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月时,月与灯依旧。
——朱淑真·生查子
攸君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却仍掩不住她的清秀及娇贵。 张寅青大手一挥,粗鲁地弄乱她的头发,涂黑她的脸说:“这都是为了你的性命着想。” 为了自由,攸君忍耐着,但当他要拿走她珍藏的串铃子时,她却怎么也不同意。 “那些土匪若看到这些宝石,会相信你是乞丐才怪!”张寅青说着,还故意将它丢到草丛里。 攸君本来是坚强的,但看到串铃子消失,眼泪便再也忍不住的夺眶而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教人看了心酸。 一向怜香惜玉的李武东首先投降,跑去搜寻,接着林杰和阿官也熬不住美人的泪水,在草丛里钻进钻出。 只有张寅青黑着一张脸,极不高兴。 “找到了!”林杰手举得高高的,讨好地说:“吴姑娘,我保证把它收好,等你回来再还你,好吗?” 瞧他那谄媚的嘴脸!张寅青一气之下,又借了一个瘦巴巴的三岁女孩丢到攸君的怀里,“多少可以挡住你那张脸,保你的清白。” 攸君心中颇多怨怼,但随着一群人来到白铁爪的山寨后,才发现有个娃儿可以减少许多的注意力,尤其是那些贼兮兮、色眯眯的土匪,也不会对她多看一眼。 不过,她的脚可真的累得磨出泡来,手也酸得抬不起来,从小到大金枝玉叶的身体,此刻简直要散掉了似的,每一处都在隐隐作痛。 白铁爪的山寨坐落在一个突起的山腰上,四周用削得尖尖的竹子密密围起,若非有阿官引路,他们想要进去,恐怕还不容易呢!
面对那绑着白布条,拿着刀剑的土匪,攸君真庆幸自己的脸和衣服都污浊得教人看不出原样;还有,那个三岁的娃娃,老是抓她头发,鼻涕涂到她脸颊,更教人懒得仔细看她一眼。
那所谓的三头目走到张寅青的面前来,叫嚣着说:“你,可以操练打仗。” 张寅青驼着背,拄着拐杖,露出一副畏畏缩缩的讨厌相。 张官忙说:“报告三头目,他是瘸腿。” 三头目往下一看,果真这人的左脚上血迹斑斑,短了一截,他皱眉说:“你怎么老找这种不中用的家伙呢?” “三头目,我明天就好,马上就能上阵杀敌啦!”张寅青的口吻,像极了卑微的小老百姓,攸君着实惊讶他的演戏天分。 “算了!你去垦田,你老婆去种菜吧!”三头目不屑一顾地说。 “老婆”一词依然令攸君觉得刺耳,但张寅青倒大模大样的牵着她就往山寨后面走,并小声的说:“跟着我,寸步都不许离。” 周围散布了许多游民,他们的情况不比在街头好,为了那一碗混着石子的稀饭,还得要做苦工;到时官兵来了,还得当土匪来办。 但人在走投无路时,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就如她,虽有种过花,但哪曾做过菜园的粗活呢?攸君把孩子放在地上,她哭了两声,就跑去找自己真正的妈妈。 “我真的要种吗?”攸君问。
张寅青拿一把铲子蹲下来,并拉得她差点跌坐在地。攸君尚未开口抗议,一抹土又抹上她的脸,他笑得像个孩子般说:“当然!不想种菜,你尽管可以去伺候那些头目们呀!”
或许被乱马踩死,被大洪水冲走都好,没想到避了半日,她还是进了土匪窝,而且身边多了一个专门找罪给她受的张寅青! 他直视着她委屈的模样,那清雅的眉、灵秀的目,脂粉不施时美,现在脏得狼狈时竟也美,她可以说是他走遍江湖以来,所见过最美的女子。 张寅青咳了一声说,“种菜?还不简单,就一个萝卜一个坑嘛!” 他说着,用铲子掘一个洞,要攸君洒些种子进去。没多久,他们在这七月的炎炎日头下,混入那群被拐来的可怜流民之中。 远处有人中暑昏倒,攸君这才发现自己所在之地老是有一片阴影,那是张寅青“刚好”挡住太阳所造成的。 他是有意的吗?不!不!他绝不是那种体贴细心的人,他一定没注意到,或者根本就是喜欢晒太阳,要抢她的阳光! 黄昏来临,又是排队领稀粥之时,攸君尽管饥肠辘辘,但想到那堆小石子,就没有了胃口。 “别那么娇气了,想想你此刻的身分!”张寅青强迫她站直身说:“乞丐婆就要有乞丐婆的样子!” 这时,阿官对监督他们垦地的土匪说了几句话,然后走过来假装巡察,却偷偷地说:“跟那个送饭的走,他正要去张先生处,也是我们自己人。” 张寅青看准方向,又对阿官说:“看着我‘老婆’,务必要她把稀饭吃完,免得待会饿昏了碍事。” “没问题!”阿官说。 攸君眼看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炊煮的大锅处,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怀疑。突然,阿官附在她的耳旁说:“别一直盯着他,他不会有事的。” 攸君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尴尬,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视线竟追随着他,而且还屏住呼吸。不过,能确定的是,她才不在乎他的安危呢!
软禁张潜的地方在山寨最里头的一间草屋,送饭的兄弟左右仔细查看,等没有人时,才喊张寅青进屋,自己在外头等候。 “张先生。”张寅青低喊一声。
草屋内一个五十开外,身材瘦小的男人回过头,他有一张苍白的脸,是标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样。他因这称呼感到讶异,迟疑地看看张寅青,突然露出欣喜的表情说:“寅青贤侄,你终于来了。”
“阿官说没有我,你一直不肯走,我排除万难都要来呀!”张寅青说。 “不是我不走,只是能信任的人太少,我早吓破胆了。”张潜说:“我的家人都及时离开了吗?” “我师父都派人送他们安全回浙江了。”张寅青回答。 “我一个人死了没关系,就怕会连累到我那几个儿女。”张潜摇头说:“我实在应该像我三哥那样出家当和尚,没妻没子的,也不会有这些没完没了的牵挂。”
“无名师父还很感谢张先生呢!说你替思宗皇帝传了后,足以告慰他在天之灵。”张寅青安慰地道。 “唉!身在帝王之家,真是不幸呀!”张潜摇摇头。
这位张先生,并不是外传的“朱三太子”朱慈灿,而是差距不远的朱四皇子朱慈焕。张寅青曾听过他十岁时一路逃亡的悲惨经历,最后不得不改名改姓,东藏西躲的过日子。
他和无名一样,国破家亡的哀痛经验,成为心中深深的烙印,他们害怕再经历一次腥风血雨,害怕被野心份子利用,所以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中有极少数的至交知道。
外面的兄弟传来暗号,张寅青匆匆的说:“张先生,今晚三更后,会有人来接应,你千万别熟睡了。” “我明白,你自己也要小心些。”张潜交代着。
张寅青再拄着拐杖若无其事地回到开垦的队伍里,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看情况,白铁爪因准备接受清延的招降,防备方面的确松弛许多,完全没料到丐帮及糟帮会插手其间。
排队取稀饭的人仍有一长串,他走到荒地旁,见攸君正乖乖地吃着食物,但碗里的却不是石子粥,而是和张先生相同的红烧烩饭。 “怎么回事?”张寅青凶巴巴地问。 “呃!我看吴姑娘饿得可怜,她向来不吃那种稀粥,因此,我……我就……”阿官支支吾吾地道。 “因此,你为美色所诱,任凭她差遣,去端头目们吃的东西来给乞丐婆?你们找死呀?”张寅青凑近他的脸骂道。 攸君忙把碗还给阿官,“你别骂他,都是我的错。” 阿官拿着碗快速地离去,免得场面愈弄愈糟。 “你以为你支使人惯了,就可以把我的兄弟耍弄得团团转?告诉你,少来那一套。”张寅青继续低吼。
她又饥又累,不过是吃一点大不了的饭,就要被骂成这样!他说她那一套?是哪一套?她以前用个十几二十套也没有人敢吭一声,今天偏就沦落至此!她不应声,是因为不屑说,而且也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早就不是千金小姐了!”他更过分地说:“你得听令于我,我说东,你就不能向西,明白吗?” 千金小姐?她可是比这还尊贵呢!她娘是大清公主,父亲是大周王子……想到此,攸君的眸子又蒙上一层忧郁的薄雾。 又来了!又是那神秘感,表示她神魂已在天外,完全没放在他身上,有可能话说到一半掉头就走!与其如此,他也不想再和她胡缠,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再说。 张寅青忿忿地走向领粥处,突然身后传来攸君的一句话,“你忘记跛脚了。” 她还注意到他?不!她是纠正他,向他的权威挑战!张寅青没好气地放低左脚,猛地察觉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干嘛为一个女人对兄弟发火呢? 是怕攸君会影响他们,就像影响他自己一样吗?
七月的夜仍带着一丝沁凉,流民们都聚集在篝火处,看着主寨里的灯火通明及笙歌不断。 他们都没有看过白铁爪,只见厨房的佳肴往返送入,而乞丐中年轻、稍具姿色的女孩,自愿或不甘的,都难逃几个头目的魔手。 虽然彼此冲突不断,但攸君还是紧跟着张寅青,像一线形影不离的“夫妻”,夜里他们自然就挤在一块儿。
张寅青直直地躺在地上,望着满天星斗。攸君小心地与他划出一条界线,抱膝坐着,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但这两天来实在经历太多,大火、洪水、失散、强迫跟陌生人走、装乞丐、做苦工……种种都超过她身心所能负荷的程度。于是,她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沉睡状态,而且还作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有猛健豪爽的阿玛,他特别疼爱她这个小女儿,总喜欢把她抱得高高的,逗得她又叫又笑;还有世霖哥哥,不是拿蛤蟆吓她,就是买些小玩意儿哄她,她生病时更不时陪着,装小丑让她笑逐颜开……
花园里还有谁呢?哦!是征豪和洵豪……洵豪力气大,总把她的秋千推得高高的;而征豪心细,总站在前面防止她摔下来。 她不是很幸福吗?有这么多强壮的臂膀听说丰她。攸君感觉到那种温暖和安全,但又有一些冷,王府豪宅怎么会这么冷?她不禁轻喊着,“阿玛,阿哥……” 张寅青当然是闭不了眼,他有太多事要留意,见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姐终于睡了,身体慢慢地歪斜,他挪挪手脚,她就枕到他的腿上来。 这就算是害她刨泥土、挖草根的一点服务吧!
阿玛、阿哥……她是在说梦话吗?这是哪一省的土话?她是喊妈和哥哥吗?张寅青一直觉得她的身世怪异,跟着姨婆一路逃难似的往东奔走,她真正的父母家人呢? 那样脱俗的气质,她的家人也应该不平凡吧?
就像他,不凡的气宇、不凡的家世、不凡的人生,虽然领的不是乞丐,就是工人,但五湖四海,连草见了他都要低头,不也算踩在云端的土皇帝吗?嘿!他可第一次找到也是踏着云而行的土皇后耶!
一滴大露水落在他的额头上,冷醒了半睡的他。什么和什么呀?他八成是昏了头,才在那里封什么皇帝和皇后的,这名叫攸君的女孩,脾气特娇怪,连路都走不好,既不柔也不顺,淡淡的摸不着,哪里配得上他张小祖的名号呢?
唉!愈早解除这“包袱”愈省心吧! 当他们两个近得要偎成一团时,夜枭声有规律地响起,呼呼呼,三声、三声,又三声。 张寅青连忙推醒攸君,半抱直她,耳语说:“时辰到了。” 那亲密及温暖的感觉,让攸君一时迷糊了,直到看见那半勾的月和满天的星,她才想起土匪窝的一切。 他们摆低姿势,几乎匐铺在地的走出流民的范围,来到竹墙旁。三更已过,虫鸟歇息,人 人熟睡,白白的热气全散,正是大自然警戒力最松懈的时候。 夜枭又叫,攸君看见几个走动的人影,都向他们围聚而来。大家不敢说话,只用手比划着,夜太静,连树叶的沙沙声都显得有些吓人。 要怎么出山寨呢?原来他们早在竹墙的最荒僻处挖了一个大洞,切断墙根,再加上林杰及李武东在外的刨掘,刚好够一个人钻出去。 数了一数,总共六个人,张潜第一、攸君第二、张寅青第三,再来是两个丐帮的手下,由阿官殿后。 先出去的人先行,过程丝毫没有停顿。林杰领路,阿官断手,张寅青带着攸君,其他人则照顾张潜。 森林中偶尔有鸟雀惊起,并随着他们移动,照出一上又一个的黑影,快速、寂静,这是攸君所没有过的经验。 一路上,张寅青算是体贴她了,没再嫌她走得慢、走得笨,有时干脆将她拦腰一抱就是好几步路,如果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他恐怕会背她疾行,倒还省事些。 天快亮时,他们停下来吃些干粮、喝些水,张潜问:“我们要怎么走?” “渡河往南。如果没有意外,应文兄早避开洪水,赶往浙赣的边界了。”张寅青说。
浙赣边界?这不就离她的目标愈来愈远了吗?攸君记得姨婆说,他们得在石陂渡河,再往东走,才能到苏州。她现在就在北岸,说不定婆婆已在四处寻她,她当然不能随这群人到南方,况且,她本来就不该和他们在一块儿。
攸君想提出自己的意见,要他们实现放她走的诺言,但此刻,赶路要紧,又怕白铁爪由后面追来,所以,一路风声鹤唳的,根本找不到了时机。 张寅青几次看她风尘满脸、蛾眉紧蹙,但并没有发出怨言,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从半夜到黎明,从黎明又到午后,他们终于来到有人迹的小码头,放眼望去,河水海潮得不见彼岸,而且,上面还飘着一些大树、梁柱屋宇、死的动物,甚至疑似人体的东西。
“洪水。”张寅青望着滚滚的浊流说。 “把石陂河以南的几个镇都淹罗!”旁边有一个乞丐老头说:“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呀!” “苍天不仁,是因为人先不义,都做些丧尽天良之事。”张潜感慨地说。 “你们要过河吗?”老头子问。 “没错。”张寅青回答。 “船只可是很贵的呀!”老头子说:“这一上船,汪洋一片,还以为自己在东海哩!” 他们都是飘泊惯了的人,什么海都见识过,这洪水涨起来的河,不过是小事一椿。 张寅青正要派阿官和林杰去找船,攸君突然说:“我不过河,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离开?”张寅青好像听不懂她的话船重复着。 “老大,吴姑娘的意思,是要和我们‘珍重再见’了。”李武东凑热闹地说。 “对。”攸君说:“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们混入白铁爪的山寨救出张先生,你就放我自由。” 他还没笨到记不住这些话,她干嘛又说一次呢?往南看是未消的汤汤大水,往北看是饥民遍野,她一个女孩子家如何生存? 张寅青当下便说:“不行!不管我曾答应过什么,你还是得跟着我们!”
攸君无法置信的睁大眸子,“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们?我要往东,又不往南,而且,我还有姨婆,我得去找他们,你没理由限制我的行动,我又不欠你任何东西!” 张潜早就对这年轻姑娘的来历很有兴趣,听到他们的争执,忍不住问:“她欠你什么吗?” “一条命!”张寅青铁着脸说。 “你或许救过我,但不能囚禁我!”攸君向着其他人说:“你们都可以作证,他说会让我走的!” “是不是这样呢?”张潜问着林杰。 “是这样。”林杰点点头,“老大在石陂救了吴姑娘,希望她留下来帮忙,事成后就各走各的。” “既然如此,好有什么好吵的?”张潜以长者的姿态说:“吴姑娘,谢谢你伸出援手,你要往东,我们也不留你了。” “可是她一个人……”张寅青急急地说。 “我姨婆就在前头等我,我不会一个人的。”攸君说完,取回自己的东西和串铃子,简短告辞,便匆匆往小镇走去,深怕张寅青会出来阻挡她。 好在有个张潜是讲道理的!
眼看他的“包袱”一步步走远,张寅青顿时有一种心头肉被刨去的感觉,以及三个字——不甘心!他不甘心对她一无所知、不甘心她飘然远去,更不甘心一场邂逅,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但不甘心又能如何呢?天下女人如此多,她毫无特别之处,再美、再神秘,也轮不到他割舍不下的牵念着,他可是一向富有薄幸之名的张寅青呢!
张寅青强忍着沉重的情绪,分头指挥找渡舟、找宿处,忙了好一阵子,见日落江面,彩霞都不再瑰丽,夜幕如一块阴影般掩住他的心头,突然,一股极强烈的预感冲击着他——那个攸君……甚至过不了今晚!
不行!他不能放她一个人行走茫茫的江湖! “林杰、阿官!”张寅青拉住正在准备食物的两人说:“从这儿到浙江的路线,你们都熟吧?” “当然熟呀!”林杰想也没想的回答。 “那张先生就麻烦你们了,我不打算和你们同行。”张寅青说出自己的决定。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张潜问。 “我……”张寅青本想扯个谎,但又不符合他对朋友坦荡的个性,只好说:“我看,我最好去探探吴姑娘的情况,或许她找不到她姨婆,需要帮忙什么的。” “嘿!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心肠呀?”李武东调侃地道。 阿官接着开口,“老大,你这样中途开溜,小心挨师父和帮主的训,到时搞不好还会以帮规处置……” “我心意已决。”张寅青打断他,把该交代的事情说清楚后,便火烧屁股似的往镇内而去。 他说走就走,冲动得像支冲天炮,这边张潜皱起眉说:“寅青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没见他这个样子过。” “他被那位吴姑娘迷住啦!”李武东说:“大概是我们有任务在身,太久没逛妓院罗!” “吴姑娘可是大家闺秀,不比那些青楼女子。”林杰说。 “所以我才说他病情严重呀!”李武东笑嘻嘻地说:“咱们张小祖总算也有逢桃花劫的一天,从第一晚开始,我就知道他舍不得那姑娘啦!” 林杰打一下他的头,“你回总帮后,可不能乱说话,小心你的嘴!” 他们的心都闷闷的,不时望着大路,希望奇迹出现,张寅青能迷途知返,再度回到他们的队伍中。
攸君知道自己脏,由里到外都不像平常的人,所以,客栈的人一见到她,便挥着手驱赶,但她能到哪里去清洗干净呢? 第一次尝到当下层人的滋味,几天不到,便已尝尽人情冷暖,受挫的感觉一点一点的噬去她的意志,若她找不到姨婆,也走不到苏州,该怎么办?
她脑海里一直想着张寅青,或许她该跟他……不!攸君立刻甩掉这个念头,他那人太危险,总令她忆起阿玛和哥哥,像在天子脚下仍为所欲为的那种任性人,最后连命都在仓皇中丢失。
夕阳一寸寸的转暗,攸君来到河边,决心要将自己洗净,但望着腥臭又潮湿的水,怎么也下不了手。 旁边有个妇人,披头散发的看不出年纪,衣服残破到腿和手臂都露了出来。在几声微弱的啼哭后,攸君才发现她身后背着一个小猫儿似的婴孩。 “苦呀!”妇人对着大河说:“战没打完,洪水就来,孩子不是死,就是卖,连丈夫也丢下我,只剩这小命根子,我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妇人的手上拿着几个发黑的馒头,让攸君的肚子又饿了起来。以她现在这种模样,有钱都买不到东西,只能乞讨,但这她死也做不到的! “姑娘就只有一个人吗?”妇人好心地问。 攸君点点头。 “这河边又黑又冷,你可以跟我一块儿,我们在庙前有个小帐篷,大家凑合着。”妇人又说。 攸君本不愿意,但又走投无路,既然是一身的乞丐装,那待在乞丐群里应该会比较安全吧?
但一到庙前,攸君马上就后悔了。这些乞丐比山寨中的还惨,所谓的帐篷,都是用破衣搭的,有人半死地躺在那里,有人全身水肿的任虫蚁爬……她走了几步,便忍不住想吐。
远远地有人悲凉的唱着,“朝亦不得栖,暮亦不得栖,黄昏空巷风露凄。富豪大屋牢双扉,暂从檐下相为依。无端猛而深溅泥,男方悲嚎女哀啼……” 或许河边还好一点!攸君正要退出,妇人就把婴儿交给她说:“你替我照顾一下。” 软绵绵的东西交到攸君的手上后,就见那妇人走进帐篷,一个男人扑上去。 攸君从小到大哪看过这景象?不要说穷、脏、乱,还有男女间如动物般的交媾……猛地,有人拉住她,婴儿落到地上,哭得惊天动地,她也尖叫起来。 “要不要鸡腿?我有鸡腿喔!”一个粗壮的男人硬是要亲她说:“乖乖伺候大爷吧!” “不!”攸君使尽吃奶的力气推工他,得空就跑。
但哪里是正确的方向呢,在这里,人人都饿得半死,不会有人伸出援手的。攸君盲目地跑着,但就是出不了这些帐篷,当看见最后一堵墙高高的在她面前耸起时,她再也无路可走了!
不!她是大清格格、大周公主,宁死也不能损及清白啊!没白绫可上吊,那剑呢……哦!她只有串铃了,只是剑的饰物,一堆没用的宝石……宝石?对!她可以吞宝石自尽,就像以前人家说的吞金……
攸君用力地握着串铃子,等待嘈杂声靠近。 一个大拳挥过来,弄掉串铃子,男人粗暴地说:“你这婊子,看本大爷怎么整治你!” “串铃子我的串铃子……”攸君蹲到地上寻找,那人扑个空,更愤怒得如一只大熊。 突然,有两条腿连翻的踢过来,把大熊踹得有七、八里远,几个帐篷应声而倒,里面的人惊叫哀嚎。 “快走!”腿的主人说。 攸君只觉得又有人要强拉她,本能地挣扎,却听到那人说:“是我!” 是张寅青!她一下子就听出他的声音,泪水溢出,心也放下来了。她不再抗拒,只是说:“串铃子,我要找到串铃子!” “又是那劳什子!都死到临头了,还管它干嘛!”张寅青生气地说。 “没有它,我死也不走——”攸君继续在地上摸索。 “真是白痴!”说归说,张寅青仍替她挡住那些凶悍的乞丐及嫖客,虽然他武功高强,但众怒还是不可犯的! “找到了!”攸君终于说。 张寅青拦腰将她抱起,又飞又跳的,奔跑了一段路,才离开乞丐的地盘和一群穷追不舍的野狗。 到了河岸边,他们停下来喘气休息。攸君两腿发软,全身颤抖,抢先开口,“我现在很难过,拜托你不要说话。” 她猜得可真准,他的确是要训她,证明她的愚蠢,不过,看到她蜷缩成一团,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可怜模样,张寅青就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月涌大江流,今晚的月虽是弯弯一条,河水涛涛,也照出慑人的澎湃感。他们都沉默不语,只是任河水声占去四周的寂静。 这沉默,对张寅青而言是个异数,但和攸君在一起,却是如此自然,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忧伤、惊吓,比对任何人都要强烈。 而他的沉默对攸君来说,则是一种体谅,一种了解及等待,是没有人给过她的平静治疗。 许久许久后,他才问:“你要去哪里呢?” 她用着和月一样美的眼睛看着他说:“我好想洗个澡,把一切肮脏都洗掉。” “没问题!”张寅青爽快地说:“一切交给我来办!”
张寅青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找户人家,敲敲门,给一点钱,说两人是兄妹,因而得到暂住一宿的机会。 这家人的晚辈都到外地去了,只留下两个老人,十分热心地招待他们。 攸君终于有热水洗澡了,她泡在桶子中拼命地刷,在升腾的氤氲中,除掉所有的疲累和不堪之后,她什么都无法想,只能闭着眼睛陷入半昏睡的状态中。 直到张寅青在门外叫着,“攸君,该起来了吧?” 他竟敢叫她的闺名?哦!他是“哥哥”,自然不能再称她吴姑娘。 攸君换上农家的粗布衣裳,虽刺皮肤,但至少干干净净的。她将袖子卷了卷,让长度更合身。
老太太煮了一锅稀饭,加上熏肉及自种的蔬菜,令人胃口大开。张寅青早坐在那儿了,也是一身换过的衣服,人舒爽许多,透出一些以前她从没注意到的斯文气。 “瞧这一对兄妹,眉清目秀,俊俊朗朗的,不就像对金童和玉女吗?”老太太难得家里来客,开心地说。 如此家常的气氛,再加上夸张的赞美,令张寅青很不自在。他故意粗里粗气地吃完饭,便走到外面的院子里,一面打蚊子,一面让头脑清醒。 好啦!他再度救了攸君,也使她明白单独一人时的险境,但下一步要如何?陪她到底吗…… 废话!他不是在与众兄弟分道扬镳时就决定好了吗? 张寅青坐在台阶上,觉得自从认识攸君后,生活变得好复杂,连自己的心意也无法控制了。 攸君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后,也把近几日发生的事前后仔细想了一遍。
那一夜在小庙,张寅青虽一脸匪贼似的不怀好意,但后来却在森林中替他们解围;石陂河泛滥也不是他的错,好歹他又救了她一命;而他们那票人,冒着生命危险进土匪窝救张潜,看来都是侠义之士,尤其是张潜的谈吐有度,绝非不法之徒。
所以,张寅青从不是她以为的坏人,那么,他现在紧跟着她,又有什么目的呢?不容否认的,有他在身旁,攸君就像吃了定心丸似的,由疑惧到信任,这中间的转变也未免太大了。
她走到屋外,悄悄地坐在离他不远处说:“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只怕活不了了。” “活不了”几个字让张寅青觉得十分难受,他说:“你早听我的话别走,就不会碰到这些事了。” “我不走不行,我要去的地方是苏州。”攸君摇摇头说。 “苏州?”他顿时眼睛一亮,“太巧了!我家就在苏州附近一个叫拓安的小镇,我们两个算同路。” 他似乎太兴奋了些?她小心地问:“我记得你不是要护送张先生去浙江吗?” “有林杰他们就够了,我突然急着要回家。”他说。 “很意外你有家,我还以为你是走惯江湖,处处飘泊的人。”她说。
“我是很想,可我不但有家,还有业,所以,不得不常回去报到。”张寅青比着手势说:“你或者不信,但我手下可是领了几个船队,管了好几万人呢!也算有钱有势的富商。”
“我相信。”攸君微笑着说。 “你呢?你父亲是做什么生意的?”他极好奇地问。 攸君愣了一下,才避重就轻的说:“他很早就过世了。” “怎么和我一样呢?我也很小就失去了父亲。”他的声音中有掩不住的落寞。 “你其他家族的人呢?”她问。 “我母亲也不在了,只剩下一个姐姐,虽嫁了人,还不时爱叨念我。” “我就只有一个姨婆相依为命。”攸君淡淡地说。 “那两个叫阿川和大龙的人呢?”他问。 “他们是旅途中保护我们的人。”她简单的解释。 他笑了笑说:“你们的确需要保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空气静静地流荡,竟带着一种香味。
攸君突然觉得这异乡的夜好美,几乎像回到十二岁以前,在公主府无忧无虑的日子。她看向张寅青,那男性化的侧脸带着刚硬的线条,他的玩世不恭和潇洒狂放,常教人忘记他的成熟,他的年纪应该大她许多吧?或许都娶妻生子了呢?
攸君发现,她非常不喜欢他属于别的女人的念头,不禁试探性地问:“你的妻子呢?她会不会抱怨你长年在外呢?” “妻子?”他像是被什么呛了一下,“我像个成过亲的人吗?”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
她可爱的脸庞如此严肃,令张寅青忍不住又要逗她说:“嘿!我有个主意!既然我们都父母双亡,又同来自富商之家,标准的门当户对,举世无双的匹配,你何不嫁给我呢?”
闻言,攸君脸色发白,心跳得极快,惊愕中只能说,“你……你是在开玩笑吗?” 张寅青站了起来,一副很正经的样子,接着手一摊,语气一转说:“当然是开玩笑的啦!” 攸君暗暗地呼了一口气。开玩笑!在她的环境里,敢对她开玩笑的人少之又少,只除了世霖哥哥,而那都是欢笑的时刻…… 倏地,窗内的烛火暗去,表示夜已深,那对老夫妇已经就寝。 张寅青说:“早点歇息吧!我明天就陪你去找你的姨婆。”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呢?”攸君问出心里的疑惑。
“对你好?不!我张寅青从来没对人好过,我只是正好也顺路要到苏州去而已。”他扬扬眉又加了一句,“不要对我掉以轻心喔!永远要记得第一夜我们相遇时,我那居心不良的样子。”
攸君笑了,温柔地说:“无论如何,我仍要谢谢你。”
他凝望着她走进屋的背影,要逗她展颜一笑真的很不容易呵!但说也奇怪,在她面前,他就是摆不出真正的架子,不是虚张声势地和她胡吼一番,就是装小丑地嬉笑怒骂,没一刻显出自己的真心。
其实,攸君若了解他,便知道他从没有在乎过任何一个女人,偏偏他摸不透她,或许是因为如在雾中,所以不敢太认真。他有种感觉,自己若对她认真了,某处就会有把利剑飞来,深深地、直直地插进他的心口。
不管是绫罗绸缎、蓬头垢面,或者是青衫布衣,她都是不折不扣的致命武器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