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觉春心动 第二章
  然後,风琉忆起了那个赌约。

  而现在,三娘正身处於一个舒适得不得了,且干净得不得了的厢房。

  床上罩著鹅黄软褥,熏过花香的羽被,帷幔轻柔如蝉翼,雕花桌面置著灯火台子,火光燃著油照了满室明亮。三娘窝在澡盆中,让团团的温暖水气包围,及腰长发披散著,在水面上铺浮开来。

  一个玩笑戏谵的赌誓,加上两次巧合相遇,思及风琉初初顿觉的震愕模样,她心情实在很愉快--愉悦的是,纵使他心不甘情不愿,依旧信守赌约。她晓得,他尚未由震撼之中转回,等到他消化了眼前的状况,冷下脑袋,绝对会想办法来「解决」她。

  她顽皮地皱起小巧鼻头,想著心中风琉的印象。

  他这人实在有意思,表相斯文俊秀,个性却出了轨,常说不到三句话,愤世嫉俗的本态就表露出来。对人对事,他心底自有一套评定,价值以下的,就是瞧一眼也嫌烦;而一旦认定其意义,他能坚持的耐心和毅力则无人能及。

  好诡怪啊!她仿佛识他极深。自那首次相遇,意识中便不曾将他忘记,时时思量著,这般模样的人,该是如何的性子?她对他真的很好奇,很想探究,像是面临了一种不为人知又极其难缠的病症,她可以废寝忘食地与它周旋,渴望去征服。

  当然,她不是要征服他。她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三娘小鼻头皱了更紧,忽然整个人沉入大澡盆里,温热的水埋没了一头乌丝--想来想去,她找不到适当的说词。

  她吐出空气,气体在水中咕噜咕噜地往上冒。而她太过沉於思索了,一个不注意,水竟呛进鼻口,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才欲抬起头,屏风已被掀倒,就听见一句咆哮--

  「该死的!你疯了?」

  三娘根本来不及回答,身子即腾空让人捞了起来。算她手快,匆促间还记得扯来搁在澡盆边缘的绢巾,急急遮掩著赤裸。

  「这回又怎么了?!你忌水啊?洗个澡也会出事!」风琉一股火没地方发。

  「登徒子,放开我!你……你这没礼貌的家伙!」上一刻还觉得他有意思,现在三娘恨不得赏他几记巴掌。她又羞又怒,不敢挣扎胡乱扭动,怕那些不能让人乱碰的「地方」,会被他碰光了。

  这是第二回听到人家骂自己是登徒子,风琉心里那股火窜得更高。他怒哼了一声要回嘴,突然意识到手底如缎细腻的、属於女性的肤触,跟著闻到三娘身上飘散的独特药香,他心头一怔一震,像被滚烫的水烫著了手,反射地松开双臂,然後二娘便由他怀里掉落,咚的一声直接栽入澡盆之中,激起的水花还真不小呢。

  「该死的!你把我的衣服又弄湿了!」

  「该死的!你别动不动就骂「该死的」可不可以?」三娘挣扎地冒出头,长发黏在两腮和胸前,掩盖了大部分的春光,独露小巧香肩。

  风琉还想出口反讥,视线一溜,话头便梗在喉间,两眼发直地紧盯住人家的巧肩和胸前的脂玉光华,脑海回想起方才那一抱。  「闭上眼,转过头去!非礼勿视你懂不懂啊?」三娘不由自主地往水面下缩了缩身子,语气虽是逞强,双颊却红如彩霞。

  一声娇笑适时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三娘朝银铃笑源望去,那名女子艳若桃李,云髻上簪花斜戴,自有一股慵懒味道。三娘瞧著她,她也瞧著三娘,眨著一对带媚桃花眼。

  「石姑娘莫惊莫怒。刚刚原本要叩门请问的,可是厢房中忽传声响,风琉一时心急,怕姑娘发生危险,便莽撞地闯了进来。」

  女子莲步轻移,扯了扯风琉衣袖,戏谑著:「请您闭眼转身移驾他处,别杵在这儿可好?这里我来照料,你走吧你。」

  风琉快被惹毛了,两手撑著澡盆边缘,突然俯下身来,脸庞吓唬地直直逼近三娘。三娘轻呼一声,裸背紧靠著盆边,闭起眼头一偏,张口大叫。

  「别过来!」千万别过来,再过来就瞧得一清二楚了。

  「鬼才想过去!你淹死好了,看我下次救你不救!」

  风琉话说完,掉头便走了,忿忿的踩过倒在地上的屏风。那屏风受了他一脚,竟支离破碎了。

  听到甩门音响,三娘先睁开一只眼偷觑,见他离开,才吁了口气。

  「该起来了。你不觉得冷吗?」

  「啊--是--是有点冷。」三娘调回目光,重新锁定眼前这张美脸,心头没来由地酸了一下。「未请教姑娘姓名?」

  女子掩嘴又娇笑起来,桃眼梅腮,能轻易摄人心魄。

  「早不是姑娘了!我已嫁了人,目前是名寡妇。」她的嗓音十分柔和,如听一曲轻歌。「小女子窦嫣缳。」

  寡妇?三娘怔了怔,从未见过这般亮丽,又笑得这般无所谓的寡妇。

  「对不起,我不是要探你的隐私。窦……」怎么称呼好呢?总不能称呼她窦寡妇吧!

  「嫣缳。叫我嫣缳便可。」她取来一条乾净的绢巾,替三娘将长发挽干。

  三娘不习惯让人侍浴,即使是麝香丫头,也不曾瞧过她裸裎的身躯。她脸蛋有些燥红,捉住窦嫣缳在她身上忙碌的玉手,「我自己来就好了。」

  她媚眸对著三娘笑,撤了手,只是递来干净熏香的衣裙。

  一会儿,三娘已著装完毕,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梳著及腰秀发,一边由铜镜里瞧著窦嫣缳。好几个疑问梗在胸口,她好想问清楚呵。

  「嫣缳,现在几时了?」

  「打更的敲过二更天了。」窦嫣缳斟著茶,小啜了一口。

  「这么晚……」三娘低低自语,继而问,「这儿可是间客栈?」

  风琉带她来时,两人衣衫湿透,又冷又狼狈。他领著她由後门进入,对这里似乎颇为熟悉。将她安置在这厢房里後,他便不见了踪影,过了一会儿,就见仆役丫鬟们送来澡盆、热水和干净衣衫。

  「对了一半儿。」窦嫣缳由镜中回望三娘,「这里是桃花酒馆,卖酒作营生,老板不是别人,就是我。」

  「你?桃花酒馆?」三娘梳发的动作微顿,心中觉得巧。她听过酒馆的名号,这家店自酿的「蜜裹桃酒」便是阿爹的最爱。

  她心思打著转,莫名的、不太舒服的感觉袭上心头。桃花酒馆、美丽温柔的窦嫣缳……风琉是常客吧,这么晚了,他丝毫下避嫌,还跟她在一起……

  咬咬唇,她问:「你和风琉是旧识?」忽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喉咙。

  窦嫣缳弯了弯嘴角,坦然而言,「我们打小就认识了,关系非比寻常。」

  心拧了一下,好痛!三娘皱起秀眉,仍想维持平静的表情。

  「原来是青梅竹马。」她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梳著长发。

  一阵淡淡花香袭来,窦嫣缳已来到她的身後,接手帮她整理。「才不是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是很好很好,可以刎颈的朋友。」

  「嗯……」三娘静静坐著,瞧著那双巧手。男女之间,也有很好的纯友谊关系吗?她另嫁他人了,她对他无意,但说不定风琉是很……喜欢她的。

  碧三娘,你是怎么了?!你管他喜欢谁?你管不著他!三娘对著自己生气。

  「石姑娘,你心里不畅快吗?」窦嫣缳软声轻问。

  「哦,我--不是的。」

  「你别生风琉的气,他一向温文有礼有担当的,认识他这么久,我也是第  一次瞧他这般暴躁。」她以为三娘为了方才之事不痛快。

  「他温文有礼?」那只是外表!接著,三娘笑了笑,「或许吧!他的暴躁,只针对我。」

  ***

  事实证明,风琉的暴躁脾气,三娘没两下就能挑拨起来。

  清早,两人在大厅上用膳,空气里散著一股浓郁的酒香,连吃进嘴巴里的食物也觉得带了酒味。环顾了四周,酒馆的摆设很清雅,一面大墙上粉白的底,绘出一枝盛开的嫣红桃花,旁边题著诗一首:  桃花林中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好有意思!三娘欣赏地望著画,她难得离开碧烟渚,觉得什么都好有趣。

  可坐在对面的风琉,就没她那份雅兴了。早膳尚未结束,他已急急想把她  「处理」掉。

  「石姑娘家住何处?一夜未归,家人肯定担心至极,待会儿,风某护送姑娘回去吧。」他捺著性子,脸上毫无表情。

  「我说过我要回去吗?」三娘收回视线,正眼瞧著他,「我不回去,我要跟著你。」

  「不行!」他怒吼了声,双目如剑地瞪著三娘。

  「我没耳聋,你声量压低点可好?你不想一大早就把桃花酒馆的客人全吓跑了吧!」环看周遭,清早来酒馆用膳、打酒的人全停下动作,看向这边来了,连站在柜台忙著的窦嫣缳也用美眸瞄了一瞄。

  风琉忍下气,放在桌上的手掌握成拳再放松,如此来回了几次,他依旧瞪著三娘,重新声明,「我不能带你同行。」

  他怎么能让她跟在身边?当初若不是啸虎堡老堡主出手相救,他和嫣缳早夭折於贼徒刀下。他和嫣缳一身的血海深仇未报,风扬镖局十三条人命无法安息,不杀那名叛徒用他的血祭坟,他枉为风家子孙!

  三娘粉脸沉了下来。「你一定得带我走。别忘了那个赌誓,你做不到一言九鼎,那时便不该随口胡说。」

  他自掘陷阱,挣扎著无法脱身,「那时我不知道落水的是你。」

  「如果知道是我,你就不准备下水救人了?」

  「不无可能。」他回答得干脆,却气煞了三娘。

  三娘怒极反笑,清亮的眼瞳闪著光华,深深作了呼吸才缓缓地道:「这些事都不重要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信守赌誓,二是做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她的态度好认真好严肃,似乎风琉作下的决定将对她影响深刻。

  沉吟了片刻,风琉拧起两道浓眉,忍耐地说:「伤天害理、有违道义之事恕不奉陪,其余的要求,除了带你一道儿走以外,我任何事都肯为你做。」

  「任何事?包括生命?」

  「嗯。包括生命。」他回答得毫不迟疑。

  他是不是又陷入了一个无可逃脱的井中,让眼前的女子用言语圈套了起来?  他是怎么了?竟然草率行事,将生死交由她支使?他的命是啸虎堡的,是留著报血海深仇的,如今让她搅和了进来,是对还是错?  「风某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沉声说。

  「是不是还不知道呢。」秀丽的面容和缓下来,她双目中掠过不知名的东西,湿润了视线;她急急地端起桌上的清粥啜了小口掩饰著,「希望公子守得住承诺。请放心,我绝不要公子做坏事,要公子自残。你的命,我会好好保管著。」

  「我自己会离开,不麻烦你了。」若他坚决不愿带她同行,她也不想勉强。

  换来他一句「以命相许」,她心里感动,已经够了。

  风琉听不出她是怒是喜,放下手中碗筷,口气和神情郑重,「同我一起,难免会遇上刀光血影,届时,恐怕无法保你安全无虞。我有我的难言之隐,待解决了是非恩怨,风某再来拜访姑娘,到了那时,若姑娘要我一条贱命,那又何妨。」他说得十分平静,眼瞳深邃如渊,双颊略微凹陷。不发怒时,他看起来深静沉默。

  心里某根弦轻轻颤动,三娘找不到任何话可说。十九年的岁月里,她从未有过心律不整的现象,难道才假装体弱,就真正生起病来了吗?  两人之间默然了一会儿,才听风琉启口,「我送你回去……你身染病疾,气虚体弱,绝不能让你独自离开。」

  三娘轻应一声,有些心不在焉。酒馆里人来人往地嘈杂著,那些声浪自顾飘荡,落不进他们两人所成的一方天地,而一股奇异的暗流就在他们之间流窜……彷佛感觉到了,风琉猛然甩了甩头,以口就碗喝下一大口粥,也不觉得烫舌。

  「快吃吧!喝了冷粥会闹胃疼的。」他交代著,低头又囫囵用膳。

  他简直是莫名其妙!她不跟来,他该觉得松了口气才是,为何却感到心头甸甸的压著?若答应她的要求,他会让她卷入自己的战争中,会害死她的。

  心乱如麻就是这种感觉吗?他从未有过。

  低低诅咒了一句,他试著把那种感觉抛到脑後,远远的,别来烦他。

  「三娘子,三娘子!真是你啊!」门外头酒旗随风飘扬,一名身长瘦高、留著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快步入内,直直朝三娘过来。

  三娘一愣,抬头瞧清来人,「啊,是冯神医。」

  「什么神医不神医的,在玉面华--」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三娘急急打断冯神医的话。她觑了风琉一眼,发现他正拿著一对深究的眼瞧著她。

  三娘心里暗暗叫苦,没料到会遇上熟人。这冯先生医术颇佳,是回春堂的主治大夫,平生钻研医理不遗余力,曾几次上碧烟渚求教拜访,自是认得她。

  「好好,还不错。」他捻著胡子,欣喜地说:「我远远就瞧见姑娘,只是不确定,走近一看,还真是你。你整日埋首药堆之中,没想到你会出来镇上啊!」

  「哦,我也是偷溜出来的,待会儿便回去了。」

  她得很小心很小心地应付,千万不能露出马脚。如果现在让风琉知道了真相,他肯定要翻桌子骂人了。她不要那个样子,她不能跟著他,总希望分开时能维持和平的感觉,她不要他对她生气。

  「上回我同你说的气放血法」,姑娘认为如何?还有我自己开出的补中益气汤和定喘散,药方子如何?有没有用啊?」冯先生所说的,全是日前他自研出来的医法;他曾拿至碧烟渚切磋,当时三娘找出几处用药霸道的地方,觉得药方温和些会更好。如今他巧遇三娘,当然急急又追问起来。


  「有用……有用……」三娘紧紧张张地回答。风琉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听著他们的谈话呵!她咬了咬牙,决定用言语误导,「冯大夫,那放血的法子我试了几回,的确能有效解除心悸的毛病,可是没办法根治……还有您开出来的定喘散,平喘清热,降气止咳,是很好很好的药方,您真是神医。」

  「哎呀呀……什么话,我怎么敢当……」能得到玉面华佗一声赞,冯大夫自是喜不自胜,他搓著胡子又语,「若方便的话,姑娘上回春堂走走吧!我候著。今儿个姑娘有朋友相陪,老夫先告辞了。」说完,他朝三娘和风琉拱了拱手,满面春风的走了。

  冯大夫一离开,三娘若无其事的仍喝粥配菜,心里却盘算著要如何回答。

  果然,风琉开口询问,「他喊你三娘子?」

  「哦……那是小名儿。我排行老三,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爹爹和兄长常如此喊我,而冯大夫是从小看我长大,喊我小名并不奇怪。」她说得半真半假。

  「他是帮你看病的大夫?」

  「他是每个人的大夫。」又是模棱两可的话。

  风琉深深地瞧著她,凝视著她那张姣美而年轻的面容,猜测著有多少病痛噬咬那副躯体。经年守著药过活,她没有一般女子的胭脂花香,反染著挥之不去的药味。他在心底叹息,惋惜这个女孩儿。

  「「放血法」是什么东西?你需要放血?!」他不知那是什么,但直觉已告诉他,那绝不会让人感到愉快。

  「喔,那是一种医疗新法。心跳过速、呼气吐气不顺时,需在胸口处开道小口,不大但要深,放出半碗血左右,病情便能缓和下来。」

  风琉挑高了一道眉,「为了治病,你放过血?」

  「嗯,没有办法的事。不能否认,这是一种极好的新疗法,虽然有些野蛮,却十分有用。有时一日之内,得做四、五回……」如果类似症状的病人在同一天上碧烟渚求诊,她当然得替人家放血罗!这话说得没错,却没交代清楚,想当然耳,风琉又被误导了。

  「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没办法治愈吗?」他忍不住想追问清楚。

  三娘笑了笑,模糊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数不清。」她是真的数不清,遇过的奇难杂症不胜枚举。唉……真是莫可奈何,这下子谎话愈扯愈大了。

  看她对自己的病情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但她身子骨纤细得像一捏便碎似的,倾过身去,酒香之中还揉进她身上三分药味儿……风琉看著,却觉得心痛起来,一股冲动猛地攻掠心头,很想很想为她做一些事,一些……能让她展颜欢笑、忘记病痛的事。

  「你……我……」他竟结巴了起来,清了清喉咙又道:「姑娘有何心愿?」

  三娘讶异地凝著他一眼,他认真中带著惋惜的表情,让她没来由地感觉双颊一片热。她垂下颈项,眼眸不敢看他了,只是低低、淡淡地轻语:「心愿难成……我以为你能带我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可是你已经拒绝我了……」

  风琉心头如中巨锤,在这刹那间,他几乎出口答应,带著她去闯荡江湖。

  ***

  「悦福,到天字号房请石姑娘下楼,说马车准备妥当了,风大爷要亲自送她回去。」那软融融的声音出自窦嫣缳之口。

  酒馆跑堂的应了声,丢下手边工作,三步并两跨地往楼上跑。

  馆子里好几双眼全绕在美人身上,摆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观赏归观赏,碰是碰不得的,上回想突袭窦嫣缳来个一亲芳泽的人,至今还躺在床上下不了榻,命根子被踹中一脚,差点儿无法人道。对方的妻妾们仗著势,登门兴师问罪,却让她泼辣的本能攻击得落荒而逃、抱头鼠窜。

  纤纤玉手端著托盘,她迳自送酒过来,那些视线跟著她莲步轻移。

  「嫣缳还是别过来得好。」风琉笑著,故意环看四周,「免得我待会儿出了桃花馆被人大卸八块。」  窦嫣缳不但不止步,还对著风琉笑得风情万种;她将托盘置放桌上,然後在他身旁空位坐了下来。

  「辞别酒。是酿了三年的『蜜裹桃」,你尝尝。」她纤手斟了一杯递来,满厅的酒香更烈三分。「你护送石姑娘回家,然後也要离开了,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聚?」

  「即使分隔两处,你我仍可用书信相通,情分绝不淡薄。知道你平平安安的在此生活,我便安心无虞;你也清楚我身所何在,有任何困难,派个人知会我,无论多远,我一定赶回来。」他接过酒,仰首饮尽,薄甜厚劲的酒汁滚烫咽喉,待那热流进腹部,他才又开口,「别再称自己是寡妇了,你和他之间还没完呢,就不能各让一步吗?」

  「你告诉他我在这里了?」窦嫣缳突然沉下俏脸,贝齿咬著唇。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不过……」

  「不过什么?」她柳眉一拧,神色添著怨。

  「他为了寻你,出动整座山寨的好手,性子也比以往深沉许多。我想,到底是躲不过的。」无视於周遭又妒又羡的目光,风琉自斟了酒,又是仰头一饮。

  窦嫣缳恨恨地哼了一声,春水明眸合著又启,「躲不过便如何?大不了再出走一次……不管了,到时再说吧!风扬镖局和我爹娘的仇还没报,到辽东这儿来,最大的目的不是为了躲避他,我也想打探梁发这奸贼的下落。镖局的人待他如同自家人,为了钱财,他竟下了绝手,我要杀了他为爹娘报仇雪恨!」

  「嫣缳……」风琉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曾是「风扬镖局」的少主,嫣缳的父母则是镖局的镖师,和他的双亲一样,在当时的江湖中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黑白两道皆要给一点薄面。接镖、走镖以来,「风扬镖局」  一向信用安全。渐渐名气也愈来愈响,生意兴隆。

  那一年,「风扬镖局」接下一趟数目可观的镖银,他和嫣缳年纪尚小,缠著爹娘一同前往,不料行至辽东乌山,镖银遭劫,竟是内神通外鬼,监守自盗,而一群人除了主事者梁发,其余十三人尽惨死荒野,其中包括他和嫣缳的双亲。梁发与串通的盗匪原本想一刀了结他和嫣缳,幸遇啸虎堡老堡主搭救,盗匪死伤难计其数,可惜让梁发脱逃而出,自此,两个孩童便依附了啸虎堡向家。

  老堡主睿智仁义,将他当成亲儿一般教育,他心里早认定,自己的性命已给了啸虎堡。以往为老堡主尽忠义,如今翰海大少爷继承家业,他亦是新主的忠仆,而将来……他仍会鞠躬尽瘁地守护下去,直到他倒下那日为止。

  「追踪梁发的事,你别插手,会有危险的。」这事,他已略有耳目,而他并不打算告诉嫣擐,怕她打草惊蛇,也担心她会陷入危机。

  「为什么?风琉,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打探到什么风声,故意不让我知道?你不讲,我跟你没完没了!」窦嫣缳泼辣的本性露了出来。

  「没有。」他自顾地喝酒。

  「啪」地一声,桌上的蜜裹桃酒和酒杯让窦嫣缳抢在手里,美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走走!不让你白吃白住了。」说完,一扭腰,人便往里边去了。

  风琉无奈地笑著摇头,他了解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亦急,一会儿就没事的。更何况他就要离开了,还赌什么气呢!不理酒馆内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声,他负著手步至外头,顿了一顿,弄不清自己的思绪为何会牵连到那个病丫头身上。

  他会安全的护送她回去,然後呢?

  然後……他还有许多责任必须完成,等到他了结了血债,慰藉风扬镖局十三条魂魄之後,他将回到她的身边,履行对她许下的誓言,清还欠下的赌债。若她仍梦怀天地,他可以将她带在身旁,一年两年,等她倦了,他会送她回来的。

  他唇角冷淡地微扬,双肩沉重如斯。活著,为了报恩,为了复仇,承诺将生命交於她,只不过是多一个人主宰自己;他没有全部的灵魂,连一丁点儿也无权拥有。

  额际见汗。不知道为何会有异样的念头闪过,那想法撞进心扉,令他浑身一震,差一点站立不住,只手扶靠著门。

  如果……如果完成责任,卸除所有重担,到那一天,他可以陪一名女子去逐梦,如果有那么一天……

  「风大爷!风大爷!」悦福急匆匆地奔来,喘气吁吁。

  风琉拧眉回望。「怎么,姑娘没跟你下楼?」

  「风大爷,小的去了天字号房,里边东西收拾得十分整齐,没见到姑娘她人,找了其他厢房,还是找不到。听後院照顾花木的仆役说,刚刚用完早膳,您交代准备马匹之时,姑娘就偷偷一个人从後门走了。」

  风琉心头顿涌莫名难解的失落感,只觉得心沉到探渊处。这个女子像团谜,不知她家住何处?不知她染何重疾?说不定,连姓名亦是虚假。

  不过,无所谓。他终有一天将来寻她,实现自己与她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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