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跳起来,拨了电话给思聪。
“林主编,我是绿香。”
还没睡醒的思聪,嘴巴倒是醒了,“美薇。绿香坠机死掉了。”
她忍住气,不跟他发作,“我要去上班。”
“上什么班?”这下他清醒了,“你早上五点钟打来说什么梦话?你还有一大堆‘遗稿’还没整理……”
“所以你最好雇用我。”绿香点了根莎邦妮,呼出一口气,“要不然我就去外面上班。”用力挂上电话。
几乎是马上,思聪又打过来,“绿香,你发什么疯?你好好的写稿行不行?”
“美薇。绿香坠机死掉了。”她恶意的纠正思聪,“我要上班。反正你那边乱得可比核战废墟,总要有个人帮你看头看尾。”被堵得气噎,他按捺住脾气,“美薇,讲讲理,编辑不是你想像那么简单,你什么都不懂,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人。”
“我可以学。”如果笨蛋也可以当编辑,没理由我学不会。
“我只请得起工读生!”他在电话那头吼起来。
“我可以做工读生的工作,当然,我要领正常职员的薪水。”
“那你的‘遗稿’呢?什么时候写?经销商已经问个不停了……”思聪暴跳如雷。
呸,我都还没死呢,什么遗稿?“当然是上班时间。”
一片静默。
“你的意思是说,版税照付,你还要领薪水?”思聪轻轻的说。
“没错。就是这样。”
啪的一声,思聪摔上电话。
绿香不想甩他,倒在床上不能动。一夜没睡,她疲劳的眼皮沉重的像是好几千斤。偏偏电话又响个不停。
“去死吧。”她半梦呓的喃喃着,“去死吧。”还是拿起电话。
“一个月两万三,全勤一千,十点半上班,六点半下班。少一分钟,全勤就没有了。听到没有?”思聪的声音很沉痛,像是谁生割了他一块肉。
“两万五。”
“……两万五。明天十点半准时到,听到没有!”他又摔了电话。
第二天,她的确十点半就到了。却被深锁的大门关在外面等到十一点半。
“我睡过头了……”思聪连胡子也没刮,一面掏钥匙,一面哗啦啦的掉零钱,“我打副钥匙给你好了。”
一开门,核弹废墟上面还叠了崩塌的砖瓦——一堆堆新印好的书乱糟糟的东堆西堆,有些还从纸包里滚出来。
还有毒气瓦斯——厨房的碗盘已经生了不明霉菌,发出恐怖的恶臭。
“这里是你的位置。”跨过东牵西绊的电话线,网路线,电线,一条没跨过,差点摔死。
“这是什么?!”一卷绳索蜿蜒过地板。
“晒衣绳。有时候下雨,我又没回家,会把衣服晒在这里。”
她双手合十,想祷告一下,发现自己是佛教徒。
一台破旧的电脑开机了很久,发现还是win95的系统。“荧幕会闪。”
“打两下就好了。”思聪粗暴的拍了两下,灰尘飞起有一寸高,“看,不闪了。”
呛咳的无法回答,思聪正好趁她不能回嘴的时候,跟她交代工作内容:“其实也没什么好做的,接接电话,传真、包裹,该归档的文件归档,”哪里有档案?她瞪着那堆混乱。
“把库存书整理好,对,就是你看见的铁架,”
那堆倒塌的砖瓦?
“环境整理整理……”
清理核战废墟?
“校稿、写稿……对了,有个新闻稿我写了大纲,添一添,一千多字就够了。”
一行字叫做大纲?
“下午传真给这些报社……”
我的天……媒体名单足足有一尺长。
“……等你闲了,顺便把这些帐记一记。”
再一堆,有些单子已经腐烂了。
绿香不出声,看着他。
思聪很无辜的一摊手,“就这样而已,我没事情让你做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请问……”思聪如临大敌。
“那些毒气瓦斯……不是,我是说,厨房的碗盘,我能不能丢掉?”
都是钱呢。思聪心痛的想,不过评估跟她大吼大叫的精神成本,他忍痛点头。
绿香有点脱力,点点头,“谢谢。”
第一天上完班,她连睡觉时都轻轻呻吟。
全身酸痛,当她整理完了那堆书,自己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还有大堆档案连看都不想看。
“你为什么不把书都让总经销处理?”整理到最后,她的脾气坏极了。
“总经销那边有两千本,我这里才一千本唉。全给总经销处理多不划算呀。我们自己谈连锁通路,获利比较高,不用让总经销再赚一手。”
思聪很无辜的耸耸肩,继续打电话哈啦。
每本书一千本,也就是说,三本书就有三千本。
“你每个月想出几本书?”她心情更坏了。
“两本。除了绿香的‘遗稿’外,我还打算出别的新秀的书。”他似乎很轻松,“你不知道,一个月出一本,对于一个出版社的资金运转实在太不利了。”
“‘遗稿’?一个月一本?”绿香的声音尖起来,“你当我是谁?一个月可以生一本?”
“你可以的,trueme,喂?周制作?是呀,我是林思聪,上次我们谈得那个……”一整天都听见思聪在跟别人哈啦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有点怀疑出版社的老板这么容易当。
尤其思聪发现绿香学得那么快,连排版和封面都让她出面去沟通的时候,她更怀疑出版社的老板到底功能是什么。
“老板,你不是说我是外行人吗?我才来上班一个礼拜啦!”
她跳起来。
“你行的!相信我!你是出版界的奇才呢。当然……我得教教你,若不是我教你,你能学得这么快吗?”他指指磁碟片,“把这张的稿子看一看,能用的挑出来,我好找下个月新秀的书。”
一打开,发现是猫咪乐园BBS站故事版的十大排行榜。
“啊?下个月?这些人你都签约了吗?”她有些狐疑的看着文章。
“当然还没有。所以才叫你看呀。赶紧选,下个月我要出书了。”思聪开始穿外套。
“下个月?!”
天啊,今天都六号了,不用排版,不用封面?
“所以要快。”
他穿上鞋子,“对了,总经销的陈董请我吃饭,你若看完了,把选出来的稿子打张表给我,放桌子上就可以下班了。”
在下午四点的时候给这种东西,我要几点才能下班?!她瞪着思聪的后背,若是目光能杀人,他的后背肯定有几个透明窟窿。
后来她的确下班了——来得及搭最后一班捷运。回到家梳洗完毕已经两点。这才想到,好吧,我用什么时间写下个月要出的书呢?家里又没电脑。
跟思聪说了,他皱眉很久,非常壮士断腕的说,“好吧,公司这台电脑你就搬回去好了,我们再买台新的电脑。”悲壮了很久,“那下个月就从你的薪水里扣,两万块就好了。”
两万块!?这部烂电脑要两万块?!她冷冷的,“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买一台。下个月领了稿费我就去买台新的。”
“哎呀,那进度会延迟叹。好吧,一万五。”思聪心痛极了。
“一万。多一毛钱我也不付,你敢从薪水扣,我跟你拼命。你要扣就扣版税的票!”绿香也气了。
思聪几乎是痛心疾首的,“你……当初买的时候四万多块叹!”多久的当初?七年前一台486还要五万多哩!“好啦,拿回去用,赶紧把稿写出来!”
回去看了网路的二手版,发现相同等级的电脑五千块还被嫌贵,绿香气得干噎。
这还没什么,第二天的确就有新电脑可以用了,虽然是二手的,还是非常漂亮的橘黄果冻色的电脑,摆在桌子上真是小巧可爱的——iMAC!
“老板,你太高估我了。”瞪着连开机都不会的iMAC,“我只会用PC!”
“放心,麦金塔是最人性化的电脑呢。看看就会了。以后你就可以直接用这台电脑看稿和校稿呀。要不然都得印出来才校稿,多伤呀。哪样耗材不用钱?排版和封面设计又都用麦金塔。”
她隐忍了一会儿,“那,先告诉我,这机器怎么开机?”
“很简单呀,”思聪热心的找了半天Power键,搔搔头,“你打电话去问好了,这是卖主的电话。”
若不是思聪出去了,绿香打算从他的祖宗十八代问候起,一直到他的子子孙孙。如果他没绝子绝孙的话。
就这样,绿香白天对着iMAC生气,晚上对着那台老是当机的烂电脑生气,她几乎把iMAC的操作手册翻烂了,跟卖主电话热线到对方开口要约会。
叹口气,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
远远的看见东张西望的伟岸男子,她走过去,“李先生?”
李巍却呆掉了。
听着电话里慌慌张张又爱哭的声音,总把她想得很娇嫩,应该是刚毕业的小女生,没用过麦金塔,只会用PC工作的那种。只是很好奇这样的小女生怎么能够下定决心,说学就学,还把他电脑下载后都没玩过的软体克服得这么顺。
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成熟妩媚的丽人。穿着规矩的套装,领口系着柔软的白丝巾,柔软丰满的身躯像是饱饱含着甜美的水分。
发现李巍呆掉了,绿香对着自己叹气。是不是?才多久的光阴,她被思聪折磨得形销骨立,憔悴的不忍卒睹。瞧,把人家吓到了不是?她还设法画了点淡妆才敢出门哩。
两个人面对面傻笑了一会儿,绿香收敛了笑,“李先生,我们去喝点什么好吗?”这么对着傻笑一个下午也不是办法。
“当然,当然。”他慌张起来,怎么看呆过去呢?多么没有礼貌!
要进咖啡厅,李巍撞上了还没打开的玻璃门,好不容易坐定了,他又打翻了水。
“不不不……李先生,天气有点热,我们喝冰咖啡吧。”听到他要点卡布其诺,绿香赶紧按住他的菜单。冰咖啡安全一点,打翻了也不会烫伤。
而且服务生为了他们已经忙了半天了。
总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叫救护车,她对烫伤的处理程序又不熟。
一再骂自己笨手笨脚,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出丑了,“呃……罗小姐……现在跟橘子……我是说,iMAC相处得比较好了吗?”
“谢谢你。要不是李先生的帮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可是,我不是什么罗小姐,请叫我绿……咳,叫我美薇好了。”这名字真是俗得要死。
“我也不是什么李先生,叫我李……”看见她嫌热,把丝巾一拿下来,他又开始结巴,天啊……她那开襟的套装,可以以看见深深的……深深的……“李……李……李巍。”拿着冰咖啡的手都有点颤抖。
他没事吧?绿香暗暗捏把汗。再翻倒冰咖啡,她可没勇气继坐下去。“李巍,你还好吧?”
“我?没事,没事。”他摊摊手,险些忘了自己的冰咖啡,“只是昨晚没睡好。”
“睡眠不足很伤的。”绿香感同身受,“我现在是三倍的萧蔷——每天睡三个小时。”
听到她的譬喻,害李巍笑弯了腰,也对她有些改观。
“你去美国的时候念那个大学?”正准备出国的李巍对她的学校很有兴趣。
哪个学校?惨了,她本来背得很熟的……“南……南加大。”应该对吧?
“真糟糕,我的学校在东岸。”他有点遗憾,“你的英文应该很好吧?”幸好在东岸……“不,我一离开,马上就忘了个精光。”怎么告诉他,我的英文超破的?万一他考我勒?说谎果然不是好行为。
幸好他没直接考绿香托福考题,倒是跟她聊了不少英诗。幸好中译本大半都读过了,真的被考倒也能尴尬的笑笑说,“我是写小说的,不太懂诗。”
“小说?”他的眼睛亮起来了,“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出版社出网路小说。你应该也出书了吧?”
“对呀,我就是sade……”
李巍瞪大了眼睛,“sade?余绿香?她不是死了吗?新闻刊得很大呢……”惨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是sade的经纪人。”她捏了把冷汗,不要忘记,你是罗美薇呀!脸上的笑有点僵。
“我想起来了,你上过广播对不对?刚好我也满喜欢sade的文章,那一集我听了。真是感动呢。sade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胖胖的,非常任性,有点蠢又天真的欧巴桑。”会被林思聪骗得团团转,那还不够蠢吗?
“哈哈哈——你真毒!不过,你说话真有趣!”李巍擦着眼角的泪笑着说。如果大家都觉得说实话有趣,这世界就没有骗子了。
这是个愉快的下午,李巍突然有点后悔。
如果早一点认识就好了,再过几天,他就得远赴美国。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不希望在远去异国的时候,还在台湾留下哀哀欲绝的女朋友,所以一直很克制自己,不对任何女人动心。
但是美微动摇了他的决心。或许可以追求她?她也大不了自己几岁,什么时代了,还差那几岁吗?
他摇摇头。
“哎呀……”绿香轻轻的说,有点歉意的。连续轰炸人家五六个小时的iMAC使用法的确有点过火,而他们已经谈到1976年,史迪夫邬滋尼亚克和史迪夫嘉柏在车库里组装第一部苹果电脑了。“我一定让你厌烦了?”
“怎么会?!”这次他真的打翻了冰咖啡,幸好只剩下一些冰块,灾情还不惨重,绿香笑着帮他把冰块捡起来,用面纸擦了桌子。
“我……我快出国了。”他的确很喜欢这个妩媚又风趣的女人,看见她黯然的表情,突然涌起侠义心肠,“不过,没关系。”他沙沙沙的在张小纸片写下几个字,“这是我的icq号码,这是我的e—mail。不管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找到我,”脸红了起来,“天涯海角。”
绿香笑弯了眼睛,“谢谢。”
等她转身上了捷运,李巍的心里还满满都是她的倩影。真是个成熟、妩媚、又风趣的女孩子。不知道抱着她的时候……哇,她那马里亚纳海沟般的乳沟……不行不行,我的思想怎么这么下流。
发现他还在窗外呆站着,绿香笑着跟他挥挥手。
累垮了。
呆呆的一根大木头,几乎找不到什么话题,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话题杀手”,虽然他的头总是不由自主的往下四十五度掉落,她不只一次想提醒他:嗨!这里,我的脸不长在胸部上。
疲惫的笑一笑,茫然没有焦点,对面的男人却看着她,也跟着笑一笑。
我脸上有东西吗?她打开随身的镜子,却看不出脸上有什么不对。
“你好。”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有点尴尬的,“你好。”
一路搭捷运,陌生男子一直跟她攀谈,最后还想留下她的电话。本来有点困惑,后来也就释怀了。
失业率这么高……这个看起来体面的男子大约是直销或保险员。大家出门混口饭吃嘛。
她却不知道,整容手术非常成功,被折磨掉的几公斤肉也让她显得神采奕奕,这样舒服低调又知性的美女,已经不太多了。
真的不多了。那男人喟叹着。满街都是辣妹,已经“辣”到没感觉了。要不就反其道,睁着大眼睛作可爱无知状,一看就无力,觉得幼稚班的小女生可能懂事点。
绿香倒是一无所知的赶路,出版社的工作堆得跟山一样,林思聪仍然不见踪影。手挥目送,一面接着电话,一面连上网路,有封信感谢她愿意“照顾”、“深表感激”,并且会好好努力。看署名,叫做“绿意”。
她实在有点摸不着头脑,照顾什么?感激什么?
正在丈八金刚的时候,“喂?”
“喂?”听起来是个小女生的声音,怯生生的,“我……我是绿意。请问,请问罗美薇小姐在吗?”
“我是。”
“接到我的信吗?我……我想想还是打电话过来比较有诚意。我,我真的很高兴和sade姐一样,让美薇姐当我的经纪人。我真不敢相信……”又惊又喜的声音微微颤抖,可见小女生多激动。
绿香也很激动,激动得有点发抖,不过是气的发抖,“我也不敢相信。”
她默默的拿起话筒,拨给林思聪。
“什么时候我又我了一个要照顾的作家?你不是说,我只是外行人?为什么除了排版和美编以外,我还得管作家?管就罢了,为什么我不知道?”她的声音藏着火药,思聪干干的笑,“没办法,没人相信我呀……般出你和sade的名字,他们就晕陶陶的签了合约,要不然,之前死磨活磨,还硬要看我身份证,怕我骗他们哩。”
为什么只是希望封面稍微如自己的意,我会惹来这大堆麻烦呢?
“不要拿我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绿香吼他。
思聪不说话。
“说话啊!你死了?”
“喂喂?奇怪,我收不到。喂喂?这样好了,明天上班,不,后天上班我们再谈吧……收讯真的好差……”
他挂电话了。
绿香把脸埋在手心。
随着埋手心的次数增加,她又增加了不少需要照顾的作者和作品。
跑去观察书市的时候,她很认真的找了很久,决定了下一本小说的书名。
“第一次谋杀老板就上手。”
她相信会洛阳纸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