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回邵雍是看走了眼。
果然被邵巡料中,寻寻真的跑去找项子忌了。
经过一整天的思考,寻寻相信项子忌一定是回古墓去了,她决定去古墓碰碰运气。因此,她像往常去挖墓一样,带着必备的用具,趁着夜阑人静偷偷离开邵宅,只是这回唯一不同的是,出门前她几乎搜空了厨房里所有的食物。
循着上回来的路径,寻寻很快地找到了那个地下石室,搬开石板,爬进坑道,来到那间画满壁画的石室。
寻寻在石室里待了快半个时辰,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她记得上回是无意间绊到地上的石板,撞向了墙,然后整面墙就自动向后开启,但现在,她都已经快把那面墙给撞烂了,为什么还不开?
她气得踢了墙壁一脚,噢!好痛!她抚着脚趾,坐在地上起不来。
上次进来时,由于太兴奋了,根本没有好好欣赏这些壮阔的壁画;现在寻寻索性坐在地上看着壁上所绘的建陵图,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她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彷佛她曾经亲眼看见过似的。
剎那间,她看见上回被她撞到开启的那面墙上,正巧画了一个像是工程总指挥的人,而那个人长得和项子忌一模一样。有了这个发现之后,邵寻寻信心大增,迅速从地上弹起来,准备学上次一样,再跌一回。
她退向五步之遥,算好距离,看准那块突起的石板,一鼓作气直冲向前,企图「正确无误」地摔在那面墙上……殊料整面墙此时突然向后开启,可怜的寻寻根本来不及拉缰急停,便直接撞上另一个铜墙铁壁……
奇怪?她记得这面墙之后是条通道,怎么会有……
「该死的,妳来这里做什么?」
低沉的嗓音轰轰地传进她的耳朵,她倏地抬起头,果然如预期中看见那双熟悉深邃的黑眸。
项子忌蹙着眉扶搂住她,为什么每次她都是这么跌跌撞撞的?
「真巧,我们又见面了。」她尴尬道,有点言不由衷,刻意忽略他微愠又带点惊讶的眼光,提着一袋食物直接朝甬道走向里面的石室。
「这里不是妳该来的地方,快回去。」项子忌厉声道。
「肚子饿了吧?我猜你离开后就没吃过东西了,对不对?」她答非所问,兀自环顾室内,找了她认为比较适当的位置,把预先准备的一块布摊铺在地上,将食物放在上面,朝他招招手。「我有带你爱吃的馒头来。」
这女人以为她在干么?野餐吗?在一排石棺旁边?她到底有没有大脑?
项子忌忍着气坐下,没有动手拿食物,只是死瞅着她看,眼底盛满了愤怒。
她的确与众不同!项子忌自信很少对人发脾气,尤其是个女人,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她只身前来这里感到生气。
「妳来这里做什么?」他沈声又问了一逼。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她反问他。
「我属于这里。」
「我就是来找你的。」她微笑道。
「回去!」他无情地撂下一句。
「我既然来了,除非看你把这些东西吃完,否则是不会走的。」
她的脾气也是拗得很,硬把一颗馒头塞进他手中。
「我,说,回,去。」他从齿缝慢慢进出这四个字,并把馒头还给她。
「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在这里自生自灭。」
她执拗地又把馒头塞回他手上,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反正她就是不能让他再回来这里陪葬掉自己的生命,她直觉他会在这里活活饿死自己。
「这不关妳的事。」他冷硬地道,也很固执地将馒头塞回她手中,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幼稚得可以,他怎么会和她在这里推来让去,只为一个馒头?
「当然关我的事,我既然救了你,就一定要救到底。」她嚷道。
先前她总认为这男人除了寡言一点之外,其实还满好沟通的,错了!大错特错!他一点都不好沟通,他简直顽固得像头驴子。
很不幸的,她恰巧比驴子还顽固,她计划好的事一定要执行。
所以,这次回到他手里的已不只是一个馒头,还外加一只鸡腿。
「给我一个你必须待在这里以及不吃东西的理由,否则就把这些东西吃掉。」
「妳不了解……」
「我当然了解。」她打断他的话,用力地点头说:「就算是秦朝的人,还是要吃饭的,不是吗?」
她知道?
项子忌的内心恍若被巨浪狠狠冲刷撞击般的疼痛不堪,她会以怎样的眼光看他?一个千年不死的怪物?
他逃避她的目光,起身走向那排整齐的石棺,抚着其中一具石棺,他阴寒沈郁地笑了,苦涩地道:「我是一个该死的人。」
寻寻嗓声不语,注视项子忌走过一个接一个的石棺,领受他来自心底的声音。良久,他才开口:「这些,全都是曾经和我共同奋斗过的好友,我们一起为始皇建造最好的陵宫,而现在,他们全都死了,却只有我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我虽然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死,但我知道我绝不能弃他们而去……」
项子忌转身面对她,眼中泛着一丝泪光。
「这么说来,你们……都是陪葬者?」见项子忌点头,寻寻才继续问道:「为什么你和他们不同?我的意思是,我是在另一间比较密闭的石室发现你的。」
「项家世代工于建筑,始皇的这座陵宫,耗时将近四十年,从我爷爷开始三代都参与了建陵的工作,我更是对陵宫内部的机关了若指掌,而机关的设计原本就是为防止有人盗墓,始皇自然是不会允许任何熟悉陵宫内部的人将消息传漏出去,我知道我终究是难逃一死,为了怕连累到我唯一的妹妹,所以,我向始皇表明了自愿陪葬的意愿,而他们……」他深刻地看了石棺一眼,才缓缓说道:「或许都抱存了一丝不必陪葬的希望……结果,我是自己走进来的,而他们,都是被杀害后再抬进来殉葬的……妳懂吗?我本该是已经死掉的人,现在,我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自己和他们?我……不愿苟活!」他沉重地说出最后四个字。
寻寻心头缓缓地疼痛了起来,项子忌内心的孤独并不单单是失去亲人而已,还有一份对君主的忠与对朋友的义。
她往他身边走去,轻轻倚着他的肩膀。「我或许不懂,但我知道万物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就像蚯蚓一样。」
「蚯蚓?」
「对,蚯蚓。」她的手比了比蚯蚓擩动的样子。「有时,我们不小心弄断了一条蚯蚓,正当我们在为牠的死哀悼的同时,牠反而展现更旺盛的生命力,继续奉献牠存在的价值,因为农人需要牠、钓鱼的人可能也需要牠,所以它命不该绝;而你,就像蚯蚓一样,活下来一定有活下来的意义。」
寻寻认真分析着,虽然和爷爷讲的蚯蚓理论下太一样,但她对这套自创的蚯蚓理论也感到很满意。
原本对「重生」充满了绝望的项子忌,听了她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后,居然有些心动了,这小妮子除了长得像寻儿之外,到底还有什么牵动他的魔力?
他沈思着,脑筋紊乱得很。
好像有点见效了,寻寻决定使出杀手涧,再下一帖猛药,保证是对症下药。
管他什么方法,反正就是先让他出了这墓穴,其他的--
以后再想吧!
* * *
好累哦!怎么全身腰酸背痛的?
伸了一个大懒腰,她突然清醒,发现自己竟然窝在项子忌身旁睡着了。
连忙坐直身子,恰巧望见项子忌又以那种惯有的眼光正在看她,天啊!她刚才好像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岂不是全都被他看到了吗?
正苦恼要说什么时,她瞥了一眼地上,遂兴奋地问道:「你全部都吃完了?」没想到那帖猛药还真见效。
「现在妳可以告诉我,虞贞的墓在哪儿了吧?」项子忌咕哝道。
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寻寻说她知道虞贞的墓在哪儿,要他先吃完全部的东西才告诉他。而他,竟然相信她,也吃完了她带来的食物,老天!他到底在干么?寻寻好像以喂饱他为乐。
「你记不记得这个?」寻寻从衣领里抽出环石坠子,解下来给他看。
「这是虞贞的。」他永远记得封墓前,见到虞贞最后一面的情形。「为什么会在妳那里?」
「是阿爹从某个汉墓中盗出来的,听阿娘说,我小时候常生病,自从戴了这个坠子之后,说也奇怪,就很少生病了。」
「那个墓……在哪里?」
「洛阳。」她笃定地讲,愉快得直想唱歌,计谋成功了,项子忌好像有意出墓去。
他执意陪葬在这里的心她很明白,但她就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掉,反正她也 没有骗他,她印象中「确实」曾听爹娘提到过那个汉墓在洛阳,只是,她从没去过洛阳,也不确定找不找得到。
项子忌倏地起身,寻寻连忙跟着跳起。
「你决定去洛阳了吗?」她忙着收拾地带来的盗墓用具,知道他的答案绝对是肯定的。
项子忌没表示什么,只是径自朝甬道外走去,寻寻提着她的盗墓用具匆匆忙忙跟在他后头。
「你……你走慢点,我不要走在后面。」寻寻气喘吁吁,他走路快步伐又大,她根本跟不上。
项子忌停下脚步挑眉看她,觉得有点好笑,她敢一个人进出古墓,却不敢走在后面?这太荒谬了!
他无言地卸下她肩上的袋子,替她背着,对一个女孩子而言,这袋子还挺重的。她没事就背着这么重的袋子进出各墓穴吗?他皱着眉想,难道她就不能做一些其他正常女子都做的事吗?
少了袋子的重量,寻寻突然觉得轻松许多,但相对的,走起路来重心好像也没那么稳了,才一个分神,她脚步颠踬地又绊了一跤,直接撞向项子忌坚实的背部。
「呜……」寻寻摀着鼻子闷哼一声。好痛,她该不会流鼻血了吧?她不敢把手放开。
项子忌回过头来,关心地问:「怎么了?我看看。」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要她放开手。
「不行呀……」
她的手才刚被拉开,鼻血就应声滴了出来,寻寻吓得赶紧又护住鼻子。一股黏黏湿湿的热流正沿着鼻孔逸出,感觉好恐怖,她的鼻子向来只流过鼻涕,没流过鼻血,不晓得会不会有鼻涕跟着流出呀?呃--好恶心,她只要一想到那种可能性就快吐了。
项子忌撕下衣角,皱着眉想拨开她的手,只见邵寻寻仍然死命摀住鼻子,拚命摇头。
强拉开她的手,他端起她的下巴,开始帮她止血,他的动作非常轻柔,深怕弄疼她似的。
寻寻仰着头,满脸通红,两手不自觉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心里还直担心鼻涕和鼻血的问题。她虽然走路常常不稳,但可从没为此流过鼻血,尤其又是在他面前,实在是很丢脸。
「以后走路小心点。」项子忌柔声叮咛。他有预感这种情形一定还会持续发生……万一以后她的丈夫无法包容她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行为怎么办?
该死!他没事替她操心这个做什么?他倏地收起关爱的神色,冷着一张脸转身启动开墙的装置。
「完了,你的衣服!」寻寻惊叫一声,瞪着项子忌前襟的衣服,他的白衫刚刚被她带血的手一扯,现在上面已经沾了五爪血印,怎么办?
寻寻拉着他胸前的衣服,不断以袖角想抹去上头的血渍,丝毫没有注意到项子忌情绪的转变。
项子忌表情严肃地直朝前走,寻寻则像只螃蟹般地黏着他横向移动。
「唉呀!你停一下嘛,再一下下就好。」她清楚他急于见虞贞的心,但他也未免太急了吧!
见她又快跌倒的样子,项子忌只好停下脚步,静静低头看她专心为他拭净衣眼的样子。
他在心底叹口气,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他的过去对千年后的他而言,也已没有意义,就算有的话,也只是提醒他不可忘了自己的责任。
项子忌不断在心里重复地叮咛自己,他只是要去洛阳看看虞贞的墓,然后,他就必须回来这里,所以,他不能对任何人产生眷恋,绝对不能。
可是为什么一碰上她,他就有一股难以割舍的牵挂,逐渐侵蚀着他的决心?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因为她长得和寻儿太像的缘故,一定是!
项子忌自问,同时也自欺着,殊不知他和寻寻的一生一世现在才真正开始……
* * *
出了墓室,见太阳早已自在东方升起,寻寻才想到自己在墓室待了一夜,完全忘了要回家一事,爹娘一定急死了。
待会儿她回家要如向他们解释?
而她要带项子忌去洛阳的事,又该如何开口呢?
她蹲在河边洗净双手, 想着这两个棘手的问题。
她的坐骑在她身后喷气一声,她直觉回头,正巧看见项子忌早往另一个方向走得老远,她一慌,连放在岸边的东西都来不及拿,就急追上前。
「子忌大哥,你要去哪儿?我的马在这边呀!」她气急败坏地喊道。
项子忌停下离去的步伐,定定转身等她追上。邵寻寻因奔跑的绿故,双鬓的发丝已汗湿地黏在脸上,两颊红扑扑的更显娇俏,使项子忌原本沈着的一张脸,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回家去,妳家人会担心的。」他轻轻拨去她脸上的发丝,以袖口为她拭去貊上和鼻尖的汗水。
「你一定不知道去洛阳的路对下对?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她热心地建议。
「洛阳我一个人去,妳快回家。」他轻柔地哄她。
「我可以跟阿爹交代一声……」
「乖,回家去。」他捧起她的小脸承诺道:「等我找到虞贞的墓回来后,我一定会告诉妳,好不好?」
寻寻仰着头看他,心里不禁纳闷一个人怎能皱着眉头的同时又用这 轻柔的语气说话?
她凝视他离去的背影,是了,她是该回家去,但就这样让他一个人去洛阳?她不放心,万一他只是在骗她,想等她走后再偷偷回古墓之中,那她岂不是白忙一场?不行不行!她得跟着他,确定他不会再回去墓里、确定他有按时吃饭,况且,他对他们的生活环境一定不熟悉,有她在会比较方便,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身上根本没钱,要如何去洛阳?
她必须跟他去洛阳,但她又不能不回家,怎么办?
寻寻觉得自己陷入空前两难的困境,就像她平常不知道该先吃栗糕或是桂花糕一样的难以抉择,两者都是她的最爱。
经过一番挣扎考虑,寻寻决定跟他去洛阳,至于家里……反正都是要挨骂的,只是程度上的不同,她可以先捎个信回家大致说明事情的状况。
决定既下,寻寻毫不犹豫地跑回河边拾起东西,跃上坐骑急急赶上项子忌。
「子忌大哥,我决定还是要跟你一起去洛阳。」追上他后,寻寻立即下马牵着坐骑和他并肩而行。
「回家去。」项子忌眉头皱得更紧了,先前用软的没效,他决定冷漠以对。
「这句话你说过了,我也听到了,但我还是要跟你去洛阳。」
寻寻觉得他的眉头已经皱得快像个包子了,怎么他的表情除了皱眉还是皱眉?她应该想办法让他不要再皱眉,否则他四十岁不到,脸上就会出现了一条条像爷爷一样的……
项子忌收住步子,拿出环石坠子,重新套回她的颈项,冷冽地道:「这个还妳,现在,回家去。」
他再次以离去的背影面对她,想让她知难而退。
寻寻闷闷地想,又是这三个字,秦朝的人除了不会换表情外,好像也下太会换话,老讲同一句。
「那是你妹妹的……」她像个跟屁虫似地跟在他后面。
「它已经是妳的了。」他没有回首,只是扬扬手大声说道。
她跟他拗上了!为了证明她的诚意与决心,寻寻抿着嘴固执地牵着马跟他一样用走的。
但她走路的速度显然是跟不上他的,不一会儿工夫,他们两个已经差了一大截,她甚至开始用跑的,才不会拉大彼此之间的距离,可是她顽固的脾气又不允许她骑马。
项子忌再次停下脚步,瞇着眼看她急急向自己奔来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种看见寻儿的错觉。
「你走路真的很快。」她喘着气,同时像个孩子似地对他甜甜一笑。
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他能说的已说尽、她却软硬都不吃;她有家不回、硬要跟着他,有马不骑、执意用跑的,她和他曾经接触过的女子差别实在太大,他觉得自己头痛欲裂,也许唐代女子都像她一样,也或许她是个特例,他到底该怎么做?
「妳知不知道妳这样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是很不应该、也是很危险的事?」也许他该敦她认清现实状况。
「谁危险?陌生男人还是我?」
「当然是妳。」他粗嗄地道。
她是真没大脑吗?他真想把她的小脑袋扭下来检查看看,奇怪,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此刻已被她逼得荡然无存。他发誓他能活到现在不死,唯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让他遇到她。
「没关系,有你在不必担心,你不算是陌生男人。」她天真地说,甚至亲昵地挽住他手臂,就像挽住邵巡的一样,她相信他不会是坏人,他只是爱板着睑,其实他有相当温柔的一面。
他万分狼狈地注视着寻寻,她一双充满信任的眼简直就是寻儿的翻版,当年,寻儿也是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但他就像现在一样,努力地想违背自己的心……
蓦地,他低下头毫无预警地覆住她艳嫩的小嘴,紧拥住她娇小的身驱。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寻寻不知所措,只能怯生生地抓着他胸前的衣襟,青涩地领受这一吻,这感觉……好奇怪……有点奇怪的舒服。
原本带有警告意味的吻,在触到她唇的剎那,渐渐变得轻柔起来,当他渐吻渐深时……仅存的一丝理智迅速占领了他全部的思绪,老天!他在做什么?
他怎么可以如此夺取一个女子对他的信任?怎么可以?
「这就是危险,懂了吗?」
他放开她,铁青着脸无情地撂下一句,随即转身离去,留下怔仲的寻寻呆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下,她该知难而退、乖乖回家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