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 第二章
作者:冷玥
  一行喜气洋洋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在鼓乐的吹奏下,身着红衣袍褂的新郎倌,高坐在马背上笑容满面地领着花轿前行。

  梅家大宅门前,胡惠娘和众家仆目送迎亲的花轿渐行渐远。

  绿玉举袖拭泪,泪眼模糊地凝着花轿消失的街角。

  在她身旁的颜仲卿亦是一脸的不舍神情,他和梅映雪虽是主仆关系,但因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一直把梅映雪当妹妹般疼爱、照顾。

  站在胡惠娘身畔,手牵着寿儿少爷的碧春,则不时将视线瞟向颜仲卿,见他一脸的怅然若失,心中更是暗暗欣喜。她暗忖,她利用夫人的私心挑拨离间,让夫人把小姐给嫁出门了,这时颜掌柜的一定会因为失去心上人而心忧情苦,届时她只要趁虚而入,温柔地给与安慰,必能轻易地掳获郎心的。

  花轿里的梅映雪只能靠听觉来探知外头的事,感觉外头由喧嚣渐趋平静,甚至还夹杂着几声狗吠声。

  似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花轿内的梅映雪摇晃得几乎昏头了,此时外头响起了一阵劈哩啪啦的鞭炮声,花轿被摆放至地上,随轿而行的姚媒婆掀开轿帘——

  “新娘下轿啦——”语毕伸手搀扶新娘子下轿。

  在鞭炮声与恭贺声中,梅映雪和杜子风拜了天地和高堂,接着被送进洞房中,端坐在新床边等待着新郎倌来揭下她的红盖头。

  外头喧嚣的人声渐渐散去,梅映雪垂眸看着地上忽明忽灭的光影。静坐了这么许久,顶上的凤冠让她觉得颈子有些僵硬了,心情更有着忐忑……

  突地,房门被推开,接着又关上,一阵脚步声朝她靠近。

  梅映雪一颗芳心突地犹如小鹿般乱撞,双颊更感到发烫,原被遮掩的视线陡放光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气质斯文、英挺俊秀、俊颜微染红霞的男子,只注视那么一眼,她随即把目光移开,芳心怦跳不已。这人就是她即将托付一生的丈夫啊……

  杜子风对覆在头巾下的人儿一样感到惊艳不已!黛眉如画、剪水双瞳、小巧直鼻、朱唇小口,还有一双美眸闪动着动人的灵气与天真;微晕的双颊在龙凤喜烛的照耀下,更显艳丽无双,又见她粉颈低垂,含羞带怯,处处散发着大家闺秀的贤淑气质。

  杜子风见了暗暗心喜不已,伸手轻轻将她拉起,端起桌上的合卺酒递与她。

  梅映雪羞怯地抬眸看向他,抬手轻轻接过酒杯;四目交接,杜子风绽开抹温柔的笑,梅映雪亦回以娇羞的嫣然微笑。

  杜子风将合卺酒一饮而尽,梅映雪只是浅啜即止;杜子风放下酒杯,轻轻取下她顶上的凤冠,一头秀发顿时如瀑而下。

  他将凤冠拿开置于桌上,回头拉着她在桌边坐下,柔声轻问:“你饿了吧?坐下来吃点东西。”话落更是亲自举箸夹菜送至她唇边。

  梅映雪着实也饿了,遂娇颜绯红转眸睨他一眼,含羞地张口把菜给吃了。

  杜子风待她咽下后再夹口菜欲喂她,梅映雪见状不觉轻问:“你不吃吗?”

  杜子风微笑说!“我在外头已陪宾客吃过了,你吃就好。”说完便将菜夹至她唇边,并示意她快点吃。

  梅映雪闻言便不再推辞,含羞接受了他的柔情与体贴。

  在喂食的同时,杜子风慢慢地挪身紧挨着她,略感心虚地轻说:“我们家不是那么地富有,也许会委屈了你,不过我一定会努力的,待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定能给你过好日子的。”

  他的承诺令梅映雪感动,转首深情凝着他娇声轻语:“已同拜天地,众人见证,妾身此生此心已属郎君。”

  杜子风听了感动莫名,伸手揽着那纤纤柳腰,梅映雪顺势依向他怀中,那氤氲的灵眸是如此地美媚、朱唇是凭般地诱人,杜子风忍不住低头印上那朱唇,轻吮那犹如蜜汁般的芬芳。

  胶着的四片唇瓣分开,杜子风抱起美娇娘走向床边,轻轻放下红帐。

  新房内红烛焰火跳跃,帐内娇啼宛转,喘息声频频……

  翌日清早,房门外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床帐内犹交颈而眠的鸳鸯。

  杜子风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拉开床帐系好。清晨的光线让房间的简陋、破旧和狭小更显露无遗,不由令他感到自卑与愧疚。

  梅映雪亦跟着坐起,房间的第一眼景象教她微感错愕,但旋即对夫君绽开抹释怀的笑容。

  杜子风见了心里感激,下床后轻扶娇妻下床,两人略略梳整便相偕走出房间。

  杜大娘见儿子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喜悦,又见跟在他身后的媳妇一脸的娇羞,虽知洞房花烛夜春宵无限,但她心底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悦感,好似失去了什么的感觉。

  杜子风见了母亲便出声问候:“娘,您早。”语毕伸手将娇妻揽至身畔轻语:“快问候娘。”

  梅映雪恭谨地轻声问候:“映雪向娘请安。”

  杜大娘见状,心底的不悦不由更加深几许,但仍不形于色,反而绽开抹慈爱的笑意。

  “早饭我已经弄好了,快点来吃吧,子风等一下还要去学堂授课呢。”

  杜子风拥着爱妻至桌边坐下,殷勤地为娇妻盛饭、夹菜,梅映雪只是回以羞怯感激的微笑。

  小两口亲密恩爱的模样,让杜大娘颇感刺眼,却也不便在儿子面前发作,只是微笑着迳自上前盛饭,坐下来与儿子和新进门的媳妇一起用膳。

  用过早饭,梅映雪陪同夫君走出大门,却被举目所见的破旧景象吓了一大跳!!原来这座家院,除了身后的大厅和左右紧临的两个房间和厨房外,全都破旧不堪,只怕一阵大风吹来就会垮倒在地了。

  杜子风回头正好瞧见那美眸中的惊愕,不由心中一愧,更暗暗立誓一定要发奋图强以求取功名,好让娇妻能过好日子。

  梅映雪站在门前目送夫君至看不见才欲转身进屋,一转身便迎上一双冰冷的眼眸,不禁令她心中一凛,霎时脚底一阵发寒。

  杜大娘见她神情有异,立刻敛去眸中寒光,换上一脸慈爱的笑容。“映雪,你进来,让娘来告诉你一些我们杜家的规矩。”

  梅映雪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姑娘,杜大娘神色虽然变化细微,她心里却了然这个婆婆并非是个易与之人,但已入了杜家大门,与杜子风成了夫妻,如今她也只能尽心服侍了。

  杜大娘转身坐在破旧的太师椅上,冷眼看着媳妇,嘴角却漾着微笑。“为了要让子风赶得及进城教书,所以日后你每天要五更天就起床生火煮粥,屋子后方有井,每天要打水把厨房的水缸装满;洗衣服最好是到溪边,那比较省事省力。我等会就带你去溪边洗衣。”

  当她看见这破旧的家院时,梅映雪心里便明白夫家的家里根本不可能会有所谓的“下人”,更是明了日后所有的活儿得由她一肩承担了,这对生在富贵之家、习惯凡事皆有下人代劳的她而言,顿感双肩似压上千斤重的重担。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低头应是,尽力去做了。

  杜大娘注视她片刻,问道:“对了,映雪,我听说你家里给了你一小箱的白银一起陪嫁过来,是吗?”

  梅映雪不知婆婆探问这个有何用意,不禁抬眸看向她。

  杜大娘见状颇为不悦地一挑眉梢,冷冷地说:“既然嫁为我杜家的媳妇,如果你是个孝顺的好媳妇,就该毫无藏私地为这个家奉献出一切。”

  蕙质兰心的梅映雪怎会不明白婆婆话里的弦外之音?遂恭声应答一声:“是,映雪明白。映雪这就去拿来交给娘。”

  话落转身回房,打开两只大箱中的其中一箱,取出那装满了白银的小箱子。当她把目光瞟向另一只大箱子时,脑海中响起继母殷勤的叮咛:那一袋珍珠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定要留待急用。思毕,她不敢再多作停留,捧着小木箱回到厅堂,恭敬送至婆婆面前。

  杜大娘掀开箱盖,见白银整齐地摆满了整个箱子,不禁眉开眼笑起来。这是她透过姚媒婆向碧春那丫环打探得知的,碧春亲眼看见夫人胡惠娘放进大衣箱里的。她想梅映雪的后母肯给继女这么贵重的嫁妆,应该已是极限了;况且胡惠娘处心积虑急着把继女给嫁出门,好让自儿儿霸梅家家产,她当然不可能也不舍得再多给继女其它值钱的东西了。

  思毕,杜大娘也不再多探问其它,合上箱盖。

  “这个我先帮你保管起来,日后家里的油、米、盐、酱、醋、茶就由我来张罗采买,你别费心这些。走吧,去把脏衣服收一收,我带你到溪边洗衣服。”

  “是。”

  梅映雪转身回房去收拾待洗的衣服,杜大娘则捧着小箱子回到房里,再顺便把脏衣服拿出来交给媳妇,心里不禁暗自得意起来,嗯,娶这房媳妇还真是不错,不但得一小箱的银两,还可接手繁锁的家务呢。

  日落西山之时,杜子风心情愉悦地踩着轻快的步伐归心似箭般的回到破旧的屋舍,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娇妻的身影。

  当他看见娇妻正在屋后的古井边吃力地汲水时,立刻一个箭步上前。

  “钦——我来。”

  “你回来啦。”梅映雪早已香汗淋漓,一双玉掌几要磨破皮了,看见夫婿一回来就赶忙来帮忙,心里很是感动,抬袖抹去额上的汗水,绽开抹感激的笑容。

  杜子风见她娇喘吁吁、满头大汗,本能地掏出汗巾,温柔无限地为娇妻拭去额上的汗珠,心疼地柔声说:“以后打水的工作就等我回来再做吧,你从来没做过这个,一定做不惯的。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话落拉起娇妻纤细的玉手,见那白晰的掌上有着磨红的印痕,更是感到心疼无比,忙用汗巾浸湿冰冷的井水,迭好放在娇妻的手掌上,柔声说:“双手合十按着它,手掌就不会那么疼痛了。”

  “嗯……”夫婿的温柔相待让梅映雪感动不已,不觉美眸泛潮。虽然今早第一次操持家务,到溪边洗衣就洗了半个多时辰,洗得她腰酸背痛几乎直不起腰来的;下午又第一次烧柴煮饭、烧水,被柴烟熏得猛咳嗽、直掉泪,但在丈夫柔情的关怀下,顿觉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厨房后门,杜大娘站在门边注视着小两日的一举一动,好一会才转身往厅堂去。

  待用晚膳之时,三人围桌吃饭,杜大娘夹了筷青菜吃,咀嚼一  口,眉头微蹙,睨着媳妇说:“映雪,你这菜没炒熟,盐又放太多,也没洗干净,还有一股土味。”

  梅映雪只是低着头,心里不觉有丝委屈。从未动过锅铲瓢盆的她,桌上的三菜一汤,从洗、切、炒到端上桌,足足耗费了她近一个时辰的时间,这其间婆婆从未到厨房教导过,只是把菜丢给她就离开了。

  杜子风见状忙说:“娘,映雪应是第一次进厨房,菜当然做得没娘的好吃,娘应该好好地教她才是呀,我相信映雪以后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杜大娘见儿子如此维护妻子,只是看了眼媳妇,心想若教了之后还做不好,儿子就无话可维护了吧。遂点点头说:“也是啦,那娘就从明天起好好教她吧。”

  “谢谢娘,映雪一定会尽心、努力学习的。”梅映雪抬眸敬畏地看婆婆一眼,心里感激夫君的体贴与谅解。

  晚膳过后,小两口回到房里,杜子风想起昨夜对娇妻的承诺,一改过去懒散的习性,从书柜拿出《诗经》坐到桌边,对着娇妻微笑说:“从今天起,我要发奋念书,好求取功名,让你享富贵。”

  梅映雪嫣然一笑。有了他的体贴与温柔相待,她并不在乎操持家务、生活清苦,但很高兴他对自我的期许和立定志向,遂起身从陪嫁的大木箱中取出一疋月白色的丝绸布。

  “嗯。那我来帮相公裁件长衫,陪相公念书吧。”

  “好。”杜子风深情凝着她。未成亲前预想她是个骄纵难以伺候的富家千金,万万没想到她虽出身富贵人家,却是个难得的贤淑妻室,因此更暗暗发誓一定要改掉所有的恶习,努力读书以求取功名,不但可光耀门楣,也能让娇妻享荣华富贵。

  日升月落,转眼间梅映雪嫁入杜家已十多天了,杜大娘坐在厅堂内的太师椅上,喝着粗茶、看着正在外头晾衣服的媳妇。没想到这个出身大布庄千金的媳妇,不但聪颖过人,什么活儿一教即会,而且手脚也伶俐、很受教,老实说,她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了;更甚者,现在晚上还可听见儿子琅琅的读书声呢,看来讨这房媳妇,既可代劳家务,又可激励儿子上进,真是一举两得呢!

  这时,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粗哑嗓音:“杜大娘,我给您送柴来啦!”

  卖柴的小李肩挑薪柴来到杜家简陋的宅院,看见风姿绰约的梅映雪,忍不住多看两眼。心想,这读书人果然是较吃香的,就算家里穷得连鬼都退避三舍,还是可以娶到美娇娘的。

  遂笑着问候:“杜大嫂,在忙啊。”

  梅映雪被年纪比她大的男子称呼为“大嫂”,不禁娇颜染霞,轻声回问!“李大哥,您早。”

  果然连声音也娇柔甜美。小李将一担柴挑进杜家那破陋的柴房,然后朝厅堂走去,看见杜大娘就高坐在厅堂里,立刻笑说:“杜大娘,那薪柴的钱……”

  杜大娘从袖袋里拿出两块碎银递给他。

  小李接过碎银塞进怀里,高高兴兴地离开杜家,临走前还不忘多看美少妇两眼。

  梅映雪晾好衣服从外面进来,欲将竹篮归回原处。

  杜大娘端起粗茶啜了口,似自语般说:“人家刘大娘的媳妇是多么地孝顺啊,每天都会到南边的树林里砍柴,不但自家够用,多的还可以卖钱贴补家用呢。”

  背对着厅堂的梅映雪闻言,心中一凛。

  相处了十多日以来,她已能摸透婆婆的心思。每当她想要她做什么时,都不会指明着要她去做,开口总是说谁家的“孝顺”媳妇如何又如何,言下之意如果她不比照别人家的媳妇来做事的话,好似她就不是孝顺的媳妇了。无奈的是,她又不能当成没听见或置之不理。

  杜大娘睨着媳妇的背影,又似自语地说:“柴房里有把柴刀,拿到井边洗洗水磨掉铁锈也就可以用了。”

  犹背着身的梅映雪,自心底涌上一丝淡淡的无奈。如果默不作声,婆婆是否会认定她是个不受教、不孝顺的媳妇?如果应声是,可以肯定此后砍拾柴薪的粗活儿又落在她的肩上了……

  无奈的是,她不能也不敢选择当个不孝的媳妇,只能应声答:“是。”

  声落,她转身步出厅堂朝柴房走去,不敢回头去看婆婆,就怕看见她那冷然的眼神。

  杜大娘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她怎会听不出媳妇回应的话声中,有着挣扎的僵硬?但她也是过来人,如今更媳妇熬成了婆,该怎么支使、要求才能教出一个好媳妇,她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这日晚上。

  小两口用过晚饭回到房间,梅映雪坐在桌边的竹椅上,边缝制衣裳边不时转眸去看翻不到两页书便已呵欠连连的相公。

  背书就是这么枯燥无味的玩意;勉强自己背了十多天,忘掉的永远比记住的多,杜子风的心态又渐渐回复到成亲前的懒散了。

  最后,杜子风干脆合上书本,伸个懒腰打个大大的呵欠,起身朝床铺走去。脱下长衫顺手丢至竹椅上,转身坐至床缘脱下鞋便躺了进去,边打呵欠边含糊地说:“今天教书教得累死了,我先睡了。”

  梅映雪只当他真的很累,抿嘴一笑。“好啊,我这个袖子缝好了再睡。”

  她话才说完不久,身后竟传来轻微的鼾声,梅映雪回头看了眼,笑了笑,又转首就着不甚明亮的灯火继续缝衣。

  接连数天,晚饭过后小两口回到房间,过不多时,杜子风总说白天授课很累,翻不到两页书就上床睡觉;后来更是连书册都没拿出来,吃过晚饭,洗了澡就上床睡觉。

  梅映雪见他一连数天皆是如此,不由就问:“相公,你在学馆都教些什么?”

  这话让躺在床上,正张嘴打呵欠的杜子风立刻合上嘴,转首偷瞄了娇妻一眼。“就教学生吟诗、作文章呀。”

  梅映雪只是明白地轻应一声,仍专注她手上的工作,预计今晚应该可以把这件长衫完成,好让夫君明早能穿这件新衣裳到学馆教课。

  杜子风又偷偷地转首觑了娇妻背影一眼,见她只专注于手中的事,并没有对他的话起疑心,不觉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他在学馆里只是教小孩子识字、习字、朗颂文章,领些刚好足够家用的薪俸而已。

  他索性翻过身就着烛光,静静看着娇妻纤姿的背影,一股爱意不禁油然而生,便悄悄下床上前从背后抱住她。

  梅映雪突然被他抱住,不禁吓了一跳,转首嫣然一笑,娇声笑问:“你在做什么,不是累了想休息吗?”

  杜子风倾身向前,凑上唇在娇妻粉颊上轻啄一口,涎皮赖脸地轻声说:“我是想休息了呀,可是没有你的被窝不够温暖呀,我们早点让娘抱孙子,好不好?”

  这求欢之话,听得梅映雪娇颜羞红如苹,朱唇微抿似笑非笑地白他一眼,粉颈低垂默不作答。

  杜子风见娇妻露出迷人至极的羞态,伸手把那件未完成的长衫拿开,顺手再把油灯拈小,抱起娇妻便走向那床铺。

  翌日。

  傍晚时分,杜子风从学馆出来,袖袋里放的是这个月的薪俸,心里不由盘算着,要不要买个小东西回去讨娇妻欢心。

  这时,两个同在学馆教课的朋友,亦在同时间从学馆出来,一左一右来到他身边,左边穿著天蓝长衫的男子说:“子风,要不要去玩一把呀?”

  “不,这个我……”

  杜子风正想拒绝,右边着深蓝长衫的男子却说:“好久没去了,你不手痒吗?难不成你还沉迷在新婚燕尔当中吗?这么急着回去干什么?说不定今天可以大捞一笔呢。”

  杜子风开始有些动摇了,心想若能赢个两把也不错,两男子见状互递个眼色,推着他就往东大街走。“好啦好啦,咱们摸一把去。”

  杜子风在他们半推半就之下,就随他们走了。

  赌庄里人声鼎沸,吆喝声不断,三教九流都有,有锦衣玉袍商贾打扮者、有贩夫走卒装束的人,这些人此刻专注的目标,就是庄家手中的骰子。

  杜子风今天的手气出奇的好,每押必中,很快地小锦囊里已沉甸甸。他忘了时间、忘了饥饿,忘了家里还有娇妻与老母等着与他共进晚餐,只觉得财神爷今天终于降临在他身上了,眼看小锦囊愈来愈重,心想今天或许可以把以前输的全捞回来。当他心念转动之时,遂把袋中的银子全掏出来押了下去。

  结果却事与愿违,情势来个大逆转,他非但没有捞回以前输的,甚至把今天才领的薪俸也全输光了。

  杜子风只是呆呆地看着庄家把他的银子赔给押中的其它人,其馀的则入了庄家的口袋。

  为什么总是在这节骨眼输个精光?忿恨不甘的情绪随之而生,杜子风毫不犹豫就去向赌庄借钱,想马上捞回输掉的那些银两。

  赌庄里负责借钱的伙计看着他笑笑说:“杜公子,能还多少借多少就好,最好是别借了,等下个月再来碰碰手气吧。您一个读书人,我们也不想到时候让您太难看哪。”

  伙计这话正好踩了杜子风的痛脚,上次赌庄纠众寻至他家要赌债,吆喝着还不出钱来就要拆了他家的破房子,弄得左邻右舍皆知,最后还是老母拿出家传的玉佩帮他抵债,才让他免于挨打、屋毁的窘境。

  可是,现在竟然连个小小伙计都瞧不起他,杜子风不觉有气地说:“伙计!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站在你眼前的人是谁!”

  不就是在学馆里教小孩子识字、好赌又没志气的穷书生吗?伙计在心里暗暗冷笑,但表面却十分和善地说:“不就是读书人杜公子吗?”

  “你可知道,现在的我跟以前的我可是大大的不同哩。”杜子风挺起胸膛,神气地说:“我现在可是长安城里梅记大布庄的东床快婿呢!”

  伙计听了微楞,眉头微皱,用十分疑惑的眼神看着一副煞有其事的他,然后转身去小声询问掌柜的。

  掌柜看着杜子风点头,和伙计低语一阵。

  一会,伙计日来换上一脸谄媚的笑,一改先前蔑视的态度,谦卑下气地说:“原来是杜大爷呀,请恕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您,请您不要见怪呀。行,是您开的口,只要本庄有现银,不管多少都借您。”

  杜子风已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被人捧得高高的滋味了,遂豪气干云地抬手竖起一根手指。“一百两。”

  伙计闻言不觉一楞,但旋即又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容,笑着直点头。“是杜大爷开的口,哪有什么问题呢?小的马上就去拿给您!”

  他话才落,旁边的另一名伙计立刻送上银子,还有张待签字的借据。

  已好久没享受阔少爷排场的杜子风,拿过已润墨的毛笔,俐落地在借据上写下大名,放下笔把白银往怀里揣,接过伙计送上来的借据,转个身,高抬下巴,趾高气扬地往赌桌边走去。

  柜台后的伙计吹干借据上的墨水,回头与掌柜相视一眼,唇边露出抹奸佞的笑。嘿嘿嘿,反正到时候杜子风还不出钱,就上他的岳丈家梅记大布庄收取债款去,不怕收不到钱的。

  不消半个时辰,杜子风垂头丧气,静悄悄地离开了赌庄。

  火红日头已完全沉没在山后,天边只剩几抹残霞,伴着晚归的飞鸟。

  在井边打水的梅映雪,不时举袖拭汗,望向通往长安城的小径道。眼见天色渐暗,却还不见良人归来的身影。

  在外头土灶边烧洗澡水的杜大娘,看见不时远眺小径道的媳妇,心里不觉暗叹口气,看来儿子并没有因成亲而改变多少。

  时至酉时,夜幕已低垂,天上繁星闪烁,田边蟋蟀也叽吱叽吱地呜叫着。梅映雪倚门看着屋外一片的漆黑,心里猜测惶急,夫君第一次这么晚还未到家,是不是半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呢?

  杜大娘从房里出来,看见媳妇神情焦虑地倚门而望,不觉暗叹口气唤道:“映雪,我们吃饭吧。”

  梅映雪回头,难掩焦急的神情。“娘,可是相公还没回来呀。”

  杜大娘见她是如此地关心儿子,又是高兴又是心愧,却只能挤出释然的笑颜。“子风也许是到朋友家去坐坐了,所以才会这么晚还没到家。我们先吃饭吧,他若晚回来了,再帮他热菜就行了。”

  既然婆婆都这么说了,梅映雪便顺从地上前为婆婆和自己盛饭,然后坐下陪同婆婆一起用晚饭。

  未久,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婆媳两人不约而同转首往外看,却见杜子风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

  梅映雪见了立刻放下碗筷,起身绽开抹松口气的笑靥迎向他。

  “你这么晚才回来,我好担心,快来吃饭吧。”话落赶忙过去替丈夫盛饭。

  杜子风见娇妻如此挂怀他,不由心里感动,但当他至饭桌坐下,看见娘亲眼神冰冷、沉默不语地瞅着他时,不禁心中一凛。

  梅映雪回到饭桌边,娇柔地为丈夫夹菜,更关心地轻问道:“今天这么晚,有事耽搁了吗?”

  杜子风下意识抬眸看了母亲一眼,旋即移开视线,故意挤出一丝轻松的笑容,言不由衷地说:“是……是啊,有个学生不小心扭伤了脚,我背他回家,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呃……以后吃饭不用等我了。”

  梅映雪深凝丈夫一眼,露出个欣慰的笑容。相公真是个关心学生的好老师。

  杜大娘始终不发一语,儿子是她生养的,心性、脾气如何,她比谁都清楚,就连他今天为什么会晚归,她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了。

  思至此,杜大娘不觉转眸看向贤淑聪慧的梅映雪。如果有一天,媳妇发现或看清了儿子的庐山真面目,届时她会有何想法呢?不过,就算她有什么想法也不能有所作为了,因为只要生为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嫁对了人,是幸运;嫁错了人,那她的命运也只有两个字,就是“认命”。

  当杜子风从房间出来,拿着换洗衣物经过厅堂准备要去洗澡时,一直静默坐在太师椅上的杜大娘,突然开口说:“我已经老了,你也有了家室,难得映雪是个贤淑的好妻子,将来孩子也会出世,你不该再这样沉迷下去了,要多为将来设想啊。”

  杜子风根本不敢去看母亲的脸,当然更不敢把因赌输欠债的事说出来,只是淡淡地应了声。

  “我知道了。”语毕快步离开前厅。

  杜大娘看着儿子快速离去的身影,只是深深地叹口气。

  日子一天天过,梅映雪嫁至杜家也已近两个月了。

  时间虽不算长,但也让梅映雪从一个从未近庖厨的千金小姐,变成一个把家务打理得妥妥当当的好妻子,可是她也发现有些事情渐渐改变了,尤其是杜子风对她的态度,似有了一些大转变;她发现他最近老为一些小事发脾气,不过,她只当他教课太累了,心下也不是太介意。

  这日,杜子风又晚归,一进门就板着一张脸,对妻子的关心问候丝毫不理。坐下来吃饭时看见满桌都是附近田野采回来的野菜,一股怨气打从心底涌现,气忿地一摔筷子,转首对妻子怒骂道:“你这个女人在家都在干什么?每天都是野菜、野菜,就舍不得煮点肉给娘吃吗?你真是个不孝的媳妇。”

  梅映雪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戾吓呆了,娇颜霎时苍白,小嘴微张地看着他。

  这时,杜大娘冷冷地开口说,“我吃什么都没关系,你想吃肉就把钱拿回来呀。还有,这些个米、油、盐都是我在张罗,不要对映雪乱发脾气。”

  这几句似轻描淡写的话却有了极大的作用,只见杜子风暴戾之气霎时敛起无踪,看了眼被吓呆的妻子,回头拿起筷子,两、三口便把碗里的饭吞下肚,放下碗筷起身回房。

  梅映雪根本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楞楞地呆看他走进房间。

  杜大娘心知儿子一定是恶习难改,又开始上赌庄了,上个月的薪俸和这个月的薪俸全都不见影,今天甚至还无故对妻子发脾气,看来内情似不单纯,会不会……他把钱全输光了,才会如此心情不佳?

  她转眸看见媳妇怔仲发呆,遂开口说:“映雪,别理他了,快吃饭,菜冷了。”

  “喔,好。”梅映雪被唤回了神,端起碗继续吃饭,心里却疑惑婆婆刚才的话似带有玄机。难道相公都没把薪俸拿回家交给婆婆吗?

  杜大娘睇了眼神情若有所思的媳妇。她原本的打算是想过了一段时间,要媳妇回娘家去向亲家翁说说,让儿子到布庄做个帐房的工作,也远比在学馆授课有前途,也说不定亲家翁还会念在女儿的情分上,给女婿掌理一家布庄,这样一来儿子就可安稳过一辈子了,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儿子的恶习坏了她的计划,毁了他未来的安稳日子。

  房间里,杜子风面向墙壁侧身而睡,心烦地想着,今天领了薪俸原想去赌上几把,好把上次输的全赢回来,没想到手气真是背到可以了,不但输了薪俸,更又欠了赌庄一百两,连同上个月的一百两,一共欠了两百两,这么一大笔银两,他要去哪里拿钱来还?

  正当他心烦气恼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来到床边,梅映雪轻声问:“你要休息了吗?”

  杜子风没好气地答:“对啦。”

  梅映雪由那语气得知他馀怒未消,但为了他好,仍鼓起勇气轻问:“你昨晚不是说今晚要练习写一篇文章吗?我已帮你把墨磨好了。”

  杜子风听了立刻翻身坐起,勃然怒骂道:“写什么文章?你女人家懂什么!男儿志在四方,考试当官不是发达致富的唯一途径,你要是那么行就去考个女状元让我看看呀。”说完,翻个身又睡下,似赌气般拉上被子蒙头而睡。

  站在床边的梅映雪,轻咬下唇、双目含泪,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无端挨了丈夫一顿不明不白的辱骂。

  驻足片刻,她转身拿过那砚台,静静地离开房间,到外头把研好的黑墨汁倒掉,泪水也于此时溢出眼眶,滑下颊侧……

  为什么他的脾气会变得这么阴晴不定呢?新婚之初,那个温柔、体贴又上进的夫君到哪里去了?现在的他回到家吃过晚饭、洗了澡就上床睡觉,兴致一来就把她叫上床燕好一番,不再背书经,也不曾见他练习写文章,一点也不像她所认知的那个夫君……

  她并不强求丈夫一定要求取功名,但至少也要是个知上进、能给与她依靠和未来希望的良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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