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真的相当诡异!
一走出房门,南湘翊很快的有了这样的感觉。
姑且不提引来无数双好奇的侧目与打量眼光,有一名除草的家丁见到她时竟错愣地瞪大了眼,还连拔下好几株美丽花儿犹不自知;还有一名端早膳的大婶当场打跌,而且是以五体投地之姿跌在她脚跟前;最夸张的是,某婢女居然就失礼地当场大喊「鬼呀」,然后晕倒在地。
不会吧?她不过是穿了他们那往生夫人的衣服,不需要这样就冲着她喊鬼吧?
一群没礼貌的家伙!
一路行来,得到的「接待方式」愈来愈激昂,她心中的疑云也愈来愈浓,而且反应大的人普遍都属于有点年纪的,难道人老了,就愈容易小题大作吗?
终于,她觉得自己受够了,按捺不住地顺手抓了个丫鬟,劈头就问:「妳干嘛死盯着我不放?」
「啊?」丫鬟心慌意乱,连忙告罪,「对不起、对不起!奴婢造次了……」
南湘翊发现,啸南堡的人,包括雍莫离在内,都很会顾左右而言他,绝不会痛痛快快地给答案。
「我问的是妳为什么见鬼似的盯着我!」
「没、没呀!堡主今早有交代,南姑娘是堡内的贵客,不可怠慢,奴婢心生好奇,这才多看了几眼……」
哟!不过一晚工夫,刺客就变成了贵客,升级了呢!
南湘翊当然知道她没有说实话,瞧她那双眼闪烁的,一定是雍莫离私下对他们说了什么,她也不想为难下人。「算了,妳忙妳的去吧!」
「是。」丫鬟如获大赦,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后就快步离去。
南湘翊看在眼底,内心的怀疑更深。
雍莫离到底隐瞒着她什么?一直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他为何要和她定下这不公平的约定?他难道不知道,一个月后,他是必死无疑的吗?他有什么理由走这步险棋?
或许征服一颗想杀他的女人的心是很有挑战、很有意思的事,但就算如此,也没人会拿命来玩吧?他到底在计算什么?能不能得到她的心,对他有那么重要吗?
这男人,她实在摸不透,从一开始便是。
开始时,她觉得他的眉宇之间有着压抑多年的沉郁,是为亡妻;而后,他轻佻浪荡的言行,又教她恨不得痛宰他泄恨;但有的时候,他幽黯瞳眸又太过深沉,难以一眼看尽……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雍莫离绝对不是个简单的男人,与他周旋,她真有胜算吗?这一刻,她也不肯定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离所居苑落太远,等她发觉正欲往回走时,几道轻细的谈话声飘入耳中,她好奇地止住步伐。
「欸!妳们听说了没有?咱们堡内来了个贵客耶!」
「何止听说,我刚刚还看见了呢!」
「怎么样、怎么样?她是不是长得很像──」
「喂!妳可别多嘴,堡主今儿个一早就交代下来了,谁都不准乱嚼舌根,否则一律赶出啸南堡。妳们知道,堡主向来是铁令如山、言出必行的,妳们说话可得当心点。」
「知道啦!妳怎么像个老太婆似的。反正这儿又没外人,自家姊妹聊聊也不行吗?」
「对呀、对呀!大伙儿都说咱们这位娇客生得极似堡主夫人,我进啸南堡不过五年,无缘见到堡主夫人,可是秋姨娘我是见过的,南姑娘和秋姨娘还真有些神似呢!」
「没错!琴姊,妳在啸南堡待了十多年了,见过堡主夫人,妳倒是说说,这南姑娘到底像不像堡主夫人?」
被唤做「琴姊」的年长婢女叹了一口气,说道:「何止是像,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难怪堡主要我们拿她当自家人服侍,不许怠慢。」
「大家都说秋姨娘是因为长得像堡主夫人,才有幸让堡主给迎进门,而南姑娘既然更像堡主夫人,妳们说堡主会不会……」
「唉!那是迟早的事。谁都晓得堡主对堡主夫人爱恋甚深,偏偏堡主夫人红颜薄命……堡主太思念堡主夫人了,会有移情作用也是人之常情……」
接下来她们说了些什么,南湘翊已无心细听。
走在回程的路上,她脑中萦绕的净是婢女们的谈话内容。
是吗?这就是她之所以得到他另眼相待的原因?
执意求得她的心,不是因为挑战或他所说的好玩,而是他真的要她?
难怪昨晚乍见她时他会如此震愕,只因她长得像他已逝的爱妻。
蹲踞在池塘边,波光粼粼的池面倒映出一张清雅丽颜,她恍惚地抚上面颊。
他的妻子……就是这个样子吗?
想起他昨晚的百般撩逗,莫非他便是用这种方式勾诱单秋娘的?难怪单秋娘甘心为妾,谁又能抗拒得了他这般的魅惑情挑呢?纵使是火海,也只能沉沦了。
那她又算什么?另一个单秋娘吗?
再怎么像,终究也只是个替身,他都明明白白说了,今生之妻,唯一人而已,她不要成为另一个秋姨娘,重蹈单秋娘的覆辙,这样的角色太悲哀。
南湘翊于是更加坚定了最初的想法。她要牢牢地守住自己的心,不让它有一丁点沉沦的机会,一个月后,雍莫离下他的黄泉路,而她走她的阳关道,一切都会结束的。
◇ ◇ ◇
整个啸南堡,说大其实也挺小的,事情一经过谈论,人多嘴杂下,便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版本之多,任君选择。
因着「据说」极为肖似堡主夫人的南湘翊出现而挑起了尘封的往事,连带的也免不了提到那个没当满三年雍家妇的单秋娘。
南湘翊一直有着疑惑,一名家世清白的女子,若非贪慕荣华,为何甘心委身为妾,守着一名无心于她的丈夫,一辈子当别人的影子?若真恋雍莫离甚深,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逼得她不得不投井轻生以求解脱?真如外界所言,是雍莫离逼死了她吗?
啸南堡看似平静,当中却埋藏了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她想探掘,一股说不出来的渴切促使她这么做。
接下来的几天,南湘翊由婢仆口中断断续续组合出概略来。
雍莫离,一个太过深情,却也无情的男子。妻子辞世后,他独自教养女儿,五年当中,杜绝情根,独善其身,就连烟花之地亦不见涉足,直到单秋娘出现。这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了。
许是单秋娘的容貌勾起了雍莫离的伤心往事,教他不慎饮个狂醉,酒后乱了性,只得担起责任,将人给娶进门。
起初两人还算和谐,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单秋娘愈来愈无法忍受丈夫心中长年占着另一道影子,于是她吵、她闹,用尽手段争去丈夫的关注与垂怜,但都没有用,她就是争不过一个死人。
雍莫离受不了她的吵闹,夫妻情分逐渐淡薄疏冷,终至厌弃了她。
失去丈夫的宠爱,单秋娘心灰意冷,在最后一回的争吵中,雍莫离狠狠挥去的一记巴掌,断了结发恩。
单秋娘又怨又恨,她不再期待,就在那一夜,她带着腹中未成形的骨血投井自尽,决绝的以生命对雍莫离表达强烈的控诉与报复,存心要教他悔恨一世。
事情发生后,雍莫离却不见失意,亦不流泪,平静得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连丧事也吝于替她办。
南湘翊无法对这个悲剧故事下任何的批注,因为如果雍莫离真是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人,那今日他来招惹她,啸南堡还有几口井够她跳?
可是,想归想,内心深处却隐约有另一道声音不断反驳她,「不是的!雍莫离绝对不是这种人,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
说不出那样的笃定由何而来,但她就是愿意相信他。
如果他真是个残酷的人,那一夜,他是可以占有她的,可是他没有,勾诱撩逗她时也是点到为止,恰如其分的顾虑到了她的感受,最多就是让她气坏五脏六腑罢了……
他并没有伤害她!光凭这一点,她便相信他不是那种会将女人逼到去跳井的人。
虽然他有很多地方还是很欠揍、很不可取!
踩着悠缓的步调,她漫步在皎洁月光下,突然一声低抑的幽泣传入耳中。
「娘……」
是那个唤做恋儿、日夜渴念母亲、令人心疼的孩子。
南湘翊不由自主的移动步伐,待她发现时,人已经来到池畔,站在恋儿身后。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准备要打破沉默,只是静静地、无声地站在她身后。
察觉到身后有影子晃动,恋儿火速回身,见着了她,旋即擦去泪痕,语气凶恶地质问:「谁准妳站在我后面的?」
好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原来这是不被允许的吗?下次请妳挂上『生人与狗勿近』的牌子。」
南湘翊很严肃的点点头,语气一本正经﹐完全不像在说笑,但恋儿还是听出自己被讽刺了。
「我知道妳是谁!听说妳长得很像我娘,所以想当勾引我爹的狐狸精!」恋儿不甘示弱,很快的反击回来。
狐狸精?多深奥的词汇,她小小年纪就这么学问渊博,真是令人佩服。
「为什么哭呢?」南湘翊问道,没打算与八岁稚童计较。
「我才没在哭!」
哼!死鸭子嘴硬的最佳版本上演了。南湘翊一脸怀疑的看着她,盯住她眼角那抹泪光。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恋儿粗声道,用力抹去残泪,故作凶狠的威胁道:「不准妳去告诉我爹,听到没有?否则我要妳好看!」
啧!架式十足呢!恋儿眉宇间那抹王者的气势南湘翊并不陌生,她在雍莫离身上曾看到过,很霸气、很狂妄﹐宛如睥睨世间人。
父女就是父女,她已经可以很肯定,恋儿绝对是雍莫离的女儿,错不了的。
虽然很不小心的被一个八岁孩童给睥睨到了,但她还是想说,这娃儿不简单,他日必然不让须眉。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目前为止,她还制得住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儿。
「那就告诉我,不然我马上去告诉雍莫离。」说着,她作势要转身。
「等、等一下啦!」恋儿急忙揪住她的裙襬。
「那妳说是不说?」就他们姓雍的会威胁人啊?她也会。
恋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很不甘愿地回道:「我说啦!」
南湘翊在她身边席地而坐,抱膝等待她的回答。
「今天是我的生辰,爹忘了。」
「嗯?」她讶异地挑高眉。「在怨妳爹?」
「不是。」恋儿闷闷地低语。「生孩子好辛苦的,爹说,娘在生我的时候,痛了一天一夜,差点死掉,所以娘是很爱、很爱我的,不然不会拚了命的把我生下来……我还知道,娘也很爱、很爱爹,不然不会拚了命替他生孩子。
「虽然娘现在不在了,可是我没有忘记她,爹也没有。每年的今天,爹都会在我身边陪我,我好难过想哭时,爹就会一直抱着我,陪我一起告诉天上的娘,说我们都好想她,一直想、一直想……」
清嫩稚语,听得南湘翊莫名鼻酸。这名女子是何其幸福,有这对父女爱她至深。
「可是今年爹不记得了,以前秋姨还在的时候,爹也没忘过,妳一来,爹就忘了,都是妳害的,妳只会用这张脸来欺骗爹,害爹忘了娘,我讨厌妳!」
原来,这就是恋儿对她莫名敌意的来源,她在为母亲抱不平。
多善感的孩子啊!这样的恋儿,教人怎忍心生她的气呢?
她不由自主的解释了起来,「我并没有要害雍莫离忘记妳娘……」
「骗人!妳和外头的狐狸精一样,都想嫁给我爹,秋姨也是这样,都不让爹想念娘。可是妳不要得意,妳只是长得像娘而已,爹最爱的人还是娘,他很快就不会喜欢妳了!」
这一刻,南湘翊觉得自己就像外来的入侵者,造成恋儿强烈的不安全感,于是虚张声势来驱赶敌人,保护地盘。
但在她娇悍的表相下,心灵其实是很脆弱的。南湘翊胸口泛酸,没来由地感到心疼。「别怕,我不会威胁到妳的,妳不用这么防我。」她放轻了音调,柔柔安慰。
「骗人!」恋儿像只小刺猬,本能的防卫着,不让她靠近。「妳走开,我不要跟妳说话!」
「好,那我们就不说话,但是我不要走开。」她想陪伴她,陪伴这寂寞而惹人心怜的孩子。
恋儿冷冷一哼,高傲地别开脸。
南湘翊果真不发一语,默默地坐在一旁伴着她。
良久、良久,恋儿都只是怔怔地仰着头,望住苍穹中最闪亮的那颗星,不知在想些什么。
「欸!妳知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娘听见我说的话?」恋儿闷闷地低语。终究是个孩子,忘了前一刻才说不要跟人家讲话,下一刻便主动开了口。
南湘翊一愕,回视她。「怎么这么问?」
「爹说,当我想念娘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空,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娘的眼睛喔!只要对着它说话,娘就会听得到。」
南湘翊可以想象,雍莫离在说着这些话时,心会有多痛、多酸楚!她差点就要为他感到不舍。
「妳想对妳娘说什么?」
恋儿极认真地想了一下。「娘好痛、好痛的把我生下来,我想跟她说一声谢谢,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她才听得到……」
才八岁的孩子,却已经懂得感怀母难日。南湘翊为恋儿感到不舍。
「她听得到的,她的小宝贝这么爱她,她怎么会感受不到呢?」
「真的吗?」恋儿惊疑不已地仰首,神情好脆弱,深怕这只是在安慰她。
「当然是真的。」
「那我还要告诉她,虽然我从没有见过她,但我还是好爱她喔!我每晚都在偷偷的哭,想象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妳既然怕爹忘了娘,又为何不敢让爹知道,而要自己偷偷的哭呢?」
「因为爹会难过……」每次她说想娘时,爹没有哭,可是表情却比哭更伤心。
好矛盾的孩子,既不要父亲忘了母亲,又怕父亲想起母亲会伤心。
想起了什么,恋儿仰起头,认真地望住她。「他们说,妳长得很像我娘,是真的吗?」
「大概是吧!我没见过妳娘,不清楚到底有多像。」
「那……」恋儿欲言又止,很快又把话吞了回去。
这反倒勾起了南湘翊的好奇心。「妳想说什么?」
「我……我是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可不是在求妳,妳不要太得意喔!」恋儿倔强的表明。
这丫头的傲气可以当饭吃了。她微微摇头,笑道:「是的,妳没求我,是我求妳说的,可以吗?」
「好。」恋儿很大方的点头,接受了她的请求。「妳可不可以抱抱我?假装妳是我娘……一下下就好。」
南湘翊偏头看她。
见她没表示什么,强烈的自尊心让恋儿感到难堪,很快又道:「不要就算了,反正我也不希罕!」
「我好冷喔!妳能不能坐过来一点,借我取暖?」好似没听见她的话,南湘翊径自说道。
恋儿愣了一下,迟疑地移靠过去。
「还是冷耶!妳就好人做到底,借我抱一下好不好?」南湘翊眨眨眼,温和的笑问。
恋儿这才领悟,飞快地投入她怀中,紧紧抱住她,却仍不忘嘴硬地强调,「我只是借妳取暖而已,没有别的原因喔!」
「是,我知道,谢谢妳。」南湘翊配合地保住她的傲气,将她抱上大腿,双臂密密环抱住小小身躯。
恋儿将脸埋入她的胸怀,近乎贪渴地依偎着、恋慕着。
香香的,好柔软也好温暖,和被爹抱着的感觉都不一样。原来有娘就是这样吗?如果她的亲娘还在,一定也会这样抱住她吧?
她一直很渴望娘亲的一个拥抱,虽然她不是她的娘亲,可是……感觉好象。
「娘……」不知不觉的,恋儿哽咽地呼唤出声。
南湘翊怜惜地轻抚她细柔的发丝。「妳叫做恋儿,是吗?」
「嗯!是娘取的名字。」
「瞧!她唤妳恋儿呢!妳是她最爱恋的孩儿喔!看到妳哭,妳娘一定会好心疼的。」
如果是这样,那她不哭了。恋儿吸吸鼻子,自动自发的擦干眼泪。「今天的事,不准告诉我爹喔!」
真爱命令人。南湘翊有理由相信,恋儿这不可一世的特质,绝对是来自雍莫离的差劲遗传。
「遵命。」她笑叹。「就当是我们共同的秘密,谁都不可以说出去,这样可以吗?」
「可以!」恋儿跩跩地响应,再度窝回温暖的怀抱。
南湘翊好笑的心想,她真是败给这对父女了。有求于人态度还能这么嚣张的,大概也只有姓雍的才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