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我会苦苦哀求,请她别让我喝。」他说得认真而坚决。「忘了你,我不再是个完整的人。 」
心裹又有着奇异的响应,她听过类似如此的话吗?一定。她有似曾相识之感。
「不要说傻话,」她从他怀里坐直。「少宁,这些日子你变了,不再是以前的你。」
「是吗?我不觉得,只是紧张你,害怕你会从身边消失—样。」
「你不是这么没有信心的人。」
「不知道。」他有些茫然皱眉。「我也不明白为甚么,我就是有失去你的恐惧。」
「答应你,—生—世陪你。」
「不是一生一世,是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她小声的念一遍。
这是一个承诺,生生世世。
飞机抵达香港,他们坐的士过海,她先送他回家。
「休息一夜,明天整理些衣物,搬来我家。最好把公寓退掉。」
「不行。公司出钱租的。」
「要现钱,或干脆不做,」他总是这么说:「绝对养得起你。」
「现阶段——我不要人养,工作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顽固。是我养,不是别人,」他抓住她肩膀。「望着我,是我,少宁。」
她凝望他半晌。
「我爱你,却要求保留自己,」她说得特别、「若无自己,我们融成—个,我怎么再有能力爱你?」
他迎接着她视线,好久好久。
「能不答应你吗?你用这样的理由。」
「你也好好休息。明天还有最后一天假,我们要好好利用。」
「一言为定。」他开心离开。
梵尔回家立刻冲凉,把自己从头到脚清洗一次,洗去这两星期的仆仆风尘和疲劳。她打算到伟克家吃免费晚餐。他那个钟点工人做的菜很不错。然后回家大睡一觉。
穿着浴袍,她愉快的吹干头发。这个时候,门铃响起。伟克?或是去而复返,舍不得离开的少宁?或是忧闷个乐的许荻?
门开处,她意外又吃惊,站在那儿的居然是那艳丽的妇人何令玉——许荻的大嫂。
「嗨——许太太,」她不安的是未干的头发和身上的浴袍。「你找我?」
何令玉眼中闪遇一抹凌厉。
「少宁在吗?」直接了当的问。
「少宁?他在他家,怎会在我这儿?」
「你们不是结伴旅行吗?他怎不可能在你这儿?」何令玉冷笑。
梵尔一怔,怎么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
「他已回家。」她仍保持着笑容,这是看在许荻面上。
「你们——真是一起旅行?」何令玉脸色大变。「只他跟你?」
梵尔坦然点头,爱情使一切光明正大,没有任何见不得人之处。
「他——没有跟我讲。」何令玉恨恨的。
「请去问他,我不知道。」梵尔吸口气。
「我能进来吗?」说完也不等梵尔回答,她推开门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下。「你们到哪里去旅行?」
「上海、巴里岛。」
「很快乐啊。」她彷佛妒恨交集。
「还不错。」梵尔直认不讳。「原本没有计画,说去立刻就动身那种。」
「你——不是阿荻的朋友?」她盯着梵尔。
「是。现在仍是。」
「那——为甚么跟少宁旅行?」
「许荻是朋友,少宁是男朋友,」她笑。「许荻知道这一点。」
「男—朋—友?」叫得惊天动地。
梵尔微微一笑。
「甚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何令玉惊怒交加。「那天派对不见了你们,是他带你走,是不是?」
梵尔依然微笑。这何令玉问得太多。
「你用甚么方法勾引了他?」
梵尔皱起眉头。勾引,这是甚么话?
「许太太,我不明白你是甚么意思。」她不得不武装自己。
「你明白,你心里再明白也没有,你勾引了少宁。」何令玉有点失控。「我还当你是朋友,你竟然做这样的事?」
「少宁的事与你有关吗?」
「当然——有关,他是我的表弟。」她挺一挺腰,令自己更理直气壮。「他是韦家的继承人之一,我们不能不关心。」
继承人?梵尔完全不懂这三个字的意义。
「我们小心防范,不能令莫名其妙的女人接近他,怕他上当。」
梵尔再开朗坦率,再心胸开阔,也不能不吃了一惊,又生气又莫名其妙。何令玉以为她是甚么人?以为她看上的是少宁的家财?这未免狗眼看人低。
想不到用甚么话来回她,电话铃响起。
「梵尔,我立刻过来,受不了你不在身边的滋味,好像世界末日。」少宁说。
「越快越好,许太太何令玉女士在我家。」她的语气也无法平静。
「甚么——」少宁怪叫。
「请快来,并带走她。」她收线。
何令玉怔怔的注视她,满脸狐疑。
「少宁马上就来,你自己跟他谈。」不理何令玉,她转身回卧室,并关上房门。
听不见门外有声音,何令玉大概坐在那儿等着。看她模样,仿佛舆少宁有甚么纠葛,否则不会是这种态度,她又妒又恨又惊又怒,她——会是少宁以前香港众多女友之一?
心脏砰砰加速跳动起来,这是她无法想像,也无法忍受的事,何令玉是少宁表嫂。
等了一世纪那么长,才听见门钤声急促的响着,看看表,才不过十五分钟。
大门开了,一定是何令玉。只听见少宁一进门就嚷:「梵尔,梵尔,你在哪里?」
梵尔吸口气,打开门走出去。
「梵尔,」少宁一把拥住她,急切又紧张。「发生了甚么事?快告诉我。」
梵尔把视线转向门边的何令玉,她掩着胸口靠在门上,显然是少宁进门就推开地,直奔梵尔卧室。
「我不知道,你问她。」梵尔摇摇头。
少宁满布怒意的眼睛转向地。
「何令玉,你又发甚么颠?」他沉声说。
「你们去旅行,为甚么不告诉我?」她扬一扬头,替自己壮声势。
「为甚么要告诉你?许菲夫人。」少宁怪叫。「什么时候你管到我头上来?发神经吗?」
「以前——你总会知会我。」
「请检点。我与你甚么关系都没有,看在阿菲面上,叫你一声表嫂。其他的……」他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你看上她甚么?她有甚么好?想想你的身分,尽多莫名妙的女人打你主意。」
「住口。」少宁向前一步,好像想打她。「立别离开这里,立刻走。」
「难道不是真的?一单又一单,最后还要我出面替你解围。少宁,讲点良心。」
「何令玉,你是疯子!」少宁大怒。「再不走,我叫警察,看你颜面何在。」
「一点良心都没有,」何令玉似乎豁了出去。「枉我对你这么好,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走!」少宁打开大门。「不许再来这儿撒野,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你爱她。」她站在门口间。
「是。不止今生,生生世世都爱她。」他拥紧梵尔,像在宣誓。
脸上掠过一抹黑云,她大步而去。反弹的大门带来一室沉寂,梵尔和少宁两个人都不说话,还沉在刚才的意外和惊怒气氛之中。
「对不起,」他先开口。「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她勉强笑一笑,有些不自然。
「她那模样像个妒妇。」
「谁说不是?刚进门见到她,还真以为她是我元配,来踢宝捉奸的。」
她推开他,真正笑起来。
「这么难听。」
「奇怪的是,她怎知道这儿地址?」他问。
「许荻是谦谦君子,她迫问,他只好说。」
「你对阿荻印象太好了,我不许,」他是认真的。「不只阿荻,任何男人都不行。」
「不要太专制,我会窒息。」
「你——不怀疑我与何令玉的关系?」
「该怀疑吗?」她反问。
「这个女人胡缠,我完全不懂她的心理,总爱管我的事。」
「她喜欢你?」
「谁知道。她是有夫之妇。」
「你喜欢她?」
「老天!我会疯掉。对着她一小时都无法忍受,不知阿菲怎么受得了。」
「她很美。」
「俗艳。人工化,手术刀下的产品。」
「别贬得别人那么低,」她笑起来。「何令玉舆我像是前世仇,第一次地对我的态度友善得太过分,令我有相反的感觉。」
「她妒忌所有比她强的女人。」
「你很了解她。」她望着他。
眉心紧蹙,望着半晌,才摊开双手。
「说实话,未结婚前,她缠过我一阵子,不过从来没理会地。」
「原来有这么一段。」她捉挟的笑。「旧情?」
「旧个屁情,」他口不择言,啼笑皆非。「如果对她有情,她不会是许菲太太。」
「真是复杂的关系,香港实在太小。」
「的确是小。尤其是上流社会撞口撞面都是熟人。此人的妻曾和某某拍拖,某人又是某夫人的前夫,谁的儿子又和谁的女儿分手,转和谁的儿子拍拖,真是复杂过复杂。」
「刚才何令玉说——韦家的继承人。」她不想这么小家气,放在心裹又不舒服。
「莫名其妙,关她甚么事?」他涨红了脸。「爸爸退休前把所有财产设立一个基金,用我和哥哥的名字,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我就被骂成莫名其妙打你主意的无聊女人。」
「何令玉可怜在不懂爱情,」少宁叹一口气。「爱情裹面没有条什,婚姻才有。」
她高兴他这么说。真的高兴,他把爱情看得清高单纯,跟她的想法一样。
「可以真正休息了,你回去吧。」她说。
「不回。今夜我住这儿,明天帮你一起搬家。」他深情的拥着她。「我打电话回公司,知道后天要飞纽约。」
立刻,离愁包围了她,他要离开,她已不习惯身边没有他。
「放心,一星期回来。」他在她耳畔说:「我会严重警告何令玉,她不敢再来烦你。」
他想一想,叹一口气。
「飞长途是很累的事,到纽约时,又憔悴又脏,三十四小时哦。我不想让你看见。虽然我极想把你放在衣袋里。」
「有分开的思念痛苦,才有相聚的无边快乐,我可以等待。」她眼珠发亮。
「讲得好。我却是俗人,想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你。」
「看太多会厌。」
「相看两不厌。」他用念诗念词的口吻说。
「顽皮。」她摸摸已自然干了的头发。
「你知道吗?」他目小转晴的凝视她。「你这样披散着刚洗完的直发,有一种很——很——贤良淑德的感觉。」
她轻俏的打他一下转身回房。
他跟着进去,像老夫老妻般自然得很。
电话铃响。
她抢着接听,立刻,脸色微微改变。
「是,我刚回港,你怎么知道?」她看少宁。
少宁沉下脸,无声的问着:「阿荻?」她点头。
「刚才的事——很抱歉,是我告诉她地址,她上来过,是不是?」
「不关你事,我明白。」她立刻说。
「我不知道她和少宁间有甚么纠葛,她很紧张少宁的事。」许荻说。
「不影响我,真的,」她又看少宁一眼。「我们感情稳定。」
「那——恭喜你。」他彷佛无话可说,又不肯立刻挂电话。
「不只稳定,」少宁突然趋前在电话边说:「我们相爱极深,允许了生生世世。」
可以想像到许荻一定变了脸,因为他连呼吸也不平稳了。
「他——在你那儿?」许荻问。
「是。」
「那——下次再谈。」他终于收线。
「他死心不息,留你在香港,我不放心,」他急切的说:「明大订机票,我带你去纽约。」
「少宁—」
「听我话,否则我无法专心开飞机。」
她不敢出声。
他掌骨着全航机所有旅客的生命,那可绝不是开玩笑的事。
梵尔终于买了机票,再向公司请一个星期回纽约的假,伴少宁飞行。
他们先飞东京,转机等两小时,再飞纽约甘乃迪机场,一共二十多小时的时间。
少宁替梵尔买的是头等舱,在上层,和他的驾驶室接近;他只要一开门出来,就立刻可以见到她。
他并不能常常出来陪地,毕竟工作要紧,他要负责把全机二百多客人平安送达纽约,这是不能开玩笑的。但是,两个人部觉得温馨踏实,因为知道隔着一道机舱板,他们所深爱的人就在那儿。
空中小姐们都知道梵尔是少宁的女友,这是少宁一上机就向大家介绍的。那些各种国籍的女孩子都对她很好,一直照料她。
纽约,太熟的地方,为了工作,她曾每天都来,没有一丝新鲜感。这次回来,却有丝说个出的亲切,因为是家,因为身边有他。
他带她到第五大道与五十九街的PLAZA酒店,是纽约最好的酒店之一。
「公司给你们住这酒店?很优待。」地说。
「哪有这么好的事?住次级的。每次我自己出钱住我喜欢的地方。」
「你每月的人工岂个报销?」
他微笑不语。
「太浪费,为酒店打工。」她笑。
「不是这么想。这份工作给我满足感,每一次平安飞到目的地,我就有强烈的成就感。那么多人因为我而能平安回家或出游,多好的事。也满足我无拘无束,四海为家的个性。」
「坐飞机已觉辛苦,何况驾驶飞机。」
「这是一份纯粹属于男人的工作,」他颇为骄傲的扬一扬头。「而且是我从小的志愿。」
「爱驾驶飞机,可是受某人影响?」
「某人?谁?我不知道。」
「许荻家照片簿上的一个飞行员。」
他呆怔一下,笑起来:「你有太好的联想力,事实上,我从未看过那张照片。」
「但你知道他?」
「当然。他是姨婆的丈夫。」
「知道他的事?」她迫问。
「不大清楚。」他皱起眉头。「这个时候,你怎么想到几十年前的事?」
「你不是说我有太好的联想力吗?」嫣然一笑,十分可爱。
「来纽约,你是否带我见未来岳父母?」
「我—没有这心理准备。」立刻,她觉得不妥,立刻改口。「好,我们安排时间。」
「为甚么改变主意?」他盯着她问。
「不知道。」她思索一下。
「因为我觉得应该带你去见他们。」
他拥抱她,紧紧的。
「对你,我绝对认真。」他说:「如果他们同意,可以立刻安排结婚。」
「太快了。」她冲口而出。「不要这么快结婚,我宁愿多享受拍拖的滋味。」
「这么贪心。」他不介意的笑。「结婚以后我保证你一辈子都有拍拖的感觉。」
「不一样,不可能一样,」她不同意。「结婚与拍拖是两回事,我喜欢拍拖。」
「好。依你。」他说:「我对我们——你和我都充满信心。我们天生一对,没人可以分开我们。」
「不是允诺了生生世世吗?」
那夜他们只在酒店吃晚餐,长途飞行实在令他们太累,直到第二天中午,他们才起床。
「忘记问你,你工作的下一站是哪裹?」
「伦敦,再转飞中东的「阿联」首都巴林。」他说得轻描淡写。
「又是十几小时?甚么时候走?」
「明天。」
她倒吸一口气,大摇其头。
「这么辛苦的工作,只休息两天?时差都没过。公司在收买人命?」她叫。
「不累。我已习惯,喜欢这种工作方式。」
他笑。「在巴林休息两天,再回伦敦,再回纽约,再回香港,整个工作程序完成,又可以休息两星期。」
「我觉得这是透支生命。」她认真的。
「但是又有半个月休假啊!」
「这样的飞行法,半个月休息是补不回来的。何况休假的半月,你会停下来休息?」
「行。为甚么不行?」他拖住她双臂,拥她人怀。「你会陪我,是不是?」
心中一片柔情,她觉得无比的幸福。
「以前没有我,谁陪你休息?」
「以前我会到处去,或找各处的女友。」
「终于承认有各地女友了?」她大笑。
「所谓各地也不过是德国的一个混血女孩,南非的一个华侨女人,」他坦白得很。「假期与她们一起打发时间,不是恋爱那种。」
「有分别吗?」
「从小就梦想过,女伴可以很多,真正爱的女人只能—个。」他说:「以前从未有过——把女友占为已有的感觉,遇到你——我不知道,我只想生生世世与你一起,其它女人都已烟消云散,这是真话。」
「为甚么总说生生世世?下辈子来生的事,谁又知道呢?」
「我感觉到,只要我强烈的坚持意愿,我们能做到,上天会祝福。」
她想起自己那许多奇怪的幻象,还有在上海发生的种种,国际饭店,还有慕尔呜路的十七号房子—她说不出话。
「在想甚么?」他目小转睛的望着她,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她退缩一下,心中涌起莫名的恐惧。
此生情未了,才有缘续来生的向往,难道—他们会这样?
恐惧浮现眼中,他立刻感应到。
「梵尔,不许胡思乱想。」
她吸一口气,慢慢令自己复原。
「我也陪你去伦敦,去巴林,然后再回来?」她转了话题。
「当然,当然,难道你想逃?想半途而废?」他大叫,「机票早己这么买。」
「不。我一直陪着你。」她温柔的。但心裹有丝小舒服,她不喜欢听「逃」、「半途而废」这些字眼,觉得不好,不吉利。
「这才是我的梵尔。」他又笑。
「我的这张机票会不会比环游世界票还贵些?」她故意问。想把那丝不舒服赶走。
「别理会这些,只要我们每天在一起,其它一切都不重要。」
再过一天,他们再飞伦敦,等侯三小时转飞中东。在巴林只停留两天,然后沿着来时的路线回香港,刚好留港十二天。
他们在中东也没观光甚么的,她体贴,每天只陪他休息。想游山玩水,以后大把时间,他们有生生世世。
「糟糕,」在香港机场,面对自己香港人,她突然醒起。「我向公司请假—星期,却拖了十二天回来,忘了打电话通知。」
「一点也不糟,辞职吧。」他轻描淡写的。
她却不这么想,再要她陪他这么长时间飞行,她会受不了,体力精神都不行。尤其单独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开始还好,到后来简直太闷;明知他在一板之隔,却连面也见不到,那比在香港等待更辛苦。
有种受煎熬的苦楚。
他们回到他的公寓。
他显得十分轻松,因为有半个月假期。
「要不要再去上诲?」他提议。
明显的,她震动一下,然后迅速摇头。
「不,不去。才去过,不是吗?」她说。
「不要怕。如果真有甚么前生的记忆,我们把它找出来不是很好?」
「也不一定要找——哎,我是说——我并不怎么相信这些事。」
「宇宙裹的事玄妙得我们根本小懂,人太渺小,对不懂的事不要否定,说不定它是事实,只是我们暂时不明白。」
她深深吸一口气。
「你说得对。」
在他休假的日子裹,他们形影相随,日夜相伴。梵尔向公司申请了两早期无薪假期,推说母亲身体不适,要回美国相陪。公司没有责怪她,很慷慨的准假。
虽然少宁一再要求她辞职,她不答应。工作是一份寄托,而且女性应该独立。她告诉自己,即使将来结婚,她都不会放弃。
爱情是真的,是重要的,但爱情里应该还有自己,不能迷失。
半个月后,少宁又飞欧洲。这回无论如何她不旨随行。她说:「这么做一次已够,多做就太无聊。」他拗不过她,只好独自上路。
「每晚你要在家等我电话,不能舆任何人约会,女人也不行。」他说。
「我不会。但这半个月我要搬回我的公寓,上下班比较方便。」她要求。
「不要怕任何人的眼光,我们相爱。」
「你不在,我不习惯,回家较好。」
「不许见傅伟克,不许见阿荻,尤其是阿荻,他死心不息。」
她只是笑。他太天真。
第二下班,她就回到自己家。奇怪的是,一切都变得陌生。
晚餐后,她看明珠台。答应过少宁不外出,她一定做到。
电话铃响,迅速接听。心跳加速,这个时候少宁会在甚磨城市?
「我是许荻。」闷闷的声音。「我在你楼下。」
「许荻——」有点失措。他怎样算得这么准?知道少宁又出差?「你有事?」
「找过你很多次,你都不在家,」他说:「我能上来吗?」
「哎——好。上来。」深深吸一口气,不能拒绝一个朋友。
三分钟后,门钤就响起,穿着牛仔裤便服的梵尔慢慢走到门边。她对自己说: 「镇定。镇定,只不过见一个普通朋友。」
许荻还是那个样子,沉默斯文,有艺术家气质,还是那么清秀。
「真是—很久没见到你们,都好吗?」
「好。」他望着她。「你看来容光焕发。」
他沉默一下,四下张望。「少宁不在?」
「昨天去欧洲,半个月回来。」她很自然的说:「见过伟克吗?」
他摇摇头,突然说:「这些日子,你都没住家裹?」
她呆怔一下,他怎么知道?
「我来过很多次,你屋子裹每晚都没有灯光。」他直枧着地。
「我——回美国探父母。」她只能这么说。他常常来,见她家「每晚」都没灯光。
他——每天都来。
「啊——我不知道,你没有说。」他恍然。笑容浮上脸庞。
太天真的一个男人,居然立刻相信。他在社会上这三十来年是怎么过的?环境完全没有令他成熟。他有太好的家庭背景。
「临时决定。我连伟克都来不及说。」
「伟克拍拖了,一个香港小姐。」他说。
「香港小姐?选美的?」她意外。印象中那不该是伟克的品味。
「不不,是香港人,本地的女孩子,」他笑起来。「伟克的同事。」
「很好。下次请他带给我们看看。」
「明天,明天约他们晚餐?」
「不想外出。」她很为难,答应过少宁的。「或者来我家?我做晚餐。」
「这太麻烦你,」他眼中浮现光芒。他怎么回事?到如今仍觉得自己有希望。「我让家裹厨子做好,送来。」
「这才麻烦,反正我们才四个人,」她皱眉。比起少宁,他娇身惯养,公子哥儿得多。「自己做一些简单的。」
「不。我坚持,」他很认真。「不要你进厨房,不要你辛苦。」
「那么——我约伟克,」她被他望得小自在。到底他心裹怎么思?明知她和少宁在—起。「我现在打电话。」
逃开他的视线,背对着他低声讲话,
「OK。伟克下班就带女朋友来。」
「我和厨子六点钟到。」他很开心。「我可不可以要—杯酒?」
这夜,许荻到十一点半才离开。
这夜,少宁没有电话来。
她睡得安稳,心中踏实,一夜无梦。
早晨开车上班,看见一辆黑色福士甲虫车从半山一直跟她到中环。不以为意,从半山下山八有一一条路,大多数白领又多在中环上班。这只是—种巧合。
下班时,中环很挤,车排长龙。长龙中又见那辆黑色甲虫车。真巧,—天碰到两次。
此后一连数天都见到那车,早晚两次,她开始好奇。有人跟踪?
在电话里,他把这事告诉少宁。
「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一切等我回来才处理。」他冷静的说:「在白天不会有甚么事,晚上千万不要出街。」
「一定不会。」她说:「也许只是我敏感。」
那天才回家,在停车场看见一辆全新的平治六○○车停在她的车位上。
正想找管理员查问,车上走出何令玉。
看见她,眉头忍不住紧紧皱起。
「我找你!」开门见山的何令玉说:「跟我来,有话跟你说。」
梵尔被她拉拖到她车边,这是十分困窘的事,两个女人拉拉扯扯,别人看见以为发生甚么事。
「放手。甚么事这儿讲就是。」她沉下脸。
「跟我上车,」何令玉有点横蛮。「怕我把你吃了吗?」
「我没有话跟你说,」梵尔严肃的说:「我们甚至不是朋友。」
何令玉把视线投在她脸上,眼光如刀。
「跟我上车或带我上楼。」她冷冷的。
梵尔很生气,这算甚么?威胁。她不理何令玉,转身大步离开。「你不想知道少宁现在何处?」何令玉说。
梵尔停步。这是甚么意思?少宁当然在欧洲,还会在甚么地方?难道——她把握了少宁行踪?少宁跟她通过电话。
「他在何处,自然他会通知我,」梵尔展开一个骄傲的笑容,她故意这么做。「不劳你费心。」
「任梵尔,你不想知道他舆谁在一起?」何令玉恼羞成怒,涨红了脸。
梵尔可不上当,淡淡一笑。
「不想。」
「你知道巴黎那个混血女孩米雪儿?刚才我接到她电话,少宁刚离开她家。」
「他有权與任何朋友见面。」
「你不妒忌?不吃醋?米雪儿曾舆他同居多时。」
「我知道。他已告诉我。」梵尔神色自若。「他是否还去南非探那华侨女孩?」
何令玉呆怔一下,梵尔的态度出乎她意料之外,没有女人能这么大方。
「你不介意他与其他女人来往?」
「这很可笑,为甚么介意?他若爱我,别的女人抢不走。他若不爱,谁也留不住他。」
何令玉的脸色变得发灰。
「米雪儿说——他去跟她说再见。她在电话里哭得很厉害,她爱少宁。」
梵尔不出声,神色更是自然。
「为甚么你一定要他?好看的男人多的是,有钱的更多。」何令玉说。
「那么请问,你为何要嫁许菲而不是任何其他一个?有道理讲吗?」
「你在破坏别人,你伤害米雪儿。」何令玉悻悻的。根本强辞夺理。
「米雪儿着你来找我?」梵尔问。
「我——看不过眼,」何令玉的话全无说服力。「大家都是女人。」
梵尔忍不住笑。这个何令玉怎么天真的如此这般?她的神态言语,谁能看得透她心意。「请你对少宁说,」她说:「若伤害,是少宁和米雪儿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是你抢走少宁。」何令玉说。
「抢?」梵尔又笑。「你认为我有这能力?感情是双方,是相互的¨谁将得了?」
「你没出现——一切都好好的。」何令玉大口大口透着气。「你可知道,以前——他曾经狂热的追求过我。」 「你为什么不嫁他?」
「我不能忍受他的花心,他有那么多女朋友,我不能忍受。」何令玉歇斯底里的。
梵尔静静的望着这情绪已不受控制的女人,她难道一直都爱着少宁?立刻,一种极不舒眼的感觉涌到心里。
「告诉我这些事,你想我怎么做?」
「你——」何令玉彷佛不能置信。「你可以——退出吗?」
梵尔吸一口气,她几乎要可怜这女人了。
「我若退出,能有甚么帮助。」
「有,一定有,有很大的帮助。」何令五现出喜色。「米雪儿不会伤心,至少。」
「你呢?」梵尔紧盯着她看。
「我?!」何令玉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抚着胸口。「我只是帮忙,真的,只是帮忙。」
梵尔眉心微蹙,几乎思问她懂得感情吗?思一想,忍住了。不必与她说这么多,她到底怀着其么鬼胎还没弄清楚。
「我考虑。」
「考虑?你真的会考虑?不骗人?」
「我考虑的是自己的感情,」梵尔淡淡说:「如果我放得下他,我自然会退出。」
「放不下呢?」她迫问。
「抱歉。」梵尔这次真的转身离开。
「任梵尔,等一等,」何令玉迫上来。「你必须放手,这事由不得你。」
「为甚么?」
「因为——」何令玉眼中奇异的一闪。「因为米雪儿已有了身孕。」
梵尔这次呆住了,这么可笑又老土,却有绝对是理由的理由。
「真的?」她轻声问。
「她告诉我的。」何今五挺一挺胸。
沉默了十秒钟。
「我会考虑。」梵尔大步走进大厦。
何令玉没有再追来,她的话已说完,她的目的也达到。梵尔并不震惊也不意外,现代社会这是寻常事。她只是想不通,为甚么少宁这么不小心?
她会为这事退出吗?
退出,表示永远离开他,再没有生生世世的允诺,两人之间再不见面,再无半点关系,互相视作陌路——想到这裹,她的心忍不住的扭曲,疼痛起来,痛得她弯下腰;靠在墙上,仍不能减轻痛楚。那是真真正正,清清楚楚的痛,就像心被尖刀一刀一刀的刺着,血慢慢滴下来,连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无法控制的呻吟着,靠在墙上的身体慢慢的沿着墙滑倒地上,冷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流,一生中从未如此疼痛过。
她只不过这么想,根本没有真的实现,已痛得死去活来,不不不——想都不能想,她不可能退出,不会退出,不能退出,她那样深爱他,那是用生命,用灵魂在爱,好像千百年前已开始,直到千百年后。
深深,深深吸一口气,把退出的想法扔到天边。再慢慢站直身体,抹掉冷汗,镜中一张苍白又陌生的脸,失神的大眼睛,而且——怎么她会换了件墨绿色丝绒长裙?哪来的裙子?她从来不曾拥有过。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发现自己依然靠在墙上,身上的衣服已变回原来的,没有镜子,没有黑绿色长裙,那种难以忍耐的痛楚也变得似真似幻。
发生了甚么事?有一阵子的茫然,才想起何令玉刚才的相逼。但刚才——又是幻觉?
从来未曾发生过的事,为甚么近一年来幻觉那么多?她甚至不是爱幻想的人。
求教心理医生。
「你的情形很特别,很难解释。」心理医生温和的,缓慢的说:「是不是你幼年看过甚么电影?小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我并不那么相信前世的记忆,世界上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也没人能真正证实。」
「有书上说用催眠术可令人回到前世。」
「那是电影或小说。」医生笑。「我们相信科学,一切都要有依据,有证明才行。」
「但是在上海的情形怎么解释?那「慕尔鸣路」十七号的房子。」她说。
医生沉默一下。
「会不会是一种很难解释的巧合?」
这个理由不能让梵尔满意,心中疑惑反而更多。她的事,大概世上无人能解。
回到公司,看见许荻留下的口讯;下班时他会来见地,期望能共晋晚餐。
梵尔为难也烦恼。不能拒绝他,更不能接受他,否则误会更深,情况可能更莫名其妙。
只能向伟克求救。
「要我怎样帮你呢?」伟克叹息。「顶多来陪你,做其最不识相的大灯炮。我已不只一次的向许荻暗示,他完全不理。」
「不懂他,他明明知道一切。」她叹息。
下班时,许荻果然来了,她不想外出,只能带他回家,好在伟克十分够义气,早已等在那儿。
「嗨!」伟克装着巧遇。「许荻也来了,我正想把菲佣烧的晚餐搬下来梵尔家,一个人进餐太寂寞。」
「女朋友呢?」梵尔开始有了笑容。
「回家陪母亲哦。」伟克拍着许荻的肩。
「你不是预知我的菲佣做了好菜吧?」
「九姨婆——让我来的。」许荻说。
他的神色很不开朗,千万件心事压在胸口般,给人一种不快乐的感觉。
「九姨婆?!」梵尔感到意外。
「她下楼问我,为甚么你不再去我家。」许荻望着她。
「你并没有邀请我。」她笑。
「你会去吗?」许荻目不转睛。
「周末的中午或下午。」她想也不想。她知道,那个时候少宁已在回程的飞机上,不可能打电话给她。
「中午我来接你——你们。」许荻看伟克,说得勉强。
「不要把我算上,周末有约。」伟克立刻大声说:「出海打鱼,玩风帆。」
「其实——是九姨婆要见你。」许荻像在解释什么。「而且——周末他们不在。」
「他们——」伟克问。
「大哥和大嫂,今天他们飞去新加坡。」
梵尔没说话。能不见何令玉,当然是上上大吉的事。她怕她胡缠。
电话裹,她并没有把这约会告诉少宁,她不是凡事投诉的女人,甚至她没说何令玉的纠缠。她不想在旅途上给他压力。
周末,十—点半,许荻到来接她。她心情极好,不因九姨婆这奇怪的约会——她实在想不通她为甚么会约自己。而是明天一早少宁就回到香港,阔别半月,他们又可见面。
想到能见到他,拥着他,心头就发热,那是心灵深处发出的喜悦,能产生光和热。
又坐在许家的小客厅中,静谧如故,只是没见九姨婆。
「我们吃午餐。九姨婆会在下午茶时见你,她喜欢在玻璃长廊上看到你。」许荻说。
「又是意大利菜?」她故作轻松。
「不。地道上海菜。」许荻微笑。「我用爸爸名义请「上海总会」的大厨来做的。」
「只做我们的午餐?」她惊讶。
「难得一次,」许荻今天看来开朗多了,也许在自己家中,「我想把世界上一切最好的带给你。」
「不必对我这么好,我只是普通女人。」
「我喜欢并乐意这么做。」他很固执。
很想更直接、更清楚的说明她与少宁的亲密关系,看他的神色,又说不出口。
近来,很少看见他这么宽容。
梵尔果然吃了一顿精致美味的上海菜,即使在上海,怕也吃不到这么好的食物,就连一碟最普通的炒百叶,也清爽可口,与其他地方的不能同日而语。
「真是不同凡响,」她由衷的赞美。「大概是香港最顶尖的上海师傅。」
「不是「大概」,是肯定。」许荻说得稚气。像个急于表功的孩子。、 「九姨婆也吃同样的菜。」
「不。师傅替她做斋菜素食,长年如此,她对食很挑剔。」
「这才是享受人生。」她说。
「你喜欢的话,我也可以替你安排,让他们替你送到家裹。」
「不不不不不!」她一连说了五个「不」字。「我对食物不挑剔,很随便,真的。」
「我让师傅出来,你们见见面。」许荻吩咐女佣。不到两分钟,一位年约六十许,红光满面,微胖的男人满面笑容的走出来。
「我是林德才,小姐——」师傅走到梵尔面前,笑容在一刹那间冻住,像个面具般的挂在脸上。
「林师傅。」许荻轻轻提醒。
「啊——小姐贵姓。」林师傅彷佛从梦中醒转,面色改变得十分明显。
「我是任梵尔,」她温文尔稚的笑着。这个师傅怎么见着她就失态呢?「真是太荣幸能吃到你的美味食物。」
「能替任小姐服务是我的光荣,」林师傅一时之间还回不了神。「任小姐——上海人?」
「不,不是。」她笑。
「对不起。」林师傅看许荻一眼。「二少爷,没有事我回上海总会了。」
「好。」许荻站起来,他很有礼貌。「有甚么事我让管家通知你。」
「谢谢二少爷。」林师傅退下。临走之前,还神色奇异的偷偷打量梵尔。
许荻很敏感,也把这事看在眼裹。他没表示甚么,神色却不怎么好。
梵尔总是大方爽朗,她并不介意,她想,林师傅一定把她当成许荻的女朋友,将来许家大屋的二少奶,所以才多打量几眼。
她的善心把每个人的行为动作当作善良。
「贼骨头。」许荻忍不住低声骂。
梵尔只淡然一笑。
「林师傅是上海名厨?」她搭讪。
「他爸爸是上海名厨,他只是家学渊源,妈妈说,他手艺不及他父亲。」
「不能想像林老师傅是怎样的高明绝顶。」
「我们这代都没吃过,没人知道。」许荻忽然想起甚么。「林师傅脾气很怪,他不喜欢的人,绝对不替他做菜。」
「艺术家脾气。」她笑。
「很奇怪——他不喜欢少宁,」许荻说:「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不是攻击谁。但是少宁对他却很好。」
「有这样的事?」她笑。「大概大脑电波频率不对。」
「他见到少宁就板起脸,我问他为甚么,他也不知道,说不出原因。」
「老年人的偏见。」她不以为意。
午餐后,他们在偏听聊了一阵,移师玻璃阳光室,才坐定,就看见一身米白的九姨婆全身会发光似的慢慢走来。
「九姨婆提早下楼,」许荻压低声音,很自然的站起来。「为你。」
梵尔也情不自禁的站起来,对九姨婆,她觉得亲切得不得了,好像好熟的朋友——虽然她们没见见过几次。
来到面前,九姨婆的视线长长久久的停在梵尔睑上,想看穿看透她似的。
「你——真的姓任?」她问得奇怪又突然。
「是。九姨婆,」她下意识的伸手扶她,她轻轻的推开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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