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冷清凝肃的总经理办公室,突然热闹起来。
「这是干什么?你们上来做什么?」王秘书见一堆人突然出现在冷清的十五楼,赶紧由办公室跑出来挡在门口。
「我要见总经理,拜托你,请让我见见他好吗?」站在人群最前头的徐念恩求着,着急的情绪让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王秘书就是电梯里的中年人。
反倒王秘书认出她来了。
「妳怎么还在这里,妳不是应该离开了吗?」他皱起眉头问。
徐念恩这才发现眼前的中年人有几分面熟。
「你是早上在电梯里那个……」
王秘书立即打断她。「我是谁不关妳的事,重点是妳为什么还在这里?」他用着相当不客气的口吻问,顺道睨了她身后的人群一眼。「还有你们,全上来做什么?想造反吗?」
身后一群人立即缩了缩身子。王秘书在总经理身边待惯了,无形中也感染了那份气势。
管不了他是谁了,徐念恩求道:「求求你,我必须见总经理,我需要这份工作,你们不能无故将我革职……」
「是啊,总得给人家一个理由吧!」后方有人出声援助。
「她人不错,工作也挺认真的,为什么要革人家的职,这说不过去嘛!」又有人不怕死的说。
「对啊,如果公司可以随随便便就把员工革职,那我们还有什么保障可言?」
「这应该可以向劳委会申诉吧?」
大伙人开始七嘴八舌起来,一时间连王秘书也控制不住状况。
「怎么回事?」突地,低沉的嗓音自办公室里飘了过来。
徐念恩闻声看去,又一次愣住。
「你……你是……」
「总经理。」王秘书恭敬的微微欠身。
其他的员工见张凤祥一出现,马上压低了头,刚才喧腾的音浪瞬间全没了。
徐念恩震了一下,猛地转向王秘书,又疑惑地看向张凤祥。
「总经理?你……你就是总经理?!」徐念恩手指着张凤祥,完全呆住了。
总经理不都是老年人吗?这么大的公司,这么年轻的总经理……怎么可能?!
张凤祥高傲的眼光瞥向手指着他的女人。
「是妳?」
他顿时皱了皱眉头,又往她身后那群人瞟了一眼。
「你们到这里做什么,有事吗?」低沉的嗓音显示着主人的不耐烦。
他刚才在办公室里听到声响,于是走出办公室察看,没料到外头的阵仗如此「浩大」。
徐念恩自错愕中回神。
他是总经理,他就是下令革她职的人,为什么?她哪里得罪了他?
是因为她挡住了他的车,还是因为她和他抢搭电梯,或者什么原因都不是,只因他看她不顺眼?
「你……你为什么要革我的职,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公司要辞退员工,也该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吧,那辞退我的理由是什么呢?能否请总经理告诉我?」她的胸口涨满了激动的情绪,说话的口气也不再是屈于哀求。
这可能是她心态上的问题,因为之前对他的感觉很特殊,以至于此刻她无法忍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下令将她革职的主谋,这种感觉真的很伤人,就像朝自己掴了一个耳光似的。
张凤祥冷淡的看了她一眼。
「『革职』是指革除已在职员工,但妳并不是本公司的在职员工,所以不能称之为革职,顶多只能说不适录用罢了,而公司方面并没有义务去对每一个『不适录用』的人员,逐一解释不能录用的原因。」
闻言,徐念恩一张嘴大大的开着,半天都阖不上来。
不适录用?可是她明明接到了录取通知才来的……
张凤祥无框眼镜下锐利的光芒射向徐念恩的身后,一群特地上来助阵的员工在那可怕的目光下,纷纷缩着脖子、低下了头。
张凤祥心底不免意外着,这个外表不起眼的女孩,竟然能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就发挥如此的动员力,倘若她真的在康扬上班,那日后岂不更加麻烦?就也更坚定了不录用她的决定。
「现在是上班时间,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请尽速离开,若影响了本公司其他员工正常的上班时间,这些损失恐怕是妳所负担不起的。」低沉的嗓音透着严重警告的意味,转身就想往办公室走进。
这个人太过分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情急之下,徐念思想也没想地就上前扯住张凤祥的袖子。
「我明明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你等等,我拿给你看……啊,我放在楼下,你等我,我去拿来……」
她放手,慌慌张张转身急跛到电梯前猛按下楼键。
「不必了!」
无情的嗓音飘了过来,徐念恩全身颤了下,猛转过头去看着他。
他无框眼镜后的冷漠眼神盯着她。
「我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陪妳瞎耗,如果妳仍不满意公司的答复,大可去劳委会提出申诉。」接着,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又看了众人一眼。「现在应该是上班时间吧?莫非你们打算与这位小姐同进退?」
「没……没有!」
一听到严重的警告,大伙人赶紧退开。
「我们就要下楼了,对、对,我们要下去了……」一群人全挤到电梯口去了。
张凤祥又看了徐念恩一眼,这回眼光在她脸上多逗留了一分钟,然后依然无情地转身走进办公室,王秘书随后亦跟了进去。
「算了,走吧!」有人拍了拍徐念恩的肩膀劝说。
「回去吧,别自取其辱了。」又有人拍了拍她的背脊。
湿润的感觉凝聚在徐念恩的眼眶,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栗着。
沉恬走近她。
「念恩,对不起,没能帮上妳的忙……」
徐念恩咬着唇,勉强笑了一下。
「不,谢谢妳!真的,我很感谢大家……」有点撑不下去了,抬起头撑着眼睛,嘴巴一张一阖的,就为止住欲下滑的泪水。
「谢谢……」摀住唇。「谢谢。」她连声说。
「总经理不录用妳,那是康扬的损失,放心吧,妳能力这么好,一定很快就会再找到更好的工作,妳就别太难过了。」
「我知道,谢谢……」
这时,电梯适时开启,徐念恩逃难般地跛进电梯内,大伙人贴心地没再跟上去,谁都知道这种时刻,还是让她一个人独处会比较好一些。
***
狼狈地跛出康扬办公大楼,徐念恩突然有种天地之大,却找不到容身之所的孤独感,无助的恐慌袭上心头。
怎么办?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果真世事难预料?
犹记昨晚,她还沉醉在被录取的兴奋中,急着为未来编织着美丽的远景,和全家人一起欢庆着录取的喜悦,然而才不过一个早上,甚至到现在她都还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美梦就已离她远去……
机械性的向前跛了二步,徐念恩停下脚又回头。抬头呆呆的仰望着眼前这栋庞大的建筑物,泪水悄悄地模糊了视线。
一股强烈的恨意不由得自心头窜起,她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将那个人的眼镜摘下,请他睁大眼睛好好的看看这个世界!
他怎能那么高傲,那么为所欲为?他难道不知道,就只是这一道对他来讲无关痛痒的命令,就足以让一个家的美梦成空?
好残忍,他怎么能这么残忍?
咬着唇,她连连做了几次深呼吸。
不,她不能就这样子被打倒,她必须赶紧振作起来,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她在这里继续自怨自艾。
对,振作,赶紧振作……首先……她的脑袋急速运转着,试着找出一条生路……
啊!报纸,她的报纸还没有送完……对,先去送报纸,然后找工作……对,她不能停下来,一刻也不能停下……
徐念恩坚强地抹了抹微湿的眼眶,勇气又在她潜意识里苏醒了过来。
对,徐念恩,妳绝不能这么容易被击垮,妳要加油啊,一定要加油……
***
晚上九点。
徐念恩拖着两只发麻的腿爬上窄小的楼梯,由皮包里掏出钥匙准备开门,但钥匙还没穿入孔里,动作就停了下来,她杵了一下,然后收回钥匙,转身在楼梯口坐了下来。
怎么办?她实在不知道进门后该如何面对家人。
这么晚了,他们一定还在等她,更有可能到现在连晚饭都还没吃……想到这里,徐念恩心底便涨满了难过与愧疚。
她怎么会那么没用?徐姨才离开一年多,她就快撑不下去了,真不知道当初徐姨一个人是怎么带大他们四个孤儿的?
徐念恩这个名字是徐姨取的。
徐姨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也是个心肠慈善的好女人,但不幸的,她承受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就选择了做一个服务人群的志工,并认养了她,之后又陆陆续续加入了承平、念慈和小妮妮。
与徐姨相依为伴的日子,虽不富裕但充满温馨,徐姨将他们视如己出,全心全意关爱、照顾他们,让他们从不因自己是个弃婴或孤儿而感到自卑。
相反的,在徐姨耐心及爱心的呵护下,四个孩子不仅懂得体恤家人,在各方面的表现也都相当优异,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奖状、奖牌,徐姨就常常一个人对着那些奖状发出幸福的微笑。
然而,这般幸福的日子维持的并不长久,就在徐念恩大学毕业当天,徐姨竟在赶赴毕业典礼的途中,不幸车祸丧生……
思及此,徐念恩不禁双手摀住脸,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徐姨走了,并不代表这个家就碎了……徐念恩告诉自己要坚强,要让徐姨走的安心,要完成徐姨所有的心愿,要让弟弟、妹妹们继续过着像以前那般快乐、幸福的日子,就像徐姨仍然陪伴着他们一样。
然而,实际做的永远比想象中的困难,当徐念恩真的撑起一个家的开支后才发现,原来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过是家庭开支中的小小部分,而更多的开支与费用是她能力所供给不起的,但是她想撑下去,她告诉自己,徐姨可以做得到,她也可以做得到。
可是她真的可以吗?她办得到吗?
眼眶里盈满晶亮的水珠……才不过一年多,她却感到疲惫无比,感觉自己好没用……好沮丧、好无力……
像她这个样子,怎么对徐姨交代?
忍不住将脸埋在手心里,她无声的啜泣起来。
卡地一声,身后的铜门突然被拉开。
「咦,那不是姊吗?姊,我们在等妳,妳怎么一个人坐在那里……」是小妮妮的声音。
徐念恩赶紧用手背拭去泪水,急急的站了起来。
为掩饰通红眼眶,徐念恩低下头假意翻动着皮包。「哦,我在找钥匙,奇怪,钥匙怎么不见了…….」
承平和念慈闻声全跑了出来。
「钥匙不见了,怎么不叫门?」承平问。
「是呀,害我们担心死了……」念慈上前去勾住念恩的手臂。「姊,第一天上班的感觉如何?康扬一定很大、很棒吧?妳都不知道,我那群死党一听就尖叫,直嚷着说姊妳好了不起哦!」
「姊本来就很厉害,这还用说!」小妮妮朝念慈做了一个鬼脸,跑了过来一手取过念恩的皮包,一手拉住念恩,小脸上满是兴奋。「姊,快点进来,快点嘛!」小手将她直往里头扯着。
承平含笑的站在门边注视着念恩。
徐念恩收拾起沮丧的心情,同念慈、小妮妮越过承平,来到玄关处,一眼就看到了里头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以及燃了一半的蜡烛。
她的心立即揪了下,已藏好的泪意不觉又染了上来。
「恭禧妳,姊。」高出她一个头的承平站在她身后说。
自从承平进入青春期后,与念慈、念恩的对话总觉多了层隔阂似的,不似小时候那般亲热。
「本来我们是点着蜡烛想给妳一个惊喜,可是等了好久都没见妳回来,又怕蜡烛烧光了,所以先把它吹熄了。」念慈解释。
「没有关系呀,我们再把它点上就好了嘛!」小妮妮建议。
一阵强烈的酸楚自徐念恩心头涌过。
不行,她得撑下去,再忍一忍,她不能让他们发现,不能让他们担心。
用力地吞了吞口水,强将盈眶的泪水咽下,徐念恩勉强地挤出灿烂的笑容,然后夸张地大叫了一声,跑向餐桌。
「哇,这是谁做的?谁这么厉害?好丰盛哦……」说着,就用手去抓一块炸地瓜吞入口中。「嗯,好好吃哦,这一定是念慈做的对不对?嗯,这个也很棒,这是谁做的?承平吗?还是小妮妮?哦,天啊,这些都好好吃哦,我好喜欢哦!」
徐念恩太过夸张的反应,反而突显了不对劲。
念慈怪异的看着念恩,又回头去看承平和小妮妮,发现他们也有相同的感觉。
念慈紧锁着眉头盯着念恩问:「姊,妳是不是有事?」
闻言,徐念恩的双肩明显地僵住了。
「姊——」小妮妮担心地唤着。
徐念恩猛然回神,赶紧整顿情绪,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
「没有,我怎么会有事呢?」看着他们一个个不放心的表情,徐念恩赶紧再假意地做着捶肩的动作。「不过,今天真的好累哦,你们都不知道,在大公司上班就是事情多,忙的我都快累死了……」
「真的,那我帮妳捶背!」小妮妮马上跑了过来。
「那……姊,妳要不要先喝杯红茶?我去倒给妳。」承平往厨房走去。
一直锁着眉头的念慈,突然发现念恩脚裹上了白纱布。
「姊,妳的脚怎么了?」
徐念恩随着念慈视线弯身看向脚踝。「哦,早上不小心扭伤了,下午看过医生,医生说没事了。」
「真的没事?」念慈一语双关的问。
念恩向敏感的念慈笑了笑,搂过她的肩,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真的没事。」下巴抵在念慈头上,双眼望着挂在电视前徐姨的遗照,她答。
徐念恩一遍一遍地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明天,明天她一定会找到工作,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