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隽宇和安琪比预定的时间晚回家,沈薇一打开门,看见安琪已经趴在戴隽宇的肩膀上睡著了。
“对不起……我们回来晚了,她太累了。”
“难怪安琪喜欢你,你总是带她出去玩,还买这么多东西给她。”沈薇看见几个纸袋子,带点埋怨和不安的说。
“哦,这没什么。”他将手上的提袋放下,环顾四周后问:“伟城走了吗?”
“嗯……”
“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吧?”
“是啊!你离开后不到三个月,我把订婚戒指还他,之后就没有再见面了。你呢?”
“我也是,回国后我们就很少联络,直到前几日他来找我。我们彼此的父母都熟识对方,陆陆续续得知伟城的去向,这四年他似乎把自己流放在外,四处游历,连伟城的父母都难得听到他的消息。”
“我也一直没有伟城的消息。”
“连你也一样?真是奇怪,难道伟城是故意逃避我们的吗?”
“可能吧!我们分手的时候,不是很愉快……”沈薇沉默,没有告诉戴隽宇,他走了后,她就决定要离开刘伟城。
她还记得当时刘伟城悲愤的抓住她的手怒吼,狂问她为什么,她紧闭著嘴,什么都不想说——
她只是不想再欺骗自己、欺骗刘伟城。爱与不爱,分与不分,反正她和刘伟城都注定要受伤的。戴隽宇一定没有想到,他一味的成全,只是换来三颗破碎的心。
“就算如此,老朋友了,怎么可能会四年都不联络呢?”
沈薇心怀歉疚,淡淡的说:“我妈妈的丧礼他不是出现了吗?刚刚我们谈了很多。”
“这么久没有见面,一定有许多话要谈。”
“是啊!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把安琪带走,我们也没有办法深谈这么多。”
戴隽宇故作不经意的问:“哦!你们谈些什么?”
“我们一直在谈高中时的事,都是一些过去的事了……把安琪给我,我先抱她进去睡觉。”沈薇的神情难掩疲惫,刘伟城不断表现想回头照顾她的意思,她一再拒绝,但他似乎都听不进去。
“好。”戴隽宇把安琪送到沈薇的手上,望著她将女儿抱入卧室。
好一会儿后,沈薇从卧室里走出来,看见戴隽宇正站在客厅的柜子前,看著她高中时和母亲合照的照片。
照片里的沈薇美得出尘脱俗,头发上结了个水蓝色的发带,她握著母亲的手,头斜斜地倚著母亲的肩膀。
戴隽宇看得出神,浑然不觉沈薇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沈薇望著他宽阔的背,突然有种渴望,想伸出手轻轻地拥住他,想将沉重的肩膀依靠在他的怀里。
只是她再也没有勇气主动表白自己的感情,那已经探出来的手,又悄然放了下来。
她转头走向沙发,一边捡拾几个散落的玩具,一边低声的说:“安琪已经睡著了。”
戴隽宇听见她的声音,回头痴望著她轻柔的动作,她的纯净、美丽、腼觍的笑容,是他心底一份永远无法抹灭的记忆。
“你什么时候走?”他突然开口问。
“下星期一早上。”
“这房子要怎么办?”
“贷款欠了很久,可能会被法院查封拍卖吧!我妈妈一直都瞒著我,我今天才知道她的财务早就有困难。”
“这几年,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戴隽宇话中带了点埋怨,他但愿她早点回来,或许许多事情都会改观。
沈薇低著头,淡淡地说:“是我妈不要我回来,她说……不要我丢她的脸。”
“怎么会?”戴隽宇疑惑地问。
“我会让她在亲戚朋友间抬不起头来。”
“因为你未婚生女?”
沈薇点了点头。“我和伟城解除婚约让她很失望,我生了一个私生女,让她对我更是彻底绝望。我妈要我拿掉孩子,我不肯,我们冷战了四年,直到她生了重病告诉我,我才匆忙地赶回来……”母女两人终于抛弃了心中的隔阂,但却为时已晚,沈薇想到此,眼眶又是一阵泛红。
“难怪我向你母亲打听你的去向,她都不说,我以为你还和伟城在一起。这四年多来,我卯足劲地工作,也一直在等你回来,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四年多了。”
“四年多……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法预料到。”就像生了他的女儿安琪,没有人能够预料这样的意外……沈薇语意双关,戴隽宇却无法猜出真相。
“安琪和你一起走吗?”看著沈薇凝眉欲哭的表情,他转移了话题。
“是的。”
他凝望著沈薇,心里有著淡淡的哀伤。
“你要回去处理事情,很快就回来了吧,不如把安琪留下来,我可以照顾她。”
“不了!这阵子已经麻烦你很多了,更何况安琪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也不习惯身边没有她。”她已经不再奢望什么了,如果他不爱她,她何必再找他呢?
“可是你要回去办事情,带著安琪会比较不方便。”他私心希望留下安琪,就能确保她会早些回来。
“不会,我已经习惯了。”
“那么……你处理完事情打算住在哪里?”
“我还没有决定,看情形吧!”
“不管你的决定如何,我都希望能在你和安琪的身边照顾你们。”他的语气坚定中隐含著温柔。
沈薇抬头怔怔地凝望著他,希望能够看清楚他的心,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涵义和目的,是爱情?还是偿还?
“为什么?”
他看著她,缓缓地说:“这……是我欠你的。”
最怕他说出这种话,他却一字不漏的说出口。
沈薇就要崩溃了,她恨他说出“欠”这样的字眼,她宁愿什么感情都不要,也容不下亏欠而来的慈悲。
她深吸了一口气后问:“为什么说你欠我?”
“因为……”他深深地看著她,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低笑,所有激动的情绪全化为一声轻叹,索性替他回答:“因为你和我上过床?”
“沈薇,我想照顾你们和这个无关。”他否认。
“怎么可能无关?隽宇,我曾经是你好朋友的未婚妻,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你,才和刘伟城解除婚约,之后遇人不淑、未婚生子,还让我妈失望丢脸,这一切不幸的遭遇都是因为你的关系才造成的?所以……所以你觉得你有责任要照顾我们!所以你才会对安琪那么好!是不是?”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昂,原本平静的脸庞突然泛起了潮红。
“不!我很喜欢安琪,我由衷地喜欢她,也由衷地想照顾你们,绝对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你误解我了!”戴隽宇绕过沙发来到沈薇的面前,内心有许多话想说清楚。
“我误解了吗?那么告诉我,你到底欠我什么?”
“沈薇……那一夜发生的事,我一点都不感到后悔。我唯一希望能够改变的,是那一夜以后,我可以选择不必离开。”
“可是你还是离开了,而且潇潇洒洒地写了几句话,连再见也没有说!”
他情绪激动起来,音调不禁提高。“我必须要走的!你也知道,我隔天就要搭机离开美国,我没有本钱留下来追求风花雪月,我不像刘伟城可以尽情挥霍浪费人生,尽情追逐感情。薇,我和他不一样,我必须走!我连出国的费用都是伟城的父母帮我出的,我不是一个自由的人,无法自由追求我想要的。当时,我只想赶快努力赚钱,偿还负债,偿还人情的压力,我没有选择,我必须离开。”当时他有满腹的理想和抱负,有许多机会等待他去争取和把握,他一刻都不能停留,否则他就无法追赶上成功的脚步。
沈薇能够理解,所以她才会感到如此心碎。她的爱,从来就不值得戴隽宇的停留和追求。
她用破碎的心来回答。“我知道……风花雪月并不值得你追求,爱情也不是你人生中的任何一部分。”
“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更何况你是伟城的未婚妻,在道义上,我根本不应该这么做,我挣扎过,也痛苦过,可是我还是……我说过,我不后悔,只是觉得亏欠。”他无法否认,这亏欠的心情已经啃蚀他整整四年了。
“难道你不知道,那一夜是我……”沈薇霎然住了口,恍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不知道那一夜是她的第一次,那一夜他们都醉了,酒精的催化下,情欲已经淹没了理智,更侵袭了他的记忆。
她紧闭起眼睛,还能看见那个晚上的自己,脱去了女人的矜持,勇敢的付出了自己——也付出了一生的青春代价。
“是什么?”戴隽宇不明白,他已经不记得那一夜的细节了,但是他记得那个令人终生难忘的晚上。
他抱著她一觉到天亮,早上几乎赶不上飞机,当时他匆匆地跳下床,随手撕了一张纸写了几句话后,就急忙离开了。
沈薇,需要我的时候,来找我。
仓卒间,他心里的千言万语全化成了这短短的一句话。他以为,只要沈薇离开刘伟城回到台湾,他就一定能够继续接续他们之间的情感。只要她回来,他们之间就有无限的可能……
没有想到,这一别,等了四年才又见面。
沈薇强忍著泪,缓步走到门边,力图平静的说:“没什么,隽宇,男欢女爱,本来就是两情相悦的事情,你一点都没有亏欠我,我也没有要你负责什么。这里的事情已经都告一段落,你也尽了朋友的情谊,幸好有你的帮忙,帮我度过这几天最困难的日子,我还要谢谢你呢!”
他紧蹙著眉,并不想听她感激的话语。
沈薇握住了门把,将门缓缓地打开。“如果在道义上,你还是觉得亏欠我,那么……我希望,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因为你这几天这么照顾安琪,就已经不欠我什么了。”
他痛苦的望著她。“沈薇,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是为了弥补才照顾你们,难道我们之间不可能再有从前的情谊了吗?”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一点机会都不想给?四年来,他已经改变了,他停下了脚步,他想要重新衡量爱情在他心里的分量,可是她却不想为他停下来。
“不可能的,因为我不想再为难你。”
“我并不觉得为难,照顾安琪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我很喜欢她,事实上,我不希望你和安琪离开。”
“如果刘伟城说要照顾我们呢?”她想测试他的心,如果他还是顾忌刘伟城,那就表示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不及朋友、远远不及道义,她追不上,也无力去改变。
“你和他会重新开始吗?”
厌倦了历史重演的镜头,沈薇不禁苦笑。“是啊!经过今天晚上的长谈,我发现伟城改变了很多,我想……我会认真考虑,起码我们不欠彼此什么,重新开始会比较容易。隽宇,我说过,我不想再为难你了……”
*
“我不想再为难你了……”
夜晚,戴隽宇回到宽敞冷清的家中,脑中像是有个放映机器,不断重复著这一句话。
他环顾屋内客厅,那昂贵的音响电视,一大片墙面的藏书,高格调简洁的家具,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银行里存款的数宇,证券公司存放的股票,几栋在市区投资的楼房,几本一版再版的畅销书,炙手可热的代言身价,海内外重金邀约的演讲,媒体评论和Fans的吹捧赞赏……
每一样,都是他用自己的能力一点一滴累积而来,没有这四年不眠不休的努力,就没有今天的戴隽宇。
四年前他的离开是对的!他曾经承诺过不能爱上沈薇,就算他的心早已经背叛了刘伟城,他还是得离开她。
他的离开是对的!如果没有及时把握良机,就没有今天功成名就的戴隽宇。
他是对的!他是对的……
可是为什么嘴上说对,心里却这么的痛……
“不!不对,我是爱她的,我爱她!”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抓著自己梳理整齐的短发。他明白他一直在抗拒压抑这种感觉,好多年了,欺骗自己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他很想对沈薇说:“我爱你。”他却说了:“我欠你。”
他又再次伤害了他最爱的人……
他张开眼睛,怔怔的看著四周,把客厅想像成舞台,台下观众掌声雷动,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的涌来。然而坐在羊皮沙发上,他感到身体冰凉,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吵杂声。
他成功了,心里却从没有如此寂寞冷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