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春秋流逝,秦王嬴政遂愿平定中原乱世,统一天下,定都咸阳,立国号秦,是为始皇帝。
盛大的登基大典持续了七天七夜。
当繁华落尽,嬴政独自返回龙寝,端了一壶酒、两个酒樽来到置放冰玉棺木的冰窖,俯趴在晶莹剔透的棺盖上,低凝棺木中的伊人道:
「化蝶,朕已实现承诺,统一天下。瞧!朕这身龙袍威仪可够?朕也替妳缝制了凤袍,妳快回朕身边来,化蝶……朕已等得够久了……」
嬴政斟了两杯酒,又道:
「来,这是交杯酒。喝了之后,妳就是朕名正言顺的皇后。」话落,嬴政便将透明的液体一饮而尽。
「快回来,化蝶……」
外头的李斯和嫣翠只能心疼的默默守护冰窖里的痴情郎。
自封棺后,这十五年来,嬴政天天在化蝶棺边陪她两个时辰;若是带兵出征,必带着化蝶的画像同行,一样天天守在画边两个时辰,从未间断,但求化蝶早日转世归来。
怎奈,无论嬴政如何希冀,佳人依然渺无音讯……
* * *
蝉声喧天的凉夏宫,处处花香弥漫,生气勃勃。沁凉的夏风带来了悠扬的琴音和珠玉般的娇笑声。
「化蝶。」嬴政自阿房宫巡视返回,寻声觅捕佳人。
「政,你回来了?」翩舞中的化蝶,一见嬴政便莲步轻移地投入嬴政臂弯中。
「不喜欢本王回来?」
化蝶调皮的眨眨眼,噘着可爱的小嘴卖起关子:
「不告诉你。」
话落,旋身一溜烟便脱出嬴政的怀抱,像只彩蝶般逃开,远远地回眸巧笑:
「抓到我就告诉你。」
「一言为定。」嬴政玩兴大起的追上去。
嬉笑声在紫千红的花海徘徊流连,拥抱着追逐于锦簇花团中的嬴政和化蝶。
「抓到妳了。」嬴政攫获化蝶的小手,得意的说道。
霎时,被他握住的化蝶倏地幻化成千百只彩蝶四处飞散,消失于和煦的夏风中。
「化蝶!?化蝶──」
嬴政惊慌失措的自梦中猝醒,迎接他的却只有满室的寂寥与落寞。
梦……又是梦……
秋风萧瑟,夜雨潺潺,寒意中飘散着沁人心骨的惆怅。
嬴政这夜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反侧间做了这场梦。
猝醒的嬴政心中无限凄楚,刚毅的眉梢逸泄无尽的孤寂。
「回来……化蝶,快回朕身边来,妳承诺过朕,不能毁约……」
倏地,一阵疾风吹开了门扉,惊动了满心沮丧的嬴政。
「化蝶?」嬴政精神大振,对着雨势滂沱的黑夜抖颤声音问:「是妳对不对?妳回来了,是不是?化蝶!」
嬴政不由分说地冲出龙寝,于回廊四处搜寻伊人形影,按捺不住激动的频频呼唤:
「化蝶,妳在哪儿?快出来见朕。」
然,回廊尽处丝毫没有动静。
嬴政唇边浮现笑意,了然于心的笑骂:
「妳这淘气的丫头,才回来就和朕玩捉迷藏?好,朕这就来找妳。」
话落,人便奔出回廊,在滂沱夜雨中穿梭,寻觅朝思暮想的可人儿。
「化蝶!」嬴政来回雨中数遍,就是找不着佳人芳踪,「这丫头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会躲。」
嬴政一点也不气馁,心中充塞甜蜜的回忆。
忽地,他注意到树丛后不寻常的动静,心中窃喜,蹑手蹑脚地挨近,抓准时机猛扑上去。
「朕抓到妳了,丫头!」
怎奈却扑了个空,只见一只雨蛙自脚边跃过,迅速跳入湖中。
嬴政霎时心头一紧,仓皇与不安乘机窜遍全身。莫非又是他的错觉?化蝶根本没有回来?
「不……不会的,这丫头一定躲在别处……这丫头就是这么调皮……」嬴政说服自己只是还没找到,「化蝶,朕知道妳躲在附近,朕马上就会找着妳的!」
嬴政继续在风雨中寻觅,一刻也未曾停歇。他不愿停下脚步,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偌大的不安捉住,啃蚀他摇摇欲坠的希望。
湖面扬起异样的水声,嬴政惊喜不已的吼着奔向湖畔:
「化蝶,朕找到妳了!」
怀抱着切切深情飞奔至湖畔,寻了又寻、觅了又觅,捕捉到的却只有无情的秋风、寒冽的夜雨和一身的失意冰湿。
望着白雾迷茫的湖面,嬴政满腔的期盼渐渐冰冷,湿透僵凝的肩上载满挥之不去的惆怅。
「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
* * *
一夜骤雨让今晨的空气格外寒冷,嫣翠还是准时前往服侍嬴政。
她对着手心吹送热气磨蹭取暖,顺便提振精神,想和往常一样以最朝气的模样侍候嬴政。
抵达皇寝廊外,赫然发现门扉大敞,室内空无一人。
「皇上?」嫣翠心头一凛,升起不祥之兆,三步并两步的前去秉报李斯,向他求援。
李斯一听嬴政失踪,立即号令禁军全面搜寻,不久便得到嬴政人在湖畔的讯息。
嫣翠抱着裘袍,紧紧跟随李斯来到湖畔。
触及坐在湖畔树下呆愣不动的嬴政,李斯和嫣翠同时屏住了呼吸,心里已有了谱。
少顷,李斯静静挨近嬴政,嫣翠紧跟于后。
「皇上,您在这儿做什么?」李斯端详嬴政的模样,几乎敢断言他已在这儿待了少说两个时辰。
嬴政久久才幽幽沙哑地道:
「化蝶没回来……她为什么还不回来?」
嫣翠闻言,眼眶霎时红热一片,上前替嬴政披上裘袍,强笑劝说:
「皇上,我们先回寝,公主一定会回来的──」碰触到嬴政的肩头,嫣翠不禁失声惊吓:「皇上的龙体好烫!」
李斯飞奔上前探看,亦被嬴政烫人的体温吓着,顿时大悟的叫嚷:
「皇上,您怎么可以在大雨里待了一整夜?」李斯心痛的搀扶意识已经模糊不清的嬴政,面色凝重的嘱咐嫣翠:「快请御医!」
「是!」嫣翠泪流满面的飞奔前去求医。
一阵兵慌马乱之后,总算让嬴政躺在龙榻上安歇静养。
然,御医却语气凝重的对李斯和嫣翠道:
「皇上情况恐怕不太妙。淋了一夜雨受了寒之外,还有引发肺炎之虞,皇上看来又意志十分消沉,老臣怕……」
「皇上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岂会败给区区小病?赵御医多虑了,李某相信皇上只要静养数日,龙体便能痊愈。」李斯厉言道。
「是,李大人说得对,老臣会尽力让皇上早日康复。」经李斯一说,御医心中忧虑减褪不少。
李斯转朝一旁的嫣翠命令:
「嫣翠,妳好好听从赵御医的指示侍候皇上,不得怠慢。」
「嫣翠定当尽心侍候皇上。」即使李斯不说,嫣翠也会全心全力侍候嬴政。
她答应过化蝶会好好侍候嬴政,无论如何她是不会毁约的,否则如何对得住她红颜早逝的公主?
即使喝了助眠汤药,嬴政依然睡得极不安稳,汗流浃背,不断痛苦地梦呓着:
「……蝶……化蝶……快回来,为什么还不回来……」
嫣翠静静替嬴政拭汗,心酸的热泪无法扼止的不住淌落,心中哀哀吶喊着:
公主,您快回来吧!皇上好可怜……好可怜……
* * *
翌日清晨,嬴政在嫣翠去打水时转醒,幽魂似地踉踉跄跄往安置化蝶棺木的冰窖走去。
凝睇冰玉里的化蝶彷佛睡着了般安详,嬴政不胜欷歔。
「为什么还不回朕身边?化蝶……妳可知朕等得好苦,好苦……」
打水回寝的嫣翠一见床上无人,震得打翻了一地温水,大叫:
「来人啊──」
李斯闻讯,立即动员禁军再次搜寻嬴政行踪。
无奈这回找遍了深宫内院,还是未有嬴政的踪影。极度焦虑慌乱中,李斯忽地灵光一闪……
莫非──
他不由分说的疾奔冰窖,嫣翠也有所顿悟的跟随。
「皇上!」
他们如愿发现晕厥于棺木边的嬴政,他的体温再次升高,病情转恶。
冰窖的冷冽低温给了嬴政更多折磨,昏迷了三天依然不醒人事,急煞了皇宫上下。
幸得上苍见怜,第四天,嬴政的病情转好,人也清醒了过来,李斯和嫣翠方才大松一口气。
清醒后的嬴政十分安静,几乎不发一言,眼神也依旧呆滞空洞,但对于嫣翠侍候进膳、汤药还算合作,也未再擅自离房。
此时,该是嫣翠去煎汤药的时候了,可嬴政还未入睡,嫣翠怕又出事不敢轻言离开,如何是好?
就在嫣翠进退维谷之际,嬴政淡淡地道:
「有事就去忙吧!朕想一个人独处。」
「可是……」
「朕不会离开寝宫半步,妳去吧!」话落,嬴政便看向壁上的化蝶画像,未再出声。
嫣翠踌躇片晌,终究退下煎药。
嬴政痴痴的睇着画里的化蝶,那甜美无邪的神韵教他愈看愈是心痛,一颗心几乎纠结成团。
「化蝶……」他步履蹒跚的移至画边,深情难掩的偎着画舍不得离开。
不经意的,他瞥见了镜里的容颜。
霎时,嬴政骇着了。他大大一震,贴近镜面再看个仔细,想确定那镜中苍老的容颜究竟是谁?
嬴政瞠大双眼,瞬也不瞬地瞧着镜里的人……他面色苍白,眼角刻着岁月留下的皱纹,一脸秽气、双颊削瘦,不再容光焕发、英姿飒飒,头上处处可见斑白发丝……那是他自己!?
嬴政惊恐的睇瞪墙上红颜依旧的化蝶,再回头睇瞠镜中苍老憔悴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苦不堪言的仰天哀诉:
「天哪!?怎能如此残忍……」
突如其来的重大打击,击得嬴政猛咳不止。
* * *
嫣翠小心翼翼的端来煎好的汤药,接近门扉时不觉忐忑起来,唯恐又不着嬴政人影。她不禁加快脚步,见着嬴政趴在桌案上总算安心了些。
静静放好汤药,嫣翠取了裘袍给嬴政披上,轻轻的唤他:
「皇上,吃药了,您醒醒,皇上……」
数度轻唤后,嫣翠发觉情况不太对劲,逾矩碰触嬴政额角,赫然惊晓嬴政根本不是睡着,而是昏迷,且浑身烫热得骇人。
「救……救命……来人……」
御医给了李斯和嫣翠极为不妙的诊断结果:
「皇上已并发了肺炎,情况相当不妙,老臣恐怕……」
「不准说不吉祥的话!莫非你想咀咒皇上?」李斯大喝。
「不,老臣不敢,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尽力治愈皇上,否则唯你是问!」李斯心知赵御医已尽了全力,嬴政病情转恶怪不得赵御医,可心中偌大的不安令他无法不怪。
仓皇恐慌中,李斯注意到桌案上的画像,上头多了几行字。李斯不觉上前一探,嫣翠也跟了过去。
画上的字少了苍劲的力道,但李斯和嫣翠认得出那是嬴政题的字:
不愿一个人独自苍老 不愿留妳在天涯海角
于是风里的雨里的寻找 只为换一次回眸的一笑
这情丝缠绵围绕 总难断了
留住一世情缘等妳依靠 不管人间沧桑多少纷扰
无奈夜里的梦里的拥抱 醒来后只有无语的寂寥
莫非情路太长太苦 妳忘了归途
一生也好 一天也好
宁愿爱似飞蛾扑火 转眼燃烧
一生也好 一天也好
只怕天荒地老人已飘渺 我还在风里苦苦煎熬
「皇上……」嫣翠热泪满盈,泣不成声。
他们终于明白嬴政病情转恶的原由,可,却只徒增心酸无奈。
「可恨──」李斯双拳紧握,不知究竟是该怨天、怨命,还是怨用情太痴。
公主,快回来,回来救救皇上……
* * *
是夜,恶耗传来。御医说了,嬴政如无法捱到明晨就没救了。
嫣翠不敢置信,望着昏迷不醒却不断痛苦梦呓的嬴政,她再也顾不得踰矩与否,奔至病榻前对着嬴政嘶声哭喊:
「皇上,您千万要振作!若您就这么一病不起,您教公主回来时怎么办?难道您忍心让公主找不到您,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靠?皇上,您听到没?皇上……」
「……蝶……化蝶……不可以……」像是魔咒般,嫣翠那一声声公主居然让连日昏迷、失去意识的嬴政有了响应,「……朕不会丢下妳一人……不会……」
嫣翠激动得眼前模糊一片,强掩大哭的冲动,抖着声音继续鼓舞嬴政:
「对,您不可以撒手丢下公主,所以您一定要熬过去!皇上,您听见没?皇上……」
「……朕不会……不会……」
在众人满怀恐惧忐忑的期盼下,漫漫长夜终于过去。
嬴政安渡危机,从鬼门关前返回人世,高烧渐渐消褪,人也在接近正午时清醒。
「皇上!」李斯和嫣翠争相上前服侍,又是汤药、又是拭汗,忙成一团。
嬴政不发一言,温驯的任人侍候。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问:
「朕病了多久了?」
「个把月了,皇上。」李斯答道。
嬴政又是一阵沉默,似在思索着什么,久久才再度问李斯:
「爱卿可知这世上有否让人长生不老的仙药?」
「皇上?」
「朕老了。」嬴政感伤的道:「不再是和化蝶相识时那般气宇轩昂、英姿飒飒,今后将随着岁月蹉跎,更为苍老……」
「皇上──」李斯想说什么,嬴政立即制止他。
「朕非常明白岁月无情,生老病死是无可避免的定理,所以朕心中十分不安……朕若继续苍老,万一还等不到化蝶归来,朕就撒手人寰,那化蝶回来后该如何是好?……或是……化蝶回来时,朕已是个黄发垂髫的嶙峋老人,你要朕如何面对化蝶?如何匹配化蝶……」
李斯大为动容,猛地跪下大声道:
「臣这就派人去寻长生不老的仙药,请皇上宽心!」
之后,李斯当真致力觅寻长生不老的仙药,嬴政甚至派徐福率大批人马出海寻求。
* * *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几度春秋。
筹建多年的新皇宫「阿房宫」早已落成,嬴政选择吉日迁居阿房宫业已多年。
然,长生不老仙药依然没有着落,化蝶也依旧渺无音讯。只有嬴政在岁月无情的蹉跎下,不停地独自苍老。
斜倚「响屧廊」前的画柱,嬴政眼前再次浮现化蝶舞姿翩翩、与蝶共舞嬉戏的曼妙情景,甚至隐约听闻化蝶悦耳的娇笑声,一切彷佛昨日才发生那般清晰,转眼却恍如隔世。
「皇上,该用晚膳了。」嫣翠悄声上前。
嬴政没头没脑的突道:
「朕最近心里有了一种念头……或许当年化蝶是怕朕会随她共赴黄泉,所以才编派仙女下凡的事来阻止朕鲁莽行事。事实上,根本没有转世这回事。朕愈是这么想,心中愈是不安……」
「不会的,公主一定会回到皇上身边,奴婢深信不疑。」嫣翠笃定的大叫。
「是吗?」
嫣翠不知该如何解释,踌躇了半晌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了:
「不瞒皇上,奴婢也曾怀疑过公主所说的事。若公主所言不假,为什么过了这么许久,公主依然音讯缥缈?可,就在奴婢绝望之际,突然想起了一桩古怪的往事……」
嫣翠知道嬴政正认真在聆听她的话,更为振作的往下说:
「公主代嫁秦国之前,曾生了场不知名的怪病,昏迷了一个多月未醒,御医最后终于宣布公主已离开人世。可是公主却在御医宣告病逝后第三天,意外地苏醒,像个没事人般神采奕奕,完全不似昏迷了个把月的重病之人。那时奴婢太过惊喜也就未加追究,现在想来,或许那时公主本该命绝,是公主所说的王母娘娘相助才让公主还魂重新活了过来……奴婢是这么想的,所以奴婢深信公主所言不假,公主一定会再次转生回到皇上身边,皇上千万不可失去信心。」
「是的,化蝶一定会回来,回到朕身边。」嫣翠一番话大大扫去嬴政心中的阴霾,重燃期待。
为了不让化蝶归来时没了依靠,嬴政决意加强锻炼身子,不许自己的身子再有损伤,他一定要活着重新将心爱的人儿拥抱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