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落花帘不卷 邂逅
作者:亦舒
  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晚上喝咖啡,也不一定是喝咖啡,他就是喜欢在那些地方兜来儿兜去,各人的兴致不同,他就是喜欢这样。

  这人,小丁,是我的同学,毕了业也便出来跟父兄学做生意。我呢,念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毕业试,索性退学了,现在职业是──说出来很难相信──写稿。

  今天小丁在晚饭时间打电话给我,让我出来,我推说没空,但是喝茶可以,我还有几千字得赶一赶。

  结果越想赶,越赶不出来,出来的时候,才写了一半。

  做这种事就是这样。看来轻松,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我到了咖啡店,看见小丁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进去,向他笑了笑,坐下来。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发觉小丁实在不应该在晚上到处兜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他最多只有比我大一岁,大家都是年轻人,实在不应该憔悴得这样子。

  我向侍者叫了一杯茶,看着他。

  他还是不出声,像那种传统文艺小说里的男主角。

  我心里暗暗好笑。

  这是一间他常来的咖啡店,这时候人不怎么多,很清静,除了杯子碟子相撞的轻脆声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的声音了。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

  我要看看是谁先忍不住开口。

  这家伙,把我百忙中叫出来,这样瞪着眼朝我看,空空洞洞的,神经病。

  终于他说:“伟,你来啦。”

  “废话。”

  我坐在他面前,当然是来了,否则怎么办?

  “什么事,你?”我问。

  他的手指了一指,“看见那个女孩子没有?”

  我并没有转过头去,“什么女孩子?”

  “你看呀。”

  “不看,”我告诉他,“无端端的乱看人,疯了?”

  “可是你非看不可。”小丁说。

  我只好微微侧身一看,见到近窗口处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打扮很浓,脸一大半被长发遮着,看不清楚。她低看头,拿着杯子在喝茶,手指尖长长的,搽着银红色。

  这样的女人,我绝对不感兴趣,这样的女人,在这一区,一个晚上可见到几百个,站在街角,稍微有一点耐心便可以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了。”我回过头来说。

  “怎么样?”

  “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女人?”我反问。

  “是的。”

  我冷笑,“你真疯了,下次叫我出来,场天救命都不会答应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空?”

  “你看仔细了没有?”他不理会我,“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每个晚上,都在这裹喝茶,都在固定的位子上,满意吗?”

  “庸俗不堪,现在真的不流行这种方式了,一九一八。年还可以显得别致。”

  小丁笑,“你真刻薄。”

  “为什么不过去问问她呢?可能写小说有题材。”

  “我不高兴写社会小说,也没有兴趣与陌生女人说话,你一向有这种胆识,应该你去。”

  小丁问:“你支持我吗?”

  “不支持,假如你要去,人家叫起救命来,我会装作不认得你。”

  “算朋友吗?你!”

  “不算也没关系。”我耸耸肩。

  “她抬起头来了,你可以再看她一眼。小丁说。

  “我劝你早点睡觉,多点休息,”我怜悯地说:“当心一点身体,对你有好处。”

  “知道了。”他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无精打彩的说。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走到那里去?”他问。

  “回家。你替我付帐吧。”我告诉他说。

  他摇摇头,“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笑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人跑到咖啡店来坐着,作其欣赏陌生女人状,想起来都皮肤起疙瘩,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开了车回家,看着剩下的一叠稿纸,不由得叹口气。不是小丁这个断命电话,我早就写好。算了,明天再写好了。

  我合上稿纸,跑到浴室,放了一缸满满的热水。

  我脱衣服的时候想,小丁平时的眼光也不错,我见过他几个女人,都长得蛮好看。

  只是都同一式的打扮,同一式的谈吐。我讨厌画黑眼圈的女人,搽银色手指当然也不会好到甚么地方去。

  奇怪的是,这一类的女人还真有不少人喜欢。

  除了我,我是觉得女人化装过浓,有点脏脏的。

  我叹口气,可惜秀兰不在,秀兰是个美女。每一寸都是活的,活的头发,清洁而闪亮;活的眼睛,明媚动人;活的笑容,令人难忘。

  她跟看家人到外国念书去了。

  她并不十足十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很喜欢她,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不多,这些年来,我并没有见过第二个她,所以才会额外的想念她。

  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那样的女孩子,才真是值得看的,刚刚那个女人,算什么呢?

  洗完澡,我看完一叠报纸,便睡了。

  我的生活其实相当健康,像小丁那样,大概现在正在个第三杯咖啡吧?

  我打了一个阿欠,转个身,睡着了。

  我从来不拨闹钟,随便自己睡到几点钟就几点钟起来。

  这是自由职业的唯一好处。所以有时候我起得早,有时候很迟,今天属于比较早的。

  起来也没有事情做,昨天写剩的稿并不太多。在近周末的时候,我总是比较空的。

  小丁昨天吵过我,今天大概不会吵我了吧?

  我洗完脸便自己弄了早餐吃。我的功夫不错,王老五这么些年,到底惯了。

  吃了一点东西,我便坐下来写稿,看着钟,一定要限自己在几个小时内赶好,不得延迟。

  结果我花了两个钟头便写好了,觉得肚子有点饿,头发有点长,而且要去买点笔。

  我穿好衣服出门。

  我吃了一碟牛肉面,到那间老店去剪了一点头发,买完东西,时间还早得很。

  这时候看电影是不错的,但是约女孩子却来不及了,这是很扫兴的事,我不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女孩子应该像男孩子一样,随时打电话去都肯出来,可是她们不肯,那真没有办法。

  我只好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子进戏院。

  幸亏那套电影不错,看了倒也不觉得寂寞。

  看完电影当然是吃饭了,我的天,又是一个人。

  今天我早知道有空,一定可以约到人。我有几个普通的女朋友,都很谈得来的,今天真真自个孤单了。

  我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倒来到昨天小丁请我喝东西那间店。我想倒不错,就是它吧。

  进去我叫了食物,坐着真是觉得冷清。

  在学校里念的是建筑。爸一直要我念建筑,我勉为其难地念了三年,实在吃不消了,只好退学。

  自从那时候开始,爸见了我就气鼓鼓的,我呢,也有点尴尬,所以,老不想回家吃饭。

  有时候妈倒是来看我的,她为我弄好一点菜,然后走了,我们俩谈谈爸的坏脾气,也蛮好笑。

  今天晚上也许应该回家的,我想。

  然后我笑了,笑自己的三心两意。

  侍者端食物来,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我相信用脑的人得多吃东西,否则精神真的很难支持。

  吃完东西,我叫结账。

  我不喜欢在街上多逗留,吃完了也该回家了。

  我一抬头,又看见了昨天小丁叫我看的那个女人。

  我一呆。这真是巧合。偏偏我今天又上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昨天小丁那番话,我也不会留意她。

  这么说来,她倒真是每天来的了。

  我看着她。

  她还是低着头,我看到她的鼻子与下巴,两样都是尖尖的,倒有点秀气,不太难看。

  看女人,最重要的还是看一双眼睛,一双眼睛长得好的女人,是无法抗拒的。

  我呆呆的坐着。

  侍者拿来了胀单,他看见我的神情,便压低了声音说:“每天这时候都来的。”

  我知道他指谁,于是点了点头。

  我付了钞票,便站起来走了。

  她没有抬头。

  我开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怪怪的。我匆匆忙忙的一眼瞥过,发觉她穿着一双很漂亮的漆皮鞋。

  不晓得小丁今天晚上会不会来这里,我想。

  这傻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回到家里,我听唱片,与母亲通了个电话。

  时间也不早了,我想,应该趁早休息,明天还是空闲的,后夭?后天可得忙了。

  其实工作分开来做,会平均一点,但是我不乐意,我觉得反正是做了,多与少都一样,一星期非放两天假,好好的闲一下不可。

  明天下午我也许会回去看看母亲。

  我扭亮了电视,没有什么心思。

  然后电话铃响了,我怕电话铃。不用说,十个倒有九个电话是催稿的,我拿起听筒。

  “天,你在家吗?”是小丁的声音。

  “今天我没空。”我赶紧说。

  “我上你家来。”

  “不行,告诉你没有空。”我紧接的答。

  “有女朋友在?”他狐疑地问我:“是不是?”

  “不要残忍,我现在就要睡了,改天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来。”他竟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他按铃。

  我瞪着他:“告诉你我睡了。”

  我让他看我身上的睡衣,用眼睛白着他。

  他笑,嘻皮笑脸的,“大作家,别生气好不好?”

  “谁生气!什么事?快点讲,讲完了好走。”

  “凶得很呢。”他说。

  “什么事?”我问。

  “我想与那个女孩子说几句话,教我一个方法。”小丁嘻着脸说。

  我冷笑,“你疯了。”

  他抗议,“我反对你这个说法,你是什么意思?怎么老说我疯了?”

  “怎么不是呢,专做这种事,已经是够荒谬的了,居然来请教我?干吗?我做惯这种事情的吗?”

  “你这人,不是老写爱情小说吗?”

  “去你的,别来烦我了。”我告诉他。

  他笑笑,“好,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瞠目以视。

  “你今天也去过那里看她,是不是?”他一副得意的样子。

  “告诉你我是去吃饭的。”我好气又好笑。

  “吃饭?那么多的饭店,那一家不好去,偏偏要去那里,很难自圆其说吧,唔?”

  我笑,“你硬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

  “帮我一个忙。”

  “算了,小丁,我是纸上谈兵,你比我懂得多,女朋友一打一打算的,何必请教别人呢?取笑了。”

  “真不肯?”

  “不是不肯,能力有所不逮。”我说:“请原谅。”

  “你这个人。”

  “对不起。”我又说。

  “那么你刚才去,见到了她没有?”他问。

  “看是看见啦,没留意她的样子。”我说。

  “真的没看见?我不相信,你分明是看她的。”

  “乱讲,”我说:“的确没有看清楚,我去那里的确是巧合,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说下去。”

  “叫我说什么,我真给你烦死了,你回家好不好?”我皱上眉头,以表示情况严重。

  “那好了,你不肯替我想办法,我明天就跑过去与她说话了,假如她叫起来,就是你害的。”

  我笑起来,我啼笑皆非的问:“老天,这笔帐是怎么算在我头上的?”

  “我走了。”他好像很负气。

  “喂喂喂,”我又哄他,“回来回来,有话好说,”

  会是个小说题材吗?

  某男在某处邂逅某女,言情小说的公式之一,用过七千七百零七十多次。

  我叹口气。

  公式第二条:某男上去与某女招呼,原来一说即刻合拍,接着演出无数悲欢离合。

  把朋友的平生精彩事组织一下,化为小说,胜过绞脑汁想故事情节。

  一个作者,通常有两种朋友。

  第一种,把故事讲完之后,永远记得加一句:“不要写出来。”

  第二种没有说故事之前,已经预先声明:“我有一个好题材给你写小说。”

  小丁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马上可以分晓。

  “来,”我说:“告诉大作家,你心底黑暗处的秘密。”

  他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了,你当心,那位女郎可能是别人的禁肉,当心你的狗腿。”

  丁某不睬我。

  “也许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老妈。”

  小丁狠狠的白我一眼,“亏你是写文章的,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乱讲一通!”

  我笑得厉害,“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不管你我谁错谁对,反正你我都找不到好的女孩子就是了。”他呆呆的说。

  “你真的那样需要一个女朋友?”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生活真无聊,精神没有什么寄托,其实想穿了,做这此事情真是无聊,但是我还是在照做不误。”

  我沉默,“小丁,你这脾气……”

  “你不晓得,那个女孩子,的确长得很清秀,我看得出她不是正派人物,但她那

  种味道,很难说得出来,即使你见到了,也会喜欢的。”

  我呆着,过了半晌,我说:“真有这种味道?我没看见她的脸,只见到她低着头。”

  “你不会知道的,她就是那样,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每天晚上,呆呆的在那儿喝杯咖啡,然后低着头走了。”小丁说:“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想。”

  “你可以与她说几句话。”

  “我不敢。现在我还可以离远看看她,一讲了话,也许她就害怕不来了。”

  “你这个人,”我摇头,“大概除了贾宝玉,就是你最痴心了,你不是说了她不是正派人物吗?怎么会怕你呢?”

  他笑笑,“那我不管,在我心目中,她还是很好的,她做过些什么?她原来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可不在乎。”

  小丁的确有一手。我也有点佩服他。到现在,我又不忍叫他神经病了。

  “那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好办法。”

  “也许她以后也不来了。”小丁沮丧的说。

  “不会的。”我也变得傻里傻气的了,一直安慰他。

  “你去跟她说话。”

  “怎么可以?”我不肯。

  他不出声。

  “说了话又怎么样呢?”

  我问:“你想与她做朋友?谈恋爱?做人总得有点目的才行,你这样毫无目的,又有什么味道?我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我该回家睡觉了,在这里让你讨厌。你还有酒没有?”

  我把一整瓶红酒全给他了,他又倒了一杯。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在借酒浇愁吗?喂,这酒不便宜呀。”

  他不理我。嘴巴里说要走,身体却在沙发上躺了下去。我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盖上了一条被子。这天,还在下雨。下得是这么厉害。

  街上很静,坐着只听见车声驶过。

  小了睡着了,我想起自己还没吃过东西。

  让他躺着吧,我想,我自己出去吃也就是了。

  我轻轻的掩上了门。

  我没有拿伞,我一向不拿伞,以前秀兰也在说我的。

  我叫了一部车子,司机问我到哪儿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叫他驶到那家咖啡馆去了。

  路上,我说过,没有什么人。咖啡店里也没有人。

  我叫了一点东西吃,不知怎地肚子不饿,我每到下雨天,总是老样子,胃口不好,心里忧愁。

  吃完后我坐了一会才走,我下意识的看看那张空位子。她果然没来。

  我想地大概今天不会来的了,小丁没等到她。我也没有等到她。

  我只好结账走了。

  雨还是很大,这样的雨,也是蛮有趣的,下了一整天,我想,我在等车子。

  车子空的很少,几辆飞驶而过,都是坐得满满的。

  我后悔没开车子来,我怕停车,平时不去远的地方,还真不会开车。

  然后我发觉我身边也有一个女孩子在等车,很长的头发,很长的大衣。

  大衣长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等车,干什么?比坐咖啡馆的那个还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着街灯,眼睛很亮。鼻子挺而且小巧,雨水溅在她脸上,地伸手去拨,我才想起,这个姿势是熟悉的,她手指头上的银色,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什么地方呢?我见过她。

  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坐咖啡馆的女孩子吗?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留神起来,但是她不在咖啡店里,站在门口干吗?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这么的大。

  她站着不响。

  小丁似乎这一次很对。她长得不错,即使眼睛上的化妆很浓,依然不讨人厌,她有很好的额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这种地方,黑墨墨的干什么?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现在有点了解小丁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敢去与这个女孩子讲话,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没有空车子驶过,我根本没在看马路,我想我该叫车子了,否则不好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头。

  她发觉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种要逃走的感觉。

  她走过来两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看着我,那种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认得她的样子。

  “詹?”她轻轻的问。

  我看着她,她把我当谁了?我不明白。

  然后她也发觉自己看错人了,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打足什税茫然。

  她轻轻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样的像詹。”

  她静默下来。

  我只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说话了,我应该趁机会搭讪才对,可是我忽然之间,想不出话来了。

  我转头说:“没有关系。”

  她笑了一笑。牙齿很整齐很白,脸上那种哀伤的感觉浓得化不开来。

  我的、心顿下来,这样的女孩子,难怪小丁着迷。她像小说里的人物。

  我低声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咖啡店里?”

  她呆一呆,狐疑的问:“你是谁?你是詹吗?”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灯一点,好让她看清楚。

  “你怎么晓得我.…:?”她皱着眉头。

  “我听说你每天都坐在那儿。”我说:“所以我晓得。”

  “你是谁?”

  她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詹。

  我兴奋起来,说不定真的好写一篇小说。

  先得见一见那个詹。我跳起来。他像我吗?

  我真想去照照镜子,但是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只好又缩到被窝里去。

  小丁真该死。迟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来之间就离开了。这个人要找他可真难,现在怎么办?

  我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他每天准会去那家咖啡馆,只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见到他。

  那家咖啡馆的生意,一定会因此好了起来,我的天,我们大概都是疯了。

  先是一个独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后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着下来的是我了,我居然对这种荒谬的事实也发生了兴趣,因为今天晚上,那个女孩子问我:你是詹吗?

  哈!好笑。

  我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回了家里一次。

  母亲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住。我说一个人住外头,没有什么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与爸言归于好。自然,现在我也稍有一点客气了,他自然改变了态度。我不喜欢爸那种势利。

  外头一直在下雨。从昨晚到今天没停过。

  这种雨,不必带雨衣,可是时间久了,身体还是一样会湿的,我看着窗外,决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许会来找我,叫他扑空,实在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跟他说。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会儿,小丁的电话始终没来。

  这个人就是这样,要找他的时候,影子也没有,不要见他,他老在面前晃来晃去。

  讨厌。

  我放下笔,打到他家里去,家里人说他不在。

  他母亲说有好几天没好好的与他说话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儿?

  我用手臂撑着头,如果他不来,我该不该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门去。

  该死,这么冷的天气,在家烘烘暖气,听听唱片有什么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这样抱怨,脚步却是不停的。

  今天我还特别地开了车子出去。

  我还没进店里,便看见她坐在近玻璃门的那张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摆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劲,脸上茫然之色一扫而空。

  我很有点开心,女孩子们都应该有点快活,尤其是她那样的女孩子。

  她脸上的化妆还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么令人舒服,不过也不让人讨厌。

  她昨天与我说过话,我今天可以与她同桌坐。希望她记得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生来胆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随即皱了皱眉头,好像想不起在那里见过我。

  她一点不像小丁形容那样的“忧郁,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馆里像在凭吊。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问我是不是那个詹的时候,她不明朗,也许小丁是对的,他观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机会,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

  我说:“我们昨天见过。”

  她没叫,谢谢天,她只是在想我们几时见过。

  我马上补充说:“我就是像詹的那个人。”

  听我那样说,她马上一呆,我不该那样说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让她尽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来了,她点了点头。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昨天一定喝过酒了。

  她拿着茶杯的手指上,留着一半银色。

  她在杯沿边看我一眼。她说:“你并不像詹。”她笑,“不过看你的样子,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甚么?”她说。

  “为甚么你每天在这里喝茶?”我问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么稀奇?”

  “当然了,每天在这里喝茶还不稀奇?”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她笑着解释,“我在顶楼唱歌,休息的时候下来喝杯茶,有甚么稀奇?”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干吗不在顶楼喝咖啡?为甚么要走下来?

  但是我只点点头。还有:谁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没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说。

  她点点头。桌子上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钟。“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放下几张钞票,起来了。我看到她穿着长长的裙子。

  我也说:“再见。”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确在顶楼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个金头发女人,与一个菲律宾男人,没有她。

  当然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顶楼唱歌,这里的侍者就会认得她。

  她说了谎,对一个陌生人,也许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愿意告诉我太多的事情,也许她有点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说这谎,是为了要暂时脱身吗?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晓得她这样是说谎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掏出一支烟来抽。只好回家了。对于这个女孩子,我还是甚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有很柔轻的长发,不太黑,可是卷曲得很美丽,她的嘴唇有点润湿,她有一个习惯,她喜欢用手拨右边的头发,这种手势,证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为甚么要出来一个人坐着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马上开暖炉,洗一个热水澡。

  我想也许这样会使我好一点。我实在有点胡涂了。

  然后小丁打电话来了。

  小丁说他病了,所以没去,小丁发了烧,躺着不能动。

  忽然之间,我不想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了。

  他问:“你有甚么事情?”

  、

  我说没有,只是因为他忽然之间走掉了,我有点担心。

  小丁说他在养病,我放下了电话。

  忽然之间,我把那个女孩子占为己有了。

  我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他毕竟先看见她。

  而且他很喜欢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细。所以我不打算将经过告诉小丁。

  小丁这人专门搞歪事情,让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着头想,明天我还去那里找她吗?我们好像掉班了,我的确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赶好了寄出,心里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样子,就像一只笨蛋。我低下了头,然后她又来了。

  见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晓得我今天会来,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惊奇。

  我笑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么笨。

  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她也笑了。

  我马上开口:“你并不在顶楼唱歌。”

  “你对,”她毫不在意的说。

  “你说谎。”我说。

  “难道你没有说过谎吗?”她问。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厉害。

  “你说过我不像坏人,可是干吗不对我说真话?”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想把自己说得好一点。”她耸耸肩。“人总有虚荣心的。”

  “那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呢?”我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问。

  “也不一定。”

  “那我不说可不可以?”她实在不想说。

  “当然可以。”我说。

  她舒了一口气,“那我不说了。”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我问她。

  “可以的。”她点点头,“今天我原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看你。”

  “你怎么晓得我一定会来?”我问她。

  “我有那种感觉。”她说:“你一定会来。”

  “詹是谁?”我问。

  “一个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我猜得到。”我说,“长得像我吗?”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里?”

  “你怎么问这么多问题?”地瞪着我,“你又干那一行的?”

  “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是写稿的。”

  “写稿?作家?”她跳起来,“真的?”

  “为甚么这样惊奇?”我淡淡的问她,“也是一种职业。”

  “是的,不过我没有猜到,我以为你是教师。”

  “我像吗?”我问。

  “你学问一定很好,”她看着我,很是羡慕,“我呢。我没有念过甚么书,我不认得甚么字。”

  “你──?”我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稀奇吗?”她问:“我只上过小学。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只上过小学,现在还有很多人不靠学问赚钱。”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说:“但是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我们应该很开心的说说话。”

  她打开皮包,拿出镜子照了照,那种镜子,在马路边随时可以买得到。那只手袋,显然也是假皮的廉价货。

  她是一个只可以远远看的女孩子,长得好像也不错,但是说起话来,完全不是那种味道,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这样子来认得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意思,多邪门左道。这种事情小丁可以做,怎么我也在做呢,我的天。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知识不会很丰富,谈话不会很有趣,但是不讨厌。

  我不想让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于是笑了笑。

  但我说过,她实在是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晓得我有轻视她的意思了。

  她于是问:“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缓缓的摇头。

  “真的没有?”她很担心的问。

  “没有。”我说。我心里很不好意思。

  她低头,用匙羹揽杯子里的茶。

  她那种神情,实在是不错的,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神情,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里,我想她会更好一点。

  她说过她只念到小学,目前这样,对她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用什么名字登小说的?我想看看,一定写得很好。我从来没看过小说。”

  “没看过,怎么会得说我写得好?”我问。

  “我对你有信心。我不喜欢看小说,因为我看得实在太慢了,而且没有空闲。”她说。

  “可是你好像很有空,”我说:“你怎会在这里。”、

  “坐在这里,对我是很重要的。”她严谨的说:“那不同。”

  我皱了皱眉头,她说这话,实在古怪了,我不太懂。

  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自己觉得对就行了。

  她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她盯着我看我的脸。

  我一怔,说:“以前有一个。”

  “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你?”她问我。

  才第一次与我好好的讲话,她问了这么多。

  “两样都不是,她去念书了。”我耐心的解释。

  “是。”她说:“我怎么会这么笨?早该想到了。”

  她有这样重的自卑感,我有点怜惜她。

  我看看时间,发觉晚了,我迟疑着,我好不好说要送她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她问我,“是不是?”

  她真是聪明,看到我每一个动作,我记得以前我对秀兰,也是这么的特别细心。

  (啊!秀兰。)

  我点了点头。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她马上说。

  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我说。

  她很爽气,“没关系。我反正来了,多坐一阵。”坐在这里,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我不明白。

  但是忽然之间,这个女孩子没了神秘感,我也没了好奇心,我想我明天是不会来了。

  而且我想我还是告诉小丁关于她的事情。

  我的心念转得很快。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来就好了,今天晚上不来,我还可以对她有许多幻想。幻想,真是最美好的东西,她的出现使我回到了现实。

  现实说:现在这么冷,还逗留在外边做什么。

  于是我不客气的站起来,我说:“那我先走了。”

  她好像也晓得我第二天不会再去的样子,抬头看着我。

  她忽然说:“你是像詹,特别是你说‘我要走了’的时候。”

  我只好再笑一笑,走了。

  外头的空气真是冷,我每喷出一口气,都成了白雾。

  我将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几个圈,走到车子那里去。

  我想起那个女孩子,她穿的衣裳可真的异常单薄。

  我又想起,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我开动了车子,十分钟后回到家里,我拨了电话。

  小丁在家里。

  我把情形向他说了一遍,他简直跳了起来。

  “什么?”他说:“你?你──”

  “别唱京戏了。”

  “你好!”

  “没甚么,小丁,就是因为你生病了,才没告诉你,而且她──也没想像中的好。”

  “胡说。”

  “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一点朋友道义都没有,你这个人,我瞧不起你─.”

  “小丁,你会不会太言重了一点?”我问他。

  “你怎么会这样对我?你跟她说了些甚么?”

  “闲谈几句。”

  “有没有约会她?”小丁问:“老实一点!”

  “没有。小丁,她不是仙女,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真的很多,不相信,今天晚上你可以去与她多谈几句。”

  “我一定去,我病死了也得去。”小丁说。

  “别这么梁山伯作风好不好?”我笑了。

  “你不能拿人家女孩子开玩笑。”他挂上了电话。

  我摇了摇头,挂上了话筒。

  早晓得他的反应这样强烈,我就不该把这事情告诉他了,我想。小丁究竟是我的朋友,何必小题大做。

  但是我、心里却真是很想念那个不知道叫甚么名字的女孩子,她有一种很原始的味道,甚么都不懂,但是她有感情。

  太典雅的女孩子有一个缺点,太理智的女孩子也有缺点,懂得太多的女人更是不妙,像她那样,应该可以满足男人的自大。

  但是我不想那样对她,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况且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她又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我喜欢秀兰。受过教育,可以谈天,旨趣相同,但是她就是太理智了一点,使我难以应付,她跑了。

  第二天,我到出版社去一趟,为稿费问题与老板吵了一场,结果是老板让了步。

  我心情有点开朗,与老板吵架得到胜利,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我决定下午去喝杯啤酒。

  我选定了一家酒吧,那种有点心的酒吧。时间也不太早了,约莫五点钟左右。座位上有几个水兵。

  这种现象,都是我们看惯了的,我并不以为奇。

  我叫了啤酒,但是当送啤酒的女侍出来时,我呆了。

  “你.?”我问。

  那个女侍穿短短的裙子,黑色的网袜,头发披在肩上,这不是她吗?

  她也呆住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这里做女侍,怪不得了。

  但是做女侍又有什么不好,虽然裙子短一点,虽然工作时间怪了一点,她没有必要苦苦隐瞒。

  “你……”她意外的问:“这是巧合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说。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她笑笑,“请我喝一杯。”

  “好。”我爽快的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她问:“这地方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说:“我顶喜欢这里,只是不常来上,今天忽然经过,进来喝一杯啤酒,这是相当出名的酒吧。”

  “可是你是个作家。”

  “别笑我好不好?”我说。

  她意外的睁了眼睛,不明白我的话。

  我也没有再加解释。

  “露露!”那还有人叫她。

  她摆摆手,表示不过去。

  “你叫露露?”我问她。

  “是的。”

  “你原名叫什么?”我又问。

  “露露好听,”她很稚气的说:“我喜欢这名字。”

  我实在没话好说了,她觉得露露好听,我能再问吗?

  但是我说过,与她在一起,很有优越感。而且,人只会觉得安全,因为她太容易对付。

  我喝着啤酒。

  “我老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她说:“你晚上会来吗?晚上我们换长裙子。”

  这是她穿长裙的理由?她每天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都穿一条长裙子。

  我又想到了小丁,如果他晓得在这里可以找到他的梦里情人,不知道有什么感觉。

  “为什么我总是偶然见到你?”她笑问。

  她的脸被过浓的化妆糟蹋了,我看不清她真正的脸容。

  “嗯?”她又问:“为什么?”

  “啊,我也不晓得。”我说:“也许这地方实在很小。”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她说。

  “你──今年几岁?”我问,我是忍不住了。

  “十八。”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八。”她说:“我看起来比年纪大,是不是?”

  “不,与你年纪一样,很小。”我告诉她。

  我没有哄她,她说话实在像个小孩子。还是那种很爽直的小孩子。不知道会受人计算的小孩子。但是看上去,她的确是成熟的。

  那样的打扮,那样的身裁,实在不容易。

  我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了小丁。

  我承认当这个女孩子坐在咖啡座上,的确有几分神秘,但是现在看上去,是很赤裸裸的,过分暴露。

  我一口喝完了啤酒。

  “你会再来吗?”她问。

  “有空的时候。”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这种没有诚意的话。“你不介意吧?”她问:“我只是做这种工作。”她说话的待候,是这样的带歉意。

  “没有,很好,”我说,“你不必这么想。”

  她笑了笑,极其开心。

  她送我出去。她说:“如果詹像你,就好了。”

  我点点头。

  离开了那个酒吧,我想起她问:“为什么老是会碰见我?”

  那是很巧合的,这样的巧合,我不喜欢。

  碰见她的应该是小丁,不是我。

  因为我没有觉得特殊的高兴。

  我回家,告诉母亲我加了稿费。

  母亲问:“加了稿费有什么用?谁也不等你的钱用,你怎么不交一个女朋友?几时结婚。”我逃了出来。我想我不回家住的原因,实在是为了避母亲,不是父亲。

  这世界上有两种母亲,一种恨不得儿子马上结婚,一种老是阻扰儿子的婚姻,像我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大概是适合早婚的。

  回家我赶了两段稿子,觉得自己除了工作,简直没有娱乐,普通的朋友友不好意思去麻烦,相熟的朋友又少。我的天。

  这年头谁都寂寞,可不是,真的得找一个女朋友。

  我拿出信纸,写了三张纸,寄给秀兰。

  她不可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但是最低限度,她可以是一个好朋友。

  露露呢?

  真想不到为了小丁,我会认识那样的一个女孩子。

  不知道今天她还去不去那里喝咖啡。一个人。

  露露实在不像做那种事情的人。

  她而且还老说我像詹。

  真是见鬼,詹是什么人呢?如果是她的男朋友,一定不会怎么高明。

  不过她还是很纯真的。她对我说了很多话,觉得我了不起,十八岁的人还是像十八岁的人。

  但是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说可以做好朋友,实在异想天开,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我有种怪怪的想法,这个女孩子,要是真把她当女朋友,不晓得会有什么感觉。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该那样想。

  星期日。

  这种天气,最好去找小丁到郊外去,小丁很有一套,他是个会玩的人,与他住一起是不错的,但是我没有去找他,自从那次见他大叫大嚷之后,我害怕了。

  我有点怕他,所以星期日我另外找了几个朋友,大家到果园去兜了一个圈子,买了些东西。

  回来的时候,在市区吃了一顿饭。

  我不觉得怎么开心。

  与普通朋友在一起,我可以迁就,虽然不是特别谈得来,但是人与人,总有点话可以说,但是我不会太开心。

  话不投机是很难说得起劲的,与小丁在一起,情形好得多,甚至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在一起,也有味道一点。我一直有点无聊,想早点回家休息。

  多年在家里工作,我忘了怎么对付自己不太喜欢的人。

  一个人的圆滑大概是慢慢练出来的,我没有这种练的机会,渐渐变得像个孩子,爱不高兴就不高兴,任性得很。今天我也是不太高兴的。

  回到家里,我往床上一躺。怎么朋友这么少,我想。

  秀兰不知道怎样了。

  秀兰是个独立的女孩子,她实在是自由活泼的。比起男孩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又是这样的能够适应环境,很会自得其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会觉得寂寞,那才怪呢,怎么会想起我这样的傻瓜。

  她是那种短头发,身型敏捷,像小男孩的那种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去找。

  我舒出一口气,将头枕着双臂,眼睛看着天花板。

  真的到那儿去找。我想。

  我跳起来。打电话给小丁。

  不行了,非要他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不可,他这个人,办法很多,然后我哑然失笑我怎么怕寂寞会怕得像个女孩子?我不明白。

  我又放下了电话。

  没到一秒钟,电话铃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每次有电话铃响,我总是想到:催稿。

  除了催稿,不会有好事情了。我拿起听筒。

  “喂?”小丁的声音。

  我很开心。“小丁,怎么样?”今天我欢迎他。

  但却有点低沉。“我找到她了。”他说。

  “谁?”

  “露露。”

  “啊。”我应一声,小丁找到她了。

  “她在酒吧做事,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

  “啊。”

  “我找到她,她根本不晓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

  “啊。”

  “你别老啊好不好?你说得对,她与我想像差太远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她。她像一只野兽。”

  “野兽。”我喃喃的说。

  “她完全是没有开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难以想像现在的世界下还有这样不文明的人。”小丁说。

  我笑了,“就算在酒吧做,也不至于如此吧?”

  “不不,你不明白,这个女孩子,除了钱之外,不理会外界一切,她连报纸都不会看。”

  “很多人不看报纸。”我说:“何必紧张。”

  “假如这样的人再多一点,哀伤的应该是你,你要吃西北风了,你靠什么为生的?”

  小丁问。

  “你先别担心我好不好?”我问。

  “我过来与你讲,有酒没有?”小丁说。

  “有。”

  “十分钟后到。”

  我等地来。

  我替小丁拿出酒杯,烫了酒,放在茶几上。

  小丁这个人,是很守时,十分钟后便到了。

  我开门给他。他叹着气进来,摇头摆脑。

  “何必为一个那样的女孩子伤脑筋?”我问。

  “她很可爱。每天晚上都在喝茶的时候对看她,已经习惯了。”小丁说:“我爱上了她。”

  “别说笑话,你丁先生的女朋友太多了!”

  “可是我从不认得像她那样原始的女人。”小丁笑。

  “你怎么做了?”我招呼他坐下来。

  “好酒。”小丁说:“我给了她钱,叫她陪我。”

  “她陪了?”

  “陪了。”

  我很尴尬,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这真是很原始,凡是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原始。

  我没想到小丁会用钱去买一个女人。

  他是很吸引的一个男孩,不少女孩子喜欢他,怎么会搅到要用钱买那么糟?

  我瞪着他。

  “她陪了我三天,我问她可不可以不在酒吧做──”

  “我的天,你胃口真好。”

  “你听我说下去。她也答应了,每个月我得预支她一笔钱。她就陪我,像领薪水一样。”

  “你觉得值?”

  “值。我在她身上得到快活。”小了坦白的说。

  “你很下流。小丁。”

  “我承认。”小丁说,

  “你当初见到她,没有这样想过吧?”我问:“当初你把她看得非常神圣不可侵犯。”

  “是的,”他苦笑,“你说得对,她完全不是那回事。”

  我冷冷的看了小丁一眼。

  他晓得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连这么简单的女人,他都不了解,小丁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隔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

  我只好说:“你小心一点,别搅出大事情来。”

  他点点头。

  “要那样的一个女人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寂寞。”小丁说。

  “这么多寂寞的人,是从那里来的呢?”我问。

  小丁哈哈笑起来。

  他喝完了那瓶子酒。

  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终于成了他的情人。他喜欢她的样子,即使是原始的,他也可以忍受。我应该怎么说呢?恭喜他?祝他快活?

  这一些都显得十分尴尬,小丁是我这么久的朋友了。这是他的事情,我不应该多管,过了几个月,当他玩腻之后,一切也都完了。小了喝完了酒,有点醉醉的,说要走了。

  我放他走。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大概事情完了吧?我告诉自己,不会有大问题了。

  我只觉得奇怪,小丁有这么多的女朋友,结果却与这个女孩子混在一块儿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怪的,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小丁养这个女人,当然是养得起,只是我看不出其中的什么味道。

  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就是出钱把一个女人买下来了,那样还有什么趣味。

  而且一个甘心情愿给人家买的女人,总有点那个吧。但是小丁的想法,并不如此。

  我只好希望他会从那个女人身上得到乐趣。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几个星期,我在这样时间里做了不少事情。我没想到小丁会把露露带到我家来。

  一日傍晚,我正在休息,看着桌子上完成了的稿件洋洋得意,门铃响了起来。

  我的、心一跳,好像知道有不速之客来了。

  我开了门。

  门外站的正是小丁。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也不太、心急我看着小丁,向他点点头。他身后跟着露露,我一眼就看见了,她今天好像没什么化妆,光着脸,有点风姿楚楚。或者我那样形容她是不对的,因为她脸上还带看几分稚气,见到我,她惊异极了。“怎么?”我说:“一点通知都没有,就这么的来了?请进来吧。”

  露露指着我,“怎么?你们俩是认识的?”

  “是,”我说:“你不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真不知道。”露露看小丁一眼,再看着我。她的眼光是很复杂的。

  我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比以前朴素了一点,但是神情是落寞的。

  她打量了我住的地方几眼,她说:“家里布置得很好看。我没有想到一个单身男孩子的家会这么漂亮。”

  “谢谢你。”我说。

  小丁很沉默,他坐着抽烟,不出声。

  露露掠了掠头发。她说:“我不知道今天到你家来,我没有打扮。”

  她这样对我说话,我很尴尬,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偷眼看小丁,小丁还是不出声。

  我站起来,“给你们倒茶去。”我说。

  转到厨房,我松了一口气。小丁真是,我皱着眉头想,这人好尴尬,怎么会带着露露上我这里来了?

  叫我如何招呼他们呢?我一边烧水,一边烦恼。

  小丁却走进来了,我白他一眼。

  他苦笑。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

  “怎么了你?有问题了是不是?”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了。“是的,你猜得一点都不错。她不肯离开我,怎么办?”

  我顿时厌恶起来,“那你把她带到我这里来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办法对付她这种女人,快把她带走。”

  “她让我给她一笔款子,不然就去告诉我父亲。当然,我可以把钱付给她,其实我也并不怕我父亲,但是我自问对她不错,真是……”

  “你与她讲这些,神经病了,喝完这杯茶与她走罢。”

  “还有一件事你不晓得,”小丁神色怪异,“她喜欢你。”

  “胡说!”

  我放下了茶杯,瞪看他。

  “一点也不胡说,她常提起你,她不知道我认识你。”

  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小丁,别开玩笑了好不好,听我的话,喝完茶把这个女人带走。别再来烦我,我已经够烦了。

  小丁忽然笑了起来,“我晓得你不会相信,我明天去把那笔钱给她,算了。

  “那是一个聪明的决定。”我告诉他。

  我端起茶杯出客厅,小丁跟在我身后。

  “请喝茶。”我对露露说。

  她看我一眼。这个女孩子,才十八岁,怎么对男人就如此的不老实?我不明白。

  十八岁的女孩子,应该在念书,应该听父母的话,应该什么都不懂的。

  她就有这个本事,我佩服她。

  我怕这样的女人,小丁吃不消,我当然也吃不消。

  然后我想到,小丁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也许他不是没办法对付她,而是不想对付她。

  一男一女在一起,对我来说,最主要的是感情。

  没有感情,男女在一起,不论怎么样,是恶心的。

  对于小丁这次带她来,我觉得反感。

  老实说,我实在不高兴,我想小丁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很沉默。

  “怎么样,你会高兴了吧?”小丁问露露,我告诉过你,我什么人都认得。”

  露露看我,她说:“你怎不来找我?”

  我窘得很。

  “你说你会来看我的。你答应的。”她问得很纯真。

  她真是会做戏,好可怕,在我面前,装得那么好。

  “我说有空才来,可是我最近很忙。”我停了一停,“而且小丁说你没有在那边做了。”

  “你一直晓得我与他的事?”她问。

  “是”我说。

  她脸上出现了悔恨的神情来。“噢。”她低下头。

  这两个人来得怪,说的话也怪,我心里纳罕。

  “有什么事没有?,”我忍不住问。

  “没有了。”小丁站起来,“我们走了。”

  我低声跟小丁说:“小心一点。”

  “谢谢你。”他苦笑。

  他们走了以后,我老觉得小丁有问题,他把她带来,是什么意思呢?

  他与我做朋友,也已经很久了,我晓得小丁这人,他不会怎么样的。也许他把钱付给露露,就天下一太平了。

  什么人都去喝咖啡,但是喝得像小丁这么烦的,真是少有。我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他总是不信。好端端的女孩子,跑到咖啡店去一个人坐着干什么?

  一直到第二天,我很想去找小丁,问一下他事情到底怎么了,但是我忍住没那样做,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不便管那么多。

  可是他我还没见到,露露居然登门来访。

  我起来没多久,她便来了。

  我吓一跳,我还穿着睡衣呢,实在吃惊不过。

  “你等一等,”我说:“我披件晨褛。”

  我替她开门。

  “小了呢?”我问她,“你一个人?”

  “是的。”她说。

  “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嚅嚅的说:“我能进来吗?”

  “自然,”我说:“不要客气,进来好了。”

  她进来,我叫她坐下。我冷眼看着她,对她这种女人,非得步步为营不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找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了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我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丁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一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年轻?”她问:“我出来做事,已经有五年了,当初离开家里,才十三岁。”她低下了头。

  我听得呆住了,我不是天真的人,但是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只听说过,没有遇见过,现在忽然之间听见这种话,我呆住了。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念过书,我不认得字。我不晓得其他赚钱的方法。他们说我长得漂亮,可以做这种工作,我知道是很羞耻的,可是我们得吃饭。”露露说。

  她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好像在说人家的事,她大概对这种生活实在是麻木了,麻木得根本无所谓了。这真是令人可怕的。她没有羞耻感的。

  “为什么来找我?”我问:“来告诉我这些?”

  “我不晓得,我想你会明白。”她笑了一笑。

  很多时间,她垂着双眼,我喜欢她那样。

  她的眼睛一垂下来,与平常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在咖啡室里─她就是那种神情,吸引了我,也吸引了小丁。她说的这些话,使我心软。

  我听了难过。她是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

  小丁曾经说过,她是很原始的,她只要钱。

  这是她要钱来吃饭,人活下去得吃饭,她没错。

  错的是她父母,还是她的选择?我很沉闷。

  “要喝点什么?”我问:“要不要点心?”

  “我不要。”她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没有什么好看。”我告诉她,“你该知道。”

  “你有女朋友吗?”她抬起头问:“有没有?”

  她的脸有点苍白,也许是平时化妆太浓了。

  “你问过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你。”我说。

  “你说你没有女朋友。”她说:“我记得。”

  “我没有说谎。”我说:“我的确没有女朋友。”

  “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好女孩子。”她笑了。

  她笑的时候,很是好看,她有雪白的牙齿。

  “你身体好吗?”我问:“假如你脸色好一点,你会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她又笑了,那种笑,是很无可奈何的。

  “你平常很好看。但是见了人,你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我问她,“是不是怕见人?”

  她看着窗口,慢慢的说:“很久没有人说我好看了。詹说过。”她又一次的提到了詹。

  “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抬起头来问她。

  “是的。”她点点头,耳根红了。那种神情,是很正常的。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听到人家说起她的男朋友,都应该会有那种表情。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的。

  奇怪的是,我开门给她的时候,还充满了戒心,可是她一坐下来,我觉得她没有错。

  我隔了一回才说:“我那个朋友小丁,他很喜欢你。”

  “没有,他不懂喜欢人。”露露低着头,闷闷的说。

  “但是他确实喜欢你。”我想为小丁说几句话。

  她柔柔的说:“我们别说他,好不好?”

  我点点头。她大概觉得小丁俗气。忽然之间,我变得同情起她来了。我发觉小丁根本没有看见过实在的她。

  “你的真名字叫什么?露露是在酒吧的名字吧?”

  “是。我本来姓桂。”她说:“我喜欢叫露露。”

  “为什么?露露不是好名字。”我笑了。

  “我没有名字。”她硬不肯说:“叫我露露好了。”

  “怎么会没有名字?叫小狗小猫,也好听。”

  “我喜欢叫露露。”她看着我,有点不开心。

  “真没办法。”

  “我看得出你现在没有那么讨厌我了。”她说。

  她感觉很敏锐,有点像野兽。

  “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工作,”我说:“不要再跟男人在一起混,那样对你自己没有好处。作为一个朋友,我那样劝你。”

  “你与詹很像。”她说。

  “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他离开我了。”她笑说。

  “你认识他很久了?”

  “他走了都两年了。”她说:“他是个好人。”

  “说说他看。”我说。

  “詹住在我们隔壁,他家也穷,可是他们兄弟俩争气。后来我出去做酒吧。他生气了。他叫我与他一块走。但是我不可以,他一个人走了,听说现在很好。”

  “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我问她,“他人很好。”

  “我知道,就是因为他人好,所以我没跟他去。”

  “你放不下家里?”我清了一猜,问她。

  “不,我很坏,我配不上他,像你与詹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好的女朋友。”她说。

  忽然之间,我感动了,她实在还保持着纯真。她站起来,“我回酒吧去了,今天开始,我又开工了。”

  “是原来那家吗?”我问她。

  “是的。”她答。我点点头。

  她站在门外,看了我很久,她说:“我希望我可以来这里找你说话。可是我知道你会讨厌。”

  我很想冲口而出的叫她不妨常常来,但是我始终对她有点顾忌,我忍住了。

  她低下头,走了。

  露露开始常常来找我,我对她的探访,并不表示讨厌,这是很奇怪的事。我应该对她说:对不起,我工作忙,我不欢迎你。

  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她的来,并没有妨碍我,她有时候坐在我身边很久,不发一声。有时候在厨房里弄东西给我吃。她居然会煮食物,使我惊异,而且煮得可口。

  我们的关系,很是奇妙,我并不当她是一个女人,对我来说,她比较像一个小孩子,只要不骚扰我,我没有理由赶她走。

  她在我处,渐渐回复了一个小女孩应该有的纯真。

  她抹去了指甲上的银色,眼睛也不画了,头发洗得很干净,衣服穿得很整齐。

  我的客厅,阳光很好,她在下午,喜欢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报纸。

  起初她只是看一些明星的闲事,很觉有趣。有许多事她不晓得,问长问短,常看我的眼色,我马上告诉她不要紧,她实在并不讨厌。

  有一次我喝完了茶,听见她在念国际新闻。她背着我,一个一个字的念,大部分可以认得出来,很不错了。

  我有一点感动,她有上进心,我知道。

  她几乎隔一天就来,很少说话,很少吵我,她只想看看我,她说。

  有我存在,她说:“她很高兴。”

  她有许久时间,没有再谈到那个詹。

  我问她是否还在酒吧中做,她说是。生意照旧是不错。她告诉我本地客人很多。

  我笑了一笑。

  写完了东西,我可以与她聊十几分钟。她老在我吃饭的时候去上班,我很少有与她一起吃东西的机会。

  我问她:“酒吧的客人那么讨厌,干吗不换一个工作?”

  她想了很久。“酒吧的客人?我觉得他们不讨厌。”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们很坦白,来酒吧看女人,找女人出去。他们不假。”露露说。

  我有点惭愧,她竟说得是那么对,到酒吧去的人,至少都是赤裸裸的真实,不戴假面具的。

  “对不对?”露露对自己说的话没有太大的信心,随即又加问了一句。

  “对。”我说。“只不过混在那种地方,没好处。”

  她笑笑,笑得很坦然。“我没有本事啊。”

  我点点头。

  她洗干净的脸是好看的。鼻子有点短,圆圆的眼睛。她在一般人的眼睛中,是很沦落的,但是我却不觉得这样,真是奇怪。

  我看到她真实的一面,她真实的一面很可爱。

  “昨天有一个外国人喜欢我,我赚了美金。”她说:“他说下次来,他还来找我。我不怎么相信。”她又笑。

  她那种说话的神情,完全像在讲另外一个人,与她自己无关似的。

  “你做的那间酒吧,好像很正派,白天还有点心吃,怎么也这样子?”

  “都是一样,”她说:“我们那一家,全区是第一流的。”露露告诉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骄傲,那种感觉,使我想起一个小学生,为自己的学校骄傲。

  她真是不可药救的原始,小丁说得对。

  她停了一停,又说:“阿丁也来过。”

  “啊,他?”我一呆。“是。”她说:“他带我出去了。”

  “他也是另外一个客人,不是吗?”露露说:“只要是客人就行了,我要赚钱。”

  露露说的话,都有一些很基本的道理,使人无法辩驳。她连自卑感都很少展露。当然很久之前,她不肯告诉她在酒吧做待女,她说自己是唱歌的。

  这些都是很天真的掩饰。

  “他好吧?小丁。”

  “好,他说他会再来找我。”

  我点点头。

  “你是我朋友,对不对?”她忽然问我,问得有点提、心吊胆。

  “当然。”我说。

  她靠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气。

  我笑了。

  “唉呀,时间到了,我得去啦。”她说。

  我问她,“要我来看你?”

  “什么?到酒吧去?不不,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老叫我去吗?”我问。

  “不,现在不了,现在你是我的朋友”“

  “那太好了!”我大笑。

  “你很好看,”露露认真的说.!一而且学问很好,你的太太,一定是个很美丽贤淑的人。”

  “谢谢你。”我说:“这话你已经说过的了,不是吗?”

  她也微笑。“我去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来。”

  她很开心的去了。

  我为她关上门,觉得很怪。

  我从未想到,我会交上一个她那样的朋友,而且我与露露之间,的确非常有友情。我在她身上,不要求什么,她也不要求我什么。

  就这样说说笑笑,谈谈天,纯友谊,不掺杂。

  一个书生同一个酒吧女,竟然做起朋友来。

  也许一个非常非常敏感以及有着复杂思维的人,只有碰到像赤子的她,才能完全放松。

  我就是喜欢她给我那样的感觉。

  干文艺工作的人,心中如有八股,便不能畅所欲言,伸展想像,所以,我愿意与露露无边无际的谈各种问题。

  明天,后天,大后天。

  我等她,她没有来。

  多想去找她。

  我按住了自己。

  幸亏第四天她来了,我见到她,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吗?”我问她:“干吗几天没来?”

  她伸手臂给我看,右臂上差不多全是瘀青,又侧过了头,我发觉她眼上的黑圈还没有消失。

  “有人打你?”

  “是。”她颓丧的坐下来,“刚刚好了没多久。前两天满身伤痕,见不得人。”

  “谁干的?”我问:“你应该报警。”

  “报警?”她苦笑:“算了,我们的话,有谁相信。”

  “那你就这样算了?是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小丁。”她握紧了拳头,“是小丁做的。”

  “什么?”我跳起来,“他?可是他这个人……”

  我想说小丁不会这样做,但是这样说,无异是否认了露露的话,我忍住了。

  露露说:“那天我离开这里,去酒吧上工,便看见他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喝了几杯,他拉住我骂我,我不出声,结果……结果他约我出去。”

  “你去了?”我问:“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打一顿?”

  露露点头。

  “你不该去的,有时候你性命要紧,是不是?你得当心自己。”牧说:“至于小丁,我会去找他的。”

  “算了。”她说。

  “为什么呢?、”

  “他是一时气愤,我知道的,他犯不着打我,出了事,他一样要吃官司,多划不来。”

  “你倒很明白,可是他这样子,总不能放过他,我警告他几句也是了。喝醉酒打女人,闹出人命怎么办呢?”

  “他打不死我。”露露笑道。

  “你还笑呢。”我怪她。

  “我想过了,我不再回酒吧工作了。”

  “那是很好的事。”

  “可是生活……”

  “你家人总有办法的。”我说:“我并不同情他们。”

  “我想暂时休息一下。我实在很疲倦了。”

  “你看了医生?”我问,“有没有去过?”

  “看了,花了好些钱,”她说:“我正想提这件事。”

  “可是小丁常找你,那天怎么会与你打起来?”

  “我不想说了。”

  我笑笑,“不想说就算了。随便你吧。”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跳起来,“我说你比他好。他说我欺骗了你。”

  “欺骗?”

  “他便说我与你搭上了。”露露哭了起来。

  “搭上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没说我们是朋友?”

  “他这种人,怎么会相信,他下流极了。”她说。“所以我索性承认了。”

  我想了一会儿,“露露,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

  “我喜欢来这里,假如你不讨厌我来,我希望可以常来。”

  “就是这样?”我问。

  “是的。”她问:“你有什么怀疑,你以为我有企图?”

  “露露,我觉得以后,你还是少来的好。”我说。

  “为什么?”她问,哭得很厉害。我老实的说:“我不是喜欢撒谎的人。你给我添增了麻烦,我不喜欢这样的朋友。”

  “可是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她哭诉,“他,他一定要我说,我只好说了。”

  “露露,有很多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我皱上眉头,“你不能为了自己,随便捏造一些话来说,牵涉到我身上,我不愿意这样。”

  我心中暗叫倒霉。这个女人,终于给我添增麻烦了,以前我曾经劝告过小丁,现在自己却也遭遇到同样的事情,我苦笑了一下。

  她呆住了,“我……”她说不出话来。

  我暗觉自己的荒谬,怎么会容她每天到我这里来的?

  忽然之间露露笑了。

  她低声说:“我明白了。我就是那样的女人,谁也不愿意为我担干系,我没有资格来要求什么。”

  我不高兴,“你怎可以将责任推在别人身上?难道我没有视你如朋友?”我说。

  “对不起,我说错了。”她又解释,“我──”

  “露露,你不可以这样任性,我觉得你先回家吧,我要把小丁去找来谈一谈。”

  “你想我走?”她看着我,双眼无神。

  “不是!”我急得摊开了手,“我要去找小丁来,你明白吗?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我们可以当面对质一下。”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她重复着。

  “一句话也好,都不可以随便说。”我告诉她。

  我拿起了电话,拨了号码。

  来接听的正是小丁。

  “你好,小丁。”我说:“我有话说,你来一来好吗?”

  “甚么事?”他嘻皮笑脸的问。

  “你大概也猜得到。”我沉住了气说。

  “为那个女人?”他问:“不值得。”

  “你别管,来了再说,我不会宰了你的。”

  “当然,我们是多久的朋友了。”他笑起来。

  我挂上了电话,露露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我对她的气忽然消了一大半,她毕竟是甚么合不懂的一个人,我怎么可以与她计较。

  “你累了,到我房间去休息一下。”

  地抬起头来,神色有点茫然,她缓缓的站起来。

  “去躺一会儿吧,到我的房间去。”我说。

  我看着她走进房去,叹了一口气,怎么会与这样一个女孩子发生关系的?

  我在等小丁来,心里非常焦急,我有种感觉,我与他都是在一只船里的,我们两人都想像太丰富,以致认得了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的天。门铃响了起来,我奔过去开门。

  小丁还有一个好处,他不会害我久等,每次都来得怏,除非他人不在。

  我开了门,他站在门口,向我摊手。

  他说:“为什么每次都要求我上你家?干吗你自己不来找我?嗯,我真不明白,唉,你女朋友呢?”

  “什么女朋友?”我问。

  “露露。”

  “你……”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他哈哈的笑起来。

  “你误会了,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你是相信的,对不对?”我急急的说。

  小丁笑了,“何必对我解释?看样子你比我更看她不起,我还不介意与她在一起,你却已经急成这样子了。”

  “不要歪曲事责,小丁。”我气愤的说。

  “我有错吗?你自己想一想。”他又笑了起来。

  我低下头。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心底下想,难道我真有几分不屑?

  “你根本对露露这种女人不屑。”小丁说:“但是你又不肯吐露出来。”

  “也许是的。但是露露,她也有她的好处。”

  “你以怜悯式的感情对她,算得什么。”小丁说,“你不会有兴趣去发掘她的好处的,你也不会稀罕。”

  忽然之间,小丁把整件事情看得那么透彻,使我觉得他所说的,全是真的。

  “这样的女人,”小丁说:“还值得争论嘛?”

  “可是你也不应该打她了。”我告诉他,“这么做你是犯法的。”

  小丁哈哈的笑起来,“犯法?她怎么告诉你?她有没有说她偷我的钱?被我发觉了揍一顿!”

  “什么?”我看了看房间。“你说什么。”

  “你这傻瓜,又给她骗了。你以为我会为她呷醋?”小丁哈哈的笑起来,“你自己问她去!”

  我真的呆住了。她骗我?我想到她吞吞吐吐的情形。

  “傻瓜,你少教训我吧,”小丁说:“自己当心点。”

  我有数了,我告诉自己,这世界上,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要说是像露露这种女人。

  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她在我这里,却是这么的乖,她几乎不像她原来的那个人了。”

  我说。

  “很可惜,是不是?”小丁问:“是的,她装得很好。”!

  “你不要说假话,”我说:“请不要冤枉她。”

  “我自己被她骗过,你如果不相信,随时随地可以把她叫来问问,如果她不承认,我叫她到警局去。”

  “不必了,她就在我房间。”我低声的说。

  “什么?”小丁大吃一惊,“你这回惨了,上次我给她榨了一笔钱,你知道的了!”

  “简直不能置信,有时候那么天真的女孩子,会为了钱干任何事情。”我说。

  “老兄,天真的是你!”

  我低下头,“你走吧,小丁,待我来问她。”

  “不用问了,准备钱吧,否则总是麻烦,不是说怕她,与她纠缠在一起,自己名声,总是不妥。”

  “你走吧。”

  “当心!”他又笑。

  我没好气的站起来送客。

  “喂,傻瓜,这一次我可真的找到一个女孩子了,她每天去打网球的,刚巧叫我碰上了,一谈之下……”

  “我不要听!”

  “你非听不可,原来呀,那个女孩子,也是看你小说的忠实读者。”

  “是嘛,”我冷冷的问。

  他耸耸肩,“看来你总是比较抢镜的,到底是作家。”

  “走吧。”我拉开了门。

  “你生气了。”他不再笑了。

  “是的。”

  “气我?”他问:“我们还是好朋友,有空找我。”

  “不是气你,是气整个世界。”我重重的叹一口气。

  “那个网球女健将,我一定要介绍你认识!”小丁又开始调皮,“你会喜欢她的。”

  “小丁,把她带远一点,越远越好,谢谢你!”

  我大力的推他出去,“碰”地关上了门。

  等我转身时,露露已经站在我背后了。

  我缓缓的走去,看牢她。她不出声。

  我看了她很久,她垂看头,我看不出她与刚才有什么不同。她不发一声,显然是承认了小丁的话。

  “你刚才全听见了?”我问。她点头。

  “为什么骗人?为什么骗小丁,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地忽然抬起头。

  “没有骗?为什么你没说你偷他的钱?”

  “我不想你知道。”她退后了几步,哭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晓得我做坏事。”她嚷:“我不想。”

  我的声音沉了下来,“既然知道是坏事,为什么做?”

  “不要问我!”她尖叫,于要问我。”

  “当然谁也没权问你,你离开这里吧。”

  “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她说:“我试过,可是我每次失败,只有到你家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是舒服的,但是现在也不能够了。”

  “没有要改改不过的事,露露,你的劣根性已经到无法改变的地步了。”

  “是的。”她说:“我已经没得救了,自从詹离开我那天之后,找就是没救了。”

  “什么詹,你不要把他来当幌子了!”我说:“谁都像詹,这是你博取同情的一贯法子?”

  她张了张嘴,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我看着她,摇摇头。“你以后也不必来了。”

  她还是不说什么,只是看看我。她的眼神,是很单纯的,但是我实在不敢相信她。

  “你走吧。”我说。

  “以后我不来了。”她说。“不来了。”

  我开门给她。“你不会问我要钱吧?”我问。

  这句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她瞪着眼睛看我,那种神色,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甚至有点怨毒。

  她说:“即使我骗全世界的人,我也没有骗你,你是知道的。你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但是现在你不要我来了,你讨厌我,我知道,你借这个法子把我赶走。”

  “你说什么?”我跳起来。

  “你晓得的,你晓得我说什么!”她走了。

  她走得很决绝,一点都没有要逗留的意思。

  她走了之后,我有点难过。她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但是正如小丁所说,谁有空去看她的好处呢?

  窗下的一张椅子,是她坐过的地方。

  对于那样的一个女孩子,谁也不会去想她。那岂不是太浪费时间,太荒谬了吗?

  我没有空去研究谁是詹。小丁也不会。

  我没有心思去分析每一句话,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她不值得那样做,这社会像她那种女孩子实在太多了。也许她的妹妹,就像她。

  我与小丁不过是偶然遇到一个而已。

  也许她还有得救,也许没有,但是她是不值得医治的,我知道。

  随她去吧。我的确是趁这个机会把小丁与她都轰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又一天。

  她的确是没有再来过,使我觉得放心。

  我很快的忘记了这件事。

  小了呢,他还是老样子,有时候来找我,带着她的女朋友。

  他的朋友,从来不经人家介绍,都是用千奇百怪的方式结识回来的。

  差点忘了提──

  秀兰就要回来了,她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她说她还没有固定男朋友,还没有结婚,如果我愿意的话,下星期可以到机场去接她。

  我答应下来。我是用电报答覆她的。

  当秀兰回来以后,我不再寂寞,也不会再跟小丁去混东混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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