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具机器没有她与时珍想象中简单,只有教授知道其中窍巧。
看来他可以拘留他客人的灵魂直到永远。
之洋连背脊都爬满了冷汗。
教授说下去:“之洋,我答应你,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永远不会枯燥寂寞,你将遇到多姿多彩的人,紧张刺激的事,你毋需再为生活细节烦恼担心,你说如何?”
之洋脱口说:“可是你这个世界不是真的!”
教授笑,“痴儿,何谓真,何谓假。”
“不,”之洋很固执,“真假当然有别,我最反对那种‘一百年后没有分别何苦钻营’论调,活着就该争取活得更好,我不会轻易放弃,但是我也不会踏缠。”
教授看着她,“之洋,你的勇气时时叫我讶异。”
之洋抹一抹额角的汗珠,“我也有异常沮丧时刻,想过一眠不起。”
“不可置信。”
“教授,你其实并不认识我。”
“你可以给我机会,给我时间。”
“回到现实世界来。”
“我已厌倦现实。”
“时珍听到这样的话会何等伤心!”
“之洋,你拒绝我的邀请。”
之洋勇敢地回答:“是,希望你不要勉强我。”
教授看着天空。
之洋一颗心咚咚跳,像是要跃出口腔来,万一他拘留她,她就回不了家。
虽然她在世上并不拥有太多,连小小公寓都是租借回来的,但至少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前途,有希望,总胜过在梦中游荡。
“教授,我这次来,目的是要把你带回去。”
教授微笑,“你应该在我少年时提出这个要求。”
“现在也还不迟。”
教授摇头,“此刻我的思维比你的强壮,不受控制。”
之洋恼怒,“你的世界只得你同机械,事事讲究控制,可否有商有量,互相妥协?”
教授愕然,自小从来没人敢呼喝过他。
“李梅竺,我不再同你讲道理,”之洋索性把中年的他当少年的他办,“我们走吧,把过去还给过去。”
教授被她一把拉住,十分吃惊。
“之洋,请松手。”
之洋满头大汗,“我不会放开。”
“如果我挣扎,你会被我带入漩涡,永远难以离去。”
之洋的牛脾气来了,一口浊气上涌,大声叫:“时珍帮我,时珍帮我。”
教授一听到女儿的名字,不由得叹息,一松劲,倒在地上。
之洋但觉天旋地转,糟,她想,以后都见不到苏志聪了。
霎那间她想到人间许许多多事,她年轻生命中的种种遗憾苦恼欢笑,之洋渐渐失去知觉,生命像是变成薄薄的肥皂泡泡,随时会得破裂蒸发消失在空气中。
她轻轻叹息一声,她还没来得及与任何人发生深切的感情,没有人会真正记得她。
短暂的生命,飞逝的欢愉……
林之洋终于失去知觉。
她真没想过自己会回来。
她睁开眼皮之际只觉强光刺目,重重呼出一口气。
可是耳畔立刻听到欢呼:“醒了醒了。”
声音却是陌生的。
之洋张开嘴,才发觉嘴角搭着管子,噫,她在何处,这是怎么回事?前尘往事,渐渐归位,看样子她是回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她不耐烦地挣扎,“时珍……教授……”
那声音说:“我马上去叫你朋友。”
之洋张开双眼,“你是谁?”
“我是当值看护。”
之洋双目焦点聚拢,她看到一张年轻漂亮笑容灿烂的面孔。
是,她在一间医院里。
之洋大奇,怎么会把她送到医院里来了?
“发生什么事?”
看护说:“你忘了吧,你吸入过多麻醉剂昏迷,幸亏你好友发觉得快,把你送进医院急救,彼时你已神智迷乱……”
什么,嘿,冤枉她吸毒!有李时珍这种朋友,谁还需要敌人。
“不不,”之洋急急挣扎说“还我清白,我并无吸食麻醉剂。”
看护把她接回床上。
这时有人说:“林之洋,你怎么可以叫朋友如此担心!”
之洋立刻静下来。
这分明是苏志聪。
之洋先是心头开始发暖,然后,四肢的筋脉也一条条打通,血液也全部循环流通。
她结结巴巴地说:“苏志聪,你来了。”
一张朝气勃勃英俊的面孔趋到病床边,“之洋,你一定要戒除药瘾。”
“我不是瘾君子!”
“我没说你是。”
啊回来了,真好,一切都实实在在,可与人拌嘴吵架。
之洋问:“时珍呢,教授呢,我昏迷了多久?”
“不久,才三天三夜而已。”苏志聪语带讽刺。
“帮我联络时珍。”
“时珍来看过你,她忙极了,她需要照顾父亲。”
“教授怎么了?”
“教授在实验室遇到意外,虽无大碍,却要在家中休养,时珍正陪着他。”
之洋松下一口气。
看护走开去请医生。
苏志聪趁这个机会轻轻说:“告诉我你只是一时兴起贪玩。”
“我根本没有服食毒品。”
“很好,之洋,答应我你以后不会碰那个玩意儿。”
“我应允。”
苏志聪似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他是真关心她。
之洋问,“我可以出院吗?”
医生进来听见“哼”地一声,“你倒想,起码留院观察六个月。”
“三天。”之洋讨价还价。
医生说:“你可知道你身体机能几乎完全停顿,新陈代谢率迹近不存在,脑部活动奇突,做过扫描,呈不规则跳跃,林之洋小姐,用通俗语说一句,你简直魂离肉身,如今平安归位,可算奇迹。”
之洋当然知道。
所谓灵魂,其实是脑部活动,亦即是思想。
她的思想被教授的机器拘捕,险些回不来。
之洋背脊的冷汗又涔涔而下,她呼出重浊的一口气,松弛在床上。
“你起码还要休养三五七天。”
“我的工作——”
苏志聪在一旁说:“可以放心,已代为告假。”
之洋这时才发觉病房里放满鲜花。
“这是谭小康带来的,她探望过你两次,这是人事部同事,那是电脑部……”
“让我与时珍讲几句。”
“我已通知她,只要拨得出时间,她一定会来,你且莫忙,好好休息是正经。”
之洋叹一口气。
过一刻,之洋的父母也来了。
可能是误会之洋吸毒,自暴自弃,故此神色冷淡,见她无恙,便匆匆离去,算是礼数已尽。
之洋有点失望,可是缘分前定,勉强不得,连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间讲的,都是人缘。
之洋非常心急想联络时珍。
可是经过一番扰攘,她已经累了,只得闭上双目休息。
苏志聪回家休息去了,白色房间只剩之洋一个人。
她的右手被苏志聪握住一段颇长时间,如今还觉得暖和,之洋疲乏地微笑。
忽然之间,身边的电话响了,之洋惊醒,轻轻按下钮。
“之洋!”
“时珍!”之洋十分欢喜。
“我明天一早来看你,再同你详细谈。我此刻实在走不开。”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教授无恙?”
“他回来了?”
“同你一样,他已返家。”
之洋松口气,她要知道的,就是这句话,
她翻一个身,侧卧,睡着了。
大抵已经在病床上睡了几天,成为熟客,所有仪器管子被除脱,更觉舒服,一下子睡熟。
醒来之际,是因为听见有脚步声,天刚亮,房内尚漆黑一片,这是谁?
之洋睁开眼睛,看到时珍站在窗前。
朦胧间她以为又在做梦,不,这不是时珍,这是娄嘉敏,她一定会责怪林之洋没好好照顾李梅竺。
之洋嚅嚅地说:“对不起,我能力有所不逮。”
那身形转过头来,“之洋,你醒了。”
的确是时珍,在曙光中看到她十分疲倦憔悴,可是也掩饰不住喜悦。
她走过来,把脸伏在之洋胸前,“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会内疚一世。”
之洋微微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来听听。”
时珍斟一杯水,喝一口,坐下来,回忆说:“那一次,你用那具仪器才十多秒钟,已呈异状,忽然握紧拳头,面色痛苦,额角出汗,接着青筋绽现,浑身颤抖,我急得魂不附体——”
时珍掩住脸,犹有余怖。
之洋本身反而诧异了,她不知道那时她肉身起了那么大的变化。
“我想关掉仪器,可是不知键钮在何处,立刻想到拉掉插头,截断电源,可是到那个时候才发现机器附自动发电设备,不受外界影响,啊,可怕极了,之洋,你已开始痉挛,我打掉你头上配件,可是你并没有醒来,我——”
之洋抬起上身,“你怎么样?”
时珍颓然,“我铤而走险,我用一把凳子,砸烂了机器。”
“我的天,教授的结晶!”
“然后,一切静止了,你像睡着一样,我只得立刻把你送医院。”
“并且讹称我服毒过深昏迷。”
时珍大大不悦,“我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那是医务人员自行得到的结论。”
“一切已经过去了,”之洋安慰她,“我们活该,我们不该私自把教授的仪器当消遣品。”
可是时珍脸上那一抹忧虑不去。
“什么事,时珍,说给我听。”
“之洋,”时珍的脸趋近,鼻子几乎碰到之洋的鼻子,“你可记得那些梦?”
之洋小心翼翼抬起头回忆一下,“我记得。”
“连细节都清晰?”
“是,何故?”
“你听我说下去。”
“好,时珍,请讲。”
“护理人员赶到,把你送上救护车,我随同一起到医院——”
之洋插嘴,“你真够朋友。”
“别打断我好不好?”
之洋噤声,看着时珍抹了一下额角的汗。
“一个多小时后我回到家中,一开门,看见父亲坐在电脑荧幕前阅报。”
之洋听到这里在病床上坐了起来。
时珍慌乱间忘了教授的思维也困在机器之内,破坏机器对他可能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
“他怎么样?”
教授放下报纸,笑道:“时珍,你回来了。”
时珍当时惊喜莫名,“父亲,你无恙?”
接着,教授叫时珍过去,“你看,今日的报纸怎么会是十一月一日?日子印错了。”
时珍看着父亲凌乱如麻白头发以及一脸胡髭,温和地问:“应该是何月何日?”
“应该是九月十日,抑或十一日?”
时珍心中惊疑不定,可是试探地问:“你出门旅行去了,个多月未曾阅报。”
教授却笑,“我几时出过门?”
时珍呆住。
他伸个懒腰,“我得去梳洗一下,时间过得太快,令人摸不着头脑,唉,中年人一下子变老汉,总要活到今日,方明白什么叫做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时珍发呆地看着父亲的背影。
听到这里。之洋低呼:“不!他的思维受到干扰,若干记忆已在他脑中永远抹除消失。”
“是,”接着,他看到那具毁坏了的仪器,他问我:“时珍,这是什么?”
之洋瞠目结舌,“全部忘记了。”
“是,”时珍颓然,“所有记在仪器中的一切回忆,均已遗失。”
之洋抬起头,“那么,他也完全忘记了我。”
时珍点点头。
“他母亲死亡,他如何结识妻子,以及他喜爱的小说与历史故事,统统都在脑海中消失了。”
“一点不错,有许多琐事,他都得问我,所以我暂时只能寸步不离。”
之洋点点头。
“我俩比从前亲近许多,而且,我真正发现父亲已垂垂老矣。”
“胡说。”
“你出院后可以探访他。”
“我一定会。”
“之洋,你会失望。”
“我才不像你,事事要求过高,失望也大。”
时珍叹口气,“一个人在世上最好的一段日子,也不过是我同你现在这个阶段。”
之洋失笑,“言过其实,我同你有什么好?充满疑惑、彷徨、焦虑,一无所有,智慧、事业、家庭全有待追求,好个鬼。”
时珍抬起头,“那么,新中年最好。”
之洋刚想接下去。天渐渐亮了,她们一直没开灯,时珍注意到天色变化。立刻站起来,“我要走了,他一醒必定找我问长问短。”
“时珍,他只是失去一部分记忆,他并非患柏金森病。”
时珍颔首,匆匆离去,这时,第一丝阳光轻轻自窗帘缝子里张望进来。
之洋感慨万千。
看护前来打招呼,“今早如何?”
之洋问他:“你说,做人是否同做梦一样?”
那小伙子笑嘻嘻,“怎么同,我情愿此刻在暖烘烘的床上做梦。”
他过来替之洋做各种检查。
“我肚子饿。”
“我替你叫食物。”
“我要香槟龙虾鱼子酱。”
“不,我们只得麦片、蒸蛋及烘面包。”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信焉。
看护说:“你健康恢复得很快,最迟明后日当可出院。”
“我实在等不及了。”
“林小姐。平日小心保重身体,又何用进院修理。”
“多谢指教。”
该日下午,苏志聪前来看她,带来许多消息,坐在之洋身边,一一告知。
之洋已可站起走动,身体仍然较弱,可是思想机伶,从前许多想不通的问题此刻迎刃而解,不是想到什么解决的良策妙方,而是衷心认为大多数烦恼均可置之不理,放下,走开,自然不了了之。
苏志聪接她出院。
那一天,是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自从到教授的梦境去漫游过之后,她的人生观已经大大改变,每进入一个故事,她就像变得聪明一点,不是更懂得钻营,而是更加退让。
退一步想是最聪明的做法吧,因此清淡天和,反而跃进一大步。
小公寓看上去特别温馨舒适,朝南的窗子半开,阳光暖洋洋照进来。
之洋讶异,“好不整洁,”转头看着男友,“是你雪中送炭?”
他不出声,笑嘻嘻扶之洋坐好,斟杯热茶给她,随即进厨房捧出香喷喷的蛋糕。
没想到苏志聪有这门手艺,迷死人,之洋把睑埋进蛋糕里,这分心思,永志不忘。
然而大病之后,力不从心,体力较弱,自客厅一头走到另外一边,亦需慢慢一步步挪动,一口气无论如何似提不上来,身体不知哪个部分像穿了孔,力气就在那破洞泄尽。
可怕,之洋这才知道一副健康的身体有多重要。
饶是这样,因为年轻,也慢慢地养回来了。
一天比一天有明显的进步,不消个多星期,已可谈笑自如,自己进出。
接着,就上班去了。
之洋向时珍提出见教授的要求。
时珍答:“你会失望。”
“他不过患部分失忆,别太紧张。”
时珍不语,翻阅教授的约会册子,“后天是星期天,下午四时有个空档。”
之洋问:“你现在是他的秘书,安娜呢?”
时珍反问:“谁是安娜?”
之洋只得答允:“后天我准时到府上。”
“之洋,我们搬了家。”
之洋一愣,当然,即使是好友,一举一动,也不会向她汇报,不过这的确是个意外。
时珍把新地址说了一遍。
“教授的工作不受影响吧?”
“啊不,每个学生名字他都记得。”
当然,他并没有把学生名字以及讲义输入那部机器,故此没有遗失。
星期天,苏志聪本来想约之洋逛美术馆,之洋告诉他,已约了老朋友。
苏志聪从不问长问短,他只是应了一声。
是之洋补一句:“我去探访李梅竺教授。”
苏志聪说:“那多好。”
“你可以管接送吗?他们住在郊外。”
“自然,”苏志聪完全放下了心。
老早李时珍就站在门口等之洋,一见他们的车子立刻迎上来,同时,请苏君一小时后来接回之洋。
苏志聪诧异,“你们够时间吗?”
之洋以眼色示意苏志聪听话。
新洋房地方小了许多,但仍然够用,布置相当舒服,之洋表示喜欢。
“他的实验室呢?”之洋问。
“我们没有搬来,新屋主会予以拆卸改建网球场。”
之洋不置信,“那多可惜。”
“之洋,他完全不记得实验室用来做什么,留着它又有何用?”
“教授在什么地方?”
“在书房,来,跟我走。”
新房子没有阴暗角落,十分舒服。
之洋说:“时珍,你瘦了。”
“是,最近我生活压力比较大。”
时珍走到书房前敲敲门,“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时珍推门进去“父亲,这是我的朋友林之洋。”
教授自书桌前抬起头来。
之洋站在时珍身后,看到他的脸,呆住了。
她即时明白为何好友一次又一次提醒她会失望,之洋只见教授白发萧萧,脸上皱纹甚深,不,他外形并不比他的年纪更老,但是不知怎么,神色略见苍茫,故像个老人。
只听得时珍问:“爸,你在读什么?”
“一本好书。”
“何名?”
“《镜花缘》。”
之洋自时珍身后走出来,“啊,是镜中花,水中月,故此心事终虚话。”
教授闻言,目光凝聚在之洋身上。
之洋心内凄酸,也看着教授。
她认识童年、少年、壮年时的他,她盼望见到他真人,如今看到了,真觉时光飞逝,不可思议,与教授一幕幕约会涌上心头,醒悟人生如梦,而教授就在她眼前老去。
之洋欷歔到极点。
正泪盈于睫,听到教授说:“这位小朋友是什么人?”
之洋张大了嘴,他不认得她!
虽然时珍已经再三警告过之洋,她仍然像脸上中了一拳,退后一步,脚步踉跄。
之洋在心中喊:你怎么可以假装不认得我。
教授脸上又露出茫然之色,问女儿:“时珍,你的朋友是否不舒服?”
时珍知道多说也无用,握着之洋的手,“我同她出去园子吸口新鲜空气。”
之洋无比凄凉,垂头而出。
时珍低声说:“是你一定要见他。”
之洋悻悻然:“失忆的竟是他,多么幸运。”
时珍抬头微笑,“真的,患失忆是天下至大福气,许多人与事,忘记最好。”
之洋垂头,深深太息。
“你不替他庆幸吗?他若有你的记忆,将会多么失望,你又不会在真实世界里跟他约会。”
之洋不语。
“他已踏入老年,许多私人习惯已经养成,大部分往事里都没有你,你怎么适应他?一天中你最活跃的时刻,他已经疲倦,他对你的欢欣没有共鸣,你对他的憔悴又无了解,相处多么枯燥。”
所以教授不答应在现实世界里见她。
他早有先见之明。
之洋微微笑。
“我陪你在附近散步,等苏君来接你。”
之洋想起来,“我的外套在客厅中,需回去取。”
“我等你。”
之洋折返,在沙发上取到外套,刚欲出去,一抬头,看到教授站在她面前。
他俩对望片刻,之洋鼓起勇气说:“教授不记得我了?”
教授问:“你以前来过吗?”
“我去过教授老家。”
“呵,该处。”
“我是时珍的好朋友。”
教授笑,“但愿你们友谊长存。”
之洋挽着外套走到门前。
教授说:“容我帮你穿上。”
他一边帮之洋穿大衣一边说:“我好像见过你,林小姐,不过,年纪不对了,我小时候有个朋友,也有一双大眼睛,但是,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之洋有点紧张,“她在何处?”
“啊,是小学同学。”
教授记错了。
之洋失望地低头,扣上大衣钮扣,向教授道别,出门去与时珍会合。
却看到时珍正与苏志聪聊天。
之洋看看表,“你怎么早来?”
苏志聪笑,“我等你比较好。”
“早到了三十分钟。”
“我喜欢等你。”
时珍看着他俩,“几时订婚?”
不料苏志聪答:“我们会省却这层手续。”
时珍说:“近日复古,流行订婚。”
苏志聪又答:“不适合我。”
之洋实在忍不住,“苏先生,李小姐,谁是那幸运新娘?”
二人异口同声,“你呀,林女士。”
之洋佯装大吃一惊,“真是意外,怎么还没有人征询过我的意见?”
时珍说:“我以为你一定会同意。”
之洋啼笑皆非,“你试试看。”
时珍吐吐舌头,“对不起,苏志聪,我越帮越忙。”
可是苏志聪轻描淡写,“不怕,慢慢来。”
之洋一脸笑意,不能抑止,上了车,朝时珍摇手道别。
她看着窗外,一直笑,以致别的车子经过,司机会诧异地想,咦,我认得这位小姐吗,如不,她为何对我笑吟吟?
车子到了家,苏志聪说:“我们也该结婚了吧?”
之洋收敛笑意,“再看一会儿吧,都说事前眼睛要睁大些。”
苏志聪竭力瞪大双眼。
之洋看着他,“苏志聪,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一个人在找到适当的伴侣之际,通常会有这种感觉。
接着一段日子,之洋设法了解苏志聪的家庭、经济、事业以及人生观。
苏家人口很简单,一子一女,父母子女均有正当职业,各人财政独立,收入颇为丰裕,绝不觊觎他人财物,十分符合之洋心意。
妹妹志敏比志聪小一岁,性格爽朗,一直嚷着要请客,父母看上去是由衷希望志聪早日成家立室,最好立刻添几个宝宝。
这已经是上好家庭,像所有现代女性一样,之洋不希企在夫家得到什么好处,只要别给她麻烦就行。
志聪闲闲地说:“我们不是有钱人。”
之洋回答:“我并不那么稀罕钱,”讲完之后,觉得口气太伟太清高了,又加一句,“我自己有收入。”
“我的意思是,我们家并无祖先剩下的大钻石订婚指环。”
“不要紧,”之洋微笑,“我家也没有,堪称门当户对。”
“可是对很多人来讲,就是因为没有,才会问对方拿。”
之洋答:“各人算盘不一样。”
“你好像不大会算数。”
“我有别的才华。”
志聪笑,“你连烹饪都不会。”
“以后都靠你了。”
“那你的才华是——”
“——欣赏别人的才华,这是很难得的一项本事,许多人完全不懂寻找他人优点,而每个人总有若干好处吧,他们眼光狭窄偏激,脱离现实,十分难相处。”
苏志聪微笑,“之洋,我喜欢与你聊天。”
之洋忽然露出寂寥的神情来。
这话好不熟悉,李梅竺教授曾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同她说过。
她吁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