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平走楼梯回办公室,这是他每日的运动之一。此外他也讨厌和一群人挤在电梯中当沙丁鱼,走路不见得慢,而且更舒服。
今天他已经站了十小时,好不容易陪医院脑部权威曹大夫动完手术,善后工作则由他全权处理。他知道自己必须谨慎小心,以保住他绝不犯错的声名。不管手术的结果如何,过程都一定要正确,因为一步错步步错,意外状况又特别多,这就是外科医生最大的压力。
他正想着能歇息一会时,琬平就跑来搜他的书柜。
“你说上星期要还我的,到现在连个影都没有,不如我自己来了。”她在他耳边念着。
“对不起。”圣平勉强站起来,两三下由桌底的一堆东西中翻出她要的书。
“亏你脑袋精密,大海的针都知道丢在哪里,偏偏我的事你记不住!”琬平埋怨,“海玲说你需要一个秘书。我看都没有效,你要的是和你一个德行的机器人。”
“好了,书拿了,可以走人了吗?”他打着呵欠。
“连晚饭都不请了吗?”她不高兴地说:“难怪海玲说你当了医生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世故、冷漠、无情,除了病人,谁都不看在眼里。”
“你和海玲没事做吗?天天在我背后嚼舌根。”圣平故意说:“看来,你们药理和护理研究所的课业太轻松了;我要去投书抗议。”
“少臭美,我才懒得管你呢!只不过有人偏爱关心你……”她眼珠一转说。
“好了!”他打断她,“我送你坐出租车,顺便记下车号,免得你被人拐走。”
圣平的责任感是人人夸的。他从小就没有一般男孩子的顽皮捣蛋,很早就会帮忙母亲照顾妹妹。小学中学他都当班长,是老师和同学心目中最佳的领导者。总之,他已习惯当完美的人,做完美的事,在他的字典中找不到差错和岔路两个词。台湾教育制度的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大概最适合他这种人,让他如虎添翼,出人头地。
然而总有些事超乎他的意料之外。
比如说,一向对他又爱又崇拜的妹妹们,曾几何时也变得刁钻古怪,常找他麻烦;加上海玲这干妹妹,三个人连成一气,气势又更盛。平时斗斗嘴倒也无妨,但疲累时,简直是打不完的消耗战。
因此他对琬平、瑾平、海玲这一类功课极棒、好胜心强、得理不饶人的理科女孩子,难免有些敬而远之的心态。
汪晓青却是另一种完全不同典型的女孩子。她怎么会到医院来呢?她说来看朋友,又癌症又中风的,像一个不太高明的谎……。而且生老病死这些事,与她优渥无忧的生活似乎不太相关,太奇怪了……
他边走边想,几乎没注意到护士站的邱眉佳正笑盈盈地等在那儿,手里端着堆满樱桃、核桃的摩卡蛋糕。
“Dr。周,今天是我生日,请你的。”
“哦,生日快乐!”他接过来说:“没去给你庆生,真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走不开。”眉佳甜甜地说:“所以我特别替你留一块。”
圣平心中暗暗叫苦,这些护士们真爱过生日,他没唱几首生日快乐歌,却常有蛋糕吃。好在他绝不透露自己的生辰,否则哪受得了那些surprise的关爱眼神?!
眉佳踩着模特儿般的脚步离去,还不忘给他回眸一笑。她是医院中年轻医师们没事干票选出来的“白衣天使之花”。
眉佳是长得不错,尤其笑起来,那盈亮的双眼闪着美丽的光芒,竟和晓青有些相像。当然,她是不能和晓青比的。晓青是温室里细心栽培出来的兰花,对温度、湿度、养分都有严格的要求,很少人有那种娇贵无比的命及完美无瑕的外貌,清纯如城堡中的公主,也有公主的脆弱无知和肤浅。
他的念头又回到方才在医院大门看到的晓青,一身米白的长毛衣和牛仔裤,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头发扎成一束,和金色的丝带一起垂下。尽管如此简便,她仍然像一个贵重的瓷花瓶。
虽然他那日是以应付的心情去看汪浣长的女儿,但晓青比他想象中的好多了,不娇宠不倨傲,也不会说些幼稚无聊的话,而且她相当美,美得天生自然。
圣平并不笨,他知道晓青对自己印象不错,尤其启棠第二天笑呵呵地来问他时,活像捉到老鼠的猫,他有一种掉进陷阱的感觉。
“圣平,你昨晚的表现太好了。”启棠开心地说:“晓青一向眼界高,能让她点头称是还真不容易。怎么样?你觉得晓青如何?”
“院长养女儿就像养兰一样细心,自然是最好的。”圣平小心地说。
“那么你们彼此都有意啰。”启棠笑容更大。
“只是我养兰功夫不到家,恐怕配不上汪小姐,她那么娇贵……”圣平急急说。
“我会传授你几招的。”启棠拍拍他的肩,“其实她最好供的,有音乐、文学、艺术和舞蹈来养她就够了。”
“我脑筋死板,不太懂这些。”圣平绞尽脑汁,想委婉拒绝,“或许我再和院长多学习一番,才有勇气去追令媛。”
“你太谦虚了。”启棠仍然微笑,“不要害怕,尽管去追,我会百分之百地支持你的。”
“我是怕……”圣平支吾着。
“没想到你开刀时胆大心细,怎么追女朋友倒怯起场来?!”启棠说:“看来我要教教你了。”
圣平只好点点头,拖一秒算一秒,像鱼垂死前的挣扎。如果晓青对他没好感,一切好办;但印象佳,他就头大了。他一辈子最怕处于被动的位置,最怕被别人驱使,总想在最短时间之内采取主导地位,化劣势为优势。但这回实在有些困难,他应该早点交个女朋友,或甚至假造出一个女朋友来才对。
他并非对晓青有成见,只是不太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考虑终身大事。若他真娶了她,凭院长的栽培,他必可平步青云,前途一片光明,果真减少奋斗三十年;但别人是否会因为他沾了“裙带关系”而轻忽了他的实力呢?
在这工商重利的社会下长大,又是自幼被人捧惯了,圣平当然希望功成名就。有人愿意扶他一把,他也很愿意成为有伯乐赏识的良驹;然而他内心仍有一股自信及傲气,相信自己不必靠什么,亦能成为人中之龙。他不相信院长会因为他拒绝成为汪家女婿,就忽略他的才干。倘若如此,两人默契终会消失,这里也非可栖的良木了。
此外,晓青和他根本不适合。他所接触的女孩子一向都是爱读书的、聪明的、理性的,可以天文地理的辩论交谈;晓青大概只懂得逛街买衣服,顶多加一些珠宝衣料皮饰的常识,这种千金小姐他可伺候不来,院长所说的音乐和艺术可能是她昂贵的嗜好而已。他们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旦交往便是错误的开始。
好在启棠去日本,让他得到喘息的机会。刚才看到晓青,他还真担心她会跑过来缠住他不放,所以逃得比什么都快,好象有点反应过度了。
不过一切以小心为要。圣平对晓青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这个女孩子他惹不起,她有太多令人无法预测的东西。
他的家人更彻底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玩笑。今天的巧遇又要让琬平那三个女生有话说了。
※ ※ ※
隔几日圣平回家吃饭,才一进门,三个女生已坐在客厅,一脸来意不善。琬平一头直发梳成两条马尾,瑾平剪成俏丽短发,海玲则留着微卷长发,三人身材差不多,猛一看,还真像三胞胎。
“听说你们院长家的公主已经到医院门口站岗了呀?!”瑾平首先开炮。
“她是去看朋友的,与我无关。”圣平不耐地说。
“无关吗?”琬平大眼一溜,“公主还很漂亮哟!就像那些金雕玉琢的富家女,一看到我们家帅哥,就猛流口水呢!”
瑾平、海玲吃吃地笑。琬平如此说晓青,既不公平也不厚道:圣平有点生气了:“她哪里得罪你了?这样没有口德。”
“哟!已经为她说话了!”瑾平对其他人使个眼色说:“看来帅哥真的降低水准,看中她了!”
他不理会那群娘子军,直接到厨房,见美锦在油烟中忙着。
“回来啦!”美锦一见他便说:“上次你不是说相亲没下闻,怎么又开始交往了?”
“老天,我真高估了琬平的智能和道德,竟然散播这种不实的谣言。”圣平故意大声讯。
他把那日的经过源源本本说给老妈听。
父亲周捷之也走过来说:“不错的话就交往呀!而且是院长的女儿,彼此合意,再好不过了。”
“儿子又不是没有能力非靠老婆养不可的人。”美锦白了丈夫一眼,“何况娶个千金小姐当媳妇,你以为好受呀?!”
“你们女人真奇怪。人都没见过,就胡乱下评语。”捷之不以为然。
瑾平伸长手偷吃一块肉说:“我们是有凭有据的。瞧,除了有院长父亲外,其它都不行嘛!x大的插班生,IQ有多低呀!最近有研究显示,儿子的智能主要是遗傅自母亲,娶了笨老婆就会生出苯儿子,你们知道吗?”
“那么说,圣平聪明,不是因为有其父必有其子,而是我娶对了老婆吗?”捷之想想,“不合理呀!”
“太有理了。”美锦马上说:“儿子和女儿的优秀全是遗传我;如果靠你,早全去摆地摊卖菜了。”
周家人一向如此,彼此斗嘴,愈亲密就损得愈厉害。但他们一到外面就敦厚待人,收起尖牙利嘴。
吃过饭后,轮到瑾平洗碗,圣平在一旁和她聊出国念书的事,海玲也在场聆听,厨房传出热闹的话语。
“海玲当我们的媳妇也不错呀!很懂事的孩子。”在客厅喝茶的捷之说。
“你想抱孙想疯了,是不是?每个年轻女孩,你都只有‘不错’两个字,真是老昏了。”美锦说:“圣平的意愿最重要,话别乱讲。”
“我看哥对海玲挺好的,海玲也喜欢哥,两人满配的呀!”琬平说。
“就怕你大哥是可怜海玲没有父母,又是他好朋友的妹妹,没什么男女私情在里面。”美锦说。
“也有可能大哥习惯把海玲当妹妹,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她了,所谓日久生情嘛!”琬平说:“而且大哥一向对感情很迟钝,非要人点醒不可!”
“你们两个丫头可别乱起哄,你大哥的事,他自己会处理的。”美锦说。
“不是起哄,是根据事实推论。”琬平不死心地说:“海玲为哥跑去念护理系,情意就很明显了。至于哥,他虽然没有表示心意,这些年也没有交女朋友。对他拋媚眼的女孩一缸呀,他都不动心,唯有对海玲一直很好,你们能说他心里没有海玲吗?”
“有的话,他自己会说,你们别管。”美锦说:“他年过三十还不结婚,我不操心;倒是你和瑾平忙着念书,到现在男朋友都没一个,我才烦恼。你也快二十七岁了,该拉警报了。”
“居礼先生不好找呀!”琬平说:“万一嫁到像爱因斯坦或莫扎特姊夫的那种男人,我不完蛋了吗?”
“你在说什么呀?”捷之被两个女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弄得一头露水。
“还不是那堆女权运动的书……”美锦说。
“这和女权运动无关,只是无奈的事实。”洗好碗的瑾平也加入战场,“爱因斯坦的太太梅丽可才能智能都不输给爱因斯坦,原可以在科学界一展长才。但她迫于社会压力,退居家庭,默默成就她的丈夫。最可恶的是,爱因斯坦不但不感激她,还为别的女人离弃梅丽可,害她抑郁而终。”
“对呀!像莫扎特的姊姊也是很有才华的音乐家。结婚后,她丈夫居然不准她碰钢琴,天天监视她煮饭、带孩子。她熬了几十年,等她丈夫死了,才能再碰她最爱的音乐,但她一生大好的时光都过去了。”海玲也参一脚。
“所以要娶有智能的太太,就要尊重她的智能。”琬平看了哥哥一眼说:“否则只配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家千金……”
“你别又扯上汪晓青!而且还用那么难听的字眼。”圣平很意外自己的怒气,他走向门口说:“我必须回医院了。”
“对了,周大哥,你说要借我的那一叠传染病资料呢?”海玲在后面追着问。
“我星期二晚上才有空。不,已经十点了,对一个女孩子不太安全……”圣平停下来想一想。
“我可以隔天一早去拿。”海玲说。
“也不好。”圣平说:“干脆我放在隔壁赵子彦那里,他那天休假,你放学就可以拿到了。”
海玲正想抗议,瑾平插话了:“那个赵子彦每次看见海玲,都色迷迷的,你放心吗?”
“胡说,赵子彦为人一向很正派。”圣平皱眉说。
“有时我真怀疑你的IQ有超过一百四十,直是迟钝得可以!”瑾平回他白眼。
圣平不答话,走为上策。他并非真的迟钝,他很清楚海玲对他有爱慕之心,但那只是一种移情作用。记得七年前,海成父母双双死于车祸,才十七岁的海玲几乎崩溃。在海成奔走丧事时,海玲就由他看着,反正他有两个妹妹,多一个无妨。
三年前海成出国,更千拜托,万拜托,海玲干脆住进周家,朝夕相处,心意更明。
这也是圣平搬出家里的原因之一,干妹妹毕竟不是亲手足,必须有分寸。
他非常希望海玲能有个男朋友,让她了解爱情与迷恋之不同。如果赵子彦想追海玲,圣平绝对会助他一臂之力。
※ ※ ※
启棠由日本回来,一下飞机,就在车上问晓青有关约会的事情。
“他没有来约我。”晓青瞪着窗外说。
“怎么会呢?”启棠惊讶地说:“他对你印象还不错呀!是不是你又摆架子,说错什么话了?”
“我哪有!”晓青生气地说:“是他拿乔,瞧不起我,怎么能怪我!”
“是呀!这种事男方不主动,难不成要我们女儿去追他吗?”敏芳说:“你到底问清楚了没有?!”
“一定是晓青说了什么话。”启棠又问:“我虽认识圣平不久,但对他小心谨慎的脾气却很了解。你那天在暖房,和他聊了什么?”
晓青努力想想,然后说:“我只问他是不是被强迫来的,又说我不喜欢这种相亲方式,不过……”
“看,我就知道。”启棠摇摇头说:“他一定以为你没意思哩!何况人人都有自尊,尤其是他这样自视颇高的人,这下子想追也不敢了。”
“那怎么办呢?”敏芳看女儿不开心的脸,说:“再请一次如何?”
启棠考虑半晌说:“这次要换个形式。过几天正好是周末,来个烤肉会怎么样?多叫一些医师或护士,人多些也自然一些。”
“随便。”晓青说。
她心中很明白,根本不是敢不敢追那回事。明明是他对自己无意,却又不知和爸如何推诿。她倒要看看烤肉会上他要怎么应付?
另外一方面,她也实在好想见他,再和他说说话。
※ ※ ※
烤肉会那日天气晴朗,虽然湿气重,但不碍清扬的微风。汪家的前后院都布满鲜花汽球,一排排铺着粉红餐巾的长桌椅正在草地上,来来往往的人在柔缓的音乐中聊天说笑,十分热闹。
晓青穿著母亲在日本为她买的纯白真丝长裤装,一条长的银炼,两颗星形银耳环,像极由日本皇宫走出来的公主。她和秋子、敏芳分头招呼客人,年轻医师自然围着她转,她漫不经心地应对着,眼睛却瞄着圣平。
圣平一身休闲装打扮,简单的白衬衫和灰褐的长裤,头发梳齐,更显英气逼人,难怪身旁女人多于男人。
晓青一直想办法接近他,又不愿那么主动,所以矜持一阵,等他周围人少些,才装作不经心地走过去。
“嗨!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她微笑问。
“哦,汪小姐,当然。”他有礼地说,眼中有戒慎。
她很自然地把他由人群中带开,直到角落才说:“帮我挡挡那些医师,我快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他扬眉问。
“因为我是汪院长的女儿,他们就百般讨好,极尽谄媚之能事,我有些怕。”她说。
“是吗?我以为你很喜欢呢!”他不相信。
“才怪。那你呢?”她转移话题,“你喜欢被那些女护士围绕吗?”
“她们只是同事而已。”他说。
“是吗?”她故意说:“那我再送你回去,如何?”
“不!”他立刻说:“我宁可一个人。”
“我们找个地方避避。”她说。
圣平内心抗拒着,站在原地不动。
“你怕我吗?”晓青忍不住问。
“怕你?怎么会?”他终于移动双脚,随她进入屋内。
他们又回到初见时的小音乐厅。钢琴静静立在那儿,一旁还有小提琴、吉他、鼓。
一个大架子上有昂贵的音响设备及cD、乐谱书籍。墙上挂几幅画,都很清灵,风景的如晨露及夕雨,还有动物及人物书,皆有缥缈之美,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晓青坐在钢琴前,一首接一首弹,想平静她一直厘不清的心情。
圣平在一旁鼓掌叫好,说:“你弹得真好,怎么不走专业的路子呢?”
“我十岁时曾考虑过,但我阿嬷不同意,说专业太苦,没有必要,也不值得。”晓青说。
“你不抗议吗?”他问。
“小时候傻傻的,什么都不懂。”她说:“不过我想我没什么天分,有天分也没有毅力。但是就是这种闲适的心,让我仍保持对音乐的兴趣。我有很多朋友长大后都恨死钢琴了,再世不碰,非常可惜。你呢?你有学什么乐器吗?”
“我们公务员家庭哪能学这些呢?!对于音乐,我就只在高中好玩地学了古典吉他,最多欣赏一些古典音乐而已。”他说。
“我想,你的休闲活动大概就是听古典乐曲,看深奥的思考性的哲学书籍吧!”她想多了解他。
“你错了!”他失笑地说:“我上回说过,我最大的嗜好是睡觉,真的没有骗你。因为医师工作实在太累了,能抽空看些医学杂志已经不容易了。我有些朋友干脆看搞笑电影和一些八卦杂志,来松懈紧绷的神经。看什么严肃的书籍,那早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她讶异他的坦白,他则讶异自己会一口气说那么多。
“事实上,现在连古典音乐也只是让我想睡而已。”圣平没想到自己会继续多嘴下去,“有一年我听了舒伯特的‘冬之旅’,听到心里发麻,以后就不敢太认真了。”
“‘冬之旅’是舒伯特自知得了绝症,心境很悲凉绝望时写的,当然不适合一般人听。”晓青说:“你应该多听他的奏鸣曲,没什么心理压力,可以一觉好眠。不像贝多芬的四重奏或布拉姆斯的室内乐,反教人睡不着。”
她说话时脸上有一种异于平常的纯稚之美,她的眸子像在看一个美丽的玫瑰花园,映出绮丽的色彩。他几乎看呆了,他怎会以为她肤浅呢?
“我想这两首歌,你一定会唱。”晓青又恢复平日的样子,“野玫瑰和菩提树,都是舒伯特作的曲子。”
她一弹,他就开始唱,晓青还兼第二部,他的歌喉不如说话时那么迷人,但至少没有五音不全。
唱完后两人对视一笑,圣平说:“上次你唱的那首歌又是谁作的,也很好听呢!”
“那是流行歌曲。”晓青心花怒放地说:“是葛天宇下一首主打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曲子是我写的,你可别告诉别人哟。”
“你真有音乐才华!”他很意外。
“那是外行人的话。”她谦虚地说,忍不住又问:“你看墙上的画怎么样?”
“意境很美,尤其那一张夕雨,特别教人心动。”他说。
“真的?事实上……”
这时秋子在外头叫晓青,他们只能中断谈话。
这是晓青最快乐的一天了,她竟和他谈了那么多,而且如此投契,两人都没有上次的生涩和尴尬。或许老爸说的没有错,他没有不中意她,只是她的态度令他里足不前,追院长的女儿的确要有些勇气呢!
她要怎么做,才能解他的戒心,让他明白自己的默许呢?
※ ※ ※
圣平依然没有来约晓青。那日的谈笑风生已经被她想了好几遍了,她反复检讨自己又有哪一点令他却步?
他特意打破医师高高在上的形象,承认他也如一般人的平凡,考上第一志愿并非代表万能。而晓青也表现了自己音乐和艺术的才华,他不是口口声声表示激赏吗?
她替他找了很多借口,比如说太累啦!老爸逼得太紧啦!多方考虑啦!她总在安全的范围内绕圈子。自出生起,她几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那种可望不可即的心情,令她焦虑不堪,人生暗淡一半。
难不成第一步要她来跨吗?人家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若能打破彼此的僵局,又有何顾虑的?
晓青终于展开行动。她查出圣平的住址及休闲时间,在一个黄昏,带着她那幅“夕雨”和两片cD出其不意去造访。她不敢打电话,怕他拒绝。若他不在,就放在他门口或邻居处,反正意思表达到就好。
圣平住在医院附近的一栋公寓中,一房一厅的套房,供给年轻单身的医生或护士居住。红色大门人来人往,晓青不必按铃就来到三楼,也不怕给熟人看见了。
敲几下门,圣平很快打开,他穿著家居的运动衫裤,看见她时一脸的意外,接着眉头皱起来。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他的口气并不高兴。
“我爸说的,所以我顺路就来了。”她脸红透了,心如小鹿乱撞,她忙亮出礼物,“我方才逛街,看到舒伯特的奏鸣曲,就帮你买了,是康普夫弹的。还有舒伯特最有名的‘未完成交响曲’,旋律美极了,你一定会喜欢。”
“哦,真的没必要,我……”他显然有些慌。
“可以帮助睡眠呀。”她又拿出画,“这是你欣赏的‘夕雨’,我就送你了。”
“那怎么成,这画一定很贵,我不能收。”他二话不说地拒绝。
“裱和框是很贵,但画不值钱,因为是我画的。”她有些害羞地说:“你看右下角那嫩芽色的‘青’字,就是我的签名,可以收下了吧?!”
“真没想到……”他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这时有人走上楼来,一个削短头发的年轻女孩就停在晓青旁边,手里提了两袋杂货,她瞪大眼看着他们。
“这是我小妹周瑾平,这位是汪晓青小姐。”圣平介绍着,有些狼狈。
“哦──”瑾平这一声拉很长,意味很深。
“周大哥,你的床铺好了……”屋里突然又冒出一个长卷发的女孩,她看到晓青,愣在那里。
“这是我干妹妹梁海玲。这位是……”圣平又再介绍。
“汪晓青小姐。”瑾平接过去说:“海玲,把大哥的脏衣裤顺便收一收,可以带回家洗。对了,汪小姐要不要进来?我们正准备吃火锅呢!海玲的调酱一流,是我大哥的最爱呢!”
晓青面对两个女生锐利的眼神很不自在,她拿出自幼训练的淑女风度,很镇静地说:“不必了,我还有事,再见了。”
她再也管不了画、cD或者圣平,只想快点逃离。迷迷糊糊走了一段路,才慢慢忆起圣平的话。他有两个妹妹,一个比一个聪明。妹妹没有关系,但干妹妹就很危险了!
海玲帮他铺床、洗衣物、又会调他最爱的酱,可见交情匪浅,解释成女朋友都不为过。
而她还像个大傻瓜般提了重重的画,跑了几条街买cD,再一厢情愿送上门。
他们一定会笑她吧!连晓青都觉得自己可笑,她从来不是死缠活缠、低声下气的女子,什么时候她变得这样没骨气?难怪人家说,爱情碰不得,爱情会让一个人成了超级大白痴。
她这白痴到第二天晚上才真正被彻底羞辱。
圣平打电话给她,这是第二次。她的心如坐云霄飞车,升到最高点,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终于要约她出去了吗?
然而圣平找她的目的竟是要还她礼物。
“无功不受禄,我真的受之有愧!”他很坚持地说。
受之有愧?是礼不好,还是对送礼的人不屑?一片赤诚心意,竟被打回票,而且他一点都不顾及她的自尊,真是太丢脸了。
“受我的礼,需要什么功吗?”晓青努力挽回面子,“我常送人cD,也常送人画,还不曾有被人退回来的纪录。你是嫌我的品味不好,还是画风太差了?”
“不是这意思,你别误会。”他保持一贯淡然的语气,“只是这份礼对我有些重了。我什么都无法回报,甚至一顿饭、一束花都不能给你,你懂吗?”
太懂了。晓青冷到心底,她忍不住问:“你既有女朋友了,为什么还要来相亲?”
“我没有……”他顿一下说:“实在是汪院长盛情难却,我真的很抱歉造成这一团混乱。”
“你早该说清楚的……”晓青冷冷地说。
“真对不起。有关cD和画呢?什么时候送还最方便?”他仍不忘记此行目的。
“不必还了,反正都是不重要的东西,你就把它们丢到垃圾桶吧!”她说完便挂上电话。
她其实很心疼“夕两”,但它沾了圣平的目光和手迹,已不再是以往的飘逸,她怕它带回那股轻愁,让她看了难过沮丧,随他处置吧!反正他已伤了她的心,再伤她的画还会更痛吗?
她发誓再也不碰医生了,自以为了不起的无聊种类,谁希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