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儿尚不及反应,已被魏紫推开;她抬眼,望见魏紫已旋身而起,挽袖欲推开凌厉的剑光。但剑气太突然太急骤,唰地一声,凌空狠狠擦过魏紫的手臂。
桃木剑——
「小心!」药儿情急大喊,凝气於指,欲解魏紫危机,却讶异地发现气焰竟是如此薄弱。
她暗自心惊未定,魏紫翻跃的身形已然落地。她步伐凌乱,长发披落至腰,双眸熠熠晶亮,似乎有一抹洞悉。
飒飒狂风,落叶成扑天盖地的气势。
一道人影踏枯叶而来。
「妖孽!」来人冷声斥喝,他的发整齐束於颈後,步履从容。然而炯炯的眼却吞吐著烈焰,似有著对众生妖物的鄙夷。他杀气腾腾。
桃花木剑仿佛有灵性,回转飞越至褐衣男子手中。
魏紫盯著他,不敢轻怱。对方的木剑上沾了她的血,手臂上刺骨的疼痛更提醒她来人不可小颅。她看著眼前的青年,思索著脱身的方法。
若是平常,她或许有机会全身而退,然而如今,身旁多了一个短少了大半修行的药儿……她在红妆阁安居多年,很少遇见上门寻衅的僧道,却是让那妖道谷禹开了先例,从此不得安宁。
但,此人的来意又与谷禹下同,他的杀机写在两眼,毫无敛藏之意。似乎他对自己也是自信的,不在乎他的猎物是否窥伺了他的杀念而心生防备。
来人脚步踏定,目光睥睨,打量魏紫与药儿。
魏紫知道,有些道人修行至一个境界,便有慧眼穿云的能耐,莫非这个褐衣的青年道士,也练就了这份修为?
下一刻,道士开口,魏紫已有了答案。
「想不到除了牡丹花妖,还有百年芍药。」桃君的眼神在药儿身上略凝,冷冷开口,音调无板。「没料到洛阳城内精怪竞如此猖狂,小小一座青楼,里头竟藏有这等道行的妖物,躲得过我的剑下。」
「过奖了。」魏紫闻言,站到药儿身前,牵起嘴角一抹冷笑,「道长来意不善,有何指教?」
「话语皆是空言。」青年回手扬起剑身,神情凛然,「世上一切妖物尽是恶相,我为世人除恶而来。」
她侧首倾听他的话,一阵沉默。半晌,魏紫忽然纵声笑了起来,回音在她幽深的内院里盘桓不去。哈哈哈!姚黄、姚黄,你真说对了——
「世上一切妖物尽是恶,这其中的善恶又是怎么分辨呢?」她无意与他争论,却不自觉从心底泛起嘲讽,「我伤人,你伤我,全是为了心中一套标准,硬要区分善恶,未免沉重了。」
「妖物不属於人间正统,杀除不过顺应天理。执迷不悟之妖更是如此。」青年沉声应道,眉目之间看不出任何表情。
「哼,臭道士!依我看,你也没清明到哪儿去!」
魏紫心灰意冷,不欲多说。她一声娇斥,反手抽下发上羽带,凝成秋水长剑。
同时药儿在旁也看清楚了魏紫动手的决定。她虽然察觉了自己的力不从心,但生死关头,药儿剑亦在手,不可不备。
「若照我说,杀了你也是顺应天理呢。要杀要剐,凭本事来吧!」
语罢,她化被动为主动,利刃招招直往桃君要害。翻飞的身形犹如风中的紫色落办,招招凄迷,却无处分付。
那日他是怎么说的?不赎前罪不归正途,不赎前罪……不归正途……
眼前就是三个执迷不悟的人吧!
她红了眼,千百年来恩仇快意,仿佛尽在一柄剑之间,再无些许迟疑。
「疾!」青年低喝。手中桃花木剑气势奔放,如火光般划过长空,剑刺七煞。
桃木剑由一化做千万点剑芒,将原本欺进他的魏紫阻挡,他则纵身立於旁边老树枝上,居高临下以气御剑,旁观桃木剑阵之中魏紫的苦战。
魏紫驭剑亦凌厉,一转手,朵朵剑花,然而方才臂上伤口却在争斗间愈感撕裂疼痛,力难支战,几次剑光攻势愈来愈不及闪避。
剑虽以木为质,在空中交战却有如软铁。
魏紫大暍:「以逸待劳,臭道士算什么真英雄?!」
桃君眉目微微一动,才道:「我不欲蒙受英雄之名,杀戮斩绝才是我的目的,手段无论。」随即分化出的剑光更利,擦过魏紫脸颊,划出一道殷红血痕。
狂风正兴,扑振得桃君的衣袍在风中作响,他暗沉的神色显得格外昏蒙。魏紫有如扑火之蛾,力欲空,却仍竭力使剑欺近桃君周身的界线——她发凌乱、步踉枪,孤身战得万分惊险!
一旁药儿也看出魏紫的渐趋弱势,提著剑却无处可著力。
除了懊悔不该一时意气用事毁掉墨欢之外,她也怕:怕她这一动,反倒先断送性命於桃君剑下。
药儿正犹豫,桃君锐利的眼眸却仿佛已看出什么。他原本双手敛袖,此刻袖中光芒一闪,竞抽出另一道凛冽剑锋,他手按剑柄,蹬足拔身,直往药儿身上掠去。
「药儿当心!」魏紫眼快而发出惊呼,她奋力格开剑阵,竟比剑势更快!硬是飞身挡住了直扑药儿心脉的桃木剑。顿时血花四溅,刺痛遍身。
「紫姑娘!」又惊又悔,药儿已呆然无主。
魏紫勉力站定,回望身後发默的药儿,她咬牙,低声:「你先走!」
「不!我……」
「别说了,快走!」
此时青年手劲一转,要将刺入魏紫肩胛的桃木剑抽回,她抓住机会,心神凝定,突地右掌翻出一道漫天紫气,便向桃君气门追击而去!
同时左手一股柔中运劲的掌气推往药儿——瞬间,芍药已然无踪。
MAY MAY MAY
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晶亮的眼神。是不曾这样对她吗?
「姚黄,你终於回来了。」不见他已好几日,乍见有股惊喜,身上的伤都被抛在脑後。然而语毕就见他行色匆匆,「你决定要走了吗?」
「不是的——」我不离开了。正要说,却见她衣袖血红。「是谁伤了你?」
「这……」迟疑了下,没有回答。姚黄见状拢起眉,轻轻拉过她。
「桃君为我疗过伤了。」她轻声道,眼神不敢与他的接触。
「是吗?」他顿了一下,眼光诧异,「是她?」
「姚黄,我们回去好吗?」她忽然急切地说道:「离开这里!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魏紫了。你尽了力,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了。」
风把窗扉吹得开开合合。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她有她该有的结果。你不忍伤她,又劝不动她。那么、到这里,够了。」
「桃君知道了吗?」没有回答她的话,姚黄声音有些颤抖,原本轻拉白素心的手加深了力道。
「我告诉他了。」乾脆了当。
「你……」仿佛还想说些什么,却只叹了一口气,垂首,「你要我怎能这样离开?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她走近他,「你明明知道渡化不了她,你救下了!自我来找你之後,就这样看著你每日为她忧愁、为她担心。而她呢?她拿什么回报?」
「素心——」
「这些你明明都知道!都知道的……」她哀伤的眼望进他的,看不清他痛苦的神色,「你究竟还眷恋著什么?你就情愿这样每日痛苦地陪著她,她受罪,你也受罪……」
白素心再忍不住激动的情绪。眼前男子是她千年来的信仰,她一直一直、在他面前都是那样温柔的姿态,那样明媚的微笑。
一直一直啊!然而他何曾真的用心看过她?
「你——」似乎对她的激动有些惊讶,姚黄的眼闪过一抹复杂神色,终究还是平平淡淡地回答:「最近的事有些纷乱,你让我静下心来想想,总会解决的。」
说罢,他起身,不再看她,「你的伤不轻,回去多休息吧。我出去一下,别为我担心。」
「你还要去找她?」睁大眼,望向他的背影,「你又能怎么样呢?继续包容她的偏激?告诉自己那些都是情有可原?」
冷风由窗边灌入,吹乱他们的发。
姚黄沉默半晌,颓然叹了口气,「我不能眼睁睁看她死於桃君之手。」
他不再迟疑,毅然推开门,却在他手触上门栓之际——
「那么我呢?」白素心在他身後,一脸哀戚,「你就这样……从来都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吗?」
终於、还是问出口了……深藏多年的心事啊……
她见他回头,见到他眼底的神情。
他是知道的,一直知道的……
「不要去!」
「素心……」他回望她,薄唇微启,正要说些什么。
此时,门咿呀打开,一道红影喘吁吁地闯进来。
「姚公子,请你救救紫姑娘!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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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心怔怔地面对满室孤寂。她坐在椅子上,空洞的双眼没有离开过门的方向。那里曾经有一位她心之所系的对象与她诀别。
她不愿意回想起他临别的话语,但是那些字句像是蚀人的毒虫,一次一次钻进她的心房,使她的力量粉碎。
「对不起。」他的声音依然如同他过去令她醉心的温文,「感情无法勉强。如果我曾经令你有过误解,我很抱歉。」
然後他离开,脸上的焦急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从来就是这样的——她没有误解过,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但是,当温文如他亦将话说得明白而无转圜,她就该彻悟:即使他在那段感情里受再多的折磨,那也是他心甘情愿。他甘之如饴的吧?她何苦在这儿枉作小人呢?
她都了解了,但为什么泪水怎么也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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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支在地,勉强托住魏紫的身形。
她愈战愈疲,加以伤口沉重:然而道士却彷佛有著绵绵不绝的力气。
桃君冷眼看著她,并末趁她喘气的当下扑剑直攻。魏紫心忖,他这并非是一时的好心,只不过是因为他太自负——
此时魏紫咬牙蓄起一口气,她长剑指天,口念法诀,紫光中一纸令旗乍现!
「四方木石皆听我号令!」一时飞砂走石,万象中草木皆兵,桃君神色微微一动,他本未料到,魏紫竟已练就「唤灵旗」,能够差遣四方无识之灵,「五行颉倒、阴阳互证,起!」
魏紫一声大暍,霎时飞砂草木尽皆化作有知之兵,破土而起的石块结成石人,花办草叶俨然成为离枝的飞刀,纷纷袭向桃君!
桃君虽然诧异,然他的应对丝毫未曾缓下。弹指间,桃木剑转手置於身後,左手起动法诀,旋身向天直上,周围风圈化作层层屏障,阻绝了木石之阵。
他轻嗤:「一介妖孽,即使是唤灵旗也难以令你活命。」
桃君此时咬破指尖,在手中画出一道符敕,翻掌气劲击向魏紫手中的唤灵旗。
「破!」
万象骤寂。魏紫呕出一大口殷红鲜血,飞震数尺,身子撞上了院落里的石墙,勉强跌落,伤势更沉。
桃君一个箭步已落在魏紫眼前,他剑指魏紫的眉心,「妖孽,你今世果业得偿,来世可以清白轮回。至於你那个芍药同伴,不日里自会前去与你作陪。」
正要落剑,然而天外飞来一声悲吼:「且慢!」 ,
桃君讶然,回过头的时候看见了方才让魏紫送走的百年芍药,以及她找来的救兵——姚黄。
「是你?」桃君动容道,他原本不能将这两人联想在一起,但是此刻姚黄的出现,以及他脸上的焦急与忧伤,反而促成了他记忆中某些环节的迩透。
难怪,当初会在红妆阁相见。
难怪,他邀他喝酒不在红妆阁,要特地到别处酒馆去——
「她就是你执意要渡之人?」
姚黄没有说话,然而他的脸色灰白。魏紫别过头去,不看姚黄不看桃君。
「桃君,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半晌,疲软的声音迹近恳求,让桃君有些诧异。「她本心不坏,只是……」
他顿时停住。该说些什么呢?她确实不坏,但自己又有多少把握能够劝得动她?该怎么对桃君说,自己只是——
不想她死,不要她死……
怎么对桃君说,他从来就不是公平地看待她。什么渡化,都是私心的藉口……
「臭道士!你要动手就动手吧!我可不会感激你一时心软。」魏紫抬起头,目光略过姚黄,直视桃君。「要不下回可不一定有机会了。想不到这几百年问我摄了这么多人的精元仍然不够,如今技不如人也只好认了,我下辈子会记取教训的!」
「魏紫!」姚黄著急地喝了一声,闪身挡在魏紫身前,戒慎地盯著眼前青年。
「我和她有些误会,她向来这样,嘴硬心软。如今你可否看在我面上,饶她一次?」
「姚黄,我不需要你来为我说情。」後方的紫衣勉强站起身来,「或是你还不知道,我伤了你那体贴解人意的白姑娘呢?她可比你聪明多了,早早看出我的无可救药哪。哈哈哈——咳!」
魏紫笑著,却蓦地呕出一口鲜血。他慌乱转头,倾身扶住,「紫!」
他的手染上她的血,腥热的味道自他怀中传来,和著她身上幽幽的困脂香,昨夜那场荒唐又一跃入他脑中。那样不堪的亲密……她若知道……
但出神仅短短一瞬,下一刻,她已推开他。
「我不需要你来怜悯我。」话语冰冷。他又来做什么?不愿看进他眼里的焦急,那只是他一贯的温柔方式,他对每个人都温柔。
如果他只能这样,那她总可以选择不要再面对他此般的情意吧?
隔著薄薄衣袖,她隐约感觉到在手臂上的、他手指的触感,不知怎地,竟忆起昨日那僧人的温度。
从昨夜开始,她已真正的、真正的推开他了……吧。
心湖泛起一圈悲哀的涟漪。若能死在他面前,也算是解脱。
她抬头,见到褐袍青年正专注地看向他们,眼里情绪无从分辨。眼睫一垂,再抬首,心中已有计较。
「你先和我离开这儿再说——紫?!」姚黄低语仍未罢,却一声惊呼。眼前女子袖一扬,指掌之间一排银针竟已刺向自己肩头!
预期中的刺痛并未落下,取而代之的尽桃君一声喝斥:「执迷不悟的妖孽!看来饶你不得!」虎虎生风的桃木剑仿佛添了翅,直指魏紫。
「桃君!」惊见魏紫并不闪躲,顿时恍然大悟。姚黄心神俱裂,慌忙拉过魏紫,两人跌撞至石墙下。桃木剑击在墙上不及收势,唰地一道火光。
「姚黄,你莫再阻拦!」青年正色道,神情凛然,「你可看清楚了,她连你都要伤,你还想怎么渡?你不忍心收的妖,就由我来替你!否则再拖下去,还有更多人要受到伤害。」
「下要。」姚黄这一声犹如自喃,桃君的脸孔与记忆中的魏紫脸容交错,吉光片羽,所有无愁的、缠绵的、锥心的,「我已经受过一次失去她的痛疼。」即使负尽天下,他也想要牢牢抓住此刻的自私。
也许,他是沉沦在魏紫带给他的嫉妒与背叛之中难以自拔,已经找不到自己原本而应该的面目。
姚黄声音一沉。「桃君,你不能杀她。」
「哦?」青年眉峰一挑,然而全无收剑的意味,「你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到底?」
「我既然来了,就别无选择。」
桃君望著姚黄专注而严肃的表情,同一瞬,他的剑毫无迟疑地刺向被拥在姚黄怀抱之中眼神冷然的女子。
而姚黄的反应更快,百年相交,他明白桃君的为人,绝不会因为他的请托而轻易放过眼底下的妖物。姚黄气势一凛,桃木剑在刺入魏紫胸房之前节断骨摧!
青年道士连退数步,神色微动。枯叶落花,溅他一身。
「姚黄,我敬你五方登仙,你我交手,未必是我败。更何况,你逆天行事,恐怕将犯上怒。」
「桃君,你没有资格劝我。」姚黄深吸一口气,他不想提起,情势却迫使他不得开口:「人面桃花相映红,你又何曾比我超脱?」
青年表情一麻!
「再有一事,我想你或许有兴趣。那座曾经拜你所赐而遭逢祝融的桃花陵,如今俨然是酆都炼狱,无物敢在那里著根。我听云游的牡丹使说,那里的顽物甚至将对你的怨恨转嫁在一名女子身上,令她日日受火针锥但又不教她死,要磨尽她最後一寸根骨,直到她化为灰烬。方圆百里,哀鸿可闻……」
青年即使还维持得住神色的凝目,却掩饰不住他火焰一般的眼瞳。
「此事与我何干?!」
「我以为桃君向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哼!」桃君身影拔地而起,竟已在云烟之外。
此时姚黄的额上方沁出数滴冷汗。
友朋之义,他晓得此事必然令桃君为难,救一个精怪,他师出无名。他原本打算告知三月桃仙息夫人前去处理,而非是以此来阻绊桃君……
罢了……姚黄望向身子虚软倚在他怀抱之中的魏紫,而魏紫,也恍惚回过了神,她的理智促使她做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推开他。
连一句话都没有,魏紫手按伤口,脚步跟舱。药儿见状连忙上前将她搀扶。
紫……姚黄看见她的背影,即使身负重伤却仍坚持要离开,俨然要彻底斩绝他们之间的所有牵连。他胸中刺痛,并非不明白她的意志,然而当分当留,难道是他了解了、明白了就可以做得到?
经过那一夜,至悲至喜之後骤然的绝望,他终於明白了他所要的,什么天理戒律对错都不重要。
他承认自己的愚昧。路未定到绝,他不愿意正视自己的感情,他将自己的道貌岸然强加於魏紫,希望她改变,希望她悔悟,却不愿意给她纯粹的爱情。
不是因为她向善他才愿意爱她的,不是……
他出声喊她,希望她别再离开,他不知道魏紫会如何残忍地拒绝他,但是他想要努力——「紫,别走!」
而魏紫应声脚步一顿,竟不再举步。姚黄心中惊喜。下一刻,黑暗攫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