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邵无择从浩然楼出来时,已过戌时(晚上九点过后)。他皱眉地想着两军的战况,如今情况有点棘手,陈友谅有军队六十万,但他们只有二十万,是敌方的三分之一。
再来,敌人军舰船橹高十余丈,绵亘数十里,旌旅戈盾,望之如山,而且火力十足。而他们都是小船,炮火又远不及对方厉害,所以,情势对他们非常不利。
惟一较有利的条件是,敌人的军粮和火药有一定的额数,无法源源不断补充,但他们可以,毕竟这是他们的地盘,后方的补给是不会有问题的。
而实际的作战计划,则是希望借着小船行动方便,以牵制对方的大军舰,并且运用快速的小船进行火攻,这些也是当前所能想出的权宜之计。
邵无择一边想是否有更好的计策,一边慢慢踱回宋子坚的房间。当他推门而入时,瞧见子安低头坐在床边,倚着床柱入眠,好像快滑下椅子了,他走近床头扶好她。
宋子坚的脸色仍然非常苍白,这几天是他的危险期,若度不过,可就回天乏术了。而他的身子如此虚弱,不禁让人担心。如今,宋子坚的部队全数归到邵无择旗下,他明天得下一些指令给宋子坚的左右副将。不过,这些都得暂缓,因为他必须先带子安回家拿些随身的衣物。
邵无择倾身轻拍子安的肩膀,她却没有一丝动静,他只得蹲下来拍拍她,但仍然无反应。他觉得很荒谬,怎么会有人睡得如此沉?像他从来不会这么迟钝过。
她的头发覆盖在她的脸上,他看不清她的脸,遂伸手将她的头发拨至肩后,露出清丽的容颜,长长的睫毛动了动,他不由自主地轻抚她的脸颊,唤她的名。
子安眨眨双眸,又闭上。她好累,才会产生幻觉,她似乎瞧见邵无择在她眼前,感觉好逼真。
邵无择好笑地叹口气,轻摇她的肩膀。她又眨眨眼,困惑地道:“我怎么老是梦到你?”说完后又阖上眼。
邵无择真是哭笑不得,只得加重力道。
她再次眨眨眼,抬手摸摸他的脸。是真的!她急忙放下手。
“大人。”她惊喘一声。
“我先带你回家。”邵无择沙哑地道,她刚睡醒的样子真可爱。
他起身后,她才挣扎着从椅子上起来,她的意识虽已清醒,可是身体仍处于睡眠状态,无法配合。
他不解地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连忙扶住她,怕她摔倒。子安顺势倒进他的怀里,打个呵欠,睡眼惺忪地道:“好舒服,再一会儿就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清醒还是在睡觉?他搂着她说:“我先送你回房歇着。”她看起来很疲惫,只好明早再送她回去了。
她摇头:“我不累。”她的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声音显得有些模糊。
邵无择纳闷地皱着眉头,很难想象她累的时候,要怎么叫醒她。
他拥着她,耐心地等她醒来,但却不见任何动静,他喊一声她的名字,却仍得不到回应,她真的已酣然入梦。
他在心里叹口气,连站着她都能睡着。他抱起她走回隔壁房间,她的卧房安排在他和宋子坚的之间。
他轻放她上床铺,卸下她的鞋子,细心地替她盖好被褥,站着看她一会儿。她蜷缩在被里的模样,像一只心满意足的小猫,他不由得咧嘴而笑。
片刻后,他才转身离去,纳闷自己花太多心思在她身上。他不解地皱着眉头,离开卧房。
※ ※ ※
五更天一过,子安已清醒,不知自己怎么睡在床上,她明明在椅上打盹啊!可是,她好像有见到邵大人同她说话,那到底是做梦,还是真的?算了,见到大人时再问他吧!或许还是他抱她回房,而这种可能性,让她嫣红了双颊。
她坐在床边,努力让自己清醒,从小到大,她都会赖床,所以必须得花些时间从浑噩中恢复,她也曾想改掉这个习惯,可总是力不从心。
她轻拍自己的双颊,努力振作。盥洗后,急忙走到隔壁房间,不晓得大哥怎样了。
一开门,她就看见邵无择倚着床柱入睡,他一定整晚都在照顾大哥,真是辛苦他了。她轻轻走到他身侧,拍拍他的左肩,想叫他回房歇着。
接下来,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的左手已被他扣住,身体往前栽去,更可怕的是,邵无择的左手正往她的面门劈来,她大叫一声。
邵无择感觉肩上有异,立即反射性地扣住来人手腕,左手已攻向敌人,当尖叫声一响起,他心知不妙,右手急忙使劲一拉,子安便面朝下地趴在他腿上,而他的左手就扑了个空。
他立即张开眼,只见她趴在他腿上。她的小命差点不保!他深吸口气,试着镇定。
子安被撞得头昏眼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何攻击她?她撑起身子想站好,无奈双手就是没力气,所以她只得又倒回他腿上。
他转过她的身子,让她坐在他腿上。
她喘息道:“你怎么了?”或许他突然丧心病狂了,这个可能性让她惴惴不安。
他扣住她的双肩,吼道:“以后别再这么做。”他搞不懂这个女人的大脑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做什么?”她一脸迷糊。
“别人在睡梦中,不要随便拍他的肩。”他一字一句地说清楚,语带命令,难道她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为什么?”就只因为她吵醒他,所以得命丧九泉?他早上的心情可真坏。
“难道刚才发生的事还不够清楚?我以为你是敌人,所以才反射性地出拳。别再这么做了,听见没?”他抬起她的下巴命令道。
“听见了。”她赌气地道,“我怎么晓得自己会被当成坏人。”她开始怀疑她长得像凶神恶煞了。
“刚才没伤着你吧?”他担忧地问。
她摇头:“只是被吓着了。”
坐在他腿上同他聊天的感觉很惬意,坐在他腿上……坐在他腿上……天呀!她坐在他腿上?!她用从未有过的敏捷从他大腿上飞跃而起。
他被她的行为吓了一跳,她原本安稳地坐在他腿上,倏地,却像受惊的兔子般从他身上跳开,而且,她又开始脸红了。他真是搞不懂这女人的行为!
“你怎么了?”他扬眉道。
她的脸更红了:“我不该放纵自己。”
“放纵?’他不懂她的话。
她摇头不语,和他谈这种事真难启口,男女授受不亲他不懂吗?
“大人,你可以先回房歇着,大哥有我就行了。”她一边换个话题,一边替宋子坚换冷毛巾。
“不用了,我也该醒了。”他通常五更天过后,就会自动醒来。
她惊讶地睁大双眼。他每天都这么早起吗?她好生佩服。
“昨天晚上我好像有同大人说话,是吗?”她不确定地说。
他无法置信地挑高双眉,难道昨夜她都以为她在做梦?
“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以为我在做梦。我有说什么吗?”她腼腆地道,希望她没做出不合宜的举动,不合宜的举动……天呀!她没靠在他身上吧?一定是她在做梦,一定是……一定……
邵无择放弃地摇摇头,他从没遇过这种人,真是令他“叹为观止”,而此刻,她又不知道在想什么,脸红得像是快着火了。
“昨晚我记得睡在椅子上,怎么会……”
“是我抱你回房的。”他说,她真是一点警觉心都没有。
真的是他!她羞得遮住脸,或许她该躲在棉被里不出来。
“怎么了?”他关心地问。她又哭了吗?怎么用双手掩脸?
惊觉失礼,她急忙放下双手,“没事。”她回答,一面告诫自己要维持良好的淑女风范。
“大哥昨晚可有苏醒?”她换个话题。
“没有。”他回答。宋子坚仍在昏迷,顶多是在睡梦中吃语,但都含糊不清。
她沮丧地低下头:“我真没用。”
“这和你没关系。”他道。她怎么老喜欢将事情往身上揽!
“我无法阻止自己不往那方面想。”
“对已发生的事实,懊悔也无济于事,而对于未发生的,那就更不值得了。想想怎么挽救,才是解决之道。”他说。他从不浪费时间在“后悔”这件事上。
她点点头。虽然说起来很容易,但却很难做到,不过,她会尝试去做做看,总不能老是自怜,她得好好振作。
他见她抬头挺胸,眼中露着坚定,就知道她已摆脱忧愁的情绪。子安是个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的人,所以要了解她的心思并不难,她就像溪水般清澈可见。
“午后,我先送你回去拿些衣物。”邵无择说。
“好。”她是该回家拿些必要的用品,“可否请你先捎个口讯给顾大夫。我竟忘了这件事,他一定很着急。”子安懊恼地拍拍头,她可真糊涂。
“我会差人去办的。”
“谢谢。”她走到床边,探探宋子坚额上的温度。唉!还是如此烫人。这令她不由自主地皱紧眉头,换条冷毛巾重新敷在宋子坚的额上。
子安坐在床沿替宋子坚重新换药,顺便拿着毛巾擦拭他的胸膛,以便降低温度。
“大人和大哥是好朋友,对吗?”她不经意地问。
“嗯。”邵无择回答。在众将领中,他、子坚、苏昊和罗应淮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四人的观念及价值观较接近。
“那么……”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又道,“大哥可曾向你提过我?”她将毛巾放在一旁,开始上药。
“有。”
她停下动作,抬头看着他:“大哥说了什么?”
她看起来有些焦急和期待。其实,宋子坚很少提及家中的事,他只知道宋子坚还有个妹妹,这还是宋子坚无意中提及的,而后他就很少再提起家中之事。所以,他对宋子坚府上之事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再加上他不喜欢探人隐私,因此,也很少过问。
“他说他有个很可爱的妹妹。”邵无择温柔地说道。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染红了子安的双颊:“大哥言过其实了,我一点都不可爱。”她低下头,轻扯她的裙子。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她的羞怯,他觉得很有趣,不由自主地扯开一抹微笑:“噢,你是很可爱。”
子安的脸已红得似火,虽然她也曾听过鲁大婶、鲁成泰赞美过她,但她从没像此刻如此窝心。她总觉得外表的称赞是不实际的,所以她并不在意这些,但她发现邵无择小小的恭维却让她觉得很欣喜。
“谢谢。”她害羞道。
重新帮宋子坚换过药,包扎好后,子安起身面对邵天择。
“大哥还有提过什么吗?”
他摇头道:“很少。”
“噢!”子安觉得很失望,“那……他为何不回来看我?”她绞紧双手,心里很难过,原来大哥根本不想见她。
她的模样像是被人遗弃的孤儿般,他这才明白,她昨天为何问他会不会回来。她是怕他抛下她吗?看来,这种不安全感是宋子坚的离开所造成的。
“子安?”
“嗯。”她低垂着头。
“你在哭吗?”他关心地问,他看见有水珠滴在她的手上。
“没有。”她转身想避开他。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他扳过她的身子,而子安低头不看他,肩膀微微颤动着。
“子安,看着我。”他柔声道。
子安摇摇头,讨厌自己的怯懦。为何她总在他面前落泪?她平常不是这样的,更何况,现在也没任何伤心的事值得她哭泣。
邵无择抬起她的下颚,她想退开,他却不允许,反而扣得更紧。她粉嫩的小脸蛋,还挂着两行泪水。
“怎么了?”
他温柔的话语让她感觉像被呵护着,这是她好久不曾有过的感觉。
“我只是……我也不知道。”她抽泣道。
他接住她滑下的泪水,轻轻为她拭去:“没关系。”
子安点点头:“我……只是想……我一直在等……等大哥,可是……”她一边哭泣一边说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串串落下。
邵无择将她揽入怀中,她不停地道歉,为自己的失控感到难为情。
“没关系。”他安慰道,双手抱紧她。
从她的话中,他可以猜出她是为何事伤心。子安等着宋子坚回来,可是如今却感觉宋子坚似乎一点都不关心她,难怪她会情绪化。
“子安,你听我说,这几年我们和主公南征北讨,为军事而忙,就算子坚想回来看你,也抽不出时间。”他理智地分析道。
“我知道。”子安仍在啜泣。她这两天实在是太情绪化了,连她自己都快受不了了,虽然她已拼命地控制,可是有时实在是无能为力。
邵无择拥着她,等她渐渐止住泪水。她在他怀中,他感觉很温暖,而且她有股暖暖香香的味道,很温馨,像家的感觉。
他不由得皱起眉。奇怪!他怎么晓得“家”是什么?该有什么?他从来就不曾知道过,这真是令人费解。
过了片刻,子安才止住泪水,她把他的衣裳哭湿了一大片,而且还发出难听的打嗝声。最可怕的是,她竟像麦芽糖一样黏在他身上。
老天!她的教养跑哪儿去了?
“对不起。”她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像金子一样,里面有漂亮的火花,“你的衣服……”她离开他的怀抱。
“不碍事。”他替她拭去泪水。她的鼻子红红的,很可爱,睫毛上仍沾着些许泪珠,衬得她的眼睛更迷人。
他专注的眼神和动作让她羞红了双颊:“谢谢,我今天不知怎么搞的,有些失常,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知道她难为情,遂也不再说什么。
子安抹去颊边的泪水,这时,正好有人推门进房,邵无择回头看向来人。
“主公。”邵无择颔首看着朱元璋及其身后的元配马氏。
“子坚怎么样了?”朱元璋问道。自昨天下午后,因为一直忙着商议军事,所以没空过来,方才醒来,遂和妻子一同来探望宋子坚。
子安欠身行礼后,才回话:“大哥仍在高烧中。”她的语气透露着担忧。
朱元璋走近床头,注视仍旧苍白、毫无血色的宋子坚,听见子安忧心忡忡的话,因而看向她。
他凝视的眼神让子安觉得很奇怪,她自然地靠向身旁的邵无择。
朱元璋年约三十五岁,不会特别高壮,也无任何不寻常之处,但他却是雄踞一方的将帅,这点让子安感到很纳闷。
不过,听说他很能礼贤下士,结纳知识分子,而且多行“仁德”,这倒是让子安对他大有好感。可是,他现在注视她的模样,却让子安有些害怕,他的眼神看起来太凌厉,近乎残酷。
对于子安奇怪的举动,邵无择不晓得她是怎么了,于是俯身看着她。
“宋姑娘方才哭过?”朱夫人问道。她由衷觉得子安真的很美丽,像一朵出水芙蓉,让人忍不住想怜爱。
子安点点头,没有回话。
“可是担心子坚?”朱夫人又问。
“嗯。”子安应了一声。
“宋姑娘可还有其他亲人?”朱夫人再次询问。
“没有。”子安回答。
朱夫人真的就如同外界所说的,有张稍长的脸,但子安却不觉得有马脸这么长,外界的谣传着实过分了点。不过,朱夫人看起来很仁慈,和朱元璋的感觉不相同。
朱夫人喃道:“真可怜。”子安给她的印象满不错的,而且,她觉得子安很讨人喜欢,可能是和她甜美的气质有关。
朱夫人也为子安担忧,除了宋子坚外,她已无半个亲人,若宋将军有个不幸,那这可怜的姑娘不就举目无亲了。
“官人,我想让宋姑娘待在我身边可好?”朱夫人望向丈夫,反正她满喜欢子安的,有子安做伴也不错。
“也好——”
“不。”子安摇头截断朱元璋的话,她偎紧邵无择。
邵无择占有性地环着子安的肩,他的举动就像个保护者,“我已经答应子坚要照顾子安。”他的语气很强硬。
对于邵无择的行为,朱元璋及其夫人尽收眼底,也为他不容置疑的话语挑起双眉。朱夫人看着他们两人良久,而后露出一抹笑容。看来,子安已有了很好的依靠,倒是她自操心了。
朱元璋讶异道:“子坚何时说的?”
“昨儿个。”邵无择淡淡地应道。
原来如此。朱元璋因宋子坚代他受了一箭,所以心中过意不去,自觉有责任照料子安,毕竟,若不是他分神,宋子坚也不会挨那一箭。
不过,既然宋子坚已交代邵无择照顾她,那他也不能再说什么,心中倒是有些微的遗憾,毕竟子安是个漂亮的女子。
“如此甚好。”朱夫人微笑道,“你们俩看起来就像一对璧人。”
璧人?子安纳闷地想。这话听起来怎么好像她和邵将军是情人?朱夫人想必是误会了。
“夫人误解了,我和邵大人不是——”
马氏以为子安是害羞,遂插话道:“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这误会严重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和邵大人没有要成亲。”子安解释道。
“没有吗?”朱夫人蹙眉道,“可是……”她看向朱元璋。
“子坚不是把你交给无择吗?”朱元璋问。
“是的,但是——”
“那这就对了。”朱夫人拍拍子安的手。
“不是的。”老天!这该怎么说?她看向一直不发一言的邵无择,“大人,麻烦你同夫人解释。”奇怪了,怎么会扯到成亲这件事?他们不是来探病的吗?
“说什么?”邵无择耸耸肩。既然他答应照顾她,不就等于她属于他,这和成亲相差无几,不过是少了项仪式。
若是子安知道邵天择的逻辑推论如此奇特,她一定非常不能苟同,照顾和定亲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至少她是这么认为。
“当然是你不会娶我。”子安有点生气,“我又不是废弃的骨头,让人丢来丢去。”先是大哥把她托给邵无择,再来又是朱夫人想留下她,大哥还未确知生死,他们就在这儿讨论她该归谁。
对于子安的比喻,三人都露齿而笑。
“你当然不是骨头。”邵无择莞尔道。
子安松了口气:“所以你不会娶我的,对吗?”
朱元璋和朱夫人看向邵无择。
“不。”
“不?”子安也望向邵无择,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会娶你的。”
如果子坚真的丧命的话。邵无择在心里加上这句话,但他没说出来。
“啊?”
子安的嘴巴张得可以撑下一个馒头,眼睛睁得像铜铃。他的话让她震惊不已,她怀疑她的耳朵出了毛病。
朱元璋夫妇对子安的反应,笑得开怀,朱夫人拉拉丈夫的袖子,示意他们该走了,接下来就让他们自个儿解决吧!今天早起的收获真是丰富啊!
“我们过些时候再来看子坚。”朱元璋笑着和夫人一同离开,留下他们两人。
“你疯了?”子安这才从震惊中恢复,她怀疑邵无择已丧失心神,她离开他的身侧,转身面对他,而他看来很认真。
“我不喜欢有人怀疑我的心智。”他皱眉道,“我说过我会照顾你。”
“照顾不等于成亲。”她一字一句道,“而且,我也说过我有能力照顾自己。”
“你没有。”他摇头。
这话侮辱了她的人格,她扬起下巴,愤怒地道:“我不喜欢有人怀疑我的能力。”
“别引用我的话。”他挑眉道。这女人的脾气真是不小,她的眼睛看起来要喷火了,不过生气的她仍然很迷人,“你信任我吗?子安。”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错愕,“我当然信任你。”她直觉地回话,“这和我们讨论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她迅速的回答让他很高兴,这对他而言很重要。
“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对吗?”
她点头:“我不懂这和成亲有啥关联?”
“既然你信任我,而且相信我会保护你,那么嫁给我。”他轻抚她的脸庞。
“不是……这和我嫁给你……不对,唉!你不用为了大哥的话而娶我。”她不知该怎么说,事情为何会变得如此怪异。
他答应的事,是不可能反悔的,不过,他不觉得有同她说的必要。
“为何你不想嫁我?”他必须先弄清楚原因。
“因为成亲的理由不对,你是为了履行承诺罢了,不是……”她突然脸红低语道,“喜欢我。”
这话让邵无择扬起双眉:“子安,成亲几乎都是因长辈的媒妁而定,有些甚至在婚前都不曾见过,又何谈喜欢呢?”
子安知道他说的都没错,可是,她就是不希望他因大哥的话而被迫和她成婚,她害怕他将来会后悔。
“你讨厌我?”邵无择不喜欢这种可能性。以前他从不在意别人喜欢抑或讨厌他,如今又为何在乎呢?
“当然不是。”她立刻回答,她怎么会讨厌他。
他这才安心,但看她一脸迟疑的模样,他心里却不大高兴:“你不用如此犹豫,如果子坚复元了,这协议就无效。”
“噢!”子安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是相信子坚会痊愈吗?”
“当然。”她用力地点头。
“那你就不用担心这些事,我们只是可能会成亲,不是绝对的。但在子坚康复之前,婚姻是存在的。”他申明道。
“但是——”
“不用再但是了,这件事不重要。”他摇摇头,再扯下去也没有定论,关键在于宋子坚的生死,如今说这些都太早。
子安皱眉头,“这事怎么会不重要?”她有些气愤地说。他的口气就好像临时想到今天吃什么菜,随口提出来讨论,但又觉得这事不值得他花太多心思在上头,和他说话真会让她怒火中烧。
“你在生气?”他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没有。”她怒道。
他微笑:“别想了,好好照顾子坚才是。”他摸摸她涨红的脸颊。
他亲昵的举动让她不知所措,无法思考,“你在混淆我的视听。”她低喃道。
他露齿一笑。她真的很坦白、很可爱!
“你让我很欢喜。”
她的脸更红了:“我想不出原因,大人。”
“如果我必须和某人成亲,我会很高兴那人是你。”他低声道。
“是吗?”她抬头望着他。
“当然。”他发现他说的全是肺腑之言,这事实让他有些不解,不过,稍后他会想个清楚。
“我也是。”她冲口而出,随即低头羞红了脸,“虽然我宁可不要。”
她害羞的模样,让他再次微笑,但随即收敛心神:“既然我们有婚约在,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他的脸顿时覆了层寒霜。
子安正想反驳他所说的婚约时,却见他突然变得冷酷,于是好奇他想说什么,等会儿再申明他们没婚约好了,先听听他要讲的话。
“我有元人血统。”他一字一句道,眼神变得很遥远。
她惊讶地睁大双眸:“哦!难怪——”她突然住口。
“什么?”他冷冷道。
在这个时代里,元人和汉人通婚虽不普遍,但还是有的,若在太平盛世,这些混血儿就和一般人没有两样。但若这时代动荡不安、阶级不平等,则仇恨与轻视就会伴随而来。而元人苛待汉人所积下的民怨,日积月累,但他们无法对元人发泄,只好找元汉混血的人出气。
因此,这些混血儿不被汉人认同,也不会被自认为“高贵”血统的蒙古人所接受,这令他们无所适从,但他们也无力改变这既成的事实。
邵无择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更糟糕的是,他的母亲是被一名胡人强暴而生下他的,他根本就不是婚生子,从他的名字就可知他注定的命运。
“无”所选“择”的不只是他娘,连他也是。不同的是,他娘选择了逃避,生下他后即悬梁自尽,只为他留下这一姓名,而他是被外祖父抚养长大的。
但他在七岁时即离开邵家,因为每个人看到他,就好像看见那不光荣的过去。他们带给他痛苦,而他的存在也让邵家痛苦,所以他离开了,至今不曾回去过。
“你怎么了?”子安下意识地碰碰他的手臂,他的表情好冷漠。
邵无择收回心神,看着她的手,没有任何表示,“你没有话说吗?”他的语气仍是冷冷的。
“说什么?”她仍摸不着头绪,“你的脸色好难看,病了吗?”基于大夫的习惯,她抚上他的额头。
他拉下她的手:“你方才说难怪——”他等着她接话,他的身心都绷得很紧,他发现他很在乎她的看法。
“哦!”子安又开始害羞了,“我是说,难怪你的眼睛很漂亮。”
这不是他预期的答案,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心中一阵揪紧,“你不在乎?”他低哑道。
“我当然不在乎。你怕我会嫉妒你的眼睛吗?”
“不是。”他有些哭笑不得,但他却开始微笑。
“那你到底在说什么?”她皱眉道。
“我有元人的血统。”他沙哑道。
“我知道,你说过了。”他到底怎么了?子安纳闷地想。
他冲动地拉她入怀,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她果然很特别,她根本不在乎,这是第一次他觉得他和别人是同样平等的。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因脸埋在他的胸膛,而显得含糊不清。
“没有。”他拉开她,帮她拂开颊边的头发,“午后我再来找你。”
“你要去哪?”
“我先回房换件衣裳。”他的上衣还沾着她的泪水,因此湿湿的,他等会儿还得和苏昊、应淮商议军队分配的事。
“嗯。”她差点忘了自己弄湿了他的衣服。
“下午我再来。”
“好。”
她看着他离去后,又帮宋子坚换了条冷毛巾,然后坐在床沿边的椅上打呵欠。
今天实在太早起床了,她边想边打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