伯爵慢悠悠地说。
“我想要你看我演这个新角色,”上校回答说,“别认为我是自夸,我演起来棒得很呢!”
他呷了几口咖啡,随后好象突然想起什么,就说:
“你在另外一个晚上一定要带吉塞尔达来见我,可不是今天晚上。由于你不愿意爬楼梯,我把你安置在舞台幕前侧的特别包厢里。这包厢可容三个人,不过在演出过程中我得占个座位。”
“那是为什么呢?”伯爵问。
“因为我演那位贵族,诱惑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说服她违背她父亲的意愿,在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而她父亲却是位牧师。”
他哈哈大笑。
“真是相当有趣。在演第一幕时,牧师慷概激昂地演讲教义,反对任何形式的流血行为,在布道中宣称,‘所有的基督徒无论受到多么厉害的侮辱,即使挨了一个耳光,还必绕把另一边脸颊转过来。可随后在第二幕结束时,为自己的女儿受到诱惑而进行报复,他枪杀了应对此负责、正坐在剧院舞台幕前侧特别包厢的那位贵族!”
“这在我所来非常有独创性,”伯爵稍微带点讽刺地评论说。“你对这样的‘流血和喧闹’应负责吗?”
“这主要是一个受我庇护的门徒写的,”上校回答说,“可我必须承认,我在这里面加添了好几个他原来没考虑到的曲折情节!”
伯爵听了轰地一声大笑起来。
“菲茨,你的毛病就在这儿,你什么事都要揽下来亲自做。你想当剧作者、资助演出的后台老板、舞台监督,还要当主要演员,使我惊奇的只是你没同样去指挥管弦乐队!”
“我亲爱的塔尔博特,”上校回答说,“我在生活中已经领悟到,要是一个人想于成、于好一件事,那他必须竭尽全力去身体力行。无论怎样,今晚你会看到我办事的能力。剧场会塞得满满的!每一个座位都卖出去了,所以请你不要让特别包厢空着。要是空着,那就象掉了一颗门牙那样,特别显眼。”
“你是主人,我是客人,又加上我对你请我到切尔特南来感激不尽,”伯爵说,“因此我不可能说别的什么,只能说谢谢你。”
“真是言辞非常漂亮的演说,”上校揶揄说,“现在我要让你和你非常迷人的护士用完你们的早餐。”
他站了起来,随后看着吉塞尔达说:
“我正期待着有一天吉塞尔达会在我的一个戏中扮演一个角色,到那时候你当然一定要坐在舞台幕前侧的特别包厢里。”
伯爵谅诧地看着他,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上校已经转身离开了房间,伯爵和吉塞尔达听到他在外面走道里与一个仆人大声说话的声音。
“他说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伯爵提出了疑问.
吉塞尔达的样子看起来窘迫不堪。
“前几天晚上……在新舞厅开张的时候……他建议说,鉴于我……演这个角色演得那么……好,我或许喜欢在……将来为他演出。”
这些话吉塞尔达说出来非常吃力,特别是她意识到伯爵正在探索地盯着她。
“他向你说过那些话?”他突然喊起来,“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我以为上校不是……当真的。”
伯爵的嘴唇绷得紧紧的。
“一涉及到演戏的事,他通常都是认真的,他当然是当真的,”他说,“你现在告诉我的话,实际上就是说他主动向你提供了你脱离我的雇用之后的职位。”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他要你这样做可能另有缘故?”
此时一片沉默,谁也没开口说话,伯爵相信吉塞尔达暂时还没领会到他话里的含义。后来,吉塞尔达的脸颊蓦地涌上了一大片红晕。
她将目光从伯爵身上移开,望着窗外的花园。
“无论如何,你对此有过怀疑,”伯爵冷冰冰地说。
“我难以……相信那就是……他的用意,”她叽叽咕咕地低声说。
“他的用意一定会圆满成功!”伯爵说,“让我把话给你直截了当挑明,吉塞尔达。除非你心甘情愿变成上校众多情妇中的一个,我将不听从他的这个建议。”
“不愿意……当然不愿意……我本来就毫无……这样做的打算。”
“那么你为什么以前不把这事告诉我呢?”
又是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伯爵说:
“我要你回答这个问题。”
“我以为……您或许会……生气的,”吉塞尔达结结巴巴地说,“他是……您的朋友……您还住在……他家。”
“你那个时候是在为我考虑?”
“是的……我那时不想让您……生气……您的身体正处于恢复的关键时刻,变得好……多了。”
“让我把事情说清楚,”伯爵说,“你目前受雇于我,毫无疑问会干到底的,直到有关朱利叶斯的问题彻底解决。”
吉塞尔达没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如果你要跟朱利叶斯一起去矿泉水泵房,最好去准备一下。我们将在以后的一个日子里来讨论你的前途。”
“好的……老爷……谢谢您,”吉塞尔达说。
她从桌旁站了起来,好象希望逃脱这种尴尬的局面,急急忙忙走出了早餐室。
伯爵将他的餐巾愤怒地掷到餐桌上,似乎只有这个动作才能发泄、减轻压在内心的种种复杂感情。随后,他走出早餐室,步入花园,在绿色的草坪上漫步。
在矿泉水泵房,人们熙来攘往,象往常那样非常拥挤,通往那儿去的林荫道上有许多人在散步,吉塞尔达有一种宽慰感,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朱利叶斯不可能跟她说什么亲呢的话。
早餐过后,她一直感到自己的呼吸似乎受到了压抑,胸口好象堵着什么不舒服的、难以忍受的东西。
想到伯爵竟然有一段时间臆想她会认真考虑上校的邀请,她简直不能忍受。
然而,不管她听了上校的建议是多么震惊,实际上还多么厌恶,她都不可能告诉伯爵,或用适切的言辞说出来。
现在她所能想到的,就是伯爵对她很生气,她感到好象被包围在一团雾中,而不是沐浴在阳光下。
她不得不对朱利叶斯说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费了她很大的劲,因为每说一个词、每说一句话都把她的思绪从伯爵身上移开回到朱利叶斯身上。
蒙彼利埃水泵房平淡无奇,不能给人以深刻印象。这是一座长形的、未作大肆修饰的建筑物,只有些木头圆柱、一条游廊和中央上方一个供乐队使用的小音乐台。
台上已里满了乐师了,奏出一阵阵柔和的音乐。那些喝泉水的人走到水泵旁,领取一杯泉水,随后四散站着,边饮边聊天。
朱利时斯替吉塞尔达取来一杯矿泉水,送到吉塞尔达手里,低声说:
“你看起来多么可爱,巴罗菲尔德夫人,因此谁也不会相信,你居然需要饮用矿泉水治病。”
听到他说话的那种音调,吉塞尔达不由得感到羞怯,就急急忙忙地说:
“想想看,也真奇怪,所有这些人到这儿来都仅仅是因为九只鸽子。”
“鸽子?”朱列叶斯掠奇地问。
“你还没听说过这传说?”吉塞尔达问道。“这矿井的治疗特性是大约一百年前被发现的,当时人们注意到鹊子成群结队飞来啄食这里的盐矿沉积物。”
看来朱利叶斯对他的话并不特别感兴趣,但吉塞尔达一心想要继续讲下去,她说:
“结果发现矿井中的水富有各种天然矿物盐,于是切尔特南的人意识到,别的矿泉,象巴思和汤布里奇,都在繁荣兴旺,就想方设法让有关他们矿泉水疗效的谣言迅速传播开去。”
“这肯定给这个城市带来了大量的钱财,”朱利叶斯说。
他说话的口气里充满了妒忌,吉塞尔达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除了她自己沉重的债务之外,要叫他考虑任何别的事情都是非常困难的。
由于她担心朱利叶斯可能会变得过分亲密,就向周围打量了一下,看见有一位仪表高贵的人,下巴上蓄着一撮拿破仑三世式胡子,上嘴唇浓密的胡髭两端修饰得尖尖的,就问:
“那就是法国的奥尔良公爵吗?”
朱利叶斯顺着吉塞尔达的视线望去,随后点了点头。
“对,是他。”
‘我听说他到了这里。今晚他将去剧院看上校编演的戏。”
“你是怎么知道的?”朱利叶斯问。
“上校到我们那里去过,当时我们正在吃早餐,”吉塞尔达解释说。“他还邀请伯爵和萨默科持上尉一起坐到舞台幕前侧的特别包厢里看戏。”
她芜尔一笑,又继续说:
“他们坐在那里真够有意思的,因为他们几乎也成了剧中的人物。上校在第二幕结束的时候要坐到他们那里去,由舞台上的一个演员向他开枪射击,把他打死。”
“你不能跟他们一块去——你要跟我一同吃晚饭,”朱利叶斯几乎是恶狠狠地说。
“是的,当然去不成了。我还没忘记那事呢,实际上,上校的邀请里没把我包括进去。包厢里没有空位。”
“即使他邀请你,包厢里有空位,我还是一定要你践约。”
“我信守诺言,不会失约的,”吉塞尔达说。
她见朱利叶斯面露喜色,心想自己的判断不错,即使朱利叶斯是为了她的钱财打算向她求婚,他也多少有那么一点——那怕是微乎其微——对她的爱慕之情。
她正打算把自己的杯子递给朱利叶斯,同时说自己已经喝完了——吉塞尔达心里十分肯定,这水变得越来越难喝,每喝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难下咽——就在这时,出乎意外地突然钻出了一个女人,站到朱利叶斯身旁。
“我想跟你谈一谈,林德先生。”
那女人突然说,话音里带有某种引人注意的命令口气,朱利叶斯转身面对着她,显然吃了一惊。
“我想告诉你,”那女人继续说,“今天下午我要离开切尔特南了。”
这时,吉塞尔达猜到了她是谁。
再清楚不过,这女人的容貌非常不讨人喜欢,年龄也快到中年了,吉塞尔达肯定她就是埃米莉·克拉特巴克。
事实上她确实是丑陋不堪,然而正因为是那样地奇丑,吉塞尔达禁不住认为她有些可怜。
她衣着华丽,然而裙袍并不得体;头上戴的女帽装饰着鸵鸟的绿色羽毛,但插得太多,过分地炫耀了;手腕上和颈项上佩戴的珠宝首饰虽说非常贵重,却也过分炫耀了。
吉塞尔达不由得注意到,这女人试图用来掩盖自己粗糙皮肤的化妆品涂抹得也毫无分寸。
或许因为她过于激动,上下嘴唇涂的唇膏都已经弄污了,很容易看出她实际上异常紧张。
“如果你今天下午要走,我就不得不说声再见,祝你一路平安,”朱利叶斯说。
他已经从猛一见到克拉特巴克小姐后的吃惊状态中回过神来了,摆脱了似乎一时张口结舌的局面。
“我有话要跟你说。”
朱利叶斯极不自在地瞥了吉塞尔达一眼,可是他无计可施,没办法阻止埃米莉·克拉特巴克继续讲下去。
“我初到切尔特南的时候,”她说,“你在一定……程度上唤起了我的一些希望,现在我认识到这不过是我个人的一部分……空想,可是由于你至少在一个短时期内让我感觉到……我也是个女人……就象其他女人一样……所以我要谢谢你。”
“要……谢谢……我?”朱利叶斯结结巴巴地说。
毫无疑问,他这时一定十分窘迫。
“是的,要谢谢你,”埃米莉·克拉特巴克说,“我一生中从未有过多少幸福快乐,可是,在这最后一个月里我幸福快乐过了。虽然我知道再有奢望……是愚蠢的,可是我至少会有一些……回忆……对你的回忆,林德先生,以及所有那些……你对我说过的美好言语。”
她在说最后几个字时,已是呜咽出声了。紧接着,她把俗气地饰有大量鸵鸟毛的头一低,转身走开了。
朱利叶斯呆呆地注视着她离去,过了一会儿转身朝吉塞尔达怒气冲冲地大声说:
“嘿,真是!我简直难以想象,有谁会象她这样毫无自知之明,这样……”
吉塞尔达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手指头都快掐进他的肉里了。
“追上她,”她执拗地说,“追上她,说上儿句好话。让她听到一些值得回忆的话。要友好些……真的要友好些。这对你没什么损失……可这对那位可怜的……女人却意味着……一切。”
她一时以为朱利叶斯会公然反坑她,拒绝照她要求的去做。
这时她跟朱利叶斯四目相视,朱利叶斯看出,吉塞尔达是多么真挚地要他这样做。于是,朱利叶斯急忙向后转,大步追向埃米莉·克拉特巴克,这时她已沿着长长的林萌道走出老远了。
吉塞尔达看见他们一起站到两棵树之间的树荫下交谈,后来,她似乎觉得他们的谈话纯粹是私人之间的谈心,不应该看,就将自己的杯子送回配制矿泉水的柜台。
她把杯子放下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她心里明白,自己不仅披埃米莉·克拉特巴克哀婉的神情所感动,而且还痛恨着朱利叶斯,恨得那么厉害,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
她不仅恨他,而且鄙视他。
一个男人——随便哪个男人——举止行为怎么能象朱利叶斯对待那位可怜的丑八怪那样呢?虽然她长得丑,却也是天生如此,而且她仍然象任何别的女人一样有七情六欲。
吉塞尔达可以想象得出,朱利叶斯是那么漂亮潇洒,出身高贵,因此当他在埃米莉·克拉特巴克的生活中出现时,多么象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
当然。她当初到切尔特南来,曾希望朱利叶斯曾经向她表示的关注与爱慕之情,会转化成正式求婚。
那女人恐怕会成天地想到他,吉塞尔达暗自在心里说,夜里也会梦见他。
吉塞尔达不用问就十分肯定,埃米莉·克拉特巴克以前从没遇到过象朱利叶斯那样身份的绅士。
如果不拿他与伯爵,甚至与亨利·萨默科特或上校相比,毫无疑问,他肯定算是相貌出众的。
随后。突然地,象一扇窗户一下子关上了百叶窗,他不再理睬她了,而是象伯爵希望他做的那样,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位更有钱、肯定也更加漂亮的女继承人身上。
“一个人怎么能够这样卑鄙无耻呢?”吉塞尔达暗自问道。
紧接着她又想,自己在这幕戏里所扮演曲角色不也是几乎同样应受指责么。
朱利叶斯对埃米莉·克拉特巴克弄虚作假,装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一副爱慕之情。而她呢,在扮演一个假角色,只是为了欺骗朱利叶斯,还因为伯爵希望能阻止他跟那位不幸的可怜虫结婚。
吉塞尔达自譬自解,心想埃米莉·克拉特巴克即使与朱利叶斯成了亲,她所受的痛苦将会大大超出她此刻所感到的痛苦,但这种想法也不起作用。
因为她心里非常清楚,爱情并非众远象小说家所描绘的那样美满幸福的。
爱情是痛苦,爱情是灾难,爱情是她对目前感到不能获得的东西的一种渴求。她在心中把自己与埃米莉联系起来,在这个问题上她们俩有同感。
她们俩都同样爱着一个无法得到的男人。她们俩都面对着黑暗渺茫的前途,没有希望,没有光明。
吉塞尔达一心想着心事,因此她猛可地听到朱利叶斯的声音,意识到他又在她身边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要我去谈,我谈了。”
他的口气里带有愠怒的调子,这告诉吉塞尔达,他跟埃米莉,克拉特巴克交谈的那一刻是很不好受的时刻。
“谢谢你。”
他们开始机械地从水泵房往回走。“今天下午你愿意跟我一块乘车吗?”
“恐怕没有可能,”吉塞尔达回答道,“我要替伯爵去换几本书,还有些其它事情。”
“他要是今晚打算去剧院,下午就会休息的。”
“他可能希望我为他朗读。”
古塞尔达不加思索地随口说出,跟着就大吃一惊,因为她听见朱利叶斯说: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我堂兄做这些事。不管怎样,他毕竟有一大群仆人侍候呢。”
她适才忘了自已是有钱的巴罗菲尔德夫人,不必侍候任何人。于是,为了把刚才的错误搪塞过去,她很快地说:
“我跟你说,我这人非常愿意帮助人。伯爵毕竟是在战场上负了伤,他们这些壮士为我们跟独裁者拿破仑·波拿巴作战,我们不论为他们做多少事,都是应该的。”
朱利叶斯看上去只是更加生气,她知道这是因为他自己没上过战场。
“除此之外,”吉塞尔达说,有意地加以发挥。“我想去威廉斯图书馆,试一下台秤。我希望在切尔特南这一段时间长了点肉,我觉得我想增加点体重的希望可能成功了。无论怎样,今天下午我到那里去了之后,就知道事实真相了。”
“可你今晚要跟我一起吃晚饭呀?”
“那还用说。我正……盼着呢。”
吉塞尔达说这些话确实要费好大的劲,然而她还是迫使自己说了出来。
她怎么能让伯爵失望、将自己对朱利叶斯的真实想法象她所希望的那样如实说出来呢?
过了一会儿,朱利叶斯似乎觉得有必要作些解释,就说:
“我跟克拉特巴克小姐的父亲在业务上有过些联系,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当然,那个阶层的女人总是把普通的彬彬有礼错当作完全不同的东西。”
吉塞尔达一下子感到自己透身冰凉了。
如果她原先恨他,那么此刻对他就恨得更厉害了。
要不是伯爵干预,朱利叶斯和克拉特巴克小姐这会儿无疑就会宣布订婚了,他怎么敢把埃米莉·克拉特巴克称作“那个阶层的女人”呢?
“我担心刚才谈到的那位小姐可能非常……伤心,”过了一阵她说。
“我肯定她过不了多久就会没事的,”朱利叶斯若无其事地说。“我向你保证,如果她很伤心,那决不是我的错。”
吉塞尔达渴望着要说出口的话在她的舌尖上打转;谢天谢地,这时他们已走到林荫小路的尽头,朱利叶斯的四轮敞篷马车正等着他们。
“在送你回德国别墅之前,有没有别的地方要我送你去?”他问。
“没有,谢谢。”
她感到不能再忍受朱利叶斯对她的接近,在乘车回去的途中他们都沉默不语,一到了德国别墅,朱利叶斯几乎以一种戏剧性的动作将马赶上了短短的车道。
“今晚要我来接你吗?”他问。
“我相信我能安排一辆上校的马车送我到北斗星旅馆,”吉塞尔达回答说,“路很近。”
“那么我会焦急地等着你的——非常、非常焦急!”
他抬起她的手指,送到嘴边,吉塞尔达费了很大劲儿克制自己,才没将自己的手指一下子抽掉。
她走进屋里,没脱女帽和披巾,就进了起居室。
伯爵就象她所预料的那样,正坐在落地长窗外的平台上读报。
吉塞尔达朝他走去,似乎觉得他的在场对她是一种安慰,而她也正需要这种安慰;她身上的某个部分还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伯爵看上去多么英俊漂亮,多么悠闲潇洒。
他抬头看着她走来,但没站起来。她走过去站在他的椅子边,谢天谢地又跟他在一起了,然而一时又找不到一个借口。
“什么事情让你心烦意乱?”他过了一阵问道。
“很……明显吗?”吉塞尔达问。
“对我来说是这样,”他回答道,“坐下,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事?”
“是……林德先生。”
“我猜想他已经向你求婚了。”
“没有……不是那事。”
“那么是什么呢?”
“我们去了矿泉,”吉塞尔达解释说,“正当我们在那儿的时候,克拉特巴克小姐走来向他告辞。”
“这使你心烦意乱?”
“她是多么不幸……可又是……多么勇敢。”
吉塞尔达倒抽了一口气。
“她感谢林德先生让她短暂地……感觉到自己象……其他女人一样。”
吉塞尔达话音里的语调是再清楚不过了。
她在伯爵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这时她的目光越过花园,望着别处,竭力想止住泪水涌上眼睛。
“我警告过你,朱利叶斯是个年轻恶棍!”伯爵说。
“要是她长得不是那么……奇丑,情况或许会好些,”吉塞尔达说。
伯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那么做是残酷的,也是错误的,我们不能光看外表来判断一个人,而忽视在他的内心也具有象其他人一样的感情,他受的痛苦或许还更厉害。”
“不管男人女人,不可能人人平等,”伯爵平静地说,“当然除非在上帝的眼里。”
“我不禁感到,这个世界真是世态炎凉,很难得到安慰,”吉塞尔达回答说。
伯爵拿起身旁桌子上竖放着的一个小银铃,摇了摇。
“我要让你喝点什么,”他说,“喝点比你一直都在喝的矿泉水更加可口的饮料。这事已经使你心烦意乱,吉塞尔达,为此我理解你、尊重你。同时,我不希望让朱利叶斯的行为给你自身的烦麻火上加油。”
“我实在是……情不自禁……是不是?”吉塞尔达说。
一个仆人进来,伯爵吩咐了他一句,等他们又是单独在一起时,他说:
“忘掉克拉特巴克小姐,忘掉朱利叶斯,不要去想那件事!犯不着在他身上费脑筋,不值得2”
“今天早上,我请您对他不要怀恨在心,”吉塞尔达小声说,“我当时认为那可能伤了……您的感情……可现在,我……恨他!以我明知是……错的方式去恨他!”
“忘掉他!”伯爵简短地说。“脱下帽子,吉塞尔达,享受一下阳光。”
吉塞尔达听从了他的话,把她的女帽放在一张邻近的椅子上,抬起双臂整理自己的头发。
“你的头发看起来真可爱,”伯爵说,“跟我头一次见你不戴那顶有损你容貌的女帽的那天完全不一样了。”
吉塞尔达惊奇地看着伯爵,伯爵又继续说:
“你的头发那时象你的身体一样在挨饿,现在却闪耀着新的光泽,还有了以前所没有的弹性,显得蓬松好看。”
“我倒是注意到了……不过我很惊奇……您怎么会注意到的。”
“你的一切事情我都注意到了,吉塞尔达。”
听到他的这几句话,吉塞尔达感到有一小股令人颤栗的暖流传遍全身。这时,那位仆人捧着一个冰桶来了,桶里冰镇着一瓶香摈酒。
打开酒的时候,吉塞尔达在心里对自己说,伯爵是在以局外人的身份说话。他只不过将她作为一个角色来演出,正象上校在舞台上演出自己的演员一样。
这事给他以娱乐,使他快活,因为他生病,无事可做,就创造出象从约克郡来的巴罗菲尔德夫人那样的一个角色,给她打扮装饰,穿上漂亮时髦的服装,教她说必须要说的台词,同时还要站在一边观看其他表演者的反应。
“我对他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此,”她暗自说。
然而,尽管她感到这是千真万确的,一想起来就令人沮丧,她还是禁不住有一种兴奋之感,因为自己就在他的身边,因为他准备听她要讲的话。
当伯爵递给她一杯香摈酒时,她的手指头刹那间触着了伯爵的手指,她感到心里怦怦直跳,一阵激动的震颤几乎象制镜子时在玻璃上涂水银似的传遍全身。
“我爱他!”吉塞尔达心想,“我全心全意地爱他,以我整个的心、整个的头脑、整个的灵魂爱他。他就是我梦想中最美好的男子!即使我将来再也见不到他,他也必将永远在我心里。”
“这是最好的香摈酒,”伯爵已经在说了,“再喝一点,吉塞尔达,会对你有好处的。”
吉塞尔达虽然啜饮了几口刚把杯子放下,还是顺从地又拿起了酒杯。
“香摈酒就象我此时感觉到的幸福,”她想,“泡沫翻滚,然而持续不了多久!不过就在此刻,它却能使一切显得金光灿灿,壮丽辉煌,好象将来根本没什么阴暗的东西在等我。”
古塞尔达早早地就穿上了赴晚宴的夜礼服,因为她希望在伯爵去剧院之前见到他。
然而她太早了,所以不到七点钟就下楼来,发现伯爵在雅致的大会客室里正一边喝酒一边等亨利·萨默科特。
他们预定在德国别墅进晚餐,吩咐马车八点差一刻接他们。
吉塞尔达走进室内,意识到自己又换了件新裙袍,希望伯爵会加以赞赏。
这件新裙袍用玫瑰红绢网制成,边缘装饰着花边,在花边和宽大背心上绣着一簇簇粉红木兰花,木兰花上镶嵌着珠宝钻石般的饰物,犹如露珠星星点点闪烁着银色光芒。
但当她向伯爵走近时,不但没想到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的外貌和打扮,而是被他的英姿衣着吸引住了。
她以前从来见过他穿上全套夜礼服,现在她极想知道,到底还有哪个男人看上去有可能这样吸引人,这样英俊漂亮。
伯爵身穿黑缎子马裤和十分合身的燕尾服,比伯爵穿过的任何别的服装都更为相称。
他打的领结是个杰作,虽然在其他场合吉塞尔达从未见过他佩戴珠宝饰物,然而在今天晚上,他的缎子西装背心上却悬着一条镶嵌绿宝石的金表链。
“真漂亮!”她走近时,伯爵赞美说。“维维恩夫人真是个天才——这一点不容怀疑——对你来说,穿这件裙袍比我见过你穿别的任何服装都更相称!”
吉塞尔达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受到您的赞赏,我真高兴,老爷。”
“要是连这都不能打动朱利叶斯——那就没辙了!”伯爵突然说,在吉塞尔达看来口气里还带着几分不快。
“我真希望不必去跟他一起吃晚饭,”他的话脱口而出。
“你不得不跟他厮混,恐馅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希望是这样。”
“我已决定,我和亨利让你搭车,在去剧院的途中让你在北斗星旅馆下车,”伯爵说,“即使是这么近的一小段路,我也不愿意让你一个人单独去。”
“谢谢您……那真是太好了,”吉塞尔达说。
能跟伯爵一起哪怕再多呆几分钟,其意义也胜子她用言辞所能表达的一切。
今天下午她老是在想,她能跟伯爵呆在一起的每一个稍纵即逝的小时都是极其宝贵的。
她有一种感觉,计时沙漏里的沙子快要漏尽,很快——或许比她敢于预料的要快——他会离开切尔特南去林德园,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愿意来杯马德拉岛的白葡萄酒吗?”伯爵问。于是她强边自己的思绪回到日常生活中来。
“不用了,谢谢您,”她回答说,“我想我已经喝得够多了,林德先生无疑也会为晚餐要来酒的。”
“我怀疑他能不能要一桌象样的好饭菜,我看只可能是价钱贵,”伯爵不愉快地说,“傻瓜总是认为花钱多的菜就必定是好莱。只有我和你,吉塞尔达,才知道什么是美味佳肴。”
“从我到这里来的一天起,您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她说,“我老是欣赏精美的食品,可我还品不出各种调味汁的微妙之处,辨不出精美食物烹制到恰到好处时发出的香味,首先按照香味做出选择。”
“还有许多东西我想教你,”伯爵说。
吉塞尔达抬起自己的双眼望他的眼睛,想说有许多东西她都想学。然而就在这时,她发觉话到嘴边却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原来,伯爵的脸上有某种她不敢向自己解释的表情。
可是这表情却使她的心猛烈地怦怦乱跳,使她感到好象有某种热呼呼的奇妙东西涌上了她的喉头,抑制了她想说的那句话。
他们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随后,好象是发生在很远的地方一样,他们听到门打开了,亨利·萨默科特走进房来。
伯爵和萨默科特上尉刚好在八点钟前将吉塞尔达送到北斗星旅馆。
吃晚饭时,吉塞尔达一直跟他们说着话,亨利·萨默科特讲了过去的轶事,公爵怎样让他成天东奔西跑去办事,而那位伟人又是多么喜欢给其他的人找事做,讲到这些引得吉塞尔达哈哈大笑。
北斗星旅馆有一块临街一百多英尺的屋前空地,伯爵告诉吉塞尔达这旅馆有本城任何旅店所没有的最宽敞的庭院。
“它有可容一百匹的马厩,”他说,“除了一些粮仓之外,还有好些马车厨,马车房上面搭了很多鸽棚。”
吉塞尔达得悉,旅馆里有些大厅供出租,可以作为举行游乐会和舞会的场所,而且这旅馆就是上校召开欢迎公爵委员会各次会议的地点。
不过,旅馆里天花板不高,但在并不宽敞的过道和昏暗的小楼梯四周却有一种舒适气氛,她觉得这真叫人着迷。
她到达时朱利叶斯并没在大厅里等,她感到相当吃惊。但马上就有人领她上了楼。
在她前面领路的侍者打开了一扇门,通报说:
“您等的女士来了,先生!”
吉塞尔达走进房时注意到,房子中央摆着一张桌子,然而当朱利叶斯走上前来迎接她时,她意识到房里并不只他一个人。
朱利叶斯吻她的手,吉塞尔达发现他穿的是夜礼服,但他的外表尽管时髦,却无法与伯爵相比。
“那是因为他老是想到自己的衣服,”吉塞尔达心想,“而伯爵把衣服当作自身的一小部分,一旦穿好衣服,就不再为自己的外表瞎操心了。”
这只是一闪即逝的想法,她转过脸去朝向另外那位呆在房里的人。
“我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要告诉你,”朱利叶斯说,“我们今晚不是单独在一块儿,原因很简单,塞普蒂默思.布莱克特先生硬要扮演陪温的角色。”
朱利叶斯的表情叫人见了很不舒服,他的声音听起来浑浊刺耳。吉塞尔达意识到他一定喝酒了。
尽管她在刚到达时没注意到,可此时却注意到朱利叶斯满脸通红,实际上当他吻她的手时,他的嘴唇热呼呼、湿嗒嗒的,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吉塞尔达看了看布莱克特先生,发现他没穿夜礼服,他的穿着打扮活脱就象一位办事员,甚至照她的想法象一位跑生意的。
“亲爱的吉塞尔达,要是你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人,”朱利叶斯以一种攻击性的讨厌语调说,“布莱克特先生就是那种众所周知的讨债人。他一路风尘仆仆从伦敦赶来——想想那种滋味——来告诉我,要么我向他付清数额极大的账单,要么就得按照陛下的愿望和法令随他返回伦敦!”
吉塞尔达此时无言以对,想不出话来。布莱克特先生是个年龄或许四十岁的敦实男人,他有点尴尬地向她鞠了一躬。
“恐怕你……要我……避开吧?”古塞尔达终于开口说。
“不,当然不,”朱利叶斯回答题,“根本没这必要。我已经向布莱克特先生作了解释。在今晚还没过完之前我将能轻而易举地付清自己的欠账,不会有任何麻烦,可他不信我的话,所以我担心,巴罗菲尔德夫人,恐始我们用晚餐时将不得不容忍他在场。”
吉塞尔达向后退了一步。
“我想……林德先生……我还是……最好……回到德国别墅去吧。请你……替我叫辆马车,好吗?伯爵和萨默科特上尉用马车把我送到这里后,又继续驾车去剧院了。”
“你一定不要离开我!”朱利叶斯大叫着说,“我已经安排好我们在一起吃晚餐,哪怕一百个布莱克特,甚至一千个,也阻止不了我们享用这顿晚餐。”
他端起一杯必定是他迎接吉塞尔达时放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补充道:
“此外,我告诉布莱克特的那件意想不到的事,也是你会高兴的事。以后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就能象我今晚本来打算告诉你那样对你讲。”
吉塞尔达困惑地将目光从一个男人转向另一个男人。
她想,要是伯爵在这里就好了,他会知道她该怎么办,可是他在剧院,至少还要两小时才会回到德国别墅。
她束手无策,感到如果她一定坚持要叫一辆马车,朱利叶斯或许会变脸,当众大吵一场。
朱利叶斯又在给自己斟酒,吉塞尔达意识到他已经醉得很了,完全忘了应该给她斟酒喝。
她鼓起勇气对布莱克特先生说:
“你由伦敦来的时候道路很糟糕吗?”
“不,夫人,今年这个的候的道路比任何时候都好,我可以高兴地说,比去年要好多了。”
“我知道世界上这一带的路几乎是不能通行的,”吉塞尔达说。
“那倒是真的,我已经体验过几次极不愉快的旅行,”布莱克特先生回答说。
他们俩都尽力表现得象受过教育的文明人那样,可是朱利叶斯在那杯黄汤灌进肚后,却说:
“你所有的旅行,布莱克特,对别人来说都是令人不愉快的。那就是你的专业,不是吗?”
没有回答和反响,于是他使劲拉铃唤人。
“让我们吃晚饭。布莱克特认为这是我将会很长一段时间吃不到的最后一顿体面晚餐,可是别笑得太早,嘲笑反过来就要轮到他头上了!明天他将夹着尾巴滚回伦敦。”
“我向您保证,林德先生,我宁愿带钱回去,也不愿带您回去,”布莱克特先生说,好象他是被驱使着回答似的。
“那恰恰就是你会得到的!”朱利叶斯回答道,“我的钱!”
吉塞尔达绞尽脑汁在思索,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主观臆断,如果他向她求婚——她肯定他会这么做一一她就会马上替他偿付债务吗?
谅必没有一个男人能从一个女人那里期待到这样痴心的反应,即使她象可怜的埃米莉·克拉特巴克那样堕入了情网。
那么,可能的解释会是什么呢?
在整个晚餐中,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迷惑不解了,对出现的各个问题找不到任何答案。
饭菜准备得很好,不会不引起人的食欲。这是可能吃到的最好的英国饭食,然而朱利叶斯吃得很少,碰都不大碰,老是一个劲地要了一瓶又一瓶的酒,吉塞尔达因为心中有事,感到焦虑不安,只少量地挑了点菜吃,可布莱克特先生却吃得很开心。
很显然,他自顾自将那顿饭从头吃到尾,对朱利叶斯的粗鲁态度和不断嘲弄不瞅不睬。
但当时的气氛很令人不快,吉塞尔达渴望着离开,渴望着逃往有理性的场所。
但是菜一道接着一道,她意识到朱利叶斯在订饭菜时决意要让她留下深刻印象。
最后,好象连布莱克特先生都不能再下咽了,最后一道水果甜点心终于端了上来,逐一送上了咖啡。然而,几乎使吉塞尔达感到绝望的是,时间才刚过九点不久。
“只要我一喝完咖啡,”她心里盘算着.“我就离开。”
她一边盘算着,一边看了看朱利叶斯,得到的结论是:朱利叶斯现在不可能阻拦她。
他伛偻着靠在桌上。旅馆侍者已将一只纲颈白兰地酒瓶放在他面前,他的手不停地伸出去,为自己倒一杯又一杯的白兰地。
吉塞尔达开始纳闷:难道真有人能喝这么多酒而不至于醉倒在地、人事不省?
她曾经听说过绅士们在宴会后醉倒在桌下,却从来没真正实地见过这种情景。
可是现在,她想,朱利叶斯醉得失去知觉只是时间问题了。
她已经不想说话,朱利叶斯在刚开始吃晚饭时说话不多,现在却滔滔不绝了。
他粗声大气、含糊而又不连贯地发表长篇宏论,反对催讨债务的种种不义行为,特别攻击了当绅士们无力偿付债务时强迫他们进监狱的那些鼠辈。
“那是你想送我进去的地方,布莱克特,”他说,“可是老兄,那也会是你失望的地方!”
他又喝了一口酒。
“过几个小时,你将匍匐在我面前,谄媚地搓着双手,代表你的委托人请求我继续惠顾你们那些该诅咒的低级店铺。”
他突然一拳打在桌上,震得酒杯和刀叉餐具叮当乱响。
“你们那样想,就要犯大错!要是我会愿意再踏入你们那些臭气冲天的酒馆一步,我就不是人。到那时,你们就会清楚,你们已经把自己弄得多么惨,闹了多么大的笑话。”
“你怎么能偿付你欠的钱呢,林德先生?”吉塞尔达问。
她感到这可能是一个会对她产生不良反响的问题。
然而在同时,她也下定决心,既然晚饭已经结束,她就要离开房间,请楼下的一个侍者去替她找一辆出租马车。
“问得妙,这是一个好问题,巴罗菲尔德夫人,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朱利叶斯回答道。“你是一个聪明女子一——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可是,我还是——不打算回答你。是的,还是不。我想我们再等几分钟。”
“再等几分钟?”吉塞尔达不解地问。
“再等几分钟,”朱利叶斯乜斜着醉眼说,“到那时,你们在自己面前见到的,将不是一贫如洗的朱利叶斯·林德,不是一个腰无分文、可怜的债务人——你们想想,在这儿的将会是谁?”
“我不知道,”古塞尔达回答说,“会是谁?”
“林德赫斯特的第五代伯爵——不是别人,那就是我!第五代伯爵——你听见没有,布莱克特?现在,你总该知道你为什么将要独自返回伦敦了。”
吉塞尔达呆若木鸡。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怎么可能?”她问。
朱利叶斯伸出醉得哆哆嗦嗦的食指,瞄向时钟。
“啪——啪啪!”他说,“只要小小的一声‘啪’——第四代伯爵就会倒下死去!死定了,八匹马拉都救不回来了!”
吉塞尔达惊得蓦地站了起来。
她走的动作迅速猛烈,将自己的椅子都碰倒了,“哗啦”一声撞到地上。
旋即她拉开雅座的门,跑下黑暗的楼梯。
她跑过了几位吃惊的侍者,冲出前门,跑到街上。
紧接着,她两手提起裙袍,以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快地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