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边境的神情古国,巨川大壑,乱石崩云。
苍鹰在天际,呼啸一声追一程,盯住了漠漠野地上两条微小的影子--他牵着她惊惶遁逃,快呀,快呀,他内心狂催着,他必须把她送走。
然而,他可以感受到那四面八方而来的追兵,那凛凛烈烈逼在耳根下的杀机--一切是在劫难逃,他何尝不知道?不该动一心,不该落入爱情,种下这因缘结果,但是就算大祸已经临头,他依旧把这少女牢牢牵在手里,在这最后的关键,他要她走。
阴风惨惨的孔雀石滩,他突然把她拥住,滚烫的泪,灼热的双唇都贴在她冰凉的脸上,是这少女让他尝到爱恨别离与挣扎,欢乐与痛苦,是她让他成为一个男子,他永远不忘了她……
她却翻身抓他他宽大的袖子,在风里面喊:「你也走--跟我回中国!」
他只能沉痛地摇头,摇头,摇头……诸事天定,即便是他也无力可回天。上百名红衣喇嘛流火一般,赫然追到了孔雀石滩,马身上的腥热熏得他昏眩而踉跄。
刀子手奔马过来的那一霎,他张臂护住她,他现在有的仅仅是肉身的力量,那力量太薄弱了,他却仍然硬生生为她挺受了十二刀的劈斩。
十二刀。他的衣服满身稀烂,但他毫发无伤。
他可以不死。
然而,在这最后的关头,他仍求保全她--她犯的是死罪,他们不会饶她。他把她用力推向石滩,喊了声,「去!」然后回头面对众人,自甘了断。
他悠悠合上眼睛,衣上的刀痕突地一条条加深,刻入血肉,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他的伤口激溅出来,把他身上的红衣染透了,宛如泛黑的紫莲花……
他听见她骇然尖叫,他听见喇嘛的悲号,他听见那声声悲愤仇恨的咀咒:
「天地有灵,天龙鬼神都要罚妳--罚妳堕入无穷无尽的绝地,罚妳永不得超脱……」
在濒死的昏迷之前,他听见她的尖叫从骇然变为极剧的痛苦,他感受到她的躯体起了撕裂般的剧变--不,不,他们不能这么做,他们不能这么对待她,他们不能把她从女人变成男人!
孔雀石滩,天摇地动,两岸石林轰然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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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银白小飞机飞过喜马拉雅山,尼泊尔驾驶感觉非常头痛--他载了一群中学女生在机上,结果他的机舱变得比庄头上的养鹅场还要吵!一路上她们看见冰川,看见雪峰,甚至看见一团白花花的云,都要惊闹大半天。如果飞机失事掉下去,他人还没摔死,绝对先被她们集体的尖叫吵死。
他是今天上午在加德满都招揽到这批女学生的,据说是从中国著名的私校来此毕业旅行,一律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活泼,一个比一个兴奋。
可惜抱歉得很,他
活泼不起来,他头在痛,这有可能是他一早就灌了一整瓶老酒的缘故。他喝酒丈母娘要骂他,不喝酒他就没精神开观光飞机赚钱回去养她女儿!她选一样好啦。
小飞机飞入巨大迫人的石林,每一座石峰都像山那么高耸,峰顶白雪皑皑,像修女戴上白色的头巾。坐靠窗位置的董曼儿把她的好朋友拉过来。
「看!蓝蓝!前面这个石峰好壮观,好象……好象一只怪兽。」
他们朝怪兽直冲过去。曼儿嗫嚅:「我们飞太近了吧!这样会……会撞山的!」
蓝蓝拉开嗓子尖叫。「撞山了!我们撞山了!」
小飞机像箭一样,射向峰头,机身突然整个倾斜,在最后的一瞬间闪了开来,飞过怪兽的耳朵。整架飞机还在抖抖索索,机上的女孩还在呼天抢地,尼泊尔驾驶觉得他的脑袋下一分钟就要像一颗过熟的西红柿一样裂开。
这就是做驾驶的悲哀,你不能开罚单给你的乘客,叫他们闭嘴。他回过头操方言对她们叫骂:
「等飞机往下掉时,妳们再喊救命行不行?」
董曼儿用双手捧住心窝儿,觉得胸口紧迫好难过呀!但是她的朋友蓝蓝比她更惊恐,曼儿忍住自己的不适,伸手握住蓝蓝的手,安慰她道:
「没事了,没事了,蓝蓝,不要怕。」
忽然她们都觉得机身震荡起来,那绝不是轻微的震荡,而像有人捏住了机尾,像捏住一部玩具飞机在甩动一样。董曼儿再也抓不住蓝蓝的手,整个身子撞到机舱玻璃上--她看到的窗外的景象,比她感受到的飞机的震荡还要可怕!
前一刻还是蓝宝石的天空,白玉般的大地,竟浑然成了一片恐怖的血红;血红的云,血红的雾,风卷云涌,形成漩涡,张开大口要把他们吸过去,吞吃掉。
董曼儿听见她的同学在尖叫嚎哭,大胡子驾驶在咆哮,飞机旋转跌荡往下掉--她不知道他有多震惊,他老是开口闭口咒飞机往下掉,可是老天应该知道他只是在开玩笑!
曼儿感到天旋地转,她想找蓝蓝,却连自己也稳不住。她被拋回座椅,胸口那种痛苦又发作了,喘不了气,喘不了气--
飞机被血流般的漩涡吸进去。
爸爸!妈妈!
--曼儿尖叫着惊醒过来,趴在那儿,手心全是汗,唇上,额上,背心也全是汗,手脚软软的,一直在颤抖。
她又作噩梦了。
曼儿轻轻的呻吟,轻轻的喘息。自从在尼泊尔搭小飞机险些出事之后,她三天两头就作坠机的噩梦,每次都吓得胆颤心惊,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这件可怕的意外给忘掉,然而据说她有些同学的后遗症还更严重。
她长长的、簌簌的做了个深呼吸,在床上挪了挪,忽然有一种湿凉的感觉,伸手一摸……她发誓摸到的是露湿的青草!
曼儿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四周是幽黑的,还有些光影,在她头上方有株茂密的冬青树的影子,她认得是因为她家院子就有一株,透过叶梢还可以见到清丽的月光……
老天,她真的是躺在草地上!
曼儿猛坐起来,惊悸地四下张看,逐渐看清楚是个偌大幽深的草坪,四处有零落的树影,再过去一点压压的,但知道是一排密扎的树篱,树篱有个洞,一钻过去……就是她家了。
而她人在--人在邻家的庭院里!
曼儿刚全傻住了,感到莫名的骇异,她明明记得瓜好端端在自家安睡,怎么半夜醒来,人却躺有邻家的草地?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人用了什么法术,偷偷把她搬运过来吗?还是她突然就得了梦游症!
曼儿从草地爬起来,还带着刚作了噩梦的昏沉,但是清楚的感到难堪及担心……要是在这里被发现,教她怎么向人解释呢?
她跌跌撞撞穿过草地,急于回自己家去,一道庞大的黑影忽然挡在她面前,她猛地一顿,心里只想哭……糟了,被人逮到了!
曼儿扭住一双手,抬起头来,黑影还在面前,然而那不是人的投的投射,是庭院深处一栋小书楼被拉长了的影子,它孤零零立在那儿,身形显得有几分的孤况。
曼儿不懂她在好奇什么--小书楼长窗掩抑,可是隐约透出一缕光,淡淡的雾黄色,就好象有个人深夜独自坐在那里面。
猫因好奇而死,英文读本里这么向人告诫,曼儿绝不想拿猫做榜样,她想回家。她想回家,她光光的一双脚在移动……不是朝树篱去,是朝小书楼去,像被牵了线,往那方向拉去。
她是乖女生,不能半夜窥视别人家的窗口,可是曼儿很难控制自己,一股力量在召唤她。她有种很强烈、很强烈的预感--那里面一定有个人在。
石砌的小楼,在月色下显出一种萧条、古典的美。曼儿是着一颗心,惴惴地趋近,修长的窗高高袭在灰石墙上,她略侧了身,穿过枯萎的蔷薇花丛,挨在窗下。
窗太高,曼儿构不着--她十八岁,常被误认只十六,因为个子娇小,又有一张巴掌大楚楚的小脸--她退回去,心里有点发急,左顾右盼,高兴地发现一块石头。
那石头不算太大,曼儿却搬得气都喘了。爸满要是知道,一定责怪她这么耗力不顾身体。她扮了个鬼脸。置好石块,她踩上去,两手攀在粗糙的石窗沿上,窗里面垂帘幽幽掩下来,留下一条空隙。
曼儿引颈往里看,轻轻「呀」了一声。
屋里有光,但是没有人--没有她想象的,独自坐在火光下,也许读书、也许想心事的一个人。
曼儿咬住嘴唇,自己觉得难为情,被平空的想象捉弄这样一下。她退下来,可是……
为什么屋里有光呢?
她这么一想,再度站上石块,翘首往窗里瞧,这次她僵住了,趴在窗口上像胶着一样,眼睛一瞬一瞬看得发直。屋里有人!果真有个人!
是在厅堂上,一张怪异的铜台,像床又不像床,他就躺在那上面,全身掩在层层的蓝丝绒被褥间,只露出一张脸……
火光在那张脸上跳动,造成一些奇异的阴影,微鬈的头发纷披在他额前,他双眼是闭着的,底下是俊秀的鼻与下巴……
即使远远的从侧面观照,都可看出那是个极其漂亮的年轻男子,不知为什么他躺在这样诡怪的一个地方,好象睡着,又好象不是--
难道他是个死人?
屋里的火光陡然爆了一下,把曼儿吓得从石上跌下来,跌在蔷薇花丛上。
她听见动物凄厉的嘶叫,在围墙外的马路,似乎狗和猫打起架来,然后,庭院前方的宅邸亮了灯,后门「咿呀」一声开了。
曼儿的身子冷了半截,惊慌而起,奔到树篱的洞口,像只逃命的小免子,倏忽就钻过去。
她爬过自家的草坪,三步并做二步冲进屋,回她房间。倒在床上的一剎那,曼儿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疲倦,彼佛病了一场那么虚弱,她把被子抓到身上,几乎来不及合上眼睛,就沉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