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这厢梳洗罢,拉起窗帘,把自己埋在黑暗中。想合上眼睛睡一会儿,却了无睡意:为什么李伯伯会和钟临轩再度联络?她记得姑妈说过李麟唾弃了钟家,切断了所有关系。而今见这般情况,似乎两家还很亲近。李伯伯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呀?可她又想回来,如今这种情势对她算是有利,他们似乎不清楚她了解的程度。若果佯装不清楚一切,是否较有利呢?她翻来覆去想着,终因疲倦过头而沉沉入睡。
醒来时已过午时。房子一片寂静,想必皮蛋也出了门。她觉得有些饿,走到厨房,赫然发现中恒正好整以暇地在用餐,见她进来,立时腾出了位置:
「来,坐下吧,我想妳大概也饿了。」
这大概是从外头买回来的便当,里头是一些家常菜。安雅因为饿了,倒觉得非常可口。
「口味可以吗?」中恒一边看报纸,一边吃饭。
「很好啊!」安雅问他:「你看什么?分类广告!找工作啊?」安雅十分有兴趣。
「嗯,我刚退伍而已。工作真难找!」
「你念什么?」
「化学!」他无奈耸耸肩:「可是我妈不要我从事化学的工作,她根深柢固地认为那些化学毒气会毒死人。」
「也有一些道理啊!」安雅顺道提起了发生在美国一起化学毒气外溢毒死人的诉讼。
「这样说了,我四年大学不是白念了吗?」中恒有些颓丧。
「不见得。有些基础性的东西在从事任何一行时都是必要的。如果你现在发现了某种有兴趣的科目,不妨自修一段期间,或者再去修硕士,我相信都不会太晚的。」
中恒讶异地瞪着她,心疑她的中文表达能力如此之好,忍不住问她:「难不成妳念中文系?」
安雅笑着摇头:
「我的中文都是自修得来的,不过我的运气很好,在纽约认识了一位从中国大陆出来的老学者,他教了我不少东西。我主修企管,同时也选修了一些语文哲学的课程。」
「妳的中文程度实在太好了。」中恒忍不住赞叹。
「是吗?」安雅反问:「我相信你们比我好多了。」她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他:「怎么皮蛋叫你大禹岭?我听不懂。」
「亏她想得出来呢!台湾中部不是有条公路叫中横吗?大禹岭就在中横的最高点上,因为我个儿高,她就这么给我取了这个浑号。」
「还不错嘛!」安雅偏着头想:「既是山岭,想必高峻雄伟,这算对你的恭维呢!」
「哈!」中恒击掌叹道:「妳比皮蛋更天才,竟然联想得起来。」
「谈谈钟家吧,」安雅突然间,声音尽量放得稀松平常:「你们似乎和钟家很熟。」
「都是老朋友吧?」中恒有点提防:「李薇在钟氏工作,就这么联络起来。以前我们也不大和他们来往的。」
「为什么?」安雅尽量显得很不解:「以前,你们 你和钟威不是玩伴吗?」
为什么?难道妳不知道?或者忘记了?中恒机警地转变口吻:
「我们搬了家,很多朋友也就失去联络。像妳,也失去了联络呀!」
安雅故意噢了一声,不再问下去,半晌,她问起钟威的婚事:
「听你口吻,这个联姻场面很大啰?!」
「钟家本来就有很好的底子,这几年钟威又投入了信息市场,一手搞起钟扬计算机,发展得有声有色;林本山的政经基础雄厚,假以时日,如果钟威有意于政坛,林家是个最佳根底。这种婚姻妳说盛不盛大?」
「钟威是个什么样的人?」安雅带着几分好奇。照她推算,钟威应该不出三十岁的。
「这要问李薇了。可怜的李薇对钟威一向痴情,如今只捞了个婚礼的招待。」中恒调侃得有些无奈,因他清楚他这个老姊的个性 泼辣性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如今受此重创,又得陪笑脸,肯定不是滋味。
「不过,我也和他打过几次招呼,粗略印象是那家伙老成稳重、深藏不露,戴个钛丝框眼镜,风度翩翩;今天之前在台北社交圈是赫赫有名的钟大少。听人说,他出手大方,结交过许多漂亮的女孩子,最后娶了林若兰,不过是两家利益结合,没有人看好这桩婚姻。许多名女人更是不当它一回事,对钟威仍是深情一往。」
「林若兰当真这么不可取?」安雅有点困惑,心想:钟威岂真的如此甘心?
「非也。」中恒笃定地说:「纵使林若兰不是秀外慧中,也绝非泛泛之辈。能够从台大毕业的,应该不差吧?不过,谁知道她是不是这桩利益婚姻的牺牲品?」他的声音略微感伤,瞬时浮现钟忆的影子,他摔了一下脸,「他们豪门巨富的事不是我们管得起的。」
「何必说得这么酸?世事轮流转,谁是永远的豪门巨贾?就说美国的肯尼迪家族吧,就这半世纪,历经了多少巨变?料想百年之后,应只是一个历史名辞而已。」
「纵是历史名辞,毕竟也曾风光过。是不是?人的一生求的是什么呢?不就一朝功成名就,坐拥无尽财富吗?管他百年以后如何,今朝有酒今朝醉。」
安雅没有忽略了中恒话语中的弦外之音,只是她一时也摸不着头绪。突然,电话声漫天响起,中恒跑过去接,忽然皱着眉头,向安雅求饶:
「满口ABC,肯定是找妳的。」
安雅心想:是谁呢?琳达的声音便如连珠炮般爆破:
「妳这家伙,要走也不通知一声。我今天从西岸回来,火速找妳,哪知妳早去另一个世界了。」
「我有事呀!谁知道妳哪一天回纽约?有本事跟着飞过来吧!」
「我才不回去那个鬼地方!妳回去干嘛?发神经是不是?那么恐怖的地方妳也敢回去。」琳达素有喷火女郎之称,外表开放,其实骨子里保守得很,不过,她说话经常口不遮拦,没个章法。
「别说我。妳的神父怎么样了?」
「噢,我提醒妳,不是神父,是神学院预科生。」她抗议。
「有什么两样?」
「当然不一样!如果是神父,我就完蛋了,至少目前他还是准神父而已,我还有一点生机。」
「可怜的麦姬!」安雅以《刺鸟》里的麦姬譬喻她。
琳达嚷了起来:「少来这一套。我才不像麦姬那么蠢!再说,他也不像洛夫那么狡猾与自大 」
「好啦,琳达,这是国际长途电话吔,纵使妳老爹很有钱,妳也该替他节省一点。我们信里再聊吧!拜拜!」也不等琳达抗议,安雅径自挂上了电话。
中恒在一旁瞧得发楞,说道:
「妳说英语的感觉和说国语完全不一样,究竟怎么一回事?」他觉得方才的安雅自然率性,散发另一种韵味。
「对象不同啊!」安雅言简意骇:
「琳达是个急性子,脾气烈如火,跟她说话哪有可能慢条斯理?」
中恒「唔」了一声,兀自翻开报纸。安雅则进房里梳洗更衣。
不知为什么,她居然安心打扮自己,预备让自己在钟威的婚宴上抢尽光彩。为什么?难道是中恒的一番话,激起了自己的挑战心?还是姑妈说的? 「不择任何手段,一定要达到目的。」她不及去分析自己的情绪,只觉得血脉愤张,为着今夜和钟临轩父子的会面而震颤不已。
她打开行李,挑了一件象牙白的洋装。单纯细致大方的剪裁恰好衬托出她高雅出众的气质。她很仔细地化了淡妆,配红的双颊已因激动而显得分外动人,当她再刷上唇膏,镜里俨然就出现了一位绝色佳人。正好皮蛋跑进来,一下子呆住了,嘴巴张着,楞在半空中,她几乎叫了出来,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妳……妳不怕把他们都吓坏了?」
「有这么难看吗?」安雅嫣然一笑。
「难看?」皮蛋一脸惊诧:「我想今晚大部分的人都会误以为妳是新娘?」
「那,」安雅一时有些失措:「那我还是换下来。」
她连忙在皮箱中翻来覆去寻找适当的衣服,试了这件,又换那件,每一次都让皮蛋倒吸了好几口气,她喘着气说:
「妳别试。穿那一件都一样。除非妳今晚穿T恤和牛仔裤,否则这种误会是免不了了。那是从妳身上散发出的神采,怎么也甩不掉的。」
于是安雅还是穿上原来象牙色的洋装。
当皮蛋郑重地拉着她走出房门时,中恒吃惊得掉了手中的报纸,不敢置信地瞪着安雅,说不出话来。
「我好像花童呢!」皮蛋打趣着说。
这种吃惊的表情同样出现在甫进屋的李麟夫妇脸上。他们同时交换了不安的眼神,为了掩饰这种不安,李麟吆喝着皮蛋帮忙倒开水、准备出门。
安雅内心隐隐有丝不安,是否自己太嚣张了?这样贸然出现在钟家婚宴上,究竟妥不妥当呢?
中恒附在君如耳边说了句:
「她根本不清楚钟余两家的恩怨。」
君如闻言,如释重负,她想:如此一来,倒要考验一下钟临轩的定力了。她竟然有种等着看好戏的兴奋感。李麟很诧异妻子的轻松,等晓得了原因,虽然放了心,却不免有点怀疑:那女孩,他想,绝不可能完全不知。
***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来来饭店,贺客已盈门。中恒说是席开百桌,显然有些夸张;不过,整个宴客大厅坐得满满的,倒是不假。安雅一出现,立即引来无数诧异的眼光和赞叹,有很多人在窃窃私语:那女孩是谁?也有天真的小孩子大喊:新娘子吔!惹来了一场骚动。
在场齐聚了台北的名流政要,连总统府资政也来了,并且担任证婚人,其它如立法委员,国大代表‥‥不胜枚举。
安雅从容地签过了名,尾随李麟夫妇向主婚人恭贺;钟临轩蓄着两撇胡子,风度依然折人,他握着李麟的手说道:
「你们能来,其好。」言下之意,不胜感叹。他循着李麟目光望去,霎时不能自己地震颤了一下--江玉涵?!不,不是玉涵。那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依稀有玉涵当年的模样,但其气质更为出众,也更为明艳。
「钟先生,恭喜你!」安雅伸出纤细的长手,大方地轻握住钟临轩的手,强抑心中的厌恶,脸上仍是一脸灿烂的笑:「或许我该称呼一声钟伯伯?」
「妳是?」临轩额上沁出汗珠。
「余安雅。余振豪和江玉涵的女儿。」
钟临轩毕竟身经百战,他在转瞬之间旋即恢复了平静,呵呵笑道:
「想不到余家的女儿竟已长得如此亭亭玉立了。可惜我钟临轩再没有第二个儿子了。」
他转头向李麟说道:
「不知道将来那家的儿子有此福气?中恒,加油吧!」临轩说罢,转而向其它的宾客表达欢迎之意。
安雅也随着李麟夫妇、和皮蛋、中恒一块儿入座。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司仪喊着:
「新郎新娘就座!」
顿时全场起了骚动,大伙儿纷纷起立,争睹新郎新娘风采,安雅虽有好奇心,却不愿伸着脖子彷如呆瓜一般鹄立,于是优闲地坐着,啃着瓜子。此时,她发现有对眼睛一直盯着她,主人是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士,咧着嘴朝她一笑,眼底一片笑意。安雅不理他,径自啜饮自己的饮料,但她估计那人大概会找机会过来。
当新郎新娘走过她这一桌旁边时,她也被挡住了,根本无缘一见。尔后,他们就座完毕,宴席开始,安雅远远地看了新郎一眼,只觉得甚为平常,不若中恒说得那么惊心。不过,她也只是偶一掠眼,印象并不真切。
席间,临轩不时注视着安雅。他的眼光几乎离不开她,心头兜着千种回忆,一下子缠在一起,紊乱不已。
安雅的美席卷了全场,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充满了眩惑力。大概只有两个人例外--一是中恒,他整个人心思都给钟忆占住了;另一个则是钟威,他压根儿没看到余安雅,除了偶尔看看低眉浅笑的林若兰外,其余时间大多给朋友占去了,忙着敬酒。
一直等到新郎新娘和主婚人一一酬谢宾客时,他们才来到李麟这一桌,安雅不禁抬眼举杯望向钟威。瞬间,她掉入了一个不能自己的境况中;钟威原本木然的眼神轻轻晃漾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们共走了一趟回忆之路:一九八七年冬天,一日黄昏,纽约下着雪。安雅记得很清楚,她开着车子,在风雪之中,沿着大街困难地前进,忽然道旁有两人向她招手,似乎很急切。于是她把车子开过去,忘了一些安全警语,冒险地打开窗子。其中一人用着极不流利的英语拜托她载他们一程,赶往飞机场。安雅见他们模样,又见停在路旁的车子,心想:是日本人吧。毕竟都在异国,于是慷慨允诺送他们一程。
另外那人戴着一副眼镜,裹着大衣,一直默默不语。他坐在前座,紧张地盯着安雅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深怕她出任何状况。安雅察觉了,用日语告诉他:
「我的驾驶技术还可以,放心吧!」
没想到他用英语回答: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
「真的?」安雅自然地溜口而出一句中文,掩不住他乡遇国人的喜悦:「怎不早说?」
「我也没说是日本人。」他的语气淡淡的。
「这个地区以日本人居多,所以我才误会了。」安雅觉得这人态度有点傲慢,明明欠了人情还摆出这副样子。一念及此,心里有些不快,油门也踩快了些,以致险象屡生。
那人彷佛知道她生气了,低低地说了句抱歉。安雅装作没听见,一路无话地把他们送到机场。
「到了,恕我不奉陪了。」
她的口气淡淡的,仍有些愠怒,注视着眼前这个倔傲的男人,发现他居然露着歉意的笑容,说道:
「谢谢妳,假如有冒犯的地方,请妳原谅。小姐,可否留下妳的芳名住址,来日定当答谢。」
安雅看看他,笑着摇摇头:
「一样都是中国人,客气什么?祝你们一路顺风!」她看看外头:「希望飞机准时起飞!」她忽然被他眼镜后面的亮光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心弦,几乎有些迟疑。然而,倔强的个性使她故作潇洒地说了声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然,那人就是钟威。他曾再次造访纽约市,在芸芸众人中搜寻着她的倩影,结果当然是失望而返;安雅也曾经一度后悔没留下地址,后来日子一久也就淡了。
而今,两人双眸再次相遇,在安雅心中却已掺杂太多复杂的情绪了,钟威不仅是雪地的陌生人,亦是钟临轩的儿于,也是今晚的新郎。安雅恢复了自然,一抹笑意浮在脸颊,显得无限动人。
「祝二位白头偕老。」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钟威深深看她一眼,一抹捉摸不定的神情在眼中一闪而逝,旋即离去,只是从那一刻起,他不时回头注视安雅,甚至几次和她的眼光不期而遇。安雅最后只好仓皇走避,躲到化妆室调整心情。她未曾料到自己竟会落入这种局面,不管钟威是否就是那个雪地懈逅的陌生人,她都不应该如此怯场啊!
当她抚平心绪,重新补好妆,终于稳定地跨出化妆室门。孰料眼前站立的即是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正以一副十分兴味的眼神逼视她:
「不晓得我有没有荣幸结识小姐?我相信妳已经知道我已注意妳整个晚上了。」他主动递上名片:「这是在下的名片,希望能够知道小姐的芳名。」
对于他的油腔滑调,安雅实在没有耐性,接过了名片,匆匆看一眼:「赵斌扬」,旋即抛下:
「余安雅。」三个字,便昂首阔步走了。
骄傲的小孔雀!赵斌扬在心里暗暗惊叹,想要一亲芳泽的欲望早已占满了心头。
临别时,钟威与林若兰双双站在门口送客,众人都说了一句吉祥话,顺便讨了一颗喜糖吃。安雅夹在众人之中躲了过去,只听见皮蛋大声说道:
「钟大哥,钟大嫂,早生贵子。」
突然夹入了另个高亢的女声:
「皮蛋,少蠢了,这年头谁希罕早生孩于。」显然是李薇,「钟大哥,钟嫂子,永浴爱河。」
皮蛋低低地反驳了一句:
「爱河那么臭,永远泡在里头不难过死才怪!」
安雅差点没笑出声来。钟威突然侧过头,朝她一望,她怔住了,一时张皇,慌忙举步,到了嘴边的应酬话也忘了说,甩下皮蛋,她疾步走在前头,皮蛋跟着大喊:
「安雅,妳怎么不吃喜糖?也不说说吉祥话呢?妳的中文好极了呀!」
在车上,李薇初次和安雅照面,很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虽为安雅的美丽所慑,一点也不动声色。一方面她是不轻易示弱,另一方面她的心思早被钟威夫妇占据了。
翌日,所有的人上班去,只有皮蛋、中恒、和安雅待在家里。经过了一天,皮蛋和安雅熟稔了不少,一大早缠着安雅给她化妆,结果安雅给她化了一个十分俏丽的妆,连皮蛋自个儿都不敢面对镜子。中恒见了,不免大惊小怪:
「哪里来的妖怪,待我收拾来着。」
「可恶!竟骂人家妖怪,看我饶不饶你。」
两兄妹于是闹成一团。安雅在一旁不吭声,由他们闹去。她比较喜欢中恒和皮蛋,对于李薇,反而有些距离,或许因为两个人都有着足以自傲的外表与才华吧?!安雅并不很在意,心里打定主意尽快找到房子搬出去。
当天,中恒和皮蛋陪她去了故宫和中影文化城。本来预备多逛些地方,怎知安雅流连忘返,根木不肯走开,就在故宫耗去了大半天,直到四点才出来,路过中影文化城,进去绕了一下子,便回家了。安雅深深沈迷在故宫里头那些隽永的书作之中而无法自己:那些玉器温润婉约,诉说着历史云梦;那些珍玩、多宝格、陶器瓷器与种种文物,诉说着一代一代的人事沧桑,安雅不曾有过那么贴近中国的感情。在唐宋文人的花鸟画前,她迷失了,彷佛走入了历史,在瞬间进入了他们的生命,分享了他们生命的喜乐与荣枯。
中恒虽然没有十分的感动,毕竟还可能耐心陪着;皮蛋可就不行了,沿途不是喊口渴就是脚酸,最后她独自一人跑到咖啡室去喝咖啡,吃点心,一直等到最后才和安雅他们会合。
那晚回家,李薇赫然已先回到家了,说是钟威度蜜月去了,没有什么特别事便提早下班。
安雅推说累了,溜回房间,心情闷闷的。
隔天,她束装南下去看外公外婆。江老先生夫妇曾在几年前赴美探视过安雅,不过此番乍见,仍是掩不住激动而老泪纵横。
安雅在台南停留了两周,陪二老度过了一段宁静祥和的日子,终因悬念着心中未成之事,再度返回台北。
中恒似乎还没找到理想的工作,犹赋闲在家;皮蛋上课去了还兼差打工,忙得不亦乐乎,一有空仍缠着安雅说说美国的风情,似乎不胜向往;李薇因为主子回来了而再度投入工作,她焕发的精神使安雅钦佩不已,于是惴惴然地想起自己此趟返台的目的。恰好又接获姑妈来信询问,她想她该下决定好好地做些正事了。
事出凑巧,有一晚钟临轩意外地造访了李家,同行竟还有钟威。
中恒带着安雅去逛华西街,两人疯到近十点才返家。
一进门看到钟家父子,安雅大大一震,手上抱着一大堆杂物零落地掉下一地。中恒忙着替她捡起,催她去洗把脸……
「安雅,钟伯伯专程来看妳的。」李麟夹在中间,不知作何表示,.只能硬着头皮说。
安雅直视钟临轩的眼睛,竟是一片温柔。竟敢!她在心里暗骂,脸上一点也不动声色。然后端坐在椅予上,从容地拨饮一杯果汁,静待钟临轩发言;偶然扫视钟威,他闲适地坐着,不知和皮蛋说些什么来着,脸上挂着笑。
「回来还习惯吗?打算停留多久?」临轩问道,俨然长辈的关怀,声音十分慈祥和蔼。
「我觉得满习惯的。至于停留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学的是企管,哪里都可以待,台湾满不错的,也许就留下来了。」
钟威闻言,颇富深意地看她一眼,仍是不发一言;她也安心不想理他,径和钟临轩说话,一派自然大方,很得钟临轩赏识。
约莫十一点了,钟氏父子起身告辞,安雅起身送他们到门口,钟威好不容易开口跟她说了声再见,她笑着点头,也没回答。见他们车子扬长而去,猛回头,李薇以着颇富敌意的眼光望着她,跳动着挑衅的火焰。
***
安雅两个月后在东区找到了一间小套房,收拾了行李就搬了过去,还是中恒帮她的忙。
一切就绪后,他们就近在附近的咖啡厅休息。安雅瞪了他半天,冲口而出:
「你有心事。别骗我说是工作,从实招来吧。」
「钟威有个妹妹,妳知道吗?」他问。
「嗯!」安雅似乎听皮蛋提过。
「她叫钟忆。我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可是从来提不起勇气约她。」
安雅佯装晕头状:
「我的大禹岭啊,连这种小事你都害怕?来来,告诉我她现在在不在家,我陪你打电话去。」
「不行的,她是在家-- 可是,我怎么说?」中恒搔搔头,十分苦恼状。
「敢情你是没追过女孩子吧?我教你,你就这么说吧!今天天气很好,是个郊游的好天气,妳有空吗?要不这么说吧-- 我今天买了两张电影票,恰好同事爽约了,不晓得是否有此荣幸邀妳一起观赏?哎哎,不行,都太文诌诌了,不合乎你的个性。干脆这么说吧,钟忆,我喜欢妳,妳出来吧!」
中恒翻了翻白眼,一股气梗在喉间,就愁没处发泄,竟有些生气了,不发一言。
「好嘛,我不开玩笑。走,打电话去,说你有个朋友余安雅想认识她,和她聊聊天,不就成了?」
于是中恒终于鼓足了勇气去打电话,安雅在一旁扮鬼脸糗他。事情似乎很顺利,中恒笑逐颜开,打了个「OK」手势。挂上电话,欣喜地跑过来:「她竟说好!」
「就是嘛,人家不知等了多久了,就有你这种笨蛋。」
「说真的,」中恒突然正经八百地问她:「妳有没有男朋友?不要骗我,妳不可能没有的!」
「谁说没有?排队等着呢!一天一个,一个月才轮一吹,你说有几个?」
「又在胡诌了。」中恒心花朵朵开,说起话来也蹦蹦跳跳的:「赵斌扬那家伙送了几打花了?妳怎么理也不理人家?」
「管他哩,那种人。心里想什么我哪会不知道?让他继续送好了,那么皮蛋可以每天换鲜花。啊,来了。是不是她?」安雅突然瞧见一个清秀小佳人从一部奔驰车上钻出来,四下张望。中恒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她迎了过来。
「她就是钟忆。这是余安雅!」中恒介绍了她们彼此。
「啊,我记起来了,我哥结婚那晚妳也来了,是不是?」
钟忆说话声音很温柔动听,安雅对她不禁产生了好感,热情地招呼她坐下:
「我就想啊,中恒心里系之挂之的人究竟是谁呢?原来竟是这么可人的小姑娘。」
钟忆红了脸,心「砰砰」跳着,中恒也涨红了脸,不知该作何表示。安雅一时惊觉自己失言了,毕竟这是台湾,不是美国哪,忙着打圆场:「来,钟忆,这边坐着。你们待会儿随便聊,我还有事得先走。」
安雅问了一些寻常话:家里成员啦、父母亲啦……等等,约莫十几分钟,她连忙起身,说:
「我有一点儿事必须去处理,你们聊。」语毕,便走了。
中恒望着钟忆好一会儿,才惊觉失态,连忙替她叫了杯饮料,无端地胡思乱想起来。
「皮蛋好吗?」钟忆努力找话题:「上回她说喜欢我家黑皮,结果也没见她来玩。」
「她一下子喜欢这个,一下子喜欢那个,料不准的。妳别替她费心。」中恒问她:「妳寒假都做些什么?」
「唉!」她叹一口气:「我哪里也不能去。上课之外,只有在家里弹弹琴啦,画画图,无聊得很。今天你打电话来,刚好我妈睡午觉,否则她一定不让我只身外出。」
「那么,算我走运啰?」
她眼底掩不住喜悦地点点头。中恒简直乐坏了,直和她扯东扯西,直到天色暗下来,才招了部出租车送她回去。就这样,中恒初次打进了钟忆的世界。
***
别了中恒他们。安雅独自在东区闲逛起来。她觉得很烦,回来快两个月了,一事无成,这一向不知为何早把姑妈交代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对钟临轩的反感并未消逝,当年他出卖父亲,致使她家破人亡,这个怨恨岂是容易消除的?但是,又该如何做呢?钟家目前的财力雄厚,营运正常,而且有愈来愈庞大之势,凭我一个余安雅能动得了它吗?
可能吗?-- 可能的,可能的,她的心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而随着那声音,她的脑里浮现了钟威的影子。她狠命地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怨恨像小虫一样爬满了她整个心,她想着钟临轩今天所有的一切无非是踩着父亲与母亲的尸骨而来;也想起姑妈说的不择手段的话语,暗暗在心里立定了方向。彷如一只灯蛾般,她预备向灯火扑去。
***
凭着优异的背景,安雅很快地在一家颇有名气的贸易公司找到了总经理助理的工作;这期间,除了疲于应付赵斌扬的缠功;另一方面子襄不断来信询问归期,扰得她烦了,便不回他的信;而中恒与钟忆的恋情进步神速,两人俨然已是生死相许之状。安雅借着钟忆,几次拜访了钟家,不仅见到钟临轩的太太魏秋华,也和林若兰打过几吹照面。甚至和钟临轩也碰到了面,他似乎有些许讶异安雅和钟忆的交往,当然也由此,他知道了中恒和钟忆的事,心中也萌生阻止的念头。
安雅独独不曾在钟家见到钟威;淡淡地问起他,钟忆双眉聚拢,微露不解:
「他很少在家。听说是工作忙,不过,我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他和大嫂几乎很少说话。」
「所以妳大嫂闷闷不乐?」安雅忍不住接口。
「她一向都这样,我也不知道她快不快乐。有时候她躲在房里一整天;有时候不说一句话就回娘家去。我妈也不高兴。可是没法子啊,两个女人天天在家面对面干瞪眼,妳想有什么意思呢?」
安雅知道了钟家的一些不愉快后,照例说应该觉得幸灾乐祸,然而她竟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明意识里,她处心积虑地安排见钟威;潜意识里却想避开他。愈是不想,反而愈牵挂,直到有一天她发现钟威这两个字已严重地扰乱了她的生活时,安雅悚然而惊;究竟我有没有能力走这步棋?然而,不管她心中如何想,似乎她已被推上了这一盘棋,无所回头之路了。
一天,她和钟忆约好了到钟家练琴。钟忆领她进了琴房之后,径自忙她的事去。安雅翻开琴盖,尽情地把满腔的不快与郁闷宣泄于指间,贝多芬的交响曲变了调;莫扎特也紊乱起来了;连肖邦的浪漫也消失了。连奏数曲之后,安雅淌着泪,疲乏地趴在琴键上,浑然不觉有人走近及叹息的声音。
「我还以为是哪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没想到竟是妳!」钟威脸上也没有什么惊异的表情,淡淡地说。
安雅霍然回头,猛地一震,竟忘了回话。
骤然见她脸上的泪痕,他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不明所以的慌张起来,失却了惯有的冷静自持。
「对不起,打扰了妳。我以为大伙全出去了。钟忆呢?」
这是继他们在纽约之后第一回对话,感觉上却彷佛认识很久了,安雅面对他总有慌乱的感觉。
「妳怎么会回来?」钟威早已了解了安雅的一切,甚至包括临轩与余振豪之间的恩怨也有耳闻:「这是个妳完全陌生的国度!」
「也许,命运在召唤吧!」安雅轻巧地将手指一滑,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乍然响起。
「妳应该还记得我吧?」待琴声初歇,钟威问她。
「记得。」安雅干脆直说:「婚礼上看到你我就想起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凑巧,竟然是你。听说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耍呢。」她起身,微微一欠身,把座位让来。
钟威坐了下来,迅速地在琴键上弹动。他轻巧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彷佛与生俱来就具备了活跃在琴键上的活力。安雅看得痴了,竟生骇怕之意,不禁悄然举步,往后退。那琴声排山倒海而来,似是梦里曾经聆听过。她发现到钟威的世界不是她可以轻易涉险的,浩浩荡荡之势不断向她掩来,她一直后退,直到门口,再也无法后退了她只能夺门而出;钟威霎时止住了双手,「砰」地一声,合上琴盖,将头深埋在双手中,一任她的脚步踢踏离去。
***
翌日,天空飘着雨。安雅买了两束鲜花,叫了部出租车,直上慈恩寺,也就是余振豪夫妇骨灰安厝之处。
这是她第二回来,距离上一回已经二十年了。慈恩寺已扩建了不只两倍,安雅并没有多少印象,沿着石头砌成的阶道拾级而上,她觉得生命是那么苦楚。
一切有形质之物在她而言,并没有多少意义,余振豪夫妇留在她心中的爱具体而敏锐,反而在面对父母的灵位与骨灰罐时,她觉得陌生遥远了。她不太能接受她的父母竟已化为两罐灰暗而陈旧的灰烬 生命是这样的吗?充满了虚妄与不真实,面对着父母的灵位,她嘤嘤而泣,天地之苍茫不可捉摸,生命之曲折与难测漫天而来……
「余小姐,请到那边休息 会儿,」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师父在身后对她说话:「顺便喝一点水,我看妳大概累了。」
安雅拭净了泪,随她进入另一间禅房。房间窗明几净,不染尘埃。
「妳第一次来?」师父递给她一杯水。
「第二次。不过,上一次年纪很小,已经没有多少印象。」
「钟先生常来妳父母灵前上香,每回总是逗留许久才走,盛情可感。」
「钟先生?」安雅很吃惊。
「钟临轩先生,他说是妳父母的朋友。大约一年来一次,我们这里还留有他捐献的纪录。此番寺院扩建,钟先生出力不少。」
安雅沉默地听完,不作任何表示。稍后,她起身告辞,留下了一小笔钱。
「请师父偶尔替我上炷香,准备一些鲜花素果。」她的语气中有着央求之意。
「妳放心,每个月我们都有供修会,定会上香献花的。妳请收回吧!再说,钟先生对敝寺的贡献甚多,我们绝不敢怠忽的。」
安雅最终还是把钱捐了,算是尽一点微薄的心意。对于钟临轩的行为,她并不特别感动,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的良心并未眠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