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陵年少争缠头,好叫一掷千金的风尘地。
魏紫端坐帘後,璀璨迷乱的光线下,她手指轻抚七弦琴,然而曲调却阑珊。她的心头似有许多紊乱的线头,却又无法整理出个端倪来。
不见他,试图让自己的心情恢复到过去的平静,但胸口像是被凿了一个洞。
香烟袅袅,掩在烟雾之後她的脸容淡淡地倜怅了起来。
「我只要魏紫姑娘一个人!」前厅陡地激起这把嗓音,在纷乱的调笑间依然送进魏紫耳朵里,将她的思绪打断。她竞觉得这声音有几分亲昵。
「谷公子,不是老身不让您见,只不过咱们红妆阁的紫姑娘是有规矩的呀。」
「规矩?」男人的声音似有几分傲气,接著一个类似玉石敲在桌板上的声音,「这便是规矩了吧?!」
「这就显得老身贪财了。其实红妆阁招呼客人,向来讲的是一个缘字嘛!」
「那么,这样子呢?缘分够不够深?」再敲一声,比方才更沉。
「唷!当然,公子真是紫姑娘的有缘人!春罗,领公子到紫姑娘房里。」
脚步声往登楼的阶梯方向而去,魏紫抬眸凝望,恰恰与向这儿回顾的谷公子眼神交叠。隔著珠帘,他的脸孔并不分明,但是眼神锐利,像是怀著什么企图而来。
这似乎与过去她从男人眼中看见、对於欲望的企图又有所不同。
魏紫心中泛起不安的疑云,但是很快地又被压抑下来。除了他之外,还有哪个男人的企图伤害得了她呢?凡人在她眼里,实在脆弱得像蜉蝣一般。
魏紫的指腹按住了弦上最後一个音。起身随著秋波登楼。
每一个日子又回复到往常一般,在没了他的搅扰之後。
魏紫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绽开唇边一朵艳如牡丹的微笑。她手指一抬,推开了门踏进去。男人原本是背对著她的,在听见开门声後转了过来。
「紫姑娘好大的气派,要见你一面并不容易。」
「哪里。这些都是旁人的成全,否则魏紫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娼女罢了。」
面对魏紫的答话,谷禹斯文的脸上突地漾起一丝挑衅,「我听人家说,做娼妓这一行的,要算是没经过人事的清倌人最值钱,但我也听很多人语带怀念地说过紫姑娘的『好处』,想必与紫姑娘相熟的人应该不少,不晓得紫姑娘维持身价且扶摇直上的诀窍何在呢?」谷禹打量的眼光,在说话同时,一处不漏地将魏紫端详仔细。
这样直勾勾的目光魏紫并不陌生。而面对他不怀好意的话语,她不以为意地笑笑,「旁人有旁人的说法,公于今日既然来了,何不亲身试试,分别其中真伪?」
「哈哈哈!我正有此意。」谷禹笑,摊开摺扇扬了几下,却仍坐在紫檀木椅上。
魏紫见他不动加山,有些不耐。她不曾对恩客们有过太多情绪起伏,他们大抵都是一个模样。但眼前这一个——她直觉自己并不喜欢他,从方才第一次和他眼神接触,她就有这个感觉。尽管异样情绪被压了下来,却在此时此刻又不由得由心底泛起。
「嗯,紫姑娘?」谷禹挑眉示意。
魏紫浅浅皱起眉,却只在一瞬间便被如花笑靥取代。她妩媚地勾动唇角,粉红颊上两个酒窝儿怱隐怱现。
对於这样的客人,最好的方式是——下手重一些,一劳永逸。
「谷公子必然是位对烟花之地毫不陌生的风流才子,倒叫不曾见过世面的魏紫一时慌了。」她移动碎步向谷禹挪近,一股浓浓的牡丹花香直扑他心脾。
谷禹收起摺扇,眯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她刻意送来的香气,看来有些陶醉。
「紫姑娘说笑了,谷某只不过是等著……验证罢了。」
「呵。」魏紫站在他身前,随著他坐著的角度微微倾身,美丽的曲线展露无遗。她轻笑一声,纤细的指抚上谷禹的脸,描绘著他的轮廓。从他的眉、他的眼,一路滑到他的耳後,停在他的颈项。
「那还浪费什么时间呢?」她魅惑低语,现下她的双手已经搂住他,带点儿紫色的娇艳双唇随著她的低头来到他唇边。
谷禹抬起眼,现在他恰恰与她平视。他见到她乌黑的眼瞳晶亮亮的,闪著异样的光采。他的唇也随之弯起一道弧线。
魏紫的眼神含著颇具深意的娇丽,她柔情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垂下层睫,看向他薄薄的唇办,就要贴上。
不料,他忽然站起来,反手搂住她纤白的颈项,将她拦腰抱起。
「我不浪费时间。」他的嗓音低沉,含著浓浓欲望。他并不顾虑怀抱中女子柔软身体明显的僵硬,跨开步伐,往魏紫的罗纱帐走去。
「谷公子……」面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魏紫有些慌,她脑海飞快闪过平日一些应付客人的技巧,沉吟著哪一项比较合适眼前这个把她轻轻放在绫罗被上的男
「谷公子,您何必这样急呢?」手臂一勾,将谷禹的身形拉倒在床,魏紫顺势翻起身,将他压在身下,比方才稍快的呼吸热气随著花香拂在谷禹脸上。「还是让魏紫来服侍您吧。」
她再次绽开笑,温柔地吻上他的鼻尖,移至他的唇——
「紫姑娘,你这秀发真迷人。」他原放在胸前隔开她的左手食指怱地点上她的唇,将她的脸移开至可看清的距离。魏紫尽管心底不满,也只好不动声色地由著他。
谷禹抬起右手,轻触她乌黑的发,碰上她簪著的牡丹金步摇,眼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满,迟疑了一下,忽地抽掉它。
如同流泉飞瀑一般,乌黑的发瞬间倾泻,遮覆了来自於烛火的光线。
「我喜欢看女人披散著长发的样子,卸下所有矜持的武装。」谷禹的笑容掩饰著一丝高深。他的手掌也像一条蛇,一寸一寸地攻城掠地,膜拜她的迂回线条,好似捻著指尖的火焰,即使隔著衣料与肌肤,却依然烧进她的心口。
魏紫闷声低吟,她很少被男人掌握自己在床第之间的情绪,除了遥远的记忆里,她躺在那个负情人怀抱——
想起他,可比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令魏紫动摇的神智怱尔清醒。
眼前这个男人太理智了,这样下去她要何时才能得手?
魏紫眼眸一浓,含笑倩倩,略微较他来得冰冷的手指滑进他在厮磨间敞开的前襟,他结实精瘦的胸膛是她舞蹈的乐上,她为他开启的至乐。
一口气吹向他耳壳,谷禹的身体突然一颤!魏紫媚笑地更显得意,她知道自己寻著门路。从前她也喜欢这样挑逗姚黄,他正人君子的面具,总禁不起这一击。
朱唇樱点,熟稔地欺上他的。
女人是水,涓滴的潺湲令人甜蜜,狂野的宣肆令人激越。
当魏紫缓缓将唇印退回时,满意地看见一双紧闭的眼眸,感受到身下不再动弹的躯体。她轻嗤一声,「男人,皆不过如此。」
魏紫再度欺下,成为笼罩谷禹全身的阴影,正要下手取他阳气,却突然感到来自手腕处一股受制的力量。她心头一奇,当下反应想要将手抽回,同时看见谷禹的眼皮再度张开——「你?」
「紫姑娘好像很惊讶?」谷禹挑眉而笑,「谷某都还没体验过紫姑娘的『好处』,怎么甘心辜负良宵呢——」
魏紫心头战跳有如边城鼓声,她从未预料到在她手中竞有能逃过迷毒之人!
魏紫此时已心知对方来意不善,绝非只是普通的寻芳客。
她娥眉一敛,即使受制於人,却丝毫不见卑微。反面无情。「说出你的来意!」
「哈哈!谷某不是说过了吗?紫姑娘怎么如此善忘?不然,谷某怎么能应姑娘之邀,爬上姑娘的牙床呢?」
「哼!不必装疯卖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能为吗?」魏紫一面说话,一面手腕接连几个折回拐,想从他坚定的桎梏中解套。没想到谷禹的力气更大,两人在床杨上翻转,魏紫反而更进一步被囚禁在他两肘之间。
「你真的知道?」谷禹微笑,一转方才戏谑的神态,气势灼人,竟仿佛君临天下的主宰,「你如果真知道,就会明白你现在的气焰,一点必要也没有。既然明知没有用,又何必浪费力气呢?不如拿来做点更快活的事情。我本以为藏在红妆阁里头的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妖精,没想到——」手指抬起魏紫的下颚,「你生得这样美。」
「哼,真有本事,你收了我呀。」魏紫冷冷地瞪视他,他的话语让她额间微微沁出细汗。她斟酌著,想著此时施展术法的可行性。
「哈哈!不过你是真的很迷人哪……」低头靠近,咬上她的耳朵:「我倒舍不得一下子收拾你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原来是个下流道士!」她厉声斥道。要在平时,她和他之间的斗法谁胜谁负还不晓得,但眼下的局势,她的双腕丰牢地在他的掌握之中,几次挣扎就是逃不开,反而还让他更紧紧地圈住自己。
她白皙的手腕此时已被谷禹紧扣得泛红。他箝制住她的手,将它们压至床上,另一端用嘴拉咬下她罩著薄纱的外衣,灼热的唇吻上她优美的颈项,随即如火一般向下延烧,滑过她的双肩,烙下一朵朵蝴蝶般的印记。
「放开我!」魏紫奋力扭动双手,试著将手拐成弯曲顶开谷禹,力气却敌不过他。她敏感的肌肤告诉她他的唇正慢慢地下栘,至她粉紫色的肚兜——
魏紫真正感到恐惧了,她颤抖著。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个有能力反抗她的人对她上下其手。
她想大喊,却喊下出声。药儿不在,谁能来救她?谁能来救她?
脑海蓦地闪过一个黄色身影。如果前些日子听他的劝……
她有些後悔,偏过头,不愿让谷禹瞧见她的神情。怱地,她见到枕边那支方才谷禹抽掉的金步摇,同时,谷禹的手似乎突然间一松——
腕上紧迫的痛楚稍稍减退。魏紫一逮到这机会,马上趁机抽回自己的手,反手抓起步摇就往他臂膀用力划去——
谷禹吃痛一缩,她马上将他推至床上,自己则反方向地踉脍跌倒在地。没有多余的时间犹疑,她随即爬了起来,裹住衣裳,就要挥一道紫光过去——
出乎意料,要制住他的术法并未随著她翻飞的衣袖射向谷禹,她惊讶地望著自己的双手,睁大圆眸看向他。
谷禹此时已翻身坐起,他一见魏紫诧异的表情,脸上泛起一抹笑。
「紫姑娘,此时此刻,这样的举动岂不太杀风景?你就原谅方才谷某顺手禁了你使用术法的能力吧。」他挑挑眉,下了床榻。
「你!」魏紫後退,颤声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一个道士竟能有这样的能为!
无暇再想,他快步向她走来,眼看就要再度抓上她衣角,而她是手无缚鸡之力了 。
他身形的阴影朝她逼近,在烛光下於墙壁上映照出吓人的黑。魏紫抓紧襟口,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转眼,来到窗边。她靠著窗,呼气喘喘。
「紫姑娘若想赏月,谷某一定奉陪。」他暧昧的笑笑,「但我只能禁你术法一个时辰,咱们可别再虚度良宵哪。」他伸出手,眼看就要揽上她腰际——
「别碰我!」魏紫忿忿地低喊,随即眼明手快地将窗边柜上的花瓶掷向他,在他分神之余,转身翻下了窗,消失在夜色之中。
MAY MAY MAY
天乾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敲打著锣鼓,由街头巡到了巷尾。
夜半无人私语时,石板大街上却有一位孤身衣衫凌乱的女子慌忙疾奔。
她赤足无袜,脚步仓皇,几乎及腰的长发散曳飞扬,单薄的外褂堪堪掩住她的身段,却仍较平时泄露太多春光。
没有术法傍身,她除了一身傲骨之外,与寻常女子别无两样。魏紫深深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她要逃——天下之大,在这一个时辰内,她竞感觉到自己的孑然孤寂。
寒风刺骨,魏紫坐在陋巷转角的阴影里,吁喘著,拉紧了领口衣襟。
清脆的足踏声音由远而近,也踩在魏紫高悬的心版上。她冷汗直流,手里同时捏住了一根邻近住户门前摆的竹帚。
达、达……魏紫使尽生平的所有气力向前狠狠痛击!
「啊?」魏紫定睛仔细一看,这人不是谷禹,竟然是——姚黄!
他手掌抚住前额,不住的鲜血汩汩流出,已将他的脸容渲染成一片殷红。姚黄痛得跪跌下来,魏紫满怀歉然地扶住姚黄,早将作为凶器的竹帚抛开。
「你、你有没有怎么样?!」问了才知道自己这话毫无意义,都已经鲜血如注,怎么可能无恙?魏紫愣愣地说:「是我出手太用力了。」
姚黄痛得说不出话来,他勉强抬起手,示意魏紫不用太自责。
魏紫将他扶到墙边坐下,撕下一片袖子,小心擦拭他额上的伤口。
姚黄向她望去,恰好望见她胸口的高度,魏紫衣衫不整,而他正是最大的受惠者——太刺激。
「咳咳!」姚黄忍不住偏过头去猛咳,掩饰自己鼻子里翻涌欲出的红潮。
「怎么了?是我太用力,弄痛你了吗?」
她见姚黄一脸难受,心情更加不好过。即使对姚黄过去的怨怼并没有消除,但她从未想过如此激烈地伤害他。
先前所遭遇的委屈,以及这一刻的自责,在一瞬间染湿了她脸颊。却是等到姚黄温柔地对她说:「你哭了。」後才发现自己的眼泪。
魏紫很快地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水痕,笑笑对他,「没有啊,哪有?魏紫从来只有冷眼看著那些被我所害之人、他们那些亲人的眼泪,哪有我哭的道理。」
「别这样。其实你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坚强。为什么你要这样逼自己呢?」
姚黄不顾自己额上的伤,将魏紫揽进怀中。他的手臂触碰到魏紫,他脸上的表情隐隐浮现痛楚,但又很快消失。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不在红妆阁里,一个人这样子跑出来——」
「你来找我吗?」魏紫汲取著他的体温,神色温柔,像个孩子。
「嗯。」姚黄顿了一下,「我今夜突然心惊胆跳,所以到红妆阁去寻你。」
「你去了?有没有看见什么人?」魏紫问得迫切。
「呃,没有。我只看见一地的碎片与满室凌乱,我担心你有事——」
魏紫闻言,心头一松,「你来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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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下榻的地方?」门咿呀打开,姚黄先行进房点了灯火。魏紫打量著房内,她身上紧紧裹著姚黄为她披上的大衣,在烛火映照下,更觉暖和。
「你先休息一下,我下去看看能不能弄碗姜汤给你。」他温柔地扶她到桌前坐下,对她说道。虽说人间的物质对她没有什么大作用,但或许能让她的心神稳定些。
「不用了,你别离开我。」她拉住他的衣袖,挽他的手。忽然见他的眉头轻皱。
「怎么了?是方才的伤还痛吗?」魏紫连忙起身,目光采向他的额,想伸出手,又怕弄痛他。「你这儿有没有药?我来帮你上上药。」
「不,不要紧的。」见她深深的自责,他的眼闪过一瞬心虚,「一点皮肉伤,很快就能复原。倒是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呢?你是不是遇上什么危险了?」
「我……」她欲言又止,也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事,你也别问了。」
姚黄不语,爱怜地看向眼前的女子。她及腰的乌黑长发有些凌乱,白净的脸蛋因方才的激动稍稍泛起红晕,深邃的眸里已让安心取代恐惧。
他忽地一把揽住她的肩,将她拉向他怀里。「紫,」他低喊,「听我的劝,别再回红妆阁下,只要你肯回头,我会尽我的全力保你。」
魏紫轻闭双眼,将头靠在他胸膛上。他身上有一股令她安心的牡丹花香,抚慰著她不安的情绪。可再次听到他说的话,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说他会保护她,是真的吧?可是……她还回得去吗?她这样一个伤害过人的妖精,他要用什么方法保她?还有药儿,药儿怎么办?
她的手攀上他的颈项,让他更贴近她。突然下自觉地想掉泪,为著一直认为是理所当然、现在却觉得荒唐的过去。「我……」她摇摇头,眼泪沾湿他的衣裳,「我不知道……」
「紫,」柔柔地唤她,同时将她靠著他的身形轻轻挪开。「听我说个故事吧。」
「故事?」这次她没有因脸上的泪痕躲开他的视线,反而接上他递来的用帕。
「嗯,故事。」他给她一个安心的笑,「人间里流传的,关於你我的传说。」
她没有答话,离开了他的怀抱,沉静地垂下脸,再次坐到桌前。
「从前,邙山脚下有个叫黄喜的孩子,父亲早逝,只有他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他开始诉说,烛光映在脸庞,「他很小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上山砍柴过日子。每天拂晓,黄喜便拿起母亲为他张罗好的乾粮,手提柴刀上山砍柴去了。上山必经的山坡路上有个石人。没有人知道石人究竟是怎么来的,黄喜每次上山都要与它打照面。离石人不远处有一泓山泉,清洌甘醇;黄喜上下山时,经常在这里解渴、洗涤。山泉旁长著一株紫色的牡丹。这株牡丹长在这有多少年也没人讲得明白。反正黄喜第一次上山时,它就长在那里了。」
说到此,他顿了顿,眼光飘向魏紫,见她正聚精会神地听著。
「黄喜每天经过这条山坡路,都会在石头人与紫牡丹这儿落脚。他把粮食挂在石头人脖子上,叫石头哥吃馍;又汲来山泉水,助牡丹姐饮水。」
魏紫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这黄喜也挺顽皮的,他取水灌养紫牡丹虽然是一桩美事,但是明知石头人不能吃馍而挂粮,却是奚落它了。」
姚黄释然地回以一抹宽容的笑容,「他还只是个孩子。」又续道,「冬天的山头秃过了几回,枝头上的叶子也黄了又青,黄喜逐渐长成健壮青年。这一日——」
「等等!让我猜猜,接下来,是不是紫牡丹会来报答黄喜灌养的恩情哪?」
「思?」姚黄笑而不答,反问道:「你怎会这样猜?」
魏紫轻佻地魅笑一记,正以指当梳,细细整理著一头青丝,「你莫忘了,我在人间已有千余年,人间的那些传说故事,大抵也有一定的安排哩。」
「这倒也是。」姚黄宠溺的眼神凝望著魏紫,此刻的她卸除所有伤心的防卫,他们之间,又好像回到遥远的韶光里,无忧、无惧——「这是我第一次跟人说故事,可能技巧太拙劣了。我听街口那些老人说书,每回都觉得新奇。」
魏紫轻笑,「你比起他们不知道要老得多少呢。不过,我喜欢听你说,好过听他们的老掉牙。」她静静地伏在他的膝盖上,像一朵春睡的牡丹。
「这一日,黄喜也如常作息,他砍了许多柴,靠在路旁歇息。一个轻便布衣打扮的姑娘从山上走下来,黄喜见她生得乾净美丽,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
魏紫听到这儿,轻轻转头,目光接上他的,她娇柔地眨眨眼,眉梢有股得意。
见她俏皮的模样儿,他不禁失笑,「别这样看我,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啐!」她微笑轻斥,「人家是老实的年轻人,你也跟他比?」
「怎么?」语气无辜,「我不够老实、不够年轻?」
「哼。」她转过脸,不再看他,可姚黄知道她眼底在笑。
「那姑娘竟走到黄喜跟前,说要帮他挑柴。」他不再逗她,继续说故事。
「一个年轻娇美的姑娘帮他挑重担?」魏紫长睫一扬,还是忍不住转回头来,接道:「黄喜这样忠厚的人,必定是连连摆手不同意,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吧?」
「这你也知道?看来黄喜的形象塑造得挺好的。」见她笑得明媚,姚黄感到欣慰。虽对她有些愧疚,但或许心思没有白费。
「姑娘没有理会他的困窘,一古脑儿挑起担子就往山下走,将柴挑到黄喜家。」
烛火烧著一室宁静,伴随更鼓的只有他平和的说书声,和她偶尔传来的几句
「黄喜的娘见到儿子领回一个美姑娘,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而姑娘更是勤快得像来到自己家一样,生火、擀面,黄喜的娘欢喜极了,直拉她的手问家常。才知姑娘叫紫姑,住在邙山上,父母俱亡,家中只有她一人。听了这些,老人就更想要她做媳妇了。她将这心愿对姑娘一说,姑娘也就羞答答地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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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儿伏在案头,一夜无法成眠。
虽然自己从未和人说起她同穆执里的一段渊源,但姑娘当初要她入宫,大约也是明白的。记得当初姑娘的眼神含有隐隐的警告之意,似乎不愿自己太接近他——
那么当初让她来,是为了让她心中至少有些片段可回忆吗?
这事当是错了,错了。一个月,日理万机的皇帝,轮不到她来见个一两面,就算有,也是徒然。
她想起偶有的会面,他若有所思的眼光里,瞧见的人也总不是她。
牡丹……
男人心底只容得下这两个字。她为一段恩义苦苦追逐百年,约莫也是场空。
而几生几世前,落魄书生抢救顽童手里强拔起的红芍药之事,倒像场梦了。
姑娘是担太多心了,以自己的妖邪之体,从来只能暗暗注意,不敢主动相寻。
她又能对他做出些什么?
或许从来就是——相见争如下见。
药儿眼眶一红,转手灭了灯火。
明日一别,又将隔天涯;而,是否有她可相送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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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约定在百日之後成亲。这是因为紫姑其实就是那株紫牡丹,她要嫁凡人,必先化作肉身。她有一颗珠子,将之含在口中滋养百日,便可以为人。」
姚黄淡淡说著,魏紫听到这儿,却不免露出一抹苦笑。
她不能单凭自己的心意断定这故事是虚,然而,若真有这样的神珠可以将精怪化为凡人肉躯,那么,药儿又何愁宿愿不能偿呢?
她也无需扮黑脸、作恶人,希望药儿消除对穆执里的想头了。
自己当时基於一份意气的同情,让药儿入宫一个月,是对还是错呢?
「黄喜期待娶紫姑做妻子,自然心甘情愿为紫姑养珠。一直到了第一百日。黄喜依然上山砍柴,但他忍不住胸中的喜悦,竟对著石头人自言自语起来。」
魏紫听到这儿,见姚黄有点惆怅,不禁心也跟著高悬。
「他将他与紫姑的喜讯说给石头人听,然後又想告诉紫牡丹。他这一转念,才想起来,自从他遇见紫姑之後,山泉旁就没了紫牡丹。他脱口问起石头人,不料这回石头人竟然答话了,他说就在你家里。」
「黄喜吓了一跳。石头人接著又说,紫姑就是紫牡丹,她要黄喜含珠子是为了谋害他,过了今天黄喜就要没命。黄喜虽然信爱紫姑,但紫牡丹与紫姑的巧合令他忘忑下安。石头人告诉黄喜,他唯一的活命机会,就是将那珠子吞入腹中。」
「也许是黄喜对紫姑的信任不够深,也或许是他禀性纯善,不明白这世上谎言存在的道理。回家後,紫姑依然要他含住珠子,但他却将珠子吞了下去。」
「所以说,善良的人未必不会做出残忍之事。」魏紫忽然心中有所感触。
「黄喜让你这样觉得吗?」姚黄的眸光闪烁,「紫姑心思清明,一听黄喜说明就晓得了。原来紫姑虽是牡丹,但她感念黄喜水泽之情;而石头精想要强娶她,却是碍於这珠子。此时宝珠失去,不但石头精无所忌惮,黄喜也将受珠子的毒害。」
「他如果对紫姑的信任再坚定一些,就不会有这种下场了嘛!」魏紫义愤填膺,然而话出口,她又楞楞地为自己话中的语意失了神。
信任——情人之间永远最薄弱的环节,承受不起一点点微小的挫折与试炼。
魏紫沉默地怅惘。回顾一干余年的烟与尘。
她其实早就明白自己对於爱情的胆怯与卑微,所以一直在心里希望姚黄永远不要在她与别的外来干扰之间做出抉择。只可惜希望与现实的对照,仅仅凸显真实的残酷。姚黄还是放弃了她,在那一瞬间,魏紫曾经绝望地认定,永远不要回头。
她是坚强的,也因此不能回头。
即使她在这一夜遭遇了难堪,她也没有真的出声喊过他,奢求他的存在。
她只愿在心中最幽微的角落默许自己的软弱,因为她是骄傲的魏紫。
姚黄将她心思里的百转千折尽瞧眼底。他知道魏紫动摇了,而这正是他所期盼的,他的目的。
他该高兴的,那么……为什么现下心中只余叹息?
从她眼里,他忍不住与她一起想起了千百年前的烟云尘埃,短短的须臾片刻,脑海闪过的是一幕幕他与她的相聚分离。
还记得从前魏紫看他的神情,目光是那么天真而专注,像虔诚信仰著什么……
心头忽然像被什么哽住似的,他此番来,对她说了好多,但好像有件事比能否渡化她更重要,他却不曾因为真心而出口。
「紫……」他想打破沉默,出声却只成一个软侬的音节。
「嗯?」她察觉到异样的氛围,抬头,视线与他相接。
远方传来鸡啼的声音,窗外的天,有些白了。
「你想说什么?」她轻声问,只觉得心儿怦怦跳,有一种莫名的迫切与期待。
「我……」说些什么?他一怔,还是移开眼,转头望天色,「天快亮了。」
「是啊……」闻言,她喃喃,却很快打起精神,「後来黄喜和紫姑怎么了呢?」
「後来……」他收拾心神,时间对他来说好宝贵,不容许再浪费,「黄喜後悔不已,悲愤得找石人拚命。他听了紫姑的指点,拿利斧将石人的头劈开,顷刻问,出现一道闪光,接著一声霹雳,将石人击得粉身碎骨。但黄喜肚中的珠子却像火焰一般烧起,只得纵身跳入泉水中,被水吞没了——」
他说到此,顿了顿。在清晨的宁静里,她的抽气声隔外鲜明。
「黄喜就这么死了吗?紫姑呢?」
「你觉得呢?」他不答反问,「若你是紫姑,你会怎么做?」
「我……」魏紫心中也有几分明白。她垂下眼帘,「我会和他一起跳下去。」
「故事中的黄喜死了,紫姑也的确跳了下去。」听到她的回答,他并不惊讶。
「你觉得这样的故事完美吗?」
「不完美,却动听。」片刻沉默後她启齿。该是她心中信仰的爱情模样吧?「比较起黄喜死了,紫姑活著——」她忽然收口。
「却也可能是黄喜活著,紫姑死了。」他接下。
「这……」她楞了一下,抖然起身。
「紫!」他急急伸手紧紧握住她的,不让她逃开,「现在我们都活著,我们不要当黄喜与紫姑,我们或许能有更好的可能——」
「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她打断,可以抗拒他的手掌,却转开脸,望向开始清晰的街。姚黄见她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猜得见她的神情。「我一身罪孽啊……」
「不要骗我!」她突然转过身,眼神是他不曾见过的灼烈;蓦地,她扑进他怀里,「告诉我你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再说一次我就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