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连树的沙响都有些悲凄的调调。
智威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一手啤酒一手烟,若不是他衣冠楚楚的,人家还当他是流浪汉呢!
过了十点,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家志从他面前走过后,他才拍对方的肩膀。
“哦!原来是你!”家志放下武功的架式说:“我还以为是道上的兄弟。”
“你还跟兄弟们联络吗?”智威不经心地问。
“很少。”家志说:“但人是脱离不了背景的,就像你来自上流社会,我来自低阶级,各有各改不掉的习性。”
“但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智威叹口气说:“都是爱冒险、不安定,有一颗老在飘泊的心。”
他们坐在路灯下的椅子上,家志叫道:“老天,你看起来糟糕透了。”
“是吗?这还是我这两个月来最好的样子了。”智威丢掉空啤酒罐,“今天是我的生日,在我二哥家有个宴会,我中途溜掉,他们准会发疯。”
“是有意思。”家志顺手拿走他的烟说:“我又从盈芳那儿听到你不少流言了。”
“她怎么说?”智威好奇地问。
“她说你以前是爱玩爱闹,极端散漫;后来是发愤图强,能干过了头;现在是不玩也不做事,整天愁眉苦脸,像一匹孤独的狼。”
“孤独的狼?”智威笑两声说:“这应该是说你吧!”
家志沉默一会儿说:“纪家的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智威并不回答问题,只说:“你曾经爱过吗?”
“我?在我那种环境要学习爱很困难,”家志说:“你的环境充满爱,健康又正常,你应该懂得比我多。”
“我以为我懂,但事实上,我一无所知。”智威说。
“是为了纪倩容吗?”家志很直接地问。
“我知道我该忘掉她,但我的心、我的头脑都不和我配合。”智威望着自己合了又张的手说:“她是那种有魔法的女孩,一旦沾惹了她,你浑身上下都会改变,连呼吸都会有她的气息。”
“我实在不懂。”家志干笑一下,“既然挂念她,为什么不去找她?”
“你还嫌我陷得不够深吗?”智威说:“我躲她都来不及,还怕地球太近,想坐太空船到别的星球呢!”
“那为什么她回台湾,你也跟着回台湾呢?”家志不客气地问。
“只是巧合!”智威不高兴地说。
“好个巧合!”家志笑着说:“真没想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什么都要碰的智威,在感情上却专一得令人意外!”
“我没有专一,更不会对一个满口上帝的小女孩专一,竟然叫我当和平团,做神父,真是太可笑了。”智威站起身说:“我应该交别的女朋友,甚至结婚,像茱莉对我就很好,我们可以快乐地享受一生!”
“智威……”家志不放心地说。
“别担心,天涯何处无芳草。”智威拍拍他的肩说:“或许我该回 到宴会上了。”
家志望着智威的背影良久,两人都是孤独的狼吗?他低笑一声,骄傲的狼还差不多吧!
***
倩容琴弹到一半,泪水就滴在双手上。为什么还要为智威哭呢?她以为回到台湾,生活恢复正常,她就不会痛苦了,但那种茫然感仍在,像风,一年四季没歇止般地吹着。
两个月前,她昏迷在尼城的医院,人比较清醒时,就听说他走了,走了整整一天,连招呼也不对她打。
是呀!他责任已了,没什么能留住他了,纪家对他而言,不过是欲除之而后快的一颗毒瘤而已。
父亲寄两万美金给俞家,一张秘书打字的信很公式化地说,钱已转赠尼城教会,若再有汇款,直接交给比利神父。彷佛连这点牵连,智威都无法忍受似的。偏偏她对他思念如此深,深到刻骨铭心。
又有两行泪流下。她放弃地阁上琴盖,由修道院的侧门走出来。
天已经黑了,路更荒僻萧索。木材厂的灯是暗的,大概去度周末夜了吧!奇怪的是,三只狗并没有吠,好像牠们也不在了。
没人、没狗、没光,四周有些阴惨,但倩容太注意自己的心事,反而不害怕。她一心想找灵均聊天,方家那种祥和温馨的气氛才能安定她的心,尤其是方阿姨身上的那一股沉静,像洪流中的一块盘石。
突然有人由身后窜上,捂住她的嘴巴,力道不很猛,动作也不凶暴,就像平日吓朋友一般,她最初想到顽皮的灵均,但那人太壮,手也太粗。
当她真正发现事情不对时,一种奇怪的味道充斥鼻间,她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在意识渐淡中,那人抱起她,出奇地温和轻巧,她甚至来不及替自己恐惧。
***
智威去参加茱莉的一个舞会,又半途开溜,太多女人缠着他,想一睹传说人物“安东尼”的风采。
不知道茱莉如何宣传,他差点被四分五裂,以前被女人包围的兴奋感早就没有了,两年前消失,现在则完全绝迹。只有倩容能让他热血沸腾,但是她不爱他,他绝对不愿靠她的施舍过日子,求人并不是他的格调。
寂寞的公寓,却是他仅有的。
开了门,客厅的灯已是亮着。他皱起眉头,是他忘了关,抑或有人闯进来?
他惊觉地四处探看,似乎没什么异样,只有卧房的门半掩着。
他小心地推开门,台灯发出最柔和的光,照在他的床上,他脑袋轰然一声,睡在那儿,
双手交叠的,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倩容吗?
他冲了过去,贪婪地仔细地看她,她仍是那么美,柔软的头发覆在白皙的脸庞上,像沉睡的白雪公主。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睡得那么熟呢?
台灯下有一张淡蓝色的纸片,上面苍劲的字迹写着--
智威:生日快乐!
这是我送你的一份迟来的贺礼。你的礼物大概十二点钟会醒来。
家志
智威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个刘家志永远叫人猜不透,是他碰过最难归类的人。
只是都十二点了,倩容为什么还没醒?家志会不会药下得过重了?该死!他不知道倩容刚住过医院吗?
智威急忙开灯,再轻轻唤她:“倩容!倩容!”
她的睫毛像蝴蝶羽翅般缓缓颤动,当她张开眸子。如梦的波光对着他时,他的心猛的跳一下,灵魂被锁在他的凝视中。
“天呀!”她突然叫出来,人靠向另一边,说:“我……我怎么会住这里呢?”
她那惊慌的表情。令他很很不是滋味。于是说:“你思念我过度,自己梦游来的。”
这句玩笑话,竟让她羞红了脸,“不!不对!有人拿药迷昏我,把我绑到这里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又绑架你一次了?”他坐在床边,一副要防她离去的样子。
“不然,我这么会在这里?”她抱紧被单说。
他看她良久。直到她低下头,才拿出那淡蓝纸片说:“这是我朋友的恶作剧。”
“小姐,进我的门容易,出我的门可就难了。”他还故意将卧房门锁上。
倩容跳下床,站得远远说:“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看到她,他心情无来由的好,整个人充满了活力,像饱涨的风帆,他笑着说﹕“我想,如果我们再做一次爱,妳会不会第三次告我强暴呢?”
她看不出他真正的情绪,只是很厌烦这老掉牙的题目,她气急了说:“我讲多少次了,不是强暴,不是!不是!”
“不是吗?”他很快地靠近她,把她逼在墙角说:“我一点信心都没有。
“不用说第一次妳告我,第二次在小木屋妳也很委屈厌恶的模样,彷佛很无可奈何。”
“都是你!你要提什么三十万,一百万美金……我……我觉得好骯脏,我觉得你只是玩弄我……”她推着他说。
“我没那个意思。”他惊讶地说:“我不过是心里高兴,也想让妳轻松一下而已。”
“不是玩弄,又是什么呢?”倩容有满腔的酸楚,忍不住说:“我躺在尼城的医院,你却迫不及待地离开,一句再见都没有说,我……”
“是妳自己说要回家的,妳根本不要我,也不在乎我!”智威也满肚子的怨气。
“我不回家,还能去哪里?我怎么能在乎你?你自始至终都瞧不起我、羞辱我、把我当成魔鬼,我……”倩容说不下去了,心中的委屈又止不住,只有抡起拳头打他。
倩容唯一一次那么激动,是在得知她父兄陷于战火的萨城时,今天又是为什么呢?他依然只能任她粉拳捶下,舍不得还手,直到最后,跌到床上,她一个煞不住,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唉!好个软玉温香抱满怀。她挣扎着,可他一点都没有放开的意思,反而一翻身,把她紧紧压住,与她厮磨着说:“倩容呀倩容,我要怎么做,才能使妳爱上我呢?”
“爱?你一心只有自己,哪里懂得爱?”她用尽力气,想脱离箝制。
她终于翻开身,不过,是他让的,她仍在他身上,腰牢牢的被扣住。
“放开我!”她叫着。
“不放!妳既然到了我房里,不让妳爱上我,我绝不放妳走!”他的口气很认真。
“你不怕我爱上你后,纠缠你、约束你,让你失去自由吗?”她瞪着他说。
“不怕!因为我也要纠缠妳、约束妳,让妳失去自由!”他吻她一下说。
“可是……你并不爱我。”她摇摇头。
“傻瓜!”他一使劲,又把她压在床上说:“如果我不爱妳,为什么苦苦追踪妳两年?又为什么诱妳到洛杉矶,不准妳离开?更笨的是,我还追妳追到萨国,为妳做牛做马、出生入死,妳还说我不爱妳?”
他说得太激动,身体一歪,重重地摔到地板,因为他的手不肯放,倩容也重重地跌到他身上。
“哇!正中要害!”他惨叫一声。
“你还好吗?”她紧张地摸着他的四 肢。
“妳爱我吗?我的紫色星辰。”他只抱着她轻问。
“我爱你,就像艾克丝泰珀爱赫肯一样。”她害羞地说。
“我也像赫肯一样,可以为自己的星辰跳下万丈深渊。”他全心全意地说:“我爱妳,倩容。”
“我喜欢紫色,它是圣经中最珍贵的颜色。”她伏在他的胸口,听那有力的心跳。
“紫色,是我初遇妳那日,妳穿的洋装,那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一幕。”他回忆地说。
“也是那一日,我爱上了你。”倩容说。
智威动容地拥紧她,吻如雨般洒落,如雾般缠绵。
蓦地,电话铃响,惊起了两个耳鬓厮磨的恋人。
“没事,一定是我的好朋友来打探消息。”智威伸出手,恰好勾到电话,他拿起后又立刻放下。
“智威,你这样,他会以为我们在……在……”她说不下去了。
“保守的倩容,妳即将当我的妻子,怎么还不习惯呢?”他轻笑着说。
“妻子?”她抬起头来,“你在向我求婚吗?”
“不是求婚,是逼婚。”他半开玩笑地说。
“可是,你家人知道是我,会同意吗?”她微蹙着秀眉说:“还有,我家人对你也有意见,恐怕会反对。”
“他们若反对,我们就威胁他们,说要私奔到萨国去,他们就不敢不答应了,不是吗?”他得意地说。
“萨国?”她眼睛一亮,马上说:“好呀!教会正缺人手,我们可以去帮忙呢!”
“上帝呀!我可不要度这种蜜月!”他叫嚷一声,手不小心打到台灯,屋内立刻陷入一片漆黑。寂静中只留呢喃及喘息声。
大厦外有个黑衣男子伫立,他握着行动电话,眼睛望着八楼,当灯熄灭时,他的唇畔露出一抹微笑。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他踢着想像的石头,走在无人的空巷中。这样的夜,这样的寂寞,他早已习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