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幻象
作者:亦舒
  张淑文赶到家中,已经累得动都不想动了,她将一包包的小菜往厨房里一搁,倒在沙发里,叹了口气,看看钟,差不多是六点钟了。

  她脱了鞋,拿起报纸,心乱得很,又放下报纸。

  她走到浴室去想洗个脸,一眼瞥见小磁砖地板已经脏得不像话,早该洗刷了。

  她心里更烦,哪儿有空做这些呢?小儿子还在托儿所里,七点之前得把他领回来,换句话说,在这一个钟头里,她得把饭菜弄好,地方收拾干净,洗回澡……

  淑文闭上了眼睛,她只想休息,或者索性躺在地上,一眠不起,也是好事。

  每天早上七点半,她便得起床,赶到学校,是八点半,一连七八节课,教得声嘶力哑,回到家里,还得像老妈子那样的做。

  刘坚明,她那个丈夫,生下来便是老爷胚子,淑文气鼓鼓的想:多少男人,在外头赚得盈千盈万,回家来还是陪老婆散心,逗老婆开心。偏偏坚明便不是这个样子,他回来一到家便是把上衣衬衫一脱,拖上拖鞋,一天的工作算是完了,将电视机扭得震天价响,死了人也不理,就是等吃饭。

  吃完饭便翻报纸,溜来溜去,与儿子玩玩,简直是享清福一样,淑文又得满头大汗的料理儿子,服侍儿子睡党,洗碗、洗衣服。

  淑文觉得自己简直是奴婢不如,奴婢不过是奴婢,又不必做太太装场面,也不必从九点钟装到五点钟,一本正此为人师表,淑文仰头叹了一口气。

  她麻木的扫地,将沙发垫子放好,四周揩抹了一遍。小明昨夜吃过饼干,饼干碎弄得一地都是。

  淑文的汗直掉下来,这样熟的天气,她想想多少太太奶奶正在冷气间里搓麻将,她却在做苦工。

  淑文一狠心,赶到厨房,起劲的弄了起来。她切菜、煮饭、烧水,把冰箱里的冷开水空瓶子拿出来,冲满了,为自己调一杯果汁,一口气喝光,总算有点清凉的感觉。

  不到二十分钟,小菜已经可以下锅了。

  淑文利用这个空档,刷了浴室、厨房,搅得气喘起来。

  不少人羡慕她结婚生子以后,身裁还那么苗条,淑文自己却晓得,这大概是运动的结果。

  她在三十分钟内把什么都弄得井井有条,靠在厨房门看了一看,倒有点骄傲的感觉。

  淑文抹了抹汗,刚想放水洗个澡,却听见锁匙开门声。

  是坚明回来了?她想。

  淑文连忙去开了门,皱着眉头。

  门外果然是坚明,他倒是一脸笑容,手中拿着一篮橘子,“淑文!”他喜冲冲的叫:“我今天早了!”

  “是,是早了一点。”淑文的脸放松了。

  “怎么?累了吧?”他走进屋子,松着领带。

  “没有。”淑文声音轻轻的。

  他探头进厕所,脱下了鞋子。

  淑文又急急的道:“坚明,刚洗过地板,小心别弄脏了。”


  坚明笑了笑,依旧像个孩子。

  淑文心里有点惭愧,她心里是这么的抱怨坚明,坚明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坚明,”淑文税:“我去把小明领回来,他就该吃饭了,你坐一会儿,看看报纸。”

  坚明洗着脸,“哦,让我去吧,你也够累了,你坐一会好了。”他出来,又穿上鞋子。

  “你小心点。”淑文叮嘱道:“别跑得太快。”

  “知道了。”坚明笑道:“你老是担心,小心把自己给担心老了。”他开门走了。

  小明就托在楼下的托儿所里,跑几层楼梯,就可以到的。

  淑文松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坚明并不如想像中的坏,她又回到了厨房。

  淑文匆匆忙忙的炒了两个菜,便摆好了桌子,她坐着息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坚明回来。

  淑文思疑起来,到那儿去了呢?已经一刻钟了,一刻钟功夫,说什么都够时间了吧?坚明就是这个样子,老是不清不楚的。

  正当她不开心的时候,坚明又笑嘻嘻的回来了,手中抱着的正是小明,胸前小衬衫上一大片雪糕渍。

  “去了这么久?”淑文问。

  “买点东西给他吃,也给你带了一点来。”坚明向她递过去一包东西。

  “什么?”淑文问。

  “冰条。”坚明道。

  “唉,这么大热天还吃这种不卫生的东西。”淑文伸手接过了小明。

  “  妈妈。”小明大声嚷着。

  “你看你,脏得那个样子,一天洗十多趟,还是弄不干净!”淑文扭着房子的脸颊。

  小明才二岁半,对母亲的话似懂非懂,还是笑着。

  淑文把他放下来,让他自己奔到沙发上去坐着。

  “吃饭了。”淑文说:“你喂小明?”

  “好,让我来。”坚明道。

  “你给他吃雪糕吃饱了,他还想吃饭?”淑文轻轻的抱怨。

  小明总算还乖,半碗饭一忽见就吃光了。

  “洗澡。”淑文放下碗。

  “淑文,你休息一会吧,”坚明道:“我看你实在是太紧张了,松弛一下,好不好?”

  “松什么?”淑文的火气来了,“我要是松着,菜还都在市场里,厕所像地狱一样,你倒会讲风凉话。”

  坚明看妻子一眼,有点闷闷的,不敢作声。

  “我洗碗吧。”他说。

  “你洗得不干净!”淑文。

  “让我试试好不好?”坚明还是好声好气的。

  “算了,你与小明下楼去玩吧,让我一个做好了”。

  坚明没法子,拿起小明的脚踏车,下楼去了。

  淑文摇摇头,继续她一天的工作,等她把衣服晾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淑文觉得无比的疲乏,她躺在床上,竟然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是几时醒来的,反正抬眼一看,小明躺在她身边,坚明替她改簿子。

  “好睡。”坚明笑问:“喝杯茶吗?”

  “不用了,”淑文撑起身子,“怎么搅的?胡里胡涂了。”

  “淑文,你去洗个澡,继续睡吧。”

  “小明呢?”淑文问。

  “我与他都洗过了。”坚明答。

  淑文苦笑,嘲弄地说:“淑文淑文,不淑不文。”

  坚明看她一眼,温和地说:“名不符实.自古皆然。”

  淑文啼笑皆非,“我自嘲可以,你揶揄我就不行。”

  “说正经的,淑文,你心浮气燥都不止一朝一夕了。”

  “更年期就是这个样子。”

  “还差三十年呢。”

  “直觉得累,人一疲倦,什么耐性都没有。”

  “能不能辞工?家庭欠缺温暖呢,天天下班,就听见一个女督军在叱喝。”

  淑文有点抱歉,她叹了口气。“可是你算算我们家中的开销呀!怎么够?总而言之,维持得下去,已经算是心满意足了,我们生活虽不豪华,但也是一样不缺的,辛苦点也无所谓,别提了,让我睡一觉,明天心情自然会好。”

  “你老是这样说,这一年来足足瘦了十多廿磅,你妈老是觉得我虐待你。”

  “说也只好让人家说去,我辞了工,养胖了想再复工,也是难的。”

  “这样吧,把小明送到妈家去住二个月,你清静点。”

  “这倒是真的。”淑文看坚明一眼,“反正要放暑假了,虽然还是天天得回去替学生义务补习,但时间毕竟短点,就这么吧。”

  “那间津贴学校,也真是天晚得。”坚明不满。

  “你那家广告公司呢?也不见得出色呀,做了三年整,一个子儿也不加,出薪水又不准,二号三号都还没拿到钱。反正找口饭吃,是太难了。”淑文道。

  “淑文,你什么都好,却是脾气暴戾点。“坚明笑了。

  “有什么办法?你跟你妈说去,说小明去住二个月,看她肯不肯,一个月照给一百五好了,只要别给小明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天洗两个澡,不知道行不行。”

  “行的,当然行的。”坚明安慰着她。

  “唉,真累。”她又睡好了。

  “淑文,你还是很漂亮呢。”坚明微笑着看她,“记得当初,追求你的人可真不少。记得唐初正吗?我们叫他糖醋浸的那个,他是很厉害的,我好不容易击倒了他娶了你。”

  淑文本来已经要睡着了,一听坚明旧事重提,不禁怔住了。唐初正?一切好像做梦似的,快得惊人。淑文呆呆的想:她还做过少女?被男人争夺过?不能置信,她苦笑一下,淑文觉得生活实在把她磨折惨了。

  “我漂亮?”淑文喃喃的反问。

  真是,忙得连照镜子的工夫都没有了。

  现在她的身份是人家的老婆,儿子的娘,还是别想得那么多了,免得起感触。

  结婚的那年是二十岁,生小明是廿一岁,今年也不过才廿四岁而已,淑文想:还算是少女阶级呢,人家大学刚毕业,才开始交男朋友,她却已经老了。

  坚明与那个唐初正都是她大哥的同学,家里的人都比较喜欢唐初正,但是淑文都选了坚明,她喜欢坚明的孩子气,憨相,她觉得男人要有孩子气才好玩,而唐初正则太少年老成了。

  淑文很快的与坚明结了婚,听说唐初正也很快到外国去了,是不是为淑文而失意而去的,谁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那么猜。

  四年来,淑文差不多已经把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

  她与坚明的环境,一直不太好,坚明的薪水,永远只在一千元左右,他们有了孩子,又必需独住一层楼,淑文也不惯与人夹居,开销是颇大的,两份薪水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仅仅够用。

  淑文想了一阵子,于是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俩都是被闹钟闹醒的,小明坐在小床里,在啃脚趾头。

  淑文一睁开眼睛,便心疼,连忙抱起小明,开了冰箱,拿出调好的奶粉,冲热水,给他喝了一杯,然后便自己打扮停当。

  坚明总要比她慢一步。淑文看着他那种懒懒的样子,隔夜火气又上升了。

  再加坚明不识相,说了一句:“唉,腰酸背疼的,不知道为什么!”

  淑文冷笑一声,“哼,大老爷身体自然是复杂一点的,我们奴才,就不会有这种烦恼。”

  坚明一听,也很不高兴,于是进浴室去了。

  淑文又整好了床铺,将换下的睡衣拿到浴缸里浸好。

  做不完的家事!

  淑文怔怔的想。为什么要结婚呢?好好的小姐不做,跑来做婢仆,又没得着任何人的一声道谢,做得辛苦,不过是为了这一家,值不值得?

  淑文拿起皮包,“我先走了,你把小明送到托儿所去吧。”

  坚明的家境不好,父亲早死,只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常唠唠叨叨的要钱,坚明的钱塞过去,自己家中不够用,又得叫淑文去想办法,真气炸了淑文。

  如今把儿子送过去暂住,也是逼不得己,淑文心中越来越重压。她决定罢工一天,今天可不弄菜煮饭了,机器都要休息,何况是人?!

  她马马虎虎的讲完六节课,马马虎虎地改了簿子,回到家里,什么也不理,踢掉鞋子,便躺在沙发里,一肚子是气,怨得不得了。

  这个时候,可以睡,她又不睡了,只是走来走去的。

  闲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起来。

  淑文不起劲的拿起话筒,“喂?”

  “请问张小姐在不在?”那边问。

  淑文一怔,才忆起她便是张小姐。

  “是找张淑文小姐。”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我是。哪一位?”她猜大概是冰箱公司来追分期付款了。

  “你就是淑文?你的声音变沉了,你永远猜不到我是谁的。”那边的人在笑,‘我是唐初正,现在在飞机场。“

  “啃,是你?”淑文惊异得话都出不了口,“你怎么回来了?”昨天晚上才提过他,没想到就回来了。

  “排开众人,打电话到你家去,你妈告诉我你住的地方,电话,我便打来了。”唐初正在那边爽朗的说。

  “好久没见了。”淑文由衷地说。

  “淑文,你还是老样子吧?”

  “我?”淑文很不愿意的说:“我儿子已经二岁半了,你说我好不好?”

  “坚明跟宝宝都好吧?”他问。

  “帮谢你,都好。”淑文有点感激。

  “淑文,这里有一班朋友在,都是接我风的,现在催我走,车子在等我呢,我今天晚上,回酒店里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真对不起。”

  “没关系。”淑文说。

  那边的电话挂断了,淑文拿着听筒,呆了好一会。唐初正。他回来了。学成归来了。他才到飞机场,便打了电话来,是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还没忘记张淑文?

  淑文有点兴奋,跑到大衣柜前面,拉开穿衣镜照了照自己。除了脸上略泛汗光,有点倦容外,淑文觉得自己并没有怎么的变。

  换句话说,她还是很漂亮。只要略略打扮一下,马上可以恢复以前的样子。淑文问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的整理一下呢?

  正当她对着镜子照得起劲的时候,刘坚明回来了。

  他并没有听见淑文弄饭的声音,跑到厨房去一看,厨房是空的,他发觉妻子在睡房里。

  “淑文。”他叫她。

  淑文吓了一跳,随即问道:“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坚明放下了公事包。

  “一定要做到病了,才可以休息?”

  “淑文,”坚明笑,“你又来了。”

  淑文不去答他,只是坐在床上怔怔的想。日常的工作的确太无聊了,太苦闷了,她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她在等放假,但是家里面又几时可以放假?

  “小明呢?要不要今天晚上就把他送过去?”

  淑文索性躺在床上,也不出声。

  她在想:唐初正说今晚打电话来,不知道有什么事?他会说些什么?

  他说有一大班朋友与他去晚饭,淑文希望她也是其中一份子,四年来天天弄饭,满手油腻,真是没有味道。

  淑文下意识的摸了摸双手,的确是粗糙了。

  坚明见她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觉得无聊。

  “我去抱小明回来,我们出去吃饭。”他去了。

  淑文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方才一惊而起,但是她只想了一想,便又躺下来.她实在是很疲倦。

  不一会,坚明回来了,小明照例又是脏得不像话,淑文只看了儿子一眼,也不响。

  “淑文,去吃饭吧,大家肚子都饿了!”坚明有点不耐烦。

  “我不饿,你与小明去吧。”

  “淑文,这是什么回事呢?”坚明皱着眉头,“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我知道我是穷,害你吃苦,可是当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曾警告过你,你自己情愿的。”

  听了他这些话,淑文瞪起了双眼,给坚明这么一说,倒反而是她不对了。

  “老夫老妻,淑文,将就一点吧,来,你换件衣服,我替小明去洗个澡,我们出去玩玩,看场电影。”

  淑文依然不想动。

  “来,对妈妈说句好话,”坚明把儿子拖过来。

  小明含糊的说:“妈妈……去街。”

  淑文的心软了下来,“真是,二岁多了,话还是说不齐。”

  “好了好了,妈妈开心了。”坚明抹了抹汗。

  “我替他洗罢,你坐一会儿,赶来赶去的。”淑文说。

  “就是呀,谁也没享福,淑文,只要你高兴,我便有气力,小明也快活──”

  “够了。”淑文苦笑一下,“算我脾气不好。”

  她替小明洗澡,换上了红色的小毛巾衫,替他梳好了长长的头发,抱他出浴室。


  坚明放下报纸,“好漂亮的孩子,是谁?唔?”

  小明听了,知道是称赞他,居然指指自己的胸口,坚明大笑起来。

  “乖儿子!”他嚷:“真不愧是我儿子。”

  淑文见他乐成那个样子,精神也略觉好了一点,她选了一件许久没穿的丝旗袍,旗袍腰身略显得窄了点,但是花色并不大旧。

  坚明一见,便说:“来,漂亮妈妈与漂亮儿子,一块儿去吧。”他挽着妻子的手臂。

  淑文看他一眼。这家其实是够好了,淑文希望自己可以安份守己一点,正如坚明所说,他也没享福呢。两夫妻,似乎是应该大家出力的。

  淑文很矛盾,一时又厌倦这种乏味的生活,一时又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坚明选了一家小小的潮州菜馆,一家三口,唏哩哗啦的大嚼一顿,才吃了十块钱。小明喝着汽水,手舞足蹈,淑文有点安慰。

  她感喟道:“要是常常可以这样,就好了。”

  “常这样?那也很容易。”坚明说:“其实我们俩的薪水,加在一起,实在不算少了。”

  “可是额外的支出可不少呢!”淑文说:

  “像你妈那样,一个月也至少给她一、二百,哪里吃得消?你姊姊也真是,完全逃避责任。”

  “淑文,要是你不耐烦在家煮,我们就出来吃好了,贵一点也无所谓。”坚明说。

  “好吧。”淑文叹口气。

  “何必这样悲观呢?淑文,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家比起许多人,是相当美满的,只不过你工作过劳一点,下星期开始,你可以休息了。”

  给坚明一说,淑文又看到了希望,她开始觉得一切的忧虑、不满,都是多余的。

  他们在饭后,又到游乐场去逛了一会儿,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淑文对生活的要求,一向要比坚明高,坚明满足的,淑文却感到缺乏,衣食住行都勉强过得去,不过是最低的水准,淑文除了这些,还希望有一点享受。

  淑文的家境不错,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又一直赚得到钱,难免娇纵一点,一嫁到刘家,像是贬了值似的,这种情形一过四年,当然不高兴。

  坚明也了解到这一点,故此他对淑文是一直容忍的。

  回到家里,小明没过一会便睡着了。

  淑文刚脱了鞋子,电话铃便响了。

  唐初正!淑文跳了起来,一定是他!

  她拿起听筒,“喂?”

  “淑文,你睡了没有?”果然是唐初正。

  “没有。”淑文说:“我们也是刚回到家。”

  “坚明在吗?”他问。

  “  在。”淑文说。

  “那好极了,你告诉坚明,我们后天一块吃饭,我会再通知你们的,现在晚了,不打扰你们,替我问坚明好,再见。”唐初正一说完,又挂了电话,他好像非常忙的样子。

  “谁?”坚明问:“这么晚还有电话来?”

  “唐初正。”淑文说:“他回来了。”

  “谁?”坚明一问:“他?”

  “是。他说后天与我们一起吃饭。”淑文说。

  “他为什么不与我谈谈?我们有四五年不见了!”坚明很兴奋。

  “后天你们不是可以谈个够了吗?”淑文说。

  “你刚才好像没有什么惊奇的感觉。”坚明疑惑地道。

  “他黄昏已经来过电话了,那时他还在飞机场。”

  “哦,原来如此,你应该早点提起。”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现在你不是知道了?”

  “唐初正是我的老朋友。”坚明笑道:“我们昨天才谈起过他,这些年来,他一只字也没有寄给我们,但是一回来,却又跟我们聊络上了。”

  “看你,好像很开心似的。”

  “当然,”坚明说:“我们的朋友又不多。”

  “坚明,说正经的,明天我们就把小明送到你妈那儿去住几天吧。”淑文说。

  “为什么又急了起来?”坚明问。

  “没有什么,我想耳根清静点,小明越来越烦,我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打理他。”淑文随便想了几个理由。

  “好吧,我明天下班便把他带过去。”

  “唔,现在睡吧。”淑文说。

  第二天淑文把家里布置了一下,置了几枝蔓花,插上了,倒也觉得香。淑文一向觉得家里是不错的了,简单、洁净,小小的单位,地板倒也是柚木的,但是一想到唐初正要来,不知怎么的,就嫌这家不够豪华了。

  况且冰箱搁在客厅里,也差劲得很,离大方太远了。两个房间又那么小,家具也是粗货。任何人一走进这屋子,便会知道主人不算怎么富裕,过得去就是了。

  淑文趁着一个空的下午,将小小的房子左看右看的,尽了她的力使这个家看上去更漂亮。她好像记起来了,唐初正家里面才好呢,他住九龙塘。

  淑文奇怪为什么好久以前,她没注意到这一点。一切生活还过得去的少女,都不太重视物质,直到嫁了人,辛辛苦苦,不过维持得如此的时候,才会忽然想起来,如果当初……会有多好。

  淑文这么想着,但是她却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爱情当然要比物质重要得多。

  淑文又记起唐宅墙内的紫藤花,墙外火红的影树,比起那种够气派的住宅,再豪华的大厦,也给吓了下去,不要说是这一幢了。

  淑文怔怔的,她把四年前的事全想起来了。

  她像是又看到了唐家对她极好的老佣人,雪白的真丝唐装衫裤,碧绿的翡翠戒子,唐家真有钱,而……而坚明却太寒酸了。

  假如她当初嫁了给唐初正,现在的小明怕专门有一个佣人带他了吧?

  淑文又警告自己,如果她嫁的是唐初正,根本不会生下小明,而是另外的一个孩子。这种想法都是不对的,既然已经是刘坚明太太了,就应该一辈子忍受下去。

  坚明本人倒没有什么,只是他那一门子穷亲戚,拖大带小,撩拨是非的,实在太烦太讨厌了。

  淑文无聊的站起来,放好了沙发座垫,这几天她一直心思不属,心中纳闷,要特别找出一个使她不快乐的原因,又寻不出来。

  总之每天都是这样,上学、放学、改簿子、看小明、买菜、煮饭、洗衣服、扫地方。四年有差不多二千天了,每天都做这些无关重要的粗工作,真是神仙都会不耐项。

  淑文又坐了下来。

  她想,她并不介意厨房娘姨,带孩子,只是做了这些,就别叫她再去教书赚钱,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况且赚来的薪水,也全部贴补到家用里去,根本没花到多少。

  这个年头,做女人是越来越苦了。

  气人的是,刘家还以为她在享坚明的福,并不晓得她出钱又出力,已经熬了四年了。坚明呢,被他母亲说上几句,有时候也会摆出一付自经为是的样子来……

  这一切一切淑文都不愿意想下去。

  她的错误不是在嫁了坚明,坚明是好人。淑文不该早婚才是真的,她的心理与能力都未有足够应付两个人共同生活引起的烦恼,所以才引起了现在的怨气冲天。

  坚明听淑文的话,把小明带去给他母亲照顾,祖母看见孙子,总是高兴的,对媳妇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

  小明去了以后,淑文心头一阵松,那天晚上,她以为自己总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不必心惊肉跳,分分钟准备跳起来替小明盖被,喂水的了。

  坚明起初也显得开心,他们在商量请唐初正吃饭的事。

  坚明说:“应该由我们请客的,他那么远来,我们替他接风,也不枉朋友一场。”

  “这一顿饭,要吃多少钱?”淑文问他。

  “最多几十块钱。”坚明说。

  “我没有几十块钱。”

  “我出好了。”坚明笑着拍拍胸口。

  “哼,到了月尾,不够又问我借,借了呢,也不见还。上次你母亲生日,硬生生在我这里借了一百块去,哼。你老娘笑得眉开眼花,只道儿子孝顺,却不料出钱可是我这个眼中钉媳妇!”

  坚明尴尬了,“这……”

  “不是我不够大方,我老做这种笨事,有谁见我情了?你妈、你姊姊,还都嫌我不够三跪九叩,三从四德呢!”淑文的脸色渐渐黯了下来。

  “淑文,我们讲请客的事,怎么又拖到这里来了呢?”

  “不提你们还会以为我注定是瘟生,任你们欺侮也没敢出半句声!”

  坚明有点不快。

  “怎么?讲错了?”淑文火气大了起来,“我嫁给你,受过你们刘家什么聘礼?!现在居然给我做规矩?动不动便板面孔?别给面色我看,我红黄蓝白黑都见过!”

  “给面色人看的是你!”坚明忍不住了。

  “你想吵架?”淑文更加眼红,“先把老婆养得舒服点,才发老爷脾气未迟!”

  坚明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了。

  淑文想想没意思,忽然哭起来。

  别的男人看见女人哭,总会安慰几句,哄哄老婆,小事也就化无了。但是坚明却很特别,他每次看见淑文哭,便是铁青着脸,坐着抽烟,死人也不理。

  淑文越来越心灰意冷。索性擦了一个脸,在沙发上睡了,坚明也不去理她。

  本来好好的一个晚上,也就这样给破坏了。

  淑文第二天起来,坚明已经去了办公,淑文看见自己眼睛肿肿,昨日的气又未消,有什么心情?于是一个电话打到学校去,也不去替学生补习了。

  淑文越想越气,真是自结婚以来,享受是一点也无的,生活都是次等的,苦吃了一箩,还惹得看坚明的面色,想想不知道前生欠了刘家什么,今世要这么的偿还。

  正在这时候,淑文听见电话铃响了,她懒洋洋的拿起接听。

  “淑文?我今天下午五点钟到你们家来怎么样?”唐初正一开口便说。

  “唐,”淑文一直这么叫他的,“你现在有空没有?”

  “现在?在整行李,怎么?”

  “没什么,我没事在家,想出来走走,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淑文轻声的说。

  “淑文,你跟我还讲这种客气话?现在是十点半,我十二点来接你好了,我请吃午饭。”

  淑文感激的道:“唐,你还是老样子。”

  “见了面再说吧,你那儿是九楼吧?你妈说的。”

  “是的,中午见。”淑文挂上电话。

  她心头一阵痛快,好像已经对坚明报复了。

  她还有一个半钟头打扮自己。淑文连忙放热水洗澡,用肥皂好好的擦了一遍,已觉得轻松了不少。

  抹干身体她搽了点香水,在镜子里看着,眼睛还是肿,只好刻意的化妆了一下,敷好一层薄粉,淑文自觉美了不少。淑文平时赶得匆忙,是不化妆的。

  她挑了一件出外穿的裙子,花色鲜艳,更觉得自己青春了不少,看看时间,还有大半个钟头,淑文又拿出皮鞋,细细的抹干净了,在镜子里左顾右盼的,满意了,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等唐初正来。

  四年不见了,她想,不知道唐初正变了没有?

  以前他有一张四四方方的脸,笑起来薄薄的唇,对一个男人来讲,他是够标准的,现在有没有胖、瘦?还是更成熟了?

  淑文拿着报纸,怔怔的发呆。

  忽然之同,门铃响了起来,淑文跳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唐初正,还是一张四方脸,面色又黑又健康,他笑着,牙齿是雪白的。

  “淑文!”他热诚地叫:“这是你,对不对?淑文,你更漂亮了!”

  淑文看看他,“唐!四年了,你依然那么滑头!”

  唐初正笑着,一步踏进淑文的客厅,抓住了淑文的肩膀,将她轻轻地摇了两摇。

  “淑文,我真高兴,终于又见到你了。”他说。

  “是吗?”淑文问:“为什么不写信?”

  “信有什么用?”唐初正摊摊手,“我从来不相信写信,你问我妈好了,连我家里也不去信。”

  淑文笑一笑,“这笔债慢慢算。你请坐。”

  “不要客气了。”唐初正坐在他们家的小沙发上,打量了客厅一下。

  “你要喝什么?茶还是汽水?”淑文问他。

  “什么都不要,淑文,你这里真整洁。”唐初正转过身来看她。

  “谢谢你。”淑文倒给他一杯茶。

  “咦,你孩子呢?”唐初正问她,“我想看看他。”

  “到他祖母家去了。”淑文坐下来。

  “啊,你不带他?”唐初正诧异的问。

  “本来是寄在托儿所里的──我要工作。”淑文低低的说。

  “什么工作?”唐初正问得很多。

  “教书。”

  “你一直是讨厌教书的。”唐初正看着她。

  “这份工作比较单纯点。”淑文说。

  “可是也非常辛苦。”唐初正接上去说。

  “那自然,工作全不辛苦吗?”淑文反问。

  “淑文,你成熟了。”他说。

  淑文心里想:是的,我知道世道艰难了。

  唐初正又问:“坚明呢?上班去了?”

  “是的。”

  “淑文,我一直想见你,见到了你,真觉得安慰,没想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居然也做母亲了,”他叹一口气──“就是我,还是老样子。”

  淑文注意着他,唐初正在这么大热天还穿着整套西装,那种料子一看就知道很名贵,是浅黄色的麻,一条淡蓝的领带,配得极是得宜。

  唐初正一直穿得考究、时髦,他家里有钱,自然可以尽量打扮。

  淑文在看唐初正,唐初正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接触了,使淑文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次回来,”她找话题说:“不打算再去了吧?”

  “不了,得找份工作做,请坚明帮帮忙。”他道。

  淑文不快,“你这是讽刺吗?要坚明介绍?你自己随便往哪个叔伯的公司去一钻,都可以了。”

  “淑文,你的脾气还那么坏。”他笑道。

  淑文不响。

  “淑文,别生我气,我刚到的呢。”

  淑文又笑笑。

  “我们吃午饭去吧。好不好?”唐初正问。

  淑文点点头,她站起来关窗门,怕下雨,水会沾湿了地板。

  唐初正看着,“你真能干,我有时候真羡慕坚明。”

  “你还用羡慕他?出外四年,女朋友交了不少吧?”

  “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他耸耸肩。

  “你眼界太高了。”淑文与他出门,锁好了两重锁。

  “不瞒你说,在外头的女孩子,不是丑得惊人,便是有几分姿色,便乱交黄毛蓝眼睛的男朋友,我看也看得心寒了。”

  “哼,说得那么浮滑。”淑文白他一眼。

  “不相信?”他笑,“像这种漂亮的女孩子,早就给人家死追追得去做太太了,还有空去读大学?”

  “我们这种,没有这种福气到外国去优哉悠哉是真的!”

  电梯来了,他俩踏进去。

  “淑文,也许你是说得对,我眼界是高了一点。”

  淑文笑了一笑。

  唐初正看着她,有点呆呆的。

  淑文推开电梯门。

  “怎么样?”她问:“叫车子?”

  “我有车子,就在那边。”唐初正连忙道。

  “啊。”淑文看他一眼,“有车子的确是方便得多的。”

  唐初正替她拉开了车门,那是一部小小的房车。

  “是爸的车子,”唐初正说。

  “载我到哪儿去?”淑文问。

  “希望我还记得路,带淑文吃饭,当然是上等饭店。”

  “别说笑了。”淑文说。

  唐初正选的饭店,果然是一流的。淑文没踏进这种餐厅,已经有好久了,差不多自结婚以后,就没来过。也不是说来不起,不过省一点总是好的,一顿饭花这许多钱,犯不着,况且这会超出他们家用的预算。

  淑文的虚荣心并不比一般人重,但是现在总也有点快乐的感觉,她又一向爱吃法国菜。

  侍者招呼他们坐下,唐初正熟练的拿起餐牌。

  “要吃点什么?”

  “我先要一杯橘子汁。”淑文说。

  “好吧,我喝啤酒,我们先谈谈,有的是时间。”他笑道。

  淑文问他:“你有事情要做的吧?把你拖出来,真不好意思。”

  唐初正又笑了,他的嘴唇薄得有点轻佻。

  “我有空,淑文,我有空。”他说:“坚明呢?他很忙?”

  淑文闪了闪睫毛,“是的,他很忙,我也很忙。”

  唐初正扬了扬眉,“一会儿你打电话给坚明,请他出来,我们再一块晚饭。”

  “你可以陪我们一整天?”淑文问。

  “当然,我们一直是老朋友,这次回来,还不叙叙,要等几时?”他说得很自然。

  淑文看他一眼,发觉他还是在看她。

  “你看什么?”淑文笑问。

  “看你。淑文,不见你这么久,你比起以前,还要美了许多。”

  “胡说,嚼舌头。”淑文不以为然。

  “你小时候,难免做作一点,现在风韵增加了,人也变得更自然,皮肤还那么细腻。”

  “你这话说得象色狼,我就是最不喜欢你这一点。”淑文白他一眼。

  “难道坚明没说过这种话?”唐初正笑问:“不会吧?除非他是瞎子。”

  淑文有点怔怔的,坚明可没说过这种细腻的赞美话。淑文心中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淑文,我们吃东西吧。”

  “好。”

  唐初正替她叫了非常丰富的食物,淑文吃得很爽快,但是她老是心思不属的,想得很多。

  她希望坚明的薪水可以丰富,这样他们就可以比较空闲,也可以享受享受生活。

  她想最好坚明家的环境可以好一点,那么负担也就轻了不少。

  唐初正问她,“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

  “我想我大概有点累。”

  “那么休息一会儿。”他微笑,“喝一杯水。”

  淑文感激他的体贴入微,笑了一笑。她忽然发觉被人体贴,原来是这么甜蜜的一回事。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表情,像个孩子,你一直吃得很多,不做作不矜持,就像个孩子。”唐初正在一旁低低的说。

  “是吗?那就常常请我吃饭吧。”淑文笑。

  “对了,我差点忘了,淑文,我带了一点东西给你。”

  “礼物?”淑文惊喜的问。

  “谈不上什么。”唐初正笑。

  “还要送来西给我呢,客气得那个样子。”淑文又想推辞,“不用了吧?”她客气了一下。

  “带都带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唐初正自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现在拆?”淑文问。

  “好,你就现在看好了。”他还是笑。

  淑文拆开来,打开盒子,是一只红宝石的金胸针,做成一只小狗的样子。

  她笑起来,“把我当孩子了,这么名贵的东西,真亏你送我的。”她看着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其实这里也有得卖。”唐初正说:“不过我总得送你一点东西。我记得你爱穿套头毛衣,别一只这样的胸针,会显得活泼点。”

  “谢谢你。”淑文说:“谢谢你。”她小心的将盒子放进皮包里,看着唐初正。

  “离开了这么些年,地方也变了不少,我们要不要去走走……”唐初正问。

  “你想到哪儿去走?唐,今天晚L,我们请你吃晚饭,请你别再客气。”

  “好,我答应你好了。”唐初正叫侍者来付了账。

  “我们在街上逛逛吧,你有什么目的地没有?”淑文问。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唐初正说:“今天我有空,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免得与那些叔伯亲戚敷衍。”

  他们俩沿着大马路走,唐初正一边走一边说,淑文听着他谈笑风生,心头宽了不少,渐渐把昨夜与坚明的冲突给忘记了。

  荡荡一会儿,淑文问:“几点钟了?”

  “三点半,”他看她一眼,“怎么样?要打电话给坚明?”他看穿了她的心事。

  淑文点点头,脸上红了一阵子。

  “口渴了,吃茶去如何?”唐初正问。

  淑文想一想,反正出来了,多花点钱也是无所谓的,于是便说好。

  “我们到茶厅去打电话吧!来!”唐初正笑着把淑文拖进去。“好了,你打电话,我先到那边去坐下。”

  淑文看他一眼,拨了号码,“喂?”

  “喂。”那边正是坚明。

  “我是淑文。”她说:“你怎么?工作忙吗?”

  坚明沉默了一会,“不忙,怎么?你不生我气啦?”

  “别提了。你几点钟下班?”

  “要出去吗?”

  “不,我与唐初正在这里茶厅喝茶,你早点下班,可不可以?”淑文问。

  “最快也要半个钟头可以赶到。”他问:“唐怎么会碰到你的?他不是说晚上才去找我们吗?”

  “后来……后来他说有空,便早点出来了。”淑文说。她把茶厅的地址讲给坚明听。

  “你们等我一等,我把东西整好了以后,马上会来的。”

  “快一点啊。”淑文叮嘱他。

  “晓得了,一会儿见。”他挂了电话。

  淑文走到唐初正的位置上坐下。

  “打通了?”

  淑文点点头。

  “替你叫了一杯冻茶。”他说。

  淑文看着玻璃窗外的行人,“这茶厅真别致,一排都是玻璃的。”她说。

  “日子过得真快。”唐初正叹口气,他的脸正经起来。

  “你还叹息什么?学成归国,等着享福。”淑文说。

  “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说。

  淑文觉得他好笑,“你这个人,唉,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初正凝视着她,“我这一份寂寞,你是不会了解的。”

  淑文扮个鬼脸,“你们这些人,真是!”

  “淑文,告诉我,这几年,你快活吧?年纪轻轻,连儿子都有了。”

  淑文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淑文自觉她自己过得并不太快活,于是呆了呆,说道:“还好。”

  “真羡慕你们。我妈才说:你几时结婚?人家的儿子都那么大了。”唐初正学着他母亲的话。

  淑文笑着听。

  “我妈见了我,只有一句话:你几时结婚?我催也给她催死了。现在想想,倒也是真的,如果已经结了婚,何必这么苦?流浪在外头四年,才得一张文凭,吃没好吃,穿没好穿,

  唉。”

  “那个女孩子嫁了你,倒是好福气的,”淑文笑嘻嘻的说:“现成好做少奶奶。”

  “什么少奶奶?你还不是一样?”唐初正问。

  “我们?我们算什么?我每天要上班回家得做家事,还有零零碎碎的无数烦事,嘿!”

  “可是烦有烦的乐趣,不是吗?”

  “有个鬼!”淑文笑道:“儿子每天吵得天塌似的,我跳楼还来不及呢!”

  唐初正也笑,“淑文,你是更加有趣了。”

  “我?”淑文扁扁嘴,“今天你整天在赞美我,我倒真是心花怒放了。”

  “你嘴巴越来越叫人吃不消,淑文,我服了你啦。”

  淑文开怀了,昨夜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

  “嗳,你看,这不是坚明吗?”唐初正向玻璃外一指。

  淑文抬头一看,可不正是坚明!穿着件短袖衬衫,匆匆忙忙的,但是还显得精神,淑文放下了心。

  坚明推门进来,唐初正已经先站起来了,“坚明!”

  坚明也吃吃的笑了起来,一把拉住了唐初正。

  “唐!你一点也没有变!”

  “可不是,我也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淑文的惭愧心又悠然而起,她自己实在是太骨头轻了,与唐初正出来了这么久,而坚明却一点也不生气,他永远是没机心的。

  “坐坐!”唐初正说。

  “不用客气了,应该我们是主人才好!”坚明笑道。

  坚明不住地拍着唐初正的肩膀,“好家伙,你终于回来了。”

  “可不是?”唐初正笑。

  “喂!你们坐下来好不好?”淑文说:“瞧,大家都在盯着你们看了。”

  坚明拥着唐初正嘻嘻哈哈的坐下来。

  “这一顿晚饭我们请客。”淑文声明。

  唐初正不以为然,“刚才讲好的,由我请。”

  “几时讲的?”淑文不服气,“真是!”

  唐初正笑,“谁跟你们女人婆婆妈妈的?太无聊了。”

  “你自己答应好的,我们不爱白沾便宜,”淑文笑,“你再强词夺理,我们这就回家去!”

  “好好好,怕了你啦,随便怎么样都可以!”唐初正笑道,“让我先好好的把坚明看一遍再讲。”

  坚明又笑了起来,他像是忘了昨夜不愉快的事。

  淑文也忘了。

  一顿晚饭,花了四十五块钱,淑文觉得很值得。回到家里,她居然哼着小调。可是她也故意不与坚明搭讪。

  坚明也晓得她心思,他觉得要淑文满意,最好还是不出声,但是淑文正等着他出声,奚落他两句,她也就没事了。坚明就是在这种小地方出了错。

  直至他上床睡了,还是未发一言,他怕讲了又错,多讲多错。

  淑文呢,反而以为他依然摆架子,等妻子先出声,也自有点发闷,于是拥枕而眠,一于少理。

  两夫妻间的冷战并无解除。

  淑文一清早起来,发觉小明不在,确是使整间屋子一片清静,她去补了课,又不需要弄饭,自己中午开了一罐汤作午餐,把去年买的剩余乳胶漆拿出来,想把小明弄污的墙再扫一扫。

  她想做很久了,只是提不起劲来。

  正当她把手弄脏了的时候,门铃响了。

  淑文连忙只好放下一切,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唐初正。

  “哟!又是你!”淑文惊喜的道。

  唐初正熟路的踏进门来,“‘又是你’!口气好像很讨厌我呢!这怎么可以?”

  “你怎么晓得我在家?来也该先打个电话。”淑文说。

  “像你这样的标准太太,哈,当然在家。”他坐下了。

  “喝什么?”淑文问。

  “咦,你在干么?漆墙壁?”他跳起来,“这种事你还自己做?你成了万能太太了!”

  淑文嘻嘻的笑,放下漆桶,“对不起,你等一会,我就快好的。”她说。

  “没关系,我替坚明、小明送礼物来了。”

  “你又客气!卖弄有钱,对不对?”淑文笑,“送什么?”

  “给坚明一只很好的烟斗,孩子一套电动火车。”

  淑文看他,“都是在香港买的?”

  “烟斗不是。”他笑了。

  “可是坚明并不抽烟斗。”

  “他喜欢烟斗,我知道的。”唐初正说。

  淑文回身看了他一眼。

  “完工了?”

  “嗯,干了再漆一层,可是新旧两色不太接,一看就看得出来。”淑文说。

  “这房子是自己的?”他问道。

  “租的。”淑文答。

  “很可爱,很……很小巧。”他说。

  “当然没你家大。”淑文说:“你家那个小阳台,可以骑脚踏车。”

  “淑文,上我家去怎么样?”他问。

  “好呀,许多时间没去了。”淑文笑。

  “马上就去。”唐初正说:“我的车子在下边。”

  淑文迟疑了一下,“我还得……洗衣服。”

  “洗衣服?”唐初正几乎不相信他的耳朵,“你没有洗衣机?不会吧?”

  “没有,”淑文觉得他的语气不很好听,“我们这儿没有什么要洗的东西。”

  “放一放不行吗?”他央求。

  “不,唐,今天没空,真的,何况我还得做点零零碎碎的事,譬方说书架子太乱了,被单得换新的……。”

  “那么,”唐初正退而求其次,“我看着你做怎么样?”

  “有什么好看的?”

  “我绝不骚扰你,我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只要你不赶我走。”唐初正说。

  “听你的话,好像真有人要赶你走似的。你喜欢耽在这间小屋子里,你就不要走好了。”淑文笑道。

  但是她不想让唐初正看见她做佣人似的做,于是便陪着他聊天。虚荣心是每个女人都有的。这一个下午,便这样的耽搁了。

  唐初正的朋友一定很多,但是他仿佛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反而老在淑文那边。偏偏淑文又放暑假,儿子又到祖母家去了,有空档可以与他聊聊逛逛的,差不多天天与唐初正见面。

  淑文与唐初正在一起越久,越不满现实生活。厨房里的碗越积越高,没有兴趣洗,浴间的磁砖该擦已经一个星期了,她也眼开眼闭的。

  甚至是对坚明,她也很冷淡。坚明说话,她便搭两句,他不响,她也不出声。

  坚明一向不爱讲话,屋子里又没有小明,两口子的对白极少,除非加入了唐初正,才有点热闹。

  唐初正最爱说的话是:“坚明,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我们当初都没想到淑文能吃苦,能理家。”

  淑文怕这话会得罪坚明。

  有几个丈夫爱听别人说他妻子在吃苦呢?可是他又不便否认,他也不能否认,淑文毕竟没有享福,他只在眼色里透露出几分不满。

  一方面淑文听了这话,有点心酸,她想到当年做小姐,多么逍遥自在,现在做家务且不要说它,坚明对她的感情,好像一日薄似一日,这才叫她受不了。

  唐初正使他们的裂痕加深了。

  唐初正也是识相的人,赞过淑文,当然也捧捧坚明,这样转眼间,他回来也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坚明下班回来,一进门便对淑文说:“妈叫我们回去一下。”

  “回去?小明病了?”淑文一吓,放下扫帚。

  “没有,回去看看小明。”坚明说。

  “那么紧张?既然没事,有什么好去的?路又远。”

  坚明白她一眼,“是自己儿子!已经有两个星期没看过他了!”他说得很硬。

  “我要看他,自然会把他领回来。这话是谁叫你讲的?你姊姊打过电话给你了?别否认,我什么都知道,她们妒忌了?你妈才带了小明十天,她们就难过死了?怎么不叫她们也生个把儿子来瞧瞧?”

  坚明是独生子,他姐姐又尽生女孩子,所以淑文才会有这种话。

  坚明不出声,看样子淑文是猜中了。

  “哼!”淑文冷笑一声,“告诉她们去,我叫你妈带孩子,是付代价的,她们气不过,付钱好了,我一个子儿也不出,依旧把儿子接回此地住,岂不更省钱?”

  “算了算了!”

  “算了?”淑文问:“你就会听着些闲言闲语,回到家来,老婆也不认了,专门寻岔子!不是我讲得难听,娶了老婆,当母亲是死的,跟老婆吃屁的男人也多着呢,不但天雷没打死,还发了财,你学到他们一二成,你也享福了,没叫你学个十足!”

  淑文撑起腰,大骂四方,模样也相当可怕。

  坚明给淑文讲得一言难发,只好认输。他习惯一声不响的返入房内,这一次自然不会例外。

  淑文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吵便是闹,太没意思,她不好过,坚明当然也不会好过,但是坚明每一句话都触动她的怒火,似乎没有办法可以不起冲突。

  淑文在吵过之后,也再三警告自己,以后顶多不出声,忍着一二成便算了。

  淑文闷在家中,连唐初正来约他们,她也不高兴出去,任凭他怎么好,淑文想,自己总是已婚妇人,最好不要与他多见面。

  开心的时候,还可以找朋友聊聊,现在这种心情,往哪儿去都提不起劲。

  人懒了起来,也是会懒惯的,淑文放了假好几天,不但抽不出空暇来,反而似更忙,在家连家务也不想理。

  坚明与她,也好几天不瞅不睬。

  他们两夫妻不去找唐初正,唐初正却老上门来找他们。

  他来的时候坐一会儿,放下一点水果,说两句话,便也走了,他看得出淑文与坚明两人的感情是不似当初了。

  唐初正是个城府很深的人,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但淑文知道他不是坏人。

  坚明开始对他有点不满。

  他问淑文,“唐初正一天到晚上我们家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淑文说:“我们家又没什么好让他占到便宜的。人家是你的朋友,你不欢迎他,你自己对他去说好了。”

  “哼,他恃着自己怎么?每天到我们这里来坐着!”坚明酸酸的道。

  淑文看他一眼,有点怔怔的,他现在显然是妒忌了,但是又不想法子争口气,追上唐初正,反而干吃醋。这象是刘坚明吗?

  淑文看着他。

  刘坚明当初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淑文嫁的刘坚明,当初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她反反覆覆的想着。

  坚明现在是憔悴了,工作的压力使他变了质。淑文对他失望了。

  当唐初正再来的时侯,淑文就坦白的告诉他,坚明并不欢迎他。

  “他不会的吧?”唐初正问。

  “怎么不会?”淑文懊恼的说:“他变了。”

  “他变了?”唐初正笑,“我很了解坚明,他是有点倔强,但我这个老朋友,他不至于讨厌的。”

  “你清楚他,还是我清楚他?”淑文反问。

  “那自然是你。”唐初正笑道。

  “所以你说我讲得对不对?”淑文低着头说:“也许我自己也变了,总而言之,我们,唉!”

  “别垂头丧气的,你们之间,我也看得出一二分了。”唐初正笑一笑。

  “男人分很多种,一种尊重妻子,另外一种视妻子为附属品。”淑文说。

  “坚明属哪一种?”唐初正问。

  “你没看不出来?”

  “坚明没你想像中的那么离谱。”唐初正说:“女人的毛病是想得太多。”

  淑文笑了。“唉,你!”

  “结了婚,已不是少女啦,还得想这个想那个的,当然会对现实不满,这还用说吗?”

  “你倒分析得很有道理,”淑文说:“但是女人总是女人,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女人总是女人。”唐初正想了一会儿,“这句话说得真有意思。”

  “所以别责怪我。”淑文叹了一口气,“这几个星期来,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大概实在是闷死了。”

  “我晓得你的意思。”唐初正拍拍她肩膀,“来,把苦衷诉给我听,我喜欢听。”

  “你这样问我,我倒是什么都说不出了。”淑文笑笑,“你也别气坚明,他不是坏人。”

  “看,还是帮着他,我也没说他是坏人。我自己倒像歹角,在离间你们两人的感情了,所以说,我这个朋友是难做的。”

  “唐,请你不要这么讲,我是感激你的。”淑文说:“找一个好的朋友并不容易呢。”

  “你要我帮忙吗?”唐初正问:“去教训坚明一顿?”

  “教训他什么?”淑文笑,“算了。”

  “以后还能不能到你们家来?”唐初正问。

  “当然可以,当坚明脾气好一点就可以来了。”淑文道:“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会介意你们的,你们这一对,别这么吵吵闹闹就好了。”唐初正笑笑。

  “相信我,我也希望这样。”

  “你该对坚明好一点。”

  “好一点?我刻薄他吗?”淑文惊异的道。

  “嗯。”唐初正道:“在某方面来讲是有一点的,你让他的心理负担太重了。”

  “啊,我的负担不重?他的反而重?”

  “淑文,尔别动脾气好不好?”

  “唐,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我的苦衷,你别多管我们的事了。”

  “淑文,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太舒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工作得很辛苦,但是互相迁就是一定要的,淑文,你弄清楚了这一点,也就好了。”

  “唐,你知道什么?”

  “淑文,我们别谈这个了,算了,等我明白一点的时候,才教训你,好不好?”

  “唐,算了,正如你我,你不了解,夫妻的事除了两个人,大家都不会了解。”

  “淑文,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如何?”

  “不去,一会儿叫人看见了,不好意思。”

  唐初正笑起来,“淑文,你真是,真的婆婆妈妈起来了。”

  “形势比人强。”

  “淑文,那你乖乖的回去,弄几个坚明爱吃的小菜,不要与他冷战了。”

  淑文一想,是的,她也有好几天没好好的弄饭菜了。坚明沉默寡言,不说什么,但是心里当然是不满的,她应该对他好一点。

  听唐初正的话?

  淑文说.“好,我回去了,买几个菜。”

  “听我的话,准没错。”唐初正道。

  “嗯。”淑文抿嘴笑笑,“就这么吧。”

  “有空叫我来,别挑拨我与坚明的感情。”他说笑。

  “贫嘴,真嚼舌根。”淑艾笑骂。

  淑文与他分手后,果真打醒精神,去买了菜,煮了饭,弄了几弄,兴趣反而来了,于是再接再厉,烧了菜,预备好好的让坚明吃一顿。

  淑文在厨房里弄了半天,才记起来,她与唐初正出去,是想到唐家去看看的,现在反而没去,莫名其妙,反而听了他的话,回家弄饭菜了。

  淑文耸耸肩,觉得唐初正真还是一个朋友,坚明对他没好感,他反而帮坚明讲话,朋友也应该这个样子的,不然也不算是朋友。

  她将饭菜排在桌子上,等坚明回来。

  坚明在七点二十分回来,看见淑文样样预备得好好的,不禁有点惊异,又看看淑文脸色,平静和易。

  他问:“我打过两个电话回家,没有听,怎么你没出去?”

  “出去买菜了。”淑文说:“休息一会儿吧,要不要喝杯水?脱了鞋子吧。”

  坚明呆呆的看着她。“怎么?你不生我气了?”

  “别说这种话了。肚子饿了没有?快点吃吧。”

  坚明看了看菜,“咦,吃明虾?”

  淑文微微一笑。他们两个人说的话是这么的无聊,完全像陌生人一样,一谈到正事,马上就起冲突。所以淑文也只好跟着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那吃饭吧,你也吃。”坚明拍拍她的手,“辛苦了。”

  他们两夫妻总算和平共处了一晚。

  吃完了饭,时间好像特别的长,淑文拿了一木杂志看,坚明看报纸。两人都忽然空闲起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终于坚明开口了。“要不要去看电影?”

  淑文松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好的戏,不看也罢。”

  “你闷不闷?”坚明问。


  “不闷。你呢?”淑文呆呆的反问。

  “我倒有点累了。”他打了一个呵欠。

  “才九点半呢。”淑文说:“很早。”

  坚明搔搔头皮,“也许是日间的事比较忙,你在家中,不觉得吧?”他说。

  淑文听了,又苦笑一下,她不明白为什么坚明永远不会学乖,永远暗暗的在提示他比她辛苦,比她忙,而事实上却刚相反。

  如果要吵的话,又可以大吵一场了。但是淑文没劲,她也似懒洋洋地,听过不开心,也就算了,也不计较。坚明站起来,回睡房去躺着。

  他高声的道:“淑文,我先睡了。”

  淑文没有应他。她晓得坚明不到十分钟,便一定熟睡了,她多讲也无谓。

  坚明亮着灯睡着的,他连澡都没洗,淑文把他第二天该换的衣裳取出来,叠在沙发上。她实在睡不着,但是坐在那里看坚明的睡相,并没有什么好看。

  坚明睡得像个孩子,倒在床的一旁,永远不躺在枕头中央,也不会留下一边床给淑文,整个人横在当中,淑文摇头,又替他开了闹钟。

  做了这些琐碎事,淑文挂念起小明来,也许忙也有忙的好处,如果小明在,她就不会想得这么多了。她把所有的灯关了。

  很久没尝到失眠的滋味了,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张床好象特别硬,街上的车声也特别闹,还有坚明的一条腿老是不客气的搁到她身上来。

  淑文叹口气,站起身,拨了拨头发,又躺下来,终于她在三点半睡着了。

  坚明的闹钟吵醒了她,她连推了他几下,他才怨气冲天的起床,坚明是永远睡不够的。

  淑文觉得每天都这样,实在吃不消,太吃不消了。

  幸亏坚明与她一向都不吃早餐,她还可以多躺一会儿。但是今天是轮到她补习,她也该起来了。

  坚明先走,她收拾了床铺,也出了门。

  补了一上午的课,使她有点累,回到家中,淑文要睡一个午觉,偏又有人来电话。

  那是唐初正。淑文不想出去,讲明她很疲倦。

  “昨夜怎么样?”唐初正问她,“有没有照我的意思做?坚明有没有感动?”

  “感动!”淑文笑了起来,“感动到他昨天九点钟睡到今天九点钟!”

  唐初正哈哈的也笑了起来。“真有趣!”

  “我想打个午觉。”

  “我不会来吵你的,你放心!”

  “我没有那种意思。”淑文说:“你也真多心。”

  “我妈说你这四年来,一次也没去过。即使是嫁了人,也不该如此!以前我们在学校,你起码一个礼拜来一次,现在影踪也不见。”

  “唔。”淑文应了一声。

  “你好像真的很累,不阻你了,”唐初正道。

  “没有。”淑文道。

  “算了,我们是老朋友,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唉,改天再见吧。”

  “别动气。”唐初正,“多快活一点。”

  “唐,我真的太烦了,一会儿睡醒以后,还是得去买菜弄饭,每天都这样,你想想,有什么味道?又没人欣赏,现在还嫌烦,开了学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也不知道前四年是怎么过的。”

  “猛吐苦水,可别让坚明听见。”

  “我什么都不理他,也什么都不与他讲。”淑文道。

  “这样不行。”唐初正道。

  “不行也只好这样,否则只好离婚!”

  “淑文,这种话你可不能出口。”

  “为什么不能?我需要转变环境。”淑文道:“这副样子,我活不下去。”

  “好多人──”

  “不要告诉我好多人怎么样,我不是好多人!”淑文大发脾气,“我不想讲下去了。”

  “好好,我让你休息。别再生气,坚明回来,你也不要发作,怎么样?答应我!”

  “唔。”淑文挂下了电话。

  她很后悔,她是马上后悔的,实在不该对唐初正发这么多牢骚,即使他是老朋友,即使他是比较了解她的。

  淑文觉得这种事只关于他们两个人,不该让旁人留下话柄,况且要离婚,又说不上什么理由,这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况且他们还有小明。

  总而言之,唐初正是不该每天来电话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关心她?没有道理。

  淑文睡了一觉,没精打采的去买菜,刚回到家,又接了个电话,是坚明要迟点回来。

  淑文有充份的时间慢慢弄菜。

  坚明看见她又是心平气和的,不禁安乐了不少。

  他不提唐初正,淑文也不提唐初正,这一场事好似过去了,一切恢复正常。

  “淑文,我看小明在妈那儿,你舒服一点。妈很喜欢小明,你又就开学了,随他去吧。好不好?”

  淑文问:“把小明长久放在你妈那儿?”

  “不行吗?我觉得很好,看你也放心,不然你不会不去看小明,不去看他就是表示放心,不是吗?”坚明一连串的问下去。

  “好吧,”淑文想了想,“随你好了。”

  “看你好像还是不放心似的。”坚明说。

  淑文想着小明在,她也实在忙得透不过气来,这样子,放不放心是一回事,也只好随坚明。

  坚明说得对,又马上要开学了。

  也只好暂时逃避一下责任,把孩子寄宿在婆家里。

  淑文也往她自己娘家去跑跑的,只不过去得不多,她不想母亲为她的烦恼担忧,也不想家人知道她在吃苦。

  但是淑文的母亲,对于她的环境,多少是知道一点。有了孩子,还得上班,又没佣人,总说不上是享福吧?不过女儿既然不提,她也不追究,免得生出事来。

  要正经做起来,家里的事实在做也做不完,淑文搁下了这些,跑到家中去坐着,也一样的开心。在自己家里,她不动手就没人动手,到了娘家,母亲还是服侍得很周到的,上点心下点心的弄给她吃。

  有时候到傍晚的时候,淑文根本不想回去,常常拨一个电话,把坚明也叫过来。

  一连几天,坚明开始有话了。

  “要不我们退了租算了,索性搬到你妈家来住着。”他说,脸上虽然有笑容,可是话才不好听。淑文也不响,反正现在无论她做什么,坚明总是有话好讲,她也随他去。

  吵架她是不会再奉陪了。

  奇怪的是,坚明一天比一天阴沉下来,说的话都很难听,非常难受。

  淑文也惯了,反正她说的,也不见得温柔体贴。

  两夫妻只能爱那么一点时候吗?也许当初嫁了唐初正,就不会冷淡这么快?

  她觉得夫妻吵架,百分之九十五是为了钱。钱不用太多,可是总得够用。目前“够用”对于淑文来讲,是多五百元左右的收人,好让他们用一个佣人。

  不过很可能在有了佣人之后,又会生出别的花样来,但是这个她可不理,目前是目前的事。

  她在唐初正面前有一种自卑感。她希望刘坚明可以争气一点,找到更好的职位,那么她也有面子。一个女人,出了嫁便是靠丈夫。

  丈夫好,她也贵了,丈夫不好,这女人便贱,面子且别去说它,辛苦是一定不用说的。

  淑文又想起了唐家那座大阳台,小明就快可以骑小脚踏车了,要是她也有那么一个阳台,小明可以快乐得多。但是她家是这么的小。婆家那边更是不用说,可以说是此地的落后地带。

  淑文决定再让小明住两个月,便把他去带回来。

  过了没几天,淑文去看过她儿子一趟。小明脏得离谱,地上的廉价玩具撒了一地,也没人理他,他独自坐在地上,倒是笑嘻嘻的。

  淑文看见小明这个模样,心中不快,想着她婆婆说带孙子,总也得像带才好,弄成这样子,还不如托儿所,她化钱也情愿化在托儿所里。

  看这样子,二个月实在住不下去,但是坚明的母亲,却有留住小明的意思。淑文觉得她是为了那几百块钱。而且坚明对于儿子从那么干净忽然变得衣衫不整,也像视若无睹,这才叫淑文生气。

  淑文都忍着不出声。

  没几天,她不发作,刘家的人倒有意见了,打个电话来给淑文,说是怎么小明跑到祖母家去住了。

  那是坚明姊姊之一,说她母亲因为照顾小明,人瘦了。淑文冷笑连连,也不去与她吵,更不与她一样见识,挂了电话算数。

  人瘦了,忽然孝顺成那付腔调。淑文气愤的想:大概是妒忌得病了,现在她想把儿子要回来,老太婆才惨呢,一个人孤零零的,孙子见不到,钱又收不着。

  他们倒是好想头,淑文气得一夜没好睡,也不与坚明说话。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痛苦,胜于欢愉。把这件事告诉坚明,也是没用,姓刘的总是帮姓刘的。

  趁着最后的几天假,她想去逛逛街,置几件衣服,然后再从头开始,把小明去要回来,也免得他们多说。

  她在橱窗上站了一会儿,衣料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花式。

  巧也真巧,她又碰见了唐初正。

  这次倒是她先看见唐初正的。

  “咦,你怎么这样空?”她问:“不是说己经在上班了吗?”

  “淑文,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自然休息。”

  “哦,坚明那家是小公司,不放假。”淑文说。

  “与坚明言归于好了吧?”他问。

  淑文笑笑,不响。

  “买料子?有人也托我置一点丝料,找来找去,也不会挑。”他笑道。

  淑文兴致来了,只有与唐初正在一起,她才会撇开一切烦恼,变成无忧无虑。

  “什么丝?”她问:“也许我可以帮你忙。”

  “做旗袍的。”唐初正说:

  “送给女朋友?”淑文问。

  “算了,改天再买吧,今天不为这个动脑筋了。”他轻轻的带过,好像不愿意回答淑文的问题。

  淑文是小心眼,也有点不开心,她觉得这么老的朋友,问问也无所谓,唐初正不回答,无异是说她问得不妥当。她开始觉得唐初正有点虚伪。

  随即一想,他也不过是一个朋友,虚伪不伪为,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淑文也淡淡的答:“我倒是打算进去买两块,你另有急事,不用客气。”

  唐初正一怔,他是聪明人,岂会不知道淑文在想什么?于是说:“我陪你好了。”

  “不用,自己走走,方便点。”淑文说。

  “淑文,既然碰见了,难道打个招呼就说再见?”

  “下次吧,”淑文坚决拒绝,“我根本是打算一个人逛,你不用客气。”

  唐初正看了她两眼,再敷衍两句,真的走了。

  淑文板着脸,觉得适才自动与唐初正打招呼,也真是笨,她懊恼的想,他大概早已看见了她,只是不出声而已。连唐初正也这样,何况是其他的朋友?

  不过她是已婚妇人,儿子都那么大了,独身男人与她走在一起,也实在太不像话。淑文结果什么也没买,胡乱在公司里兜了一个圈子,便出公司门。

  甫到门口,她发觉唐初正在对面的一家银行门口等人。

  淑文于是停在门内看。过了没一会儿,一个穿大花裙子的女孩子走过来了,笑得很娇媚的样子。

  唐初正亲亲热热的把她迎走了。

  淑文看看表,是三点十五分,他们约的时间大概是三点,那个女的迟到,唐初正又早了一点,故此到这里来走走。

  他为什么要虚伪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不干脆说是等女朋友?

  难道怕宣扬出去?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况且淑文又一向不爱讲人闲话。她对唐初正是完全失望了。亏她还处处以为他是一个真朋友。

  原来当初她对他的印象是对的。她一直觉得他浮滑,而事实却又如此。

  朋友是朋友,不喜欢,距离便保持得远一点。

  幸亏刚才没做笨人,如果真叫唐初正陪她置衣料,那可滑稽了。

  淑文觉得一个女人结婚以后,便不受欢迎了,好像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可避则避。为什么呢?她苦笑一下,真是难以想得通。

  她一路走一路想,忽然有点妒忌那个穿花裙的女孩子。

  淑文记得,她也做过那样的女孩子。

  现在她能有几岁呢?隔了四年而已,这四年的变化太大了,大得她不敢相信。

  看来她今生今世也不再会有那种日子了。现在只有她等坚明的份,这个老迟到,哪儿还会有人在街角等她呢?这样想着,她不禁呆了一阵子。

  淑文以前,倒并没觉得男朋友多,等她的人多有什么好处,反而显得很烦,今天与这个出去,明天又与那个出去,小时候需要的是安全感,精神寄托,一大把男朋友并不能使她觉得开心,于是她结了婚。

  人总是这个样子的,淑文觉得自己有点可怕,虽然今天有点不太愉快,但是至少令她看清楚了唐初正的真面目,她以为他还是真的一个朋友呢。

  在外头跑了一整天,淑文有点累,她忽然沉默起来,等坚明回来的时候,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怎么样?”坚明问她:“今天还好吧?你的衣服还没换呢。”他说。

  淑文一看身上,果然还穿着旗袍,缩成一片,她连忙姑起来,实在太魂不守舍了。

  “淑文,这是送给你的。”坚明自公事包里拿出一只小信封给她。

  “什么?”淑文问。

  “看看好了,”他笑着。

  淑文打开一张望,发觉原来是三百块钞票。

  “咦,不是还没出薪水吗?”她问:“这钱──”

  “有没有发觉我这半个月每天迟了一点回来?”坚明问:“我在公司里赶了一点设计图样,这是外快。”

  淑文怔怔的,竟未察觉坚明没回来,她的心飞到哪里去了?她拿着那只信封,心中有无限的悔意。她太对不起坚明了。

  以前老是怪他不替她着想,其实淑文又何尝替坚明想过?他工作繁忙,有时也得看看老板的面色,假期又少,回到家中,又是一餐有一餐没的。

  说淑文没在享福,是事实,但是坚明也不见得怎么舒服,淑文忖到这里,忽然醒觉了一  点。

  “我看你很想置几件衣料,三百块够了没有?”坚明有点担心。

  淑文看着他,手忽然有点颤抖。

  “不,”她忽然说:“你去缝套西装,买双皮鞋吧。”

  坚明笑了,“男人要那么多新衣裳干什么?这种外快将来还是有的,你去用掉吧。”

  淑丈低下了头,“那是……什么样的工作?辛不辛苦?”

  “送好,用点神就是了。”

  “要是体力支持不住,那还是不要赚。”淑文说。

  “你放心,怎么会支持不住呢?”他拍拍淑文的肩膀,“我决定叫朋友关照一下,每个月也好多点收入。”

  淑文将信封收好在抽屉里,不响。


  “我也想你过好日子。”坚明说。

  “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去。”淑文说。

  “可是你一天比一天消沉,你不常笑了,淑文。”

  淑文笑了一笑,她抓起坚明的手。

  “坚明,你看我,未老先衰了,唠叨得像老太婆,心又乱如麻。”

  “生活繁忙,你的担子太重了。”坚明怜惜的道。

  “坚明,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好像舒服了点。”淑文笑笑,“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

  “如果是因为天气热,那就好了,很快就转凉了。”

  “望明,今天还早,我去买菜,两人合作弄饭好不好?”淑文跳起来。

  “你不要出外吃?”

  “吃了那么多,真吃腻了,我去买菜。”

  “我跟你一道去,你说的两人合作,什么都快点。”坚明也振奋起来,他把淑文一把拉起来。

  “坚明,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三百块钱,才做饭的吧?”淑文笑问。

  坚明一呆,“不,我从来没想到过,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那就没事了,我们下去吧。”她套上皮鞋。

  结果两夫妻置菜,弄饭,才不到一小时。

  坚明吃得很香甜,“真的,淑文,以后你不必先买菜回来了,两个人一块做,比较上快得多,是不是?”

  “好,就照你这办法。”淑文说。

  “还有小明,反正住托儿所也是要接,不如索性放在妈那边好了,怎么样?”

  “怕你家里面的人会说话。”淑文看他一眼。

  “那么至少是暂时性的,等你情锗、身体都好了一点以后才这么做,好不好?”

  “好。”

  “淑文,你再说几遍‘好’给我听听,”坚明笑道:“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悦耳的字。”

  淑文笑笑,不禁多吃了两口饭。

  从唐初正的虚伪中她看出了坚明的诚恳,她开始恢复了信心,觉得当初自己的眼光还算不错。坚明的优点是沉默寡言,但这也是他的缺点。

  每个人都有缺点,既然与他生活在一起,就需互相容忍一下,淑文不住的向自己劝解,精神上不禁好过了许多。起初她常拿坚明与唐初正比较,深觉唐初正胜过坚明多多,现在才知道那只是错觉、幻像。

  那天晚上淑文睡得很好。

  第二天清早坚明也告诉她他睡得很好。

  坚明去了办公,淑文又把那三张钞票又取出来看,她决定将它存进银行里去。反正没有什么特别要用的地方,不如节蓄起来。

  回了学校教三个钟头的补习,淑文觉得精神还不错,于是便换了被单枕头套子,刚在忙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她跑去接听。

  “哪一位?”淑文问。

  “我是唐伯母。初正回来,想请朋友们吃一顿饭,你总肯赏脸吧?”那边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淑文有点不乐,心里面想着这种富家太太,整天无所事事,就是爱搅这种玩意儿,儿子回来起码已经有一个月了,还请客,如果真的要去,又不能空着手,少不免得破钞买点东西。

  “怎么?淑文,忘了我啦?”

  “怎么会呢?”淑文敷衍着:“是哪一天?”

  “你与坚明一块来吧,这个星期六。”她说:“大家都想见见你,我是代初正约你的,记得啦!早点来。”

  “知道,谢谢你,唐伯母。”淑文挂了电话。

  她也是说过算数,根本不想去,也不想告拆坚明。其实坚明以前也常常上他们家,不过现在身份不同,而且淑文又想到了那一天唐初正的鬼鬼祟祟,更加反感起来。

  等她换妥了被单,她几乎将这件事全部忘掉了。

  淑文为自己冲了一杯奶茶,喝着倒也觉得心平气和,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又稳定下来了。

  翻翻书报,看一两篇小说,她更觉得有点高兴,这样的生活,虽然说不到享受,倒也是有它的味道,这已经是不容易了。

  淑文将下学期的课程表拿出来看看,她将教的是一年、三、四年,比上学期教五年级,是轻松了不少,最少簿子也少改一点。

  说到簿子,淑文又想起坚明也常为她改簿子,她都不感激,也实在是过份了一点。坚明的事,她是从来不帮忙的。淑文后悔了一天,决定改过了。

  但是她的心境无法平静下来,每当她洗碗的时候,她就想起那些用佣人的主妇,说不定正在打牌。她常觉得困倦,早上不想起床,晚上只想睡觉。

  淑文告拆自己,这种日子,怕还得过好几十年,还是看开一点算了,虽然沉闷,总算不必愁柴愁米。

  星期六,坚明意外地提早回家。

  他用自己的锁匙开门,淑文闻声出来。“咦,你怎么回来了,工作完了?”

  “不,唐初正打了一个电话给我,他说今天晚上在他家请吃饭,他母亲已经通知过你了,不是吗?”坚明边说边动手解领带,“你怎么提也没提?”

  淑文说:“我不想去。”

  “为什么?”坚明问她,“为什么不去?就算是不去也该告诉我。”

  “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生气了吗?”淑文问。

  “没有,这倒是不会的,不过我觉得去一趟也好,省得你弄饭。”坚明说。

  “我菜都备了……你不是对唐初正没好感吗?”

  “前一阵子情绪恶劣,当然对任何人都不欢迎,今天唐初正说得很客气,我想去去也无所谓,他请的都是老同学,也都好久没见了。”

  “你那些同学,非富则贵,去什么?”淑文说。

  “也不见得,”坚明说:“我们也不太寒酸呢,来,换件衣服吧!”他推淑文进房去。

  “一定要我去?”淑文坐在床沿,很不起劲,“要不你一个人去好了,说我不舒服。”

  “淑文,你怎么了?”坚明有点不开心,“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去去又有什么关系?”

  “我头也没洗,又没新衣服。”

  “你永远是漂亮,淑文,来,别担心什么。”

  淑文再也推不却,只好听他的话。

  但是她已经想到结果会怎么样的了,去参加这样的场合,徒然引起自卑而已,他们又没车子,唐家又那么远,去还容易,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可否叫得街车。

  但是坚明要去,她也只好跟着去。

  淑文并没有晚装,只好取出一套较为好看的旗袍套装换上了,略略化妆一下,她也没有什么首饰,索性不戴,光套住那只磨滑了的结婚戒子。

  坚明过来说:“看,我说得没错,多漂亮!”

  淑文并不回答,她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不一会儿,两个人都弄停当了,看看也有六七点钟,于是便时了车子驶往唐家。

  一路上淑文是沉默的。

  坚明说:“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在家闷着。”

  淑文想:是的,散心当然好,不过她不想沾别人的光,坚明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车子很快的到了唐家。那种老房子,还是一样的够气派,淑文有点不太自然。

  唐初正站在门口欢迎他们,淑文发觉他们是第一对客人,又后悔来得太早,这可得怪坚明。

  唐初正穿套平色麻的西装,坚明的服装比起他,显得相当寒酸,淑文板起了脸,恨坚明不量力,偏要来出洋相,她把嘴唇合得很紧,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唐初正说:“欢迎欢迎。”招待他们坐下了,但是也没有过来与他们多谈,依然站在门口。

  淑文如坐针毡,她觉得他们这一次来,真是多此一举。

  坚明说:“记得吗?以前我们老来这里。”

  淑文低头头,一声不响。坚明不以为意,他惯了。

  客人陆续来了,都打扮得很光鲜,大多数是他俩不认识的,也没有对他俩多加注意,任由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坚明到这时也显得有点尴尬。

  但是是他要来的,故此也不能说什么。

  淑文发觉女宾都是花枝招展的,有几个手指上的钻成闪闪发光。

  唐初正忙着打招呼,始终没过来与坚明说话,淑文真想转头便走,费事受这种侮辱,至少她觉得这是侮辱。

  “嗨,”坚明忽然说:“那是老张,淑文,记得吗?打篮球的老张。”他站起来叫:“老张!”

  淑文觉得他的举止像傻瓜,但是想把他叫住,也已经来不及了,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有不少人向他们看过来。

  幸亏那老张走过来,身旁跟着一个女人。

  “是刘坚明吗?”那老张笑道,“果然是!许久不见了。”

  “老张,这是我太太,淑文,你们以前也见过的。”

  那老张点点头,“这是我未婚妻,李小姐。”

  坚明笑,“恭喜你,几时结婚?可别忘了我们那一餐!”

  那老张也笑说:“不请客了,她的意国是要旅行结婚,做丈夫总是太太至上,对不对?我俩打算到欧洲去一趟,也化不了多少,几万块而已──对不起,那边有人叫我,我们过去一下子。”

  老张又拖着他的未婚妻走了,坚明默默的坐下来。

  淑文心中冷笑着,觉得坚明是自作自受,活该。

  当夜吃的是自助餐,淑文没有心思,稍微吃了一点而已,坚明看到这情形,胃口也不会很好。

  这次请客,气氛很好,但是淑文却非常不乐,这也许不关别人事,也许纯粹是自卑感作祟,但是淑文却希望可以快点走。

  吃完了以后,淑文就说:“坚明,我有点不舒服,我们走吧。”她拉了拉外套。

  “好吧。”坚明也没有什么趣味,“跟唐去说一声。”

  “不用说了,人那么多,有什么关系?”淑文埋怨一句,“根本来不来都一样!”

  他门走到门口,却遇到了唐初正的母亲,身旁站着一个女孩子,淑文认得,正是那日在百货公司门口,唐初正约会的那个。

  “唐伯母。”淑文无奈,只好招呼。

  “怎么,走了?”唐伯母很客气,“不多坐一会儿?人多招呼不周,但是你们是熟朋友,当作是自己家好了,何必拘束?”

  “不,没有这意思,明天还得上班,真对不起。”淑文连忙解释道。

  “坚明,”唐初正的母亲又道:“你真福气,淑文越来越漂亮了。来,我与你们介绍,这是初正的表妹,叫做茜茜,这是刘先生,刘太太。”

  她身旁那个叫茵茵的女孩子笑了,笑得极是傲慢。

  但是淑文觉得她总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再三告辞,唐初正的母亲总算放他们走了。

  唐宅门外摆满了名贵的车子,淑文庆幸他们早走,不然人家开走了私家车,他们还等着出差车,更是难看。

  归家途中,淑文更是一语不发。

  到了家,她将衣物一股脑儿的脱下来,往沙发上一摔。

  坚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陪笑道:“早知如此,不去也罢。”

  淑文进房,她连澡都不想洗了。她发誓在坚明未出人头地之前,再也不在这种场合上出现。她只是想大哭一场,以泄心中之闷郁。

  既然没人看得起,最好的办法便是躲在家中深居简出,哪儿有像坚明这种不通气的人物,去自讨没趣,连带妻子也跟着他受委屈?

  结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么个样子,几时才可以叫她吐气扬眉呢?淑文太息了,怕这一生,大概都没这种日子了吧?

  坚明推门进来,“淑文?”

  淑文装睡着了,在床上不动。

  “淑文,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生人。我只想让你去散散心。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下次最多不去算了。淑文,你睡着了?”

  淑文依然不出声。

  坚明叹一口气,走出客厅去。

  淑文的眼泪湿透了枕头。她心中的闷气无法消除,丈夫赚不赚得了钱,是另一件事,但是有多少男人像坚明这么不体贴,这么傻,这么不知道看眼色行事?

  怎么当初没有见他这些缺点?

  为什么会嫁给了这样的一个人?

  淑文觉得头痛,她甚至又不想看坚明的脸了。

  今天早上,还是好好的,皆因坚明要去那种宴会,不去还要生她的气,才会弄成这样子,她怨恨坚明,使她的地位随他降得这么低。

  淑文暗自伤神,提不起精神来,她一连好几天没与坚明交谈,家事又全部耽搁下来了。她没有心思理,也没有气力,一切都任其自然。

  坚明遇到这样的事,当然也不太高兴,唐初正在他们的心目中,已经不算是朋友了。

  但是过了没多久,一天坚明下班,又与唐初正一道上来,淑文觉得很惊奇,唐初正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淑文问:“他在什么地方碰见你的?”

  “码头上面,他叫我乘他的车子,我想是顺路,于是便不客气,他没有提上次的事,我也没说什么。”

  “下次不要理他。”淑文说。

  “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说不理就不理呢?总得客气客气,以前毕竟是极熟的朋友。“坚明说。

  “我不想招呼他。”淑文说:“他这个人不值得交朋友。”

  “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淑文不出声。

  “你也该打理打理,明天便开学了。”坚明说。

  这一下提醒了淑文,她也不多讲,便将书本都理了一理。

  “要不要去看小明?”坚明提高声音说。

  “星期六再说吧。”淑文答。

  “小明嚷着要你。”坚明告诉她:“孩子也很久没见你了。”

  “唔。”淑文应着,“礼拜六吧,比较空闲一点。”

  “那我打电话告诉他。”坚明说。

  “带他到公园去逛逛,现在天气也没那么热了。”

  “没想到暑假过得那么快。”坚明说:“又明早了,老看见你开学,一年又一年的。”

  “可不是?暑假才一个月左右而已。”淑文答。

  “你又得忙了。”坚明说。

  “惯了。”淑文答。

  “人家说你放假的时候与唐初正出去过几次,是不是?”坚明忽然问道。

  淑文一怔,她的确与唐初正去过一两次,她觉得没有告诉坚明的必要,况且那个时候,她又正与他在斗气,不晓得坚明会忽然问了来。

  “是的,吃遇两次午饭。”淑文很大方的答:“谁看见了?”

  “我姊姊。”坚明说。

  “她为什么不与我打招呼?”淑文反问。

  “她说不好意思。”

  “她想讲闲话才真。幸亏你也认得唐初正。”

  “你应该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吃顿饭而已,我回娘家吃饭,也没和你说过,你怎么不问?是不是你姊姊又说了旁的话?”

  “没有。”坚明否认,“你别多心。”

  “你别多心才真。”淑文说。

  “其实你与朋友出去走走也好,我又不能陪你。我是无所谓的。”坚明笑笑,“我相信你。”

  淑文白他一眼,“当然,我几时做过错事了?”

  “好了,那我们别提这事了。”坚明说。

  淑文却又道:“我当初也以为唐初正是个朋友,怎么会晓得他是这个样子的?现在他请我吃饭,你看我去不去?”

  “好,不去!”坚明笑:“你上次也不去,是我要去的,对不对?”

  “你还讨没趣呢,现在还提,真给你气坏了。”淑文也笑。

  “唐初正这个人也怪,你猜他今天与我说什么?”

  “别卖关子了,他说什么?”

  “他说他母亲叫他追求表妹,他很痛苦。”坚明笑道。

  “哦,那就是那天我们见到的那一个女孩子了,骄傲得很,不会是什么好脾气的。”

  “他所以说痛苦。”坚明道。

  “痛苦?不见得呢。”淑文说:“他表妹长得相当好。”

  “不理他了。”坚明拿起了报纸。

  淑文说:“我的功课表放到哪儿去了?”

  “压在书底下了。”坚明说。

  “嗯,找到了。”

  淑文开学了。功课没去年忙,但是也不空。

  忙了起来,她倒是少了不少烦恼,小明一直没接回来,使她的工作减少了,清静许多。

  她放学,有时候顺风搭同事的车子回家,有时候坐公共汽车,但是她想不到唐初正会来开车接她。

  当淑文看到那辆车子的时候,大吃惊,又有点不好意思,她同事都站在一旁,都晓得这并不是她丈夫,淑文尴尬极了。

  “来!”唐初正招呼道:“坐进来。”

  淑文真不好意思,但是她不进车,徒然会引起更多人注意,只好坐了进去。

  “我已经通知坚明了,请他出来吃饭。”唐初正兴高采烈的道。

  “他答应了?”淑文冷冷的问。

  “没有,他叫我问你。”唐初正把车子开得飞快,“我们到哪儿去?”

  “对不起,唐,我们今天没预算出去,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你顺路的话,就把我送回家吧。”淑文推掉了他。

  唐初正的脸色一变。

  淑文觉得这次坚明做得很对,心头一宽。

  “真的不能去?”他又问。

  “我们不能临时决定的,唐,下次你想来,或者约我们,请早几天通知。”淑文说。

  “这……真是对不起,我以为我们熟朋友了。”

  “熟朋友?不见得吧?”淑文冲口而出,“那天你家中的,才是好朋友吧?”

  “淑文,你怎么会这样说?”唐初正面色更难看了。

  “对了,我家里就是这条路,谢谢你。”

  唐初正无可奈何,把车子停了下来。

  “淑文,你真的不肯出来?”他死心不息的问。

  “对不起了。”淑文说:“改天吧。”她笑了一笑。

  唐初正只好把车开走了。

  淑文得意之极,她觉得这一次报仇什么都报了,也让唐初正晓得这世界上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并不太多。

  她回了家,马上打电话给坚明,坚明刚预备走。

  她叫坚明回家来,一切回家再说。

  三刻钟后,坚明回来了。淑文将经过情形告诉了他,随即笑了出来。

  “好久没看见你这么笑了。”坚明说。

  “像他那样的人,活该!”淑文说:“他把我们当什么了?以为我们是傍友?你说是不是活该?”

  坚明笑笑,“也许他真的有苦衷?”

  “什么苦衷?”淑文反问:“像他那样有钱人家,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有什么烦恼?你等着瞧好了,这次以后,他必然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坚明想想,觉得也是,反正他也抽不出什么时间来,淑文说怎么,他就怎么,只有这样才不会出错。

  不过淑文这次倒是估计错了,唐初正不但没生气,隔了两天,便打电话来道歉,又再预约他夫妻俩。

  淑文觉得很意外,但是她说:“我们最近都很忙,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呢?淑文,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告诉我好不好?”他问。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想出去吃饭。”

  “那么我来你们家?”唐初正问。

  “也好,不过我煮的菜不很好,你七点半左右到吧。”

  淑文把这事告诉了坚明。

  坚明说他无所谓。

  唐初正准七时半到,他神情有点憔悴。一到便倒在沙发上,有点筋疲力倦的样子。

  “怎么了?”淑文看着他。

  “做人烦恼烦恼!”他说,摆摆手。

  “说什么?”淑文笑着,给他一杯茶。

  “幸亏我还可以逃到这里来,谢谢天,我家里实在住不下去了。”他叹着气。

  “什么住不下去?”淑文问:“你讲清楚一点行不行?”

  “我妈妈要逼我娶表妹,你说怎么办?”他问。“我跟这个表妹,根本一点感情都没有,平时吃吃茶是可以的,谈情说爱,就不行了,你说她肉麻不肉麻?”

  “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淑文问:“我们能替你消灾解难吗?”

  “至少可以解解闷气。”唐初正说:“我表妹比我小十年,这种年纪,你说配不配?”

  “照我看,”坚明在一旁插口,“你表妹倒长得不错。”

  “你们见过她?”唐初正瞪大眼睛。

  “你贵人健忘,”坚明笑笑,“那天你们请客,我们见过了,还是你母亲介绍的。”

  “说起那天请客,”唐初正说:“根本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我妈搅出来的。”

  “还不是为了你好?”淑文笑道。

  “坚明,”唐初正说:“我不怕你吃醋,老实讲一句,我表妹要是有一半像淑文,我也不必逃避得这么惨了。”

  坚明笑问:“是吗?”

  淑文心头上有点快乐,她也觉得有点骄傲。

  “我那表妹,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整天就爱跳舞,什么都不懂,家里倒是有几个钱,光是这样而已。”

  “有钱便够好了。”坚明道:“虽然说钱不能买到一切,但如果我赚多一点,淑文就可以舒服一点,是不是?”

  唐初正又说:“交个朋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马上论婚嫁,不是离谱了一点吗?”

  “你不能劝劝你母亲?”坚明问。

  “谁晓得妈会打这种主意?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表妹才十三四岁,”唐初正感喟的说:“谁也猜不到女孩子大得那样快,对不对?”

  “吃饭了,”淑文道:“菜不好,很抱歉。”

  “哪里,别客气!”唐初正坐下道。

  他一口气吃了两碗半饭,这使淑文很开心。

  唐初正又怨气冲天的诉了一阵子苦,然后告辞走了。

  淑文笑,“你看他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诉苦这么简单?”

  “谁晓得!”坚明说:“他这个人,本来就是滑头。”

  “也许是看见我们生气了,于心有愧,所以才来藉故重修旧好?”淑文问。

  “也许吧,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坚明说。

  “他这个人,”淑文摇摇头,“不过他这么一来,我的气倒平了一点。”

  “我是无所谓的,做人是自己做,与别人无关。”坚明看了她一眼。

  淑文晓得他又是针对自己了,只好一笑置之。

  唐初正这样到她家中去演一场戏,使淑文觉得她对他是误会。

  淑文便是这样的主意不定,其实唐初正在她心中始终有一点地位,她觉得他不错,况且唐初正的一张嘴实在会得哄人,淑文被冷落了这许多时候,忽然一听见有人对她节节称赞,如何能不开心?

  唐初正的一句话,便能令得淑文开心半天。他说他的表妹不及淑文一半,且不要理它是真是假,总之淑文听在耳朵中受用便是了。

  比起唐初正,坚明像一块木头一样,拨一拨动一动,不拨不动,甚至拨了也不动。

  淑文对唐初正的一场误会,至此又可谓差不多终结了。

  唐初正不知道是打些什么主意,常在有意无意间约淑文出去,淑文没有主意,又常推念是熟朋友,以为没关系,总不想想,唐初正在动什么脑筋。

  虽然说坚明是没有脾气的,但是总不是味道,淑文常常放了学影踪全无,魂不守舍似的,不知去了哪里,有过几次!也会不高兴。

  追究之下,发觉她竟和唐初正在一起,于是便讲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他说:“你毕竟是结了婚的人,淑文。”

  淑文答:“唐是老朋友,你别听别人讲闲话。”

  “就是老朋友才得避忌一点,以前我也说过的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觉得闷,可以与女朋友出去。”

  “你算是什么?警告我了?”

  “淑文,这一年来,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总之你变得很厉害,我无法了解解你,真的。”

  “跟朋友出去走走,有什么关系?你要我听你的,我便听好了,不必多说!”

  淑文非常生气,无奈理亏,只好不响,但是当唐初正有电话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诉苦埋怨。

  历年来的不满积在她心中,非得发泄不可了,找到了对象,便源源本本地倾吐出来。

  她与坚明的感情当然一日坏似一日,几近破裂边缘,一方面唐初正又作谅解状,完全站在淑文的一边。

  就在这时间,小明忽然出了事。

  那日淑文还是在学校里,接到坚明的电话,说小明受了伤,叫她马上回家。淑文吓昏了头,只好连忙请假了。

  淑文匆匆的回家,见到坚明铁青着脸等她。

  淑文心急惊忙的问:“明儿怎么了?他在哪里?”

  “妈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

  “什么事?”她脸色发白。

  “开水烫的。”

  “开水烫?烫在哪儿?”淑文声音都变了。

  “大腿上。”

  “怎么会烫的?”淑文急得快哭了,“你妈怎么没好好的看住他?要住医院?伤势很重?”

  坚明冷冷的道:“问你自己!”

  “问我?”

  “当然问你!孩子应该是由母亲照顾的,你不负责任,现在出了事,想赖谁?”

  淑文跳起来,“你……你!亏你说得出口,上个月是谁说要把孩子交给你母亲的?孩子在谁的地方,出了事就谁负责,你妈不长眼睛的?只有一个孙儿,还不看牢他?还是你姊姊迫害,故意弄伤他?”

  “你别含血喷人!”

  “你才含血喷人,刘坚明,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是有什么毛病,我可不饶过你。”

  “你这简直是泼妇作风,”坚明喝道:“难道他不是我儿子?”

  淑文哭了起来,“儿子出了这种事,你都不安慰我一句。”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要不要到医院去看?”坚明青着脸。

  “我不要去!”淑文大哭,“看见孩子伤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我怎么办?”

  “你不去,我可去了。”坚明站起来。

  他衬衫上湿了一大片,都是汗,也没时间抹一下。

  淑文又嚷起来,“我也去。”

  “去就快点!”

  淑文哭着跟坚明出门,心急如焚。

  赶到医院,找了半晌才寻到儿童病房,淑文便听到小明的哭声,她一冲进去看,有两个护士正在替小明解纱带,孩子伤在左脚,满满是一个个小泡,有点血肉模糊,小明哭得震天价响,一个护士使劲按着了他的手脚。

  淑文又是心痛,又是气苦,幸亏只是外伤,可是这么热的天气,叫小明裹着纱布,也够他受的。

  淑文走前一步,坚明走在后面。

  她看见坚明的母亲坐在一边,脸色也是相当惨痛,于是嘴里便不说什么了,她闷闷的站着。

  没一会儿坚明的母亲走过来,低着头说:“小明打破了热水瓶,烫着了。”

  淑文不搭腔,等护士将小明裹好了,连忙抱起小明,眼泪不断滚下来。

  小明也叫着妈妈,渐渐止了哭声。

  坚明问过医生,医生说总要一个星期才可以出院,当然是为了孩子好,在医院中打理也容易点,待新肉长出来了走比较理想,这样一算下来,医药费总要三数百。

  这一切淑文都听着,她又懊恼又难过,早知如此,何必贪图几个星期的空闲,这笔钱用了出去不算,还要小明受皮肉之苦。

  淑文也有点怪自己,她应该知道会有这种后果。

  淑文哄着小明睡着了,还坐在小床边不肯离开。

  没到一会儿,坚明的大姊也来了。

  一进门便道:“这孩子,也太顽皮,热水瓶怎么可以玩?”

  她竟把她母亲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反而赖了孩子。

  淑文一声不响,强忍着气,想着与这种人吵,只有落得没面子,有什么好处?装作听不见也算了。

  坚明开口了,“那么热水瓶放在哪里?孩子晓得什么?”

  他大姊反口道:“照你这么讲,妈是故意烫他的?”

  淑文早知道一回嘴便有这种结果,于是她站起来对医生说:“这是我儿子,没有我领他,不准任何人带他出院,我会把身份证带来的。”

  坚明的大姊瞪起了眼,但是淑文抓起皮包便走,头也没回过。

  坚明也不出声,跟在她后面。淑文回到家,一声不出,把零零碎碎的衣服整了一包,拿出一只旅行袋,将衣物塞了进去,再梳了梳头,洗了一个脸。

  坚明问:“你做什么?”

  淑文不出声,她拿起旅行袋,往大门走去。

  “你做什么?”坚明急了,再问一遍。

  “回家去。我没有办法再与你生活下去了,我也无法与你的姊姊母亲生活下去,小明出了院,归我养,我们办分居手续吧。”

  坚明呆住了,“你,你──”

  “我已经决定了。”淑文去开门。

  “慢着,你,你这样就走了?”坚明震惊地说。

  “是的,我无法忍受,我应该早就告诉你了。”淑文心硬的说:“我不希望你们再去碰小明、你们不必负责。”

  “你回哪儿去?”坚明的脸色变白了。

  “娘家。”淑文道:“你让开点。”

  “你一点情都不讲?”坚明的声音是颤抖的。

  “是。”淑文坚决地答。

  “你──。”坚明给她一个耳光。

  淑文掩住了脸,强硬的说:“好,你打我。”

  她拿起旅行袋,马上逃出家门,就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赶着回娘家去了。

  淑文母亲来开门,见到女儿忽然之间提着一只旅行袋来了,心中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你怎么了?”她问淑文。

  “回来往两天。”

  “坚明呢?”她妈问。

  “别再提他,我们吹了。”

  “是什么意思?”她母亲愕然地问。

  “我要跟他离婚。”

  她母亲大吃一惊,“这种话可不能胡乱说的,淑文,你与坚明吵架了,回娘家来住两天,是天经地义的事,两夫妻吵吵闹闹,总是有的。”

  “他对我不住!”淑文哭了起来。

  “他外边有人?”

  “凭他也有资格?”淑文说:“他们家把小明烫伤,一只脚上都是水泡!”

  “烫伤了?怎么烫的?”淑文妈大吃一惊。

  “都进医院去了。”淑文哭,“当我不是人倒罢了,当小明也不是人,我又没享他们什么福,还得每天受气!”

  “重不重?是怎么回事?”

  “小明打烂了热水瓶,这种人家!”

  “那热水瓶总是小明打烂的,老人家一时疏忽也有──”

  “妈,你究竟是帮谁?要是你认为我讨厌,我可以不住这里!”

  “淑文!你这话叫人听了怎么受?太不讲理了,妈怎么会讨厌你呢?”

  淑文又说:“那么你不要管我,让我在这里住几天,清静一下。”

  淑文妈叹口气:“好,你住下来吧。”

  淑文在娘家住了几天,她照常上班落班,情锗低落,心情恶劣。放了学,她去看小明,但是却没有碰见坚明。

  淑文的母亲对她说:“我见过坚明妈了,人家也怪可怜的,为小明哭了几个晚上。祖母总是痛爱孙子的,这次是意外,总不能怪人家。”

  说完了她看看淑文,走开了。

  淑女不响,她心情更坏了。

  淑文算算日子,小明在这两天便可以出院的。她忽然想起了唐初正,何不找他出来谈谈?

  淑文一天放学,便顺路住九龙塘去一次,即使找不到唐初正,也可以散散心,她太空了,一空便胡思乱想,消磨一点时候也好。

  她按了铃,女佣人来替她开门。

  “唐先生在吗?”淑文问。

  女佣人答:“出去了。老太太在,你请进。”

  淑文进去了。隔了一会儿,佣人倒来了茶,没到几分钟,唐初正的母亲也出来了。

  她见到淑文,像是吃了一惊,脸色变了一变。

  淑文站起来,“伯母。”

  她缓缓的走近来,看着淑文。

  淑文觉得很奇怪,“伯母?请问初正在吗?”

  “他不在。”唐初正的母亲连声音都有点不妥。

  “啊?”淑文有点失望。

  “你找他,还有事吗?”她问道。

  “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想与他谈谈。伯母,实不相瞒,我已与坚明分居了。”淑文苦笑。道:“心里很不舒畅,所以想找朋友说说。”

  唐初正母亲的面色大变,“淑文,坚明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况且你已经答应了初正──”

  “我答应他什么?”淑文莫名其妙。

  “咦,你想不承认?”唐初正的母亲指着她问。

  “不承认什么?”淑文站起来,有点生气,“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伯母。”

  唐初正的母亲惊异了,“你先坐下,淑文,这件事我们要好好的了解一下。”

  淑文又坐下来,瞪着她。

  “伯母,”她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与坚明分居的事,朋友一概都不晓得,你是我第一个通知的人。”

  “连初正都不知道?”

  淑文摇摇头。

  “你与坚明不和,是因为初正吗?”

  淑文呆住了,她可没想到过,当然是因为唐初正,才引起了她对坚明种种的不满,但是这种不满,迟早都要爆发的,引火线有好几条,小明入院是主要的。

  她在闷气之余,与唐初正来往颇密,但是这不过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

  “你说呀,淑文!”唐初正的母亲催她。

  “没有这事!”淑文冲口而出,声音是愤愤的,“我与坚明是自己闹意见。”

  “那初正岂不是撒谎?”她问道。

  淑文也正在奇怪她怎么会这样欠礼,一听到这句话,更觉不对头。

  “他怎么说?”淑文问。

  “他说他在追求你,除非我答应他的要求,他说他会与你结婚!”唐初正的母亲说。

  淑文听了,不怒反笑,“他说什么?”

  “他威协我,不肯与他表妹结婚。”

  “他为什么要利用我?”淑文问。

  “也许因为他知道我们晓得,好几年前,他的确是爱过你的,淑文,他是为你才出去的。”

  “他有什么好处?”淑文问。

  “我只好答应让他再出国,并且拨了一笔款项给他,可是我也有条件,我要他的表妹明年就去找他!他们必须完婚,越快越好。”

  淑文声音很冷静,但是手都是颤抖的,“你们两个都利用了我,得偿所愿。”

  “淑文,是他骗我,我只知道你们常常有往来,又听到你与坚明分居的消息,只当是真──。”

  “他人呢?”淑文问。

  “办手续去了。”

  “我的名誉,该如何补偿?”淑文责问道:“你们这样,对得起我吗?”

  “淑文,我向你道歉,是我的儿子不对,但是他只想利用你来骗我,骗的是我,淑文,不是你。况且这件事也没旁人知道,就算了吧。”

  淑文道:“不算也只好算了,我与你们闹不成。”

  “不过你说他没骗我,即是假的,我至少对他是朋友,而且因为他,曾与坚明起过争执。”

  唐初正的母亲叹口气,“没想到他连我也骗,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要留他在身边也不行。不是我说风凉话,淑文、藉此你可以知道坚明的好处了吧?坚明一直老实,就是因为他老实,所以才不讨人喜欢。”

  “你说得对,”淑文说:“坚明比他好多了。”

  “淑文,你不必与他闹了。”

  “你劝我,是为我好呢?还是始终为你自己?你怕事实不是如我所说对不对?”淑文不留余地的反问:“为了你儿子说追求我,你不惜牺牲地放他走?我又有什么得罪了你?伯母,你说说看。”

  唐初正的母亲唯唯诺诺。

  “你说说看,难道我身价如此低?”

  “淑文,你究竟是结过婚的女人,而且又有一个孩子,这……做母亲的人,总不希望儿子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吧?”

  淑文冷笑,“你怎么不想想,有人会喜欢你儿子?”

  “对不起,淑文,是我们对你不起了。”

  淑文站起来,“算了,算我倒霉还没倒尽,现在总算搅清楚了这件事,不致于含冤莫白。”

  “淑文,我不会让初正走了,他必须留下,随便他出什么花样,我都不会再相信。”

  淑文冷冷的说:“那是你与儿子的事。”

  “我叫司机把你送回去。”

  “不必了。”

  淑文刚走到门口,巧遇唐初正开着车子进来,他一见到淑文,大吃一惊。

  淑文什么表情都没有,在他身边走过。

  “淑文!你来了?”唐初正擦汗,“来了多久?”

  淑文正眼也不看他一眼,马上叫了街车走。

  不过她知道唐初正的日子不会太平了,他母亲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人,他是会有苦吃的。

  淑文觉得茫茫然的,不知所措,她一个朋友也没有,又知道了失婚女人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竟是如此的不屑。

  她有点沉痛。以前心中,满以为自己婚前的魅力还未消失,至少还有一个唐初正可以满足她的虚荣心。谁知道唐初正却是彻头彻尾的利用了她。

  有谁对她好呢?除了父母,怕就是坚明了。

  她却妄想还有其他的人会对她好。淑文这时候的心情,不是懊悔,也不是难过,只是觉得自己愚蠢,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耍花样,有什么好处呢?

  她考虑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回娘家去,又不成,总不能一辈子住在母亲家中,回自己家,她又觉得对不起坚明。

  淑文忽然想起这是小明出院的日子,她必须去接孩子出来,但是钱却不在身边,还在家中呢,就是坚明开夜工赚回来的外快,想不到刚好给儿子做医药费。

  即日离开,是这么的急促,要钱一定得回家拿,幸亏锁匙还在身边。

  她看看时间,坚明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下班呢,静静回去一下,他是不会发觉的。

  淑文这样决定了,于是她回了自己的家。

  乘电梯的时候,她有默感慨。用锁匙开了门,坚明果然还没回来,睡房是凌乱的,客厅是什么都没动过,家私上头都有一层灰尘。

  淑文拉开梳妆台的抽屉,看见那三百块钱一动不动的放在那里,本来是要存银行的,后来因为没有空,一时也忘了。

  她取了那三百块钱,想匆匆的走了,但是忍不住替坚明铺好了被褥。

  一套睡衣脏得不像话,也替他洗好了,做好了这些,淑文才发觉她这次是偷偷来的,这样一做,不是什么都拆穿了?她呆住了。

  她坐在沙发上静坐了好一会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客厅诸物也揩干净了。

  做好了以后,淑文心中倒也觉得舒畅,她看看,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才把门锁好离开。

  她到医院去的时候不早也不迟,淑文故意先尴尬点的辰光,免得碰见坚明的家人。

  小明的伤势痊愈得很快,疤痕不过是一些牵红色的新肉,有护士告诉她孩子任何伤势都好得快,而且烫伤的孩子,几乎天天有。

  淑文付了药费,便把小明接出去。

  她带着小明回了娘家。

  淑文妈见了小明很是高兴。

  她道:“不是很好吗?孩子受了伤,你便要与刘家拼命了,小明确是你的儿子,可也是她的孙儿呢。她不宝贝,宝贝谁?淑文,别这么冲动了,对你没好处。”

  淑文妈抱着外孙,看女儿一眼,回房间去了。

  淑文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呆呆的。

  她母亲过一会儿出来了。

  “小明睡着了,我看过他的脚,大了一点都不会看得出来。”她说。

  淑文低下了头,谁也不晓她心中想着什么。

  淑文妈还想说些话,电话铃响了。

  她去接听。“是是,在这里,睡着了,来看他?欢迎欢迎,好,叫坚明陪你来吧。”她收了线。

  淑文抬了抬眼。

  “是坚明妈,她去陪小明,才知道小明已经出院了,你也是,怎么不告诉一声,她急坏了!要来看小明。”

  “我听见了。”淑文低低地说。

  “他们就快要到了,你怎么样?!跟坚明回去算了?唔?”

  淑文低头,“我也有点倦,我想去睡一下。”

  但是淑文怎么会睡着,她躺在小明身旁,看着小明轻轻的呼吸,心里难受了。

  没过一会儿,她听见门铃响了。

  那一定是坚明来了。淑文又听见他们的谈话声。

  淑文后悔她走进小明的房间来,他们一定想看看孩子,现在她倒变得无处可避了。

  正在这个时候,坚明推门进来,他的动作很轻。

  房里是黯黯的,淑文看到他的一件衬衫有点皱。

  “淑文。”他叫她。

  淑文看着他。

  “我回过家了,谢谢你把地方整干净。”

  淑文不说什么。

  “妈想看看小明──”

  “我不反对,你们把小明带过去住几天了,然后再把他送回到这里来。”淑文忽然说。

  “你放心?”坚明惊喜地道。

  “我想通了。”

  “那么……你呢?”坚明问。

  “我留在这里。”淑文静静的说。

  “淑文,以往我有错,我不该──”

  “不,我错了。”淑文说:“真的是我,不是你。”

  “淑文,是谁错都好,我需要你,请你回家去吧。”

  “不。”淑文低下了头,眼泪滚下来。

  “淑文,难道你就不原谅我?”坚明问。

  “你让我清静一阵子,让我想想,再作决定。”淑文掩着脸,“我现在……非常混乱。”

  “好的,”坚明笑了,“淑文,你就在这里住一下吧。我有信心,有信心你会回来。”

  淑文哭了。

  坚明紧紧的抓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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