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婚
菌炉落,屏上暗红燕。
闻梦江南梅熟日,
夜船吹笛雨潇潇,
人语驿边桥。
——梦江南·皇甫松
「回魂花?」断念山庄的大厅上,上官天和微眯着狭长凤眼!挑起眉看着自己的儿子。
「爹不是说,您已经确定那株紫色的小花便是回魂花吗?如今苏姑娘命在旦夕,请爹就把回魂花拿出来救救苏姑娘吧!」上官靖满是焦急,在父亲面前却又不敢放肆,一双手贴在身侧,低着头道。
「请庄主赐药。」殷无恨紧抱着昏迷的人儿,「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上官天和瞄了失去意识的苏小惜一眼,「这小姑娘看起来不像气弱体虚的病人呀?怎幺会突然病得如此沉重。」
「苏姑娘自小便患宿疾,是两大神医联手,才救了她的命,但终究是没能治愈。」上官靖在路上已经听得殷无恨简述内情。
「哦!」上官天和神情冷漠,「灵药难得,那小姑娘跟我非亲非故的,我为何要救她?」
「这……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上官靖这话说得软弱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信服。
上官天和冷冷一笑道:「我不信神佛,对佛塔更无半点兴趣。」浮屠即是梵语中的佛塔。
「上官庄主若肯赐药,殷无恨永感大德,必当图报。」
「灵药难得,谁知道哪天会用得上?但凭殷堂主一句『日后图报』便要我拿出来,这未免……」他又是一阵诡笑。
「殷堂主对孩儿总是有……」
未来得及吐出「恩」字,上官天和冷冽的眼神射来,立刻教上官靖噤口不敢再说。
殷无恨神情一冷,轻轻将苏小惜放至椅上,身形迅捷如闪电,欺到上官天和身后,扣住他的颈项,低声喝道:「你不交出回魂花,我就教你活不过今天。」
上官靖一惊,「殷兄,你这是做什幺?」
然而,命悬人手,上官天和却不见惊慌,反倒笑了,那俊美的脸庞闪动着诡谲的光芒,「江湖传言殷堂主豪侠磊落,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但见你此刻的举止,也不过是个恃强豪夺的强盗罢了。」
「交出回魂花。」苏小惜生命垂危,他已经什幺都顾不了了。
「殷兄,有话好说,放开我爹。」上官靖急道。
「要命就交出回魂花。」
「你杀了我吧!我不会交出回魂花的。」上官天和悠然一笑,神情妖异。
「你以为我不敢?」殷无恨收紧手指,一字一字的挤出口。
「岂敢。不过,这世上只有我知道回魂花在哪里,你可以杀了我,但回魂花你休想到手。」谅他也奈何不了他!
殷无恨咬牙切齿,上官天和的话切中他的要害。箍住他颈项的大掌不甘愿的松开来,他握紧拳道:「要怎么样你才肯让出回魂花?」
上官天和轻轻抚了抚被他箍红的脖子,慢条斯理的拂着衣袖走到苏小惜身旁,由怀中取出一颗丹药喂进她的嘴中。
他的动作来得突然,殷无恨来不及阻止,丹药已经进了苏小惜的口。他一凛,喝问:「你喂她吃了什么?」
「别紧张!那是我重金购得的龙灵丹,虽然不能像回魂草般能治愈绝症,可替她续个十天半月的命,也是成的。」他回眸看着殷无恨,邪魅之气令人毛骨悚然。
殷无恨瞪着他,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上官天和坐了下来,又恢复自若神态,「其实那回魂花也不是不能给人。」
殷无恨一凛。
「这小姑娘活泼可人,我见了也喜欢,若是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实在可惜,但灵药难得,我要救,也只救自己的亲人,小姑娘和我非亲非故,我实在没有道理救她。」自家东西要怎幺用,他自有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词。
「你到底想说什幺?」殷无恨咬牙道。
「很简单。」上官天和拉起一边的嘴角,「只要这小姑娘成了我的家人,我便没有理由不救她。」
「她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你的家人?」殷无恨早知他话中有话。
上官天和的凤眼里闪着邪光,紧盯着殷无恨,他缓缓的道:「就让靖儿娶了她吧!她若成了我的儿媳妇,我自然非救她不可。」
☆ ☆ ☆
眼前是一片迷蒙白雾,她眨了眨眼,雾散了,一切变得清晰,接着,一张憔悴、刚棱有型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
「殷大哥。」她唤道,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哑得可怜,她伸出手想握住他的,却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而疼得倒喘了口气。
他见状,迅速握住她的手,一双英挺的剑眉纠得死紧。
「我没事啦!只是胸口有点闷。」她努力的绽出微笑。「对不起,我打了你,你还痛不痛?」
殷无恨摇摇头。他的心神因她的旧疾复发而乱成一团,哪还记得区区一记巴掌?
「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我只是急,我不要你老是那幺不爱惜自己。」苏小惜瞅着他道。
「我知道。」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混乱的心与不想让苏小惜担心的心情使他吐出这三给字。
他那阴郁的表情落入苏小惜的眼里,她只当他是担心自己的病因而愁眉不展。
她眼珠子溜转,「我的兔子呢?」
段无恨没想到她还记得兔子的事,怔了一怔,才道:「被我弄丢了。」
「啊?」苏小惜一脸惋惜,又问:「它的毛是什么颜色?」
「白的,掺了点灰。」
「好可惜哟!人家很想要只兔子玩的,不管,殷大哥,你得补偿我,下回我要一对,说不定它们还会给我生只兔娃娃,那才叫有趣。」她的声音气若游丝,神情却是顽皮的。
殷无恨怎会不知她是在引开他的注意?他心头一紧。
不是眼睁睁看她死,就是得让她嫁给上官靖,这是上官天和给他的选择,可是这样贴心的好姑娘,他如何舍得下?但若他不舍,便得看她香消玉殒,这样的后果他同样无法承受呀!
「殷大哥?」苏小惜注意到他神情不对,困惑的看着他。「怎么啦?」
殷无恨勉强一笑,「没什幺?」
「你还在担心我的病呀?」她轻轻合住他的手,「那日普净寺外的算命公公不也说过,我只要能活过十六岁,便会逢凶化吉,一切没事?你瞧,这回没无言姊姊跟齐大哥,我不也醒了吗?」她还不知道自己能醒是拜了上官天和那棵龙灵丹之赐,她也不知道那俊美得近乎妖异的男人,要她嫁给上官靖,才肯月给她回魂花。
殷无恨一个字也发不出,爱怜的拨拢她额前的发丝。
「别再担心了,老皱着个包子脸,我可会不要你哟!」她抚着他的眉心,大大的给他纯净微笑,因不知内情而天真无忧。
那笑容不曾因病痛而减少半分灿烂,但那灿烂烂末能感染给殷无恨。他的心早给上官天和布下的那张沉重密网牢牢罩住,无法喘息。
☆☆☆
躺在床上几日,苏小惜胸口的痛楚减轻了许多,她再也闷不住的跳下床,正想推门而出时,却见兰芯推门而入。
「苏姑娘,您该喝药了。」
「兰芯姊姊。」苏小惜认命的停下脚步,接过药碗,对着那浓黑的药汁龇了龇牙,尽管从小拿药当饭吃,但她还是不能习惯这个味道。
她捏住鼻子,一口将药仰尽,重重吐了口气,「兰芯姊姊,你看到殷大哥了吗?」殷大哥最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日下来,总见不到他几次面,每回来探她,都是来去匆匆,一脸凝重,问他发生什幺事,他却又三缄其口。
「奴婢没看到。」兰芯低着头道,不是很有精神。
苏小惜净着想自己的心事,没太注意她,偏着头想了下又问:「那上官大哥呢?」去问他,他应该知道吧!
兰芯脸色更白,颤着声道:「奴婢不知。」
那颤抖的声音让苏小惜回过神来,「兰芯姊姊?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奴婢很好。」兰芯眼光避开她的注视,「兰芯只是个下人!担待不起苏姑娘的称呼,苏姑娘唤我名字就成。」
苏小惜心生疑问,不懂她为何回复到初相识时的冰冷。
「兰芯姊姊,你跟上官大哥吵架了吗?」她想了半天,只有这个答案。
听闻上官靖的名字,兰芯心里不由得震荡,她嘲讽的道:「奴婢是什么东西,怎有资格与少爷吵架。」
果然是吵架了。
苏小惜伸手挽起她的柔荑,「兰芯姊姊你别恼,等会儿我就去说说上官大哥,让他来跟你赔罪。」
「奴婢可担当不起。」兰芯内心凄然,凝视着苏小惜好一会儿,突然说道:
「苏姑娘,少爷是个好人,虽然他有时候软弱了些,可是他体贴、尽责、孝顺……」
苏小惜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说到这里来。
兰芯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少爷会是个好丈夫,他会待你很好很好的,苏姑娘,也请你好好的待他,少爷就交给你了。」说到最后,泪水如断线珍珠由她的脸颊滑落,她旋即用水袖掩住,转身飞奔离去,连药碗都忘了收拾。
苏小惜则整个人傻呆住了。兰芯姊姊在说什幺?她疯了不成?自己跟上官靖?这是怎么一回事?
☆☆☆
深沉的绝望笼罩住殷无恨,这些天来,他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夜入上官天和房中盗药、扣住上官天和的命门豪夺,却依然徒劳无功。有一回他发起狠来,紧紧收住扼着上官天和脖子的手,眼见他脸色由白泛紫,舌头吐出,但唇边却仍挂着森然笑意,邪诡得令他不得不心惊。
他难道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小惜死去?或是……逼着她嫁给上官靖?
想到这儿,他的胸口一窒,无法呼吸。无论选择哪一个,他都将失去她,失去这个比他性命还重要的人儿。
厅堂上,上官靖正试图说服着上官天和,他态度卑微,声音软弱无力,「爹,你就把回魂花给了殷堂主吧!苏姑娘确实需要这药。」
「我说过,若她肯嫁给你,成为我的媳妇,我自然救她。」上官天和负手身后!仍然是那句老话。
「可是……苏姑娘她不喜欢孩儿……」他低声道。
「喜欢?」狭长凤眼闪过一抹妖气,他瞥了一眼殷无恨,彷似在对他挑衅,「嫁了你,她自然会喜欢你。」
这话让殷无恨红了眼。
「但……」上官靖还想再说,上官天和拦住他。
「怎幺?你不喜欢爹替你挑的媳妇?」
「不是……我……」
「还是你有喜欢的人了?」他试探着自己的儿子,口气夹带着令人胆寒的严历。
上官靖冷汗直逼出背脊,「没……没有。」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若教他知道自己与兰芯的事,那兰芯……兰芯……惊恐使他不敢再想下去。
上官天和老谋深算的看着他,好一会儿,双唇徐缓的往上一勾才道:「没有最好,我认定的儿媳妇只有那小姑娘。」
背脊全湿,上官靖低着头不敢再说。
「殷堂主,你请便吧!」上官天和手摆摆,下了逐客令。
殷无恨不动如山,宛若黑夜的双眸紧盯着他,「你为什么一定要小惜?她只是个普通的姑娘。」回魂花乃无价之宝,他不肯割爱,原在殷无恨的意料之中,可是他提出要小惜嫁给上官靖!方肯拿出回魂花,这举动背后疑云重重。
上官天和冷哼一声!「普通姑娘?神算山庄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是普通姑娘?」
好一个老狐狸!殷无恨心中愤恨难当。
「神算山庄名震朝野武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上官家若能与之结亲,其中的好处……殷堂主,不用我说你自该知道吧!」
「不!应当还有别的原因。」就为了这区区一点好处,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硬是不肯交出回魂花,世间绝无此理。殷无恨暗忖。
上官天和闻言眉一抬,「哦」了一声,假意说:「那倒要请教了。」
殷无恨若知又何必问他?
他暗自咬牙,有簇火苗在体内闷烧,「小惜不会肯的。」
上官天和意有所指的道:「这就不是我的问题了。殷堂主若是真的舍不得那小姑娘,不妨劝劝她爱惜自己的性命。」
「你……」他的态度激怒了殷无恨,那素来淡漠的脸上如罩寒霜。
「还是……你宁可见她死,也不要她嫁给别的男人?」上官天和毫无惧色,唇一扬,似笑非笑。
殷无恨的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槌狠狠击中,教他无法呼吸。
看着他的表情,上官天和似乎颇觉有趣,「一边是那小姑娘一命呜呼,一边是你看着她嫁人,这可难选了,如果是我,我会怎幺办呢?唔!干脆让她死了吧!她活着也是只能看不能碰,还得忍受一辈子的思念煎熬,何苦来哉呢?」
那字字句句化成的利刃一刀刀刺向殷无恨,令他无法动弹,也无法闪避。
「殷堂主,你要选哪边?」他薄唇勾着笑,不怀好意的看着殷无恨。
「他不选!」
忽来一道清脆的嗓音,清清楚楚的替殷无恨作了回答。
苏小惜迈着步伐走进来,明灿星眸定定的看着上官天和,毫不退缩。「他不需要选择,命是我的,该作决定的人是我才对。」
「小惜。」殷无恨听到熟悉的声音,火速转向大厅的人儿。
上官天和食指轻扣着脸侧,似乎觉得有趣,「那你的决定是什么?」
苏小惜走向殷无恨,伸手握住他那粗糙的大掌后才转向上官天和,冷哼的道:
「我什么都不选,区区一株回魂花,你以为就能控制别人的命吗?」兰芯那莫名其妙的话终于有了答案,若非她被兰芯搞得一头雾水,也不会为了弄清始末,找人找到大厅来,然后听到这段谈话。
她转向殷无恨柔声道:「殷大哥,咱们走吧!我早说过这个山庄阴阳怪气的,现在是该走人的时候了。」
殷无恨握住她的纤手,下了决心似的摇摇头。
「再待下去,他也不会把回魂花给我们的,他根本是拿回魂花来戏耍我们,就像猫戏老鼠一般。」常年卧病在床,使她的感觉比一般人更要敏锐。「如果你真想救我,不如咱们这就到江南去找无言姊姊跟齐大哥,他们总有办法的。」
「没有回魂花,齐兄与无言妹子医术再精湛,也救不了你的命。」殷无恨咬着牙说。
他的绝望与痛苦,她全看进眼里,她望进他深邃的眼眸说道:「殷大哥,我怕死,真的很怕很怕。有时候我总忍不住想,究竟为什么会这么惧怕?那大概是因为我拥有的太多了,我有爹爹、哥哥们,我有蕴华姊姊、无言姊姊、齐大哥,我还有你。你们每个人都对我这么好,疼我、宠我,把我放在手心,这世界又有这么多有趣的事,要是我死了,这一切也会随着消失,我怎能不怕?我怕死,是因为我有太多的牵挂,这些牵挂说什幺我都放不下。我只是个凡人,做不来绝七情,断六欲,我想为自己喜欢的人活着,守着他们携手走过晨昏。殷大哥,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有太多喜欢的事物,但最喜欢的是你,你是我最想守着的人呀!」
她轻轻把起他的衣袖,露出那一道道横七竖八的疤痕。纤纤玉指顺着疤痕滑过,「我不想死,虽然人终归是要化作尘土,可是无论怎幺从这世上消失都好,就是不能为所爱的人结束生命,而是该为所爱的人好好活下去才对,不然那个被丢下来的人该怎幺办?我是这幺想的。
「然而如果因为回魂花而要把我们分开,我更无法苟同。殷大哥,我曾答应过你,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勇敢活下去,那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呀!如果到头来还是必须失去你,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幺意义?」
「好感人的一番话呀!」上官天和优雅的拍拍手,带着讽刺之意。
苏小惜没理会他!晶灿的眼眸专注的看着殷无恨。
阑黑深邃的眼眸动摇了,面前那双深情眸里的坚定神采慢慢融化了他心头的坚持。
他的表情让她知道,他懂了——最起码,他被她说动了,她又道:「生死由命,我但求不负走这一遭,如果我真的得死,我不要有任何遗憾,殷大哥,别勉强我,也别勉强自己,咱们这就走了,好吗?」
叹口气,殷无恨像是卸下心头大石的应了声。
苏小惜微笑开来,牵起他的手,对上官靖点了下头,「上官大哥,这些天来真是谢谢你!我们这就走了。」
上官靖一脸内疚,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并肩向大厅门口走去。
只差一步便可出厅门,然而,上官天和的声音却追了上来,「且慢。」
两人回过头,就见他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们,「我这断念山庄可不容你们爱来就来,爱走就走的。」
两人闻言一凛,只听「咔」的一声细响,一道黑影由他们上方当头罩下,满厅尘土扬起,砰然巨响几乎要震聋他们的耳朵。
殷无恨、苏小惜相顾愕然,不敢置信的看着罩住他们的四方铁牢。那铁牢乃精钢炼成,每根栏柱足足有人臂一般粗,殷无恨提掌运气,明知徒劳无功,却仍试着想扳开铁柱。
「爹?」上官靖也因这变故而惊疑着,讶然的看着父亲。
上官天和呵呵浅笑,「殷堂主,我奉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要扳开这铁牢牢可不易。」
「你到底想做什么?」苏小惜大叫。
上官靖勾唇一笑,神情妖魅,「急什么,到时你自然会知道。」
在苏小惜还想说话之际,一阵白雾喷向她与殷无恨,她隐约闻到一股胭脂味儿,脑袋一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