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佐将军停下马,两眼直视着前方。
「我看到了。」铁勒扯紧了手中的缰绳,两眼直盯着那个拦路人。
就在铁骑大军通过京畿腹地环京七郡,即将抵达进京兆外城时,遇上了早就在京兆 外城北门严阵以待的大内禁军,而在大内禁军前方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与铁勒已有 三年之别的卧桑。
铁勒直视着卧桑那张久别的面容,心头一一浮掠过,在过去那段即将被时光湮没的 岁月里,那份对卧桑又爱又恨的心情。
卧桑去国的这三年来,他反反复覆为卧桑所做过的事想过不知多少回。他曾因自己 屈居于卧桑之下而深感不平,也曾恨过卧桑为了巩固太子之位而对他调职削权,他更嫉 妒的是,父皇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卧桑,可是当卧桑离开后,他再回头细想,却又发现, 他的恨,与爱的距离是那么的近。
每每京兆扬起沁着百花花香的春风时,他会想起,卧桑一手将恋姬带进他的生命里 ,让他知晓了人间有情;当他安然地栖身北狄欣赏绮丽雪色时,他会忆起,卧桑在朝堂 之上不遗余力向父皇举荐他远离京兆的情景;夜半时分,当母后的影子飘进他的心底, 卧桑恳求他不要将身世说出口的模样,也会来到他的面前;而他能在乱伦事件中安然度 过,自然也是少不了全力为他护航的卧桑。
这些年来天朝之所以没有分崩离析,不是他的功劳,而是有卧桑的存在,因为,卧 桑总是挺身站在他之前保护他。
但这回,卧桑会出现在这儿,是想怎么做?
佐将军杵着眉心,「你认为洛王是想挡路拦人,还是想迎接咱们入京?」以卧桑那 么沉重的表情来看,这好象不是什么欢迎他们进京的好脸色。
铁勒动作俐落地翻身下马,「他是特意来拦我的。」
佐将军紧张地想把他拉回来,「王爷?」他疯了?卧桑摆明了就是来意不善,他还 一个人去会卧桑?
见铁勒主动前来,卧桑在举步向前时先向后头的人示意别妄动,随后也独自步向前 。
「老二……」
铁勒愈走愈快,在靠近他后,二话不说地朝他脸上挥出一拳。
「王爷!」被铁勒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的大内禁军,纷纷紧张地架剑在手。
挨了一拳的卧桑,低垂着脸庞,先抬起一手示意身后的人稍安勿躁。
他边揉着脸颊边问:「小妹出了什么差错?」能让铁勒如此光火,想必除了恋姬这 个原因外,应当也不会有别的了。
铁勒紧咬着牙,「她差点就死在北狄……」对于他的作法,铁勒至今仍是记恨难平 ,要不是他把恋姬派去北狄,恋姬也不会受那无妄之灾。
「她没事吧?」他也知道送恋姬去会有什么风险,自然也事先预估到若是恋姬有个 闪失,他和天朝将承受什么后果。
铁勒甩甩手,「她若有事,我不会这么客气。」
「那就好。」卧桑吐去了口中的血渍后站直身子,不慌不忙地把欲走的他叫住「回 来。」
对于卧桑命令式的口气,铁勒有些没好气,而更令他不解的是,卧桑明明就知道他 的身世,却总是用大哥的身份来对待他,在卧桑的心里,究竟是怎么看他的?
卧桑盯审着他的眼眸,「你把实情告诉小妹了吗?」
「她已经知道了。」因纳闷全军为何停下,故特意由军后前来查探状况的恋姬,缓 缓步出人群走向他们。
卧桑抬首看她一眼,飞快地在心中猜测起铁骑大军目前的情势。以恋姬的表情来看 ,在接受了这个事实后,她并不是与铁勒处于敌对的状态,而她也不反对铁勒带兵返京 ,这是代表着,铁勒并无意争夺皇位,或是,恋姬愿意叛国支持铁勒为皇?
疑心四起的人并不只卧桑一个,此刻的铁勒,同样也瞇着眼打量着他。
「为何你会来此?」想来确定他的心意那倒罢了,问题是卧桑干啥要带兵来?
卧桑淡淡轻应,「在你们与雄狮大军对峙于栖凤坡时,离萧就已先你们一步返京。 」当逃离北狄的离萧仓皇回京时,脸上那份惧于铁勒将会率军大破天朝的表情,至今还 存映在他的心底,即使他原本对铁勒再有把握,也逼得他不得不前来弄清楚状况。
「让路。」铁勒不想再与他说得更多,只想快些进京夺回大明宫。
然而卧桑一步也不退开,挺直了背脊,即便知道这与以卵击石无异,他也不打算退 让。
「在确定你的目标之前,我不能让你进京。」铁勒进京,固然能够平定京兆的战乱 ,但只要铁勒怀有异志,那么天朝就将沦陷于外族之手。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铁勒挑挑眉,对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疑心病觉得好笑。
卧桑面色凝重,「因为,立场不同了。」
他不知道此刻铁勒的脚下,是站在哪个立场上。
若是往日,他会大声地向父皇和天朝中的每个人说,铁勒是个深爱天朝的皇子,也 从无夺嫡谋反之心,可是自父皇派铁勒去攻打北武国后,仅只一个冬日,铁勒与天朝之 间的关系,已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了,现在的他,再也无法确定铁勒是属于何方,他没 把握铁勒是否仍是和初时一样,更不知这回铁勒是为了北武国返京,还是为了天朝。
是敌是友或是亲,此刻都只在一念之间,但权势、爱憎,是那么地惑人可怕,即使 是心志再坚强的人也都将受摧折,何况铁勒也只是个凡夫而已。
「我只是想把那个代人保管的东西送回去而已。」赶时间的铁勒不想再与他僵持, 遂老实地道出目的,以期他能快点让道。
卧桑仍是摇首,「送回去之后呢?」
「得看情势。」他顿了顿,不想把话说得太满和太有自信。
「你已经是……」卧桑犹豫地迎上他的目光,「北武国的人了?」即使离萧已向他 承认这一点,但他还是要问,他不相信铁勒会把天朝全都拋诸脑后。
「我本来就是。」多此一问,他们彼此早就心知肚明。
卧桑的眼中有掩不住的期待,「属于天朝的那一部分呢?」
铁勒沉默了一会,看了看身旁的恋姬后,清晰地开口。
「还在这里。」
「那就好。」紧窒的气息终于获得舒解,浑身绷紧的卧桑深吐出一口长气。
「大哥,我一直想问你。」恋姬很难掩饰带怨的眸光,「因你的弃位,造成今日所 有的兄弟自相残杀,你后悔吗?」
他毫不考虑,「不后悔。」
铁勒不悦地皱紧了眉心,「你说什么?」今日所有的人与事,全都卷成一团胡涂帐 ,皆是拜他所赐,而他竟一点悔意也没有?
「别动气。」恋姬忙不迭地拉住他。
「父皇对你有杀意,我想,你早就知情了。」卧桑的嘴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像在说 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但你一定不知,父皇对其他皇子也有杀意。」
铁勒讶然地张大眼,「父皇他怎会……」父皇对他这个外来者没有半分亲情,这点 他可以谅解,可其它皇子不都是父皇所生吗?
卧桑的笑意渐渐失了温度,隐隐带着份凄楚。
「为了让我安安稳稳地当上新帝,他会,他也做得出来。」
从很久前,他就发觉事情不对劲了。
是在他亲政前,还是在他亲政后?他不清楚,他只记得,最初他是由父皇对众皇子 的态度中看出了异样。
在众皇子中,铁勒虽最早封王,却也最早被逐出朝政核心;父皇下时要求风淮必须 对手足如对臣子,不可徇私也不许法外容情,甚至常拿几件小事就要风淮办亲兄弟;朵 湛看破朝政离朝,父皇完全不加阻止;父皇将年幼的野焰送离京兆,再刻意扔至举目无 亲,也无法与朝野频繁往来的西戎;而更令人起疑的是舒河,以舒河的聪颖和功勋来看 ,舒河老早就该和律滔一样受封策爵了,可舒河封王的时间却是九个皇子中最晚的一个 ,所授的职位,也比任何人都来得低……自每个皇弟的例子看来,他不得不以为,父皇 早已看出了其它皇子的资质,也已将众皇子的野心或理想揣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父皇刻 意分散众皇子竞逐而起的风险,不着痕迹地打压他们,不让他们窜动也不给他们机会爬 上高处,到后来,难掩其光彩的皇子们纷纷开始展辉现芒,使得父皇预料到,再如此下 去,日后众皇子夺嫡之心恐将难以消除,为顾及即将成为下任新帝的他,因此父皇便决 意除去多余的人。
首先,是借三内之手,让众皇子分党割派,好藉党争让皇子们除掉彼此,可父皇没 料到,身为太子的他竟会在这时弃位远走,逼得父皇不得不找出代替他的新任人选后, 重振旗鼓重新策画,再度以一张手谕,让有意为帝的皇子们自相残杀,好让下任新帝在 登基前,即可除去将会威胁其帝位之人……想来,会觉得父皇所做的一切很残忍,可真 要说罪论责,他也难辞其咎,毕竟,当年父皇的出发点在于他这个太子,为了这份罪愆 ,他曾因此心冷,也曾因此自责,他不要这种踏过众皇弟尸首而得到的帝位,他不要这 种天下。
铁勒撇过脸庞,不想再多听一句也不愿让恋姬知道这些事。
「当年行刺你的人中……」恋姬却想将那些被掩藏的秘密全都挖出来弄个清楚。「 是否也包括了父皇?」
卧桑迟愣了一会,抬首望向浓云散去,漫天霞彩的天际。
「没错,父皇是有份。」他本打算把这事一辈子都埋在心里。「父皇之所以会那么 做,主要是在警告我别多管闲事,他不要我救你们。」为了铁勒乱伦一事,他做得太明 显,导致父皇将所有心机攻防战全都转移至他身上,并不时派人向他或试探或警告他往 后别再多事,否则,一旦父皇打算换个太子,那么连他的安危也将堪虑。
恋姬不禁蹙紧了黛眉,「既然你知道父皇的心思,那你还出走?你认为你的出走就 能救得了他们吗?」
「真要为我们好,你就该待在太子之位上,只要你当上了新帝,何愁你保护不了我 们?」铁勒马上接口,也同样把归罪的靶子架至他身上。
被围剿的卧桑,冷静地看向深知父皇手段的铁勒。
「就算我当上了新帝,而父皇成了太上皇,你认为父皇就动不了你们吗?」身为太 子,他是一具被操控的人偶,他不认为,一旦他当上了新帝后就能解除这个魔咒,只要 父皇在世一日,只要他所有的皇弟都在世一日,他的皇弟们就注定得因他这个太子而死 。
铁勒气息猛地一窒,不得不承认地垂下双眼,也知道父皇照样能打他们的主意,一 切,不过只是换了个形式上的身份罢了。
「撇开父皇不谈,也为我想想好吗?」卧桑疲惫地以指梳着发,「我累了,放过我 吧,我不想成为天子,我只想当个寻常人而已。」近三十年的太子生涯,已让他心力交 瘁,天子这个位置,他可以说是逃开的,他不是无欲无求的圣贤,他只是个想善待自己 的凡人。
聆听着卧桑恳求的话语,恋姬这才注意到卧桑似乎变了。他那素来撑持着天朝的身 子,也下再和以往一般站得特别挺直,现在的他是放松的,不必强行把那些责任都拉至 身上揽着的,他可以轻松自在地垂下双肩。
他有这么……渴望得到自由吗?
见他们两人都没响应,卧桑再叹了口气,老实地说出他登基后的后果,「若是我不 让情势演变至今,那么就算我当上了新帝,天朝迟早也会被三内和皇子们弄垮的。」
「怎么会……」恋姬讶异地掩着嘴。
「包括父皇在内,你们都把我估得太高了,你们不明白,我没有三头六臂,即使我 再怎么尽力,也只能维持短暂的和平,老实说,我根本就压不住你们。」卧桑肯定地向 她颔首,「当年我若是不弃位出走,那么在我登基后,我不是被行刺就是迟早会被逼得 退位,而不管是哪一个下场,天朝都将步入朋党全面乱政,且无法顺利推出新帝以接国 祚。」
无能为力,就该尽力寻找新机。
自己有几分底、几分能耐,他再清楚下过,对于他继位后的后果,他早已料到了。 他更明白,站在太子之位上,他无法处理好三内的内斗,也没法除去三内大老免得再继 续制造朋党之祸,因此在登临天下前,他决意撒手换将,改由他的皇弟们亲自操刀上阵 。
水能覆舟,亦能载舟,权势固然害人,但也能救人。只要他的兄弟们一把将大权紧 握,幸运的话,他所无法做到的事便可由他的皇弟们办成,同时他们也将获得父皇没有 给予他们的权势和地位,紧紧捉住权力的尾巴,如此一来,他们便可藉权势的盾牌保护 自己,而父皇,也不能任意对站在权力顶端的他们做些什么。
「所以你情愿弃位当罪人?」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铁勒总算是明白他的苦心。
「跟父皇斗了那么多年,我受够了。」卧桑不介意地耸耸肩,「既然我能让我自个 儿得到自由全身而退,也能让你们都得到保护自己的机会,拋弃一个天子之位,我不后 悔。」
当林间返巢的飞鸟掠过他们的上方时,铁勒这才回想起这是什么时刻。
「下任新帝是谁?」他按捺不住地问。
卧桑朝他眨眨眼,「别好奇了,等手谕开封不就可以知道了?」
铁勒一手指向他的身后,「想要手谕能在百日当天开封的话,那就叫那些人快让路 。」真是,差点就忘了他赶时间的目的。
「为什么你这么急?」卧桑皱着眉,对他的心急有些不解。
「老七被老五堵在大明宫。」卧桑八成是匆匆出京来拦他,所以才连朵湛这件大事 都没发觉。
卧桑怔了怔,顿时也急躁了起来。
他忙不迭地指示,「大明宫那方面我会去摆平,你先为我开道让我进皇城。」
「开道?」
「老八的王妃挡在京兆内外城里。」要不是他出京出得早,说不定他已就被粉黛给 困在京里出下来。
恋姬无奈地拧着眉心。只是回个京而已,没想到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先有野焰守株 待兔,后有卧桑拦路挡驾,现在又多了个粉黛……铁勒伸手揽着她的腰,「别叹气了, 走吧。」
卧桑也跟着转过身,打算走向大内禁军时,不意抬首看向西方天际,而后,他顿下 了脚步。
霞色如遭鲜血渲染的西天,一颗光彩耀人的星子,突破了似红绸的艳云而出,突兀 诡异的星芒横划过天际,而后陨没于灿烂的霞涛中。
陨星之象,血光、离散之兆。
卧桑拢紧了两眉,不停地在心中揣想此时出现的天言星语。
「大哥,你在看什么?」恋姬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一怔,随即将突来的不安掩下,「没什么,咱们走吧。」
***
「东内停止进攻?」
数个日夜没合眼的朵湛,本是想趁东内联军短暂停止进袭的时候,打个小盹或是祭 祭空了许久的五脏庙,但就在他准备稍事休息时,水军统领却在这时带了这个意想不到 的好消息,让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的他,就只是张大了嘴错愕着。
「是的。」水师统领好笑地看着他的表情。
「因为二哥到了?」脑子一片混乱的他,直接联想到的就是铁勒应验了他的祈祷。
「不。是洛王率大内禁军拿下凤藻与太极两宫后,以两宫的人质命翼王的人撤离大 明宫。」虽然风淮是拿下了皇城,可是风淮并没有阻止卧桑进皇城对付律滔,或许是想 获得渔翁之利吧,而这也才让卧桑能够顺利前来救人。
朵湛百思不得其解,「大哥?」怎会是卧桑救了他的?难道卧桑也站在西内这边? 不过以卧桑的为人看来,又不像。
「另外,刺王正与粉黛王妃交战中。」水师统领继续禀报,「以敌我两军军力悬殊 的情况来看,刺王应当很快就可收复京兆内外城。」
铁勒赶上了。
「呼……」朵湛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段时间内所累积的疲惫,也一拥而上。
「王爷,翼王要见你一面。」在这报喜的时刻,亲卫统领却挂着一张脸走进殿内。
朵湛紧皱着眉心,「五哥想做什么?」
「翼王说,他有话想当面问你。」
朵湛偏头想了想,半晌,朝他摆摆手,「让他进来。」
亲卫统领很是犹豫,「可是……」这样好吗?不久前律滔还想打下大明宫呢,万一 律滔想藉此机会对朵湛做些什么……朵湛有恃无恐,「凤藻宫在大哥手里,他变不出什 么花样的。」律滔会弃降,八成就是想保住皇后这个靠山和葛沁悠。
「是……」
被人由宫外迎进来的律滔,在殿内见着朵湛时,对于这种会面方式很是不痛快。
「我都单枪匹马了,你还防我?」律滔没好气地指着那些跟在他身旁警戒的人。
朵湛紧皱着眉心,「你不夺手谕了?」为了手谕,他差点毁了整座大明宫,结果这 下他说放就放?就算情势对他来说不利,可他怎能看得这么开?
他扯扯嘴角,「二哥在外头敲门了,就算我得到手谕,不也是徒劳?」
野焰没有回京,粉黛是决计无法胜过铁勒,而他的弱点凤藻宫在卧桑的手里,原本 他想拖延手谕开封的日期,这下也成了泡影……再怎么看,属于他的棋局已经结束了, 只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他竟是逐皇者中最早出局的一人。
他不是个输不起的人,其实,早在野焰主动请缨去面对铁勒时,他就该料到会有这 结果了,不过,目前他还不打算认输,除去他不看,在这阶段败阵下来的人不只他一人 ,风淮的情况也和他相同,在铁骑大军入京后,风淮再怎么想掌握住皇城也是徒劳,最 终也是得与他一样止戈息兵。现下,仅朵湛手中的手谕尚未开封,也没人知道里头写了 什么,即使他放弃了以争夺的手段来为皇,他也还是有个能以手谕为皇的机会,所以, 他等,他愿等手谕开封这个最后机会。
「想对我说什么?」朵湛走至他的面前两脚站定,对于他的来意仍旧是下解。
律滔以眼示意他周遭的人,朵湛看了,会意地扬手命殿上的人都出去,仅留下他两 人在殿内。
律滔反复地吸气吐纳,像是在找个比较适当的字眼,可无论他怎么想,他也找下出 较委婉的说法。
「二哥已是北武国的太于。」无可奈何下,他只有选择直接挑明。
因殿内无其它人,故而声音很空旷,漾在空气里,便成了回声。在荡人心弦的回声 止息后,殿内的沉寂来得是那么突然。
朵湛如遭雷殛,僵立在原地震惊地张大了眼,不一会,强烈的抗拒自他的口中爆发 开来。
「你胡说!」
「是大哥亲口告诉皇后的。」律滔沉着声调,同情地看着他,「小妹也已承认了这 事,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她。」
他不断摇首,举步腾退,「不可能,不可能……」
「老七……」律滔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肩。
「二哥怎会是北武国的人?」朵湛用力地挥开他的手,声嘶力竭地驳斥,「不…… 他不是!他是天朝的皇二子,是天朝的刺王!」
一定是这样的……也必须是这样,就算这话是卧桑说的也好,或是恋姬说的也罢, 铁勒不能是北武国的人,铁勒不能失去在天朝的一切,铁勒不能……在这个当头拋弃他 。
望着他急需有人来帮他一块否认的眼眸,律滔别开眼,残忍地继续把话道出。
「你想,若二哥不是北武国之人,父皇又怎会刻意要他去攻打北武国?」在卧桑把 铁勒的身世说出后,他总算是一解在聆听父皇口谕后所产生的疑惑。
朵湛怔住了,话语止顿在舌尖,什么反驳都说不出口。
「拥有手谕的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父皇的为人。」律滔按着眉心再指出一点明 显的事实,「父皇会要求二哥在百日前拿下北武国,除了不解父皇为何要如此做外,难 道你从不曾怀疑过父皇的动机?」
朵湛的脚步不确定地后退,一步一步地,想自律滔倒映着真相的眼瞳中逃离开来。
他是怀疑过,他怀疑过为何铁勒不去做,父皇就要革去铁勒所拥有的一切,他也怀 疑过为何父皇谁不指派,却独独把这差事指给了铁勒?
可能是早有预感,又或是他不愿把这事放在心上,因此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太 多,只要看着眼前的现况就好,别去追溯或是寻找解开疑惑的蛛丝马迹,因为他隐隐约 约地感觉到,藏在真相后头的那个后果,很可能不只是会让他目前所拥有的信念开始动 摇,甚至还可能让他顿失所有。只是即使他再不愿去探究,该来的仍旧会如期光临,一 把敲开他脆弱的保护壳,然后再从别人的口中,或是由铁勒亲口来告诉他。
倘若,律滔所说是真,那么父皇何忍,铁勒又何忍?一直以来,他将所有的希望系 在铁勒的身上,他已是陷得那么深,赌尽了所有,连自己和所爱都因此赔上了,别让他 去承认,一切都只是场骗局,这要他,怎么能够去相信?
「老七,不要躲。」律滔叹了口气,走至他的身旁拉住他,不让他再退缩下去。
「这不是真的,不会的……」朵湛的眼眶无法克制地红起来,为今日所失的伤痛不 已。「老天,他怎么可以……」
律滔低首看着他缓缓滑坐在地,将双手埋进发里,他的指尖将发捉得那么紧,彷佛 这样就可捉住什么似的。
别说朵湛难以接受,就连他也曾一度拒绝相信。
在今日前,他曾憎厌我行我素不为他人设想的铁勒,也无法原谅铁勒曾制造出皇室 丑闻,可当铁勒的罪名突地化为乌有,他反而一时之间无法适应过来,他不知道该怎么 去收回那份已经认定那么多年的心情,他也不想去看说不出自己身世的铁勒所藏在背后 的辛酸,因为,他会觉得自己像个诬陷的罪人。
当前来说服他弃降的卧桑,在他面前侃侃谈起父皇对众皇子所做的事,与父皇这些 年来是怎么对待铁勒,他几乎是掩上耳逃开的,至今他才明白,有罪的人不只是父皇, 他们也都是罪人,因为他们都没有阻止过父皇,都没有走进铁勒的世界里帮过他一把, 他们只是……冷眼旁观。
律滔在他的身旁坐下,抬首环顾着这座空旷的云霄殿,忽然觉得,原本被欲望塞得 满满的心房,此刻却空虚了起来。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怀疑父皇怎么狠得下心?」与铁勒父子一场,父皇可将养育 之情拋诸脑后,更甚者,父皇在对他们这些亲骨肉也是下手不留情,他很是纳闷,父皇 的心底到底是住了何种魔?
朵湛却凄恻地摇首,「我从下怀疑父皇这方面的能耐……」
「老七?」律滔不解地转首看向他。
朵湛目光空洞地直视着战火过后,沾染了烟灰尘埃的地面。
单从那道手谕,他就相信父皇的确做得出来,没什么好怀疑的,在那张手谕中,父 皇不顾父子情分首先拋弃了他,接下来要告诉他父皇也对其他皇子做了什么,他都会相 信。
回头想一想,其实再去追究父皇的心肠是否狠毒,又有什么意义呢?如今,他们不 愿面对的,此刻都已不容回避的来到他们的面前,就等待他们一一去承认,再否认有什 么用?再把罪责推到父皇身上又有何用?不过是把失落转嫁到父皇的身上,藉此来欺骗 自己不会太伤心而已。
从一开始,他们每个人就分别织了一场属于自己的梦境,卧桑给了他们机会去实现 ,让他们看见梦想成真的可能性,铁勒给了他一个希望,让他看见他渴望能看见的天朝 未来。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他们每个人都尽了力,可是他们却都忘了,到了棋罢收局 的结束时分,赢家只能有一个,当梦境失落后,那必须去承担的残忍现实,不可逃避。
他茫然地问:「二哥这事,你早就知道了?」知道这个消息后,律滔没有惊惶失措 ,反而还冷静地跑来告诉他,或许这件事律滔早已知情。
「不。」律滔缓缓摇首,「只是,从很久以前,我和舒河就一直很纳闷父皇对二哥 的态度,也因此一直有所不解。」
「天朝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了吗?」
他搔搔发,「大概都知道了,大哥并不打算帮二哥隐瞒。」
朵湛沉痛地闭上双眼。为什么要在手谕开封前把它传扬开来?是因为卧桑不要铁勒 这个外来者有登上皇位的机会吗?铁勒又怎么不去反驳呢?他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难道他不想当上新帝吗?
「我会来这,为的就是想问你一句话。」律滔交握着十指,正色地问:「告诉我, 二哥并不是咱们的亲兄弟,即使是这样,你还是希望二哥能成为天朝的新帝吗?」
欲语无言,朵湛垂下了头,不知该怎么把心底那庞大错杂的情绪理清,也不知在这 当头上,他该怎么去做选择。
律滔伸手拍拍他的头,「想一想吧。」
朵湛听了忍不住握紧拳心。面对这个问题,他最需要的是时间,可是眼前他最缺少 的,也是时间。等待了那么久后,众人所期盼的百日,在明日即将到来,要他在这么短 的时间内做出正确的选择,他怎么做得到?
「楚婉……醒了吗?」时至今日,律滔已下想再问朵湛,为了铁勒这么做值不值得 ,他也不想知道朵湛希望铁勒登基的原因是什么,他只想知道,朵湛的心伤是否复元了 。
近来,距离手谕开封的日子愈近,他就愈常想起孤身一人守在大明宫的朵湛,他常 想起朵湛抢亲的那一夜,也常想起下着细雨,朵湛与他挥剑相向的那一日,而他最是惦 念着的,是朵湛那个不肯让人触碰的伤口。
「没有。」朵湛没有抬首,音调听来有些瘠哑。
「她会醒来的。」搁在他头顶上的大掌揉揉他的发。
朵湛难以相信地抬首看向他,「五哥……」
律滔伸了个懒腰,转过头来对他咧齿一笑,「宫变后的这三年来,日子过得很精采 刺激吧?」
「嗯。」他不得不承认,「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
「你后悔吗?」律滔问得很云淡风清,对于那些已不容得更改的历史陈迹,现在反 而比较能够回头去看它一回,不似从前,能闪则闪,能避则避,以免会踩到每个人心版 上的痛处。
「你呢?」他不答反问。
「木已成舟,没什么好后悔的,至少我尽力过。」有何果,就有何因,对于已做的 事,后悔不是他的作风,而且他也不是没有努力过。
朵湛的眼眸显得游移不定,「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看得开就好了……」
「你在影射谁?」律滔敏感地竖起了双耳。
他也不想再掩藏,「即将得到帝位的那个人。」
他的话,律滔怎么也猜不着半分头绪。即将得到帝位的人,将会后悔并看不开?得 到了天下有什么好后悔的?
殿门口忽地多了一道身影,中止了他们的谈话,他们齐抬首看去,水师统领正弯着 身向他们禀告。
「王爷,刺王已率兵进入京兆内城。」
「真可怕。」律滔咋咋舌,直在心底庆幸没有顽抗到底,不然等铁骑大军一进入皇 城,后果就很难收拾了。
朵湛整个心神全都沉浸在这道消息里,一想到即将与铁勒相见,他的心便重若千斤 ,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已是人事全非的现实。
「走吧。」律滔伸手推了他一把,先行站起身来。
「去哪?」朵湛还没回过神。
「太庙。」他边说边往殿外走,「该去揭晓谜底了。」明日就是百日了,等待了一 百日,他总算可以得知父皇心中的新帝是谁。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朵湛没有动,站在他身后淡淡地问。
「其实,你还是很期待手谕里写的人名是你,对不?」想当然,律滔一定是还把希 望寄托在那张手谕里。
律滔回首朝他眨眨眼,「别忘了我有八分之一的机会。」
朵湛却笑了出来,不断朝他摇首。
「你笑什么?」他皱着眉。
「我们都没有机会的……」朵湛的笑意里带着酸楚,「无论登基者是谁,我们每个 人,都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了。」
***
浓重的密云自天际压向大地,熹微的晨光在云缝间忽隐匆现,虽已是冬末,春日的 脚步亦不远,但在这大地仍是惺忪、晨色依旧苍茫的时分,天候仍是沁冻得让人猛打哆 嗦。
百日这天,祭坛上一线香烟袅袅扶摇上天,站在太庙外主祭的朵湛,持香祭祀的双 手不时颤抖,香火冲天而上的烟线也失了直势,变得曲曲折折,像在场每个人的心。
在他身后,有着为做最后一赌的皇子们,有着聚满京兆的武将,在这天清晨,或许 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心中忐忑不安,也都是辗转一夜未合眼难以成眠。想想,有谁睡得 着呢?在今日天明后,天朝将一扫前态,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王败寇,就看今朝。
同是站在祭坛上的卧桑很不安。
没来由的,在即将揭晓下任新帝人选的这一刻,他很不安,那日出现在艳红西天里 的陨星之象,仍是在他的心中徘徊不去,试着去推想后,他得到了数个可能的料想,而 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他所愿见的。
仰首看向苍天,此刻,上苍也在云端上看着人间的这一幕吧?
父皇苦心孤诣的,为的是这一日,众皇弟汲汲所求的,也是这一日,可这一切看在 置身事外的他眼里,除了令他百感交煎外,也令他害怕,因为,如今是对是错都不能挽 回了,路是他们走出来的,可是为他们铺路的父皇真的到此为止就罢手了吗?会不会… …即使是开封手谕,让新帝登上了大典,父皇的弈局仍是未结束?
收回仰望云空的视线,卧桑心烦意乱地环顾四周,不意间,他的双眼看出了一丝端 倪。
「不对劲……」他伸手轻拉着站在他身旁的铁勒的衣袖。
「哪不对?」铁勒压低了音量将身子靠向他问。
冷汗滑下他的额际,「老四不在场,老九也没来接圣谕……」
「王爷,时辰到了。」国子监焚香祝祷后,来到朵湛身旁小声提醒。
朵湛深吸了一口气,自袖中取出下离身的手谕,在开封手谕后,转身朝卧桑扬扬手 。
期待万分的众人,错愕地看向朵湛扬手指向的卧桑,皆不明所意,犹对舒河未来此 起疑的卧桑,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安,起步走至朵湛的面前接过手 谕,朵湛直盯着看过手谕后,毫不意外,也没什么表情的卧桑。
卧桑定了定心神,扬手差人送来红墨后,将右掌拓上红墨,再朝手谕里头的拓印覆 印其上,挪开掌心后,满意地看着手谕上头完全相符的手印。
原来……这是卧桑的手印。
朵湛懊恼地咬着下唇。怪不得他找遍了所有机会去取得众皇子和众大臣的手印,但 所得到的拓印却没一个符合的,没想到道高一尺的父皇,用的竟是人不在国内的卧桑的 手印,让想篡改手谕的他怎么也无法改,他若是想毁去手谕,暗地里那票由冷天放带头 ,被父皇派来监视他的死士,又随时会对楚婉不利,使得他只能什么也下做地保管着这 张手谕。
「这是你和父皇的主意?」满心不甘的朵湛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
「动手脚的不是我,是父皇。」卧桑无辜地笑了笑,「是他在我弃位前就使计盗了 我的手印拓在上头。」想当初父皇派人去东瀛告诉他时,他也很讶异父皇会在手谕上玩 这种花样。
眼看他们两人交头接耳完毕后,国子监环手将两手收至袖里,朝祭坛上下的人们放 声宣布。
「宣先皇手谕,众皇子与众臣听旨!」
除手执手谕的卧桑外,人人跪地接旨,卧桑调整了气息后,缓缓诵念出手谕内容。
「帝,以德治国,以仁孝育众皇子四十六载。自东宫宫变,太子储位虚悬至今,今 应日后国运,于八位皇子中,命皇六子卫王风淮为太子。帝驾崩百日后,此旨由襄王朵 湛开封,前太子卧桑监定手谕内容并宣读,若有误,立即斩杀襄王朵湛及楚氏一族,若 无误,交由刺王铁勒加盖国印,盖印后,此旨始为生效,钦此。」
听闻自己的名出现在手谕中,风淮震愕地自地上站起身,作梦也没想到,父皇所选 的新帝会是他。
「刺王……」准备将手谕交予铁勒盖印的卧桑,话都还没说完,就见逆着晨光的一 道亮光,自远处直朝祭坛上而来,这令他的心倏然绷紧,定眼一看,那道亮光的目标是 风淮。
来不及去搭救风淮,慢了一步的卧桑才想出声示警,紧跟在风淮身旁的庞云,自卧 桑脸上察觉不对劲后,已飞快地站起,二话不说地扑向风淮将他抱紧。
「庞云!」风淮的惊叫声霎时响遍了寂静的太庙。
「是谁……」卧桑回首看向身后,怎么也猜想不出是谁这么不想让风淮为帝。
「保护卫王!」在一片慌乱中,铁勒忙出声镇压下眼前的混乱,为免再有来袭,他 又命在祭坛下守卫的兵士登上祭坛来。
「庞云……」风淮坐在地上,为一动也不动的庞云拔去穿透左胸的飞箭,心痛地将 他拉至自己的胸前。
「你有没有事?」庞云虚弱地睁开眼,不担心自己却怕风淮被伤了一分一毫。
「没事,我没事……」风淮强忍着鼻酸,忙招来宫御风为他诊察伤势。
宫御风立即来到他们的身旁,但在看过了庞云的伤势后,他满脸遗憾地朝风淮摇首 。
风淮凄瞇着眼,「不……」
「我还不能死……」庞云挣扎地伸出手拉住他,「我还没亲眼看你登上帝位……」 他和风淮约好了,一旦风淮登临天下,他才可以离开,还没帮风淮处理完登基后即将面 临的难题,也还没让风淮坐稳帝位,他不能就这么毁约。
「别动,别浪费力气……」他想将庞云按住不动,以免庞云更加耗费体力,自庞云 背后渗出的温热血液,正源源不绝地染湿了他一身。
「王爷,你得答应我,不能留着铁勒……」靠在风淮身上的庞云,仰起了脸庞,以 不让他人听见的音量,小声地向他请求他登基后首先必须做的要事。
风淮不语地怔住,定定地凝视着他那张交织着血汗,但却是出乎冷静的脸庞。
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庞云,殷殷地再向他叮咛。
「你应该知道,只要铁勒在世上一日,你的江山就一日不保。」铁勒对天朝的影响 力太大了,尤其是现在,铁勒的兵力为天朝之首,只要铁勒有心推翻新帝,那将会是反 掌之易。
明白他接下来将说什么的风淮,忍不住别过头去,不想听见那些将会刺伤他双耳, 再度让他心头淌血的话,他反复地在心底温习着,当初决意竞争为皇的目的。
庞云的声音却直抵他的耳际,「别再犹豫了,王爷,不这么做,你得到的天下不会 安宁的!」只要有野心的皇子仍存于朝、仍存于世,那么就终有作乱反叛的一日,此刻 如不除恶务尽,在经历了先皇驾崩和八王夺政后,这座天朝太脆弱了,决计不能再有一 回的刺激,不然天朝就真的要赔上开国多年来的基业。
「他是我的兄弟……」浑身伤痛的风淮眼中泛着泪光,即使知道自己的梦想与现实 背道而驰,但他仍是不愿背叛自己和背叛手足。
将他所有不舍看在眼中的庞云,就算是不忍心,也还是要戳破他的梦境。
「你的愿望,终究,只是一场梦而已,它是不能被实现的……」为皇者,用来治国 的不是梦想,是用血汗,是用取舍,还有手段,在这里头,是不能掺入这等过于温馨的 手足之情。
风淮拚命摇首,「我不……」他不要骨肉残杀,那种血染的悲剧,是不该发生的, 它不该发生在他的兄弟们身上,他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为皇的!
「圣上!」深知他有多固执的庞云,无计可施之际,忍不住朝他大喊。
风淮整个心神震慑在他的这句呼喊里。
在此刻之前,他没想过,将圣上这两字听在耳里,竟是如此的沉重,即使他再怎么 想往好的一面看去,这个称谓,还是会逼得他不得不看向阴暗的那一面,要他去看清, 在每个人的身份都变了后,一切也都跟着变了,他要是不快些做点改变,那么他将连最 后一丝的过往都留不住。
庞云汲着泪向他恳求,「圣上,除了你的兄弟外,在你的肩上,你所要背负的重责 大任还有更多,你对千千万万的社稷黎民有责任的,求求你以天下为重……」
风淮低首看向他,紧咬着牙关不置一词,脑际轰轰然的,迟迟就是不给他一个响应 。
「答应我……」力竭的庞云逐渐垂下眼睫,但仍是捉住他的衣襟不肯放手。
在风淮的心彷徨不决的这个时刻,收到紧急军情的佐将军,站在祭坛下朝上头的铁 勒大喊。
「王爷,南蛮大军已击败定威将军来到京兆外头了!」
铁勒怔了怔,「里应外合?」舒河在翠微宫里挟持众臣,霍鞑在外头着手攻城,他 们两人……想在这个时候打下京兆?
卧桑一掌按紧铁勒的肩头,「圣谕为重,你先盖印让老六接下大统。」眼前的情势 再怎么乱都可以等,只要先确立了新帝后,再让新帝发号施令讨伐霍鞑也不迟。
铁勒不语地点点头,在拿来属下所呈上来的玉玺后,毫不犹豫地在卧桑所摊开的手 谕上头加盖国印,让这张手谕成为名副其实的圣谕,正式生效。
「奉先皇密令,圣旨生效后,取刺王首级!」混在坛上兵士里的冷天放,在铁勒盖 完国印的瞬间,当空一喝,腾身跃至铁勒的面前,快如闪电地举刀刺向他。
血光中,所有人都怔住了,风声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息。
「你……」冷天放瞪大了双眼,紧急地收住全力一刺的手劲,才没让来者伤得更深 ,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卧桑。
「大哥!」心痛难当的铁勒放声大喊,一把推开护在他身前的卧桑,恨意无限地抽 出佩剑,一剑直取冷天放,而被卧桑护弟举动怔住的冷天放,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不设 防地挨了这一剑。
丝丝的阳光,自飞散开来的密云中俯探大地,映照在倒卧在血泊中的冷天放身上, 他僵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卧桑那张被阴影遮去的脸庞。
「为什么……」卧桑应当知道先皇为何要如此做的,为什么卧桑不肯成全他呢?
「他是我弟弟。」双手沾满自己鲜血的卧桑,在他断气前给了他一个足以合眼的答 案。
「快传太医!」目赌一切的朵湛,面色苍白地紧扯着呆愣不动的国子监大叫。
铁勒拋开手中的长剑,在卧桑乏力地滑坐至地面时,蹲至他的身旁一手扶握着他的 肩头,一手飞快地在他的伤处上止血,压在卧桑伤处上的手,抖颤得那么厉害,怎么也 无法克制。
不需过问,他也明白父皇要杀他的理由,为了不让他威胁到新帝,父皇当然是不希 望他存在,这点他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他万万没想到,卧桑竟会舍身救他。
自小到大,他欠卧桑的、卧桑为他所做的,已是数不清,如今为何还要再添上这一 桩?卧桑不必刻意去证明什么兄弟情,他都懂的,就算卧桑不说他也都知道,他明白卧 桑无论做任何事,出发点一定都不是为了自己,卧桑总是在为他人着想,好不容易,卧 桑才依循着自己的心意获得想要的自由,卧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因他而断送梦想?他 会还不清的……「不要紧……」卧桑喘息地张开眼,握住他打颤的手安慰,「在没见到 大势抵定前,我说什么都不能死。」
「快别说话了,我先带你进太极宫。」设法先救急后,铁勒探长了两臂想将他抱起 送去宫里。
「不行,我还有个地方得去……」卧桑推开他的手,侧首朝旁一唤:「离萧。」
「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想去哪?」铁勒紧敛着剑眉,扬手斥开离萧后,还是想先带 他去救治。
「我要去说服老八不要违背圣旨谋反。」内忧虽平,外患仍在,要是野焰不快点臣 服于风淮,野焰就将因东内而成为新帝眼中的叛党。
铁勒满眼都是急惶,「那事由别人去做就成了,你先进宫疗伤……」
「由别人去,老八听不进耳的。」查看了自己的伤势后,认为自己短时间内应无性 命之忧的卧桑想站起身来,「我若是不亲自走一遭,老八会成为危害到老六天下的叛臣 。」
「我带兵去阻止他造反。」他咬咬牙,决意由自己快点解决野焰这件事,免得让悬 心的卧桑拖延治伤的时间。
卧桑听了忙喝声大吼:「不许你这么做!」
「大哥……」铁勒为难地看向他,眼中蓄满了请求。
「别伤他,因为他将是天朝往后重要的支柱……」卧桑攀附着他,努力让自己站起 。「听我的,老八那边由我来,你现在快带兵去阻止老三进京,咱们分头行事。」
「可是你……」
卧桑忍不住扬声驱赶他,「快去!」
「去吧,不会有事的,我会带着太医跟大哥一块去的。」恋姬自另一边扶住卧桑不 稳的身子,柔声地给了心急的铁勒一个保证。
铁勒的眼瞳游移不定,不一会,他用力地别过头,看了仍是蹲在庞云身边的风淮半 晌,边挪动脚步往祭坛下走边向朵湛吩咐。
「老七,为圣上护驾。」
朵湛没有回答他,仍是静立在原地。
得不到朵湛的响应,铁勒不耐地回过头来,在看向朵湛时,赫然发现他眼底净是不 屈服的眸光,深怕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事来,铁勒急急走至他的面前。
他小声地提醒,「父皇选择的人是老六。」手谕都已成圣旨了,朵湛可不能在这时 继续想着让他来当新帝。
朵湛撇过头,丝毫不把他的话听进耳。
父皇是选择了风淮,但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奉行手谕的内容,也对不打算争皇的风 淮怀有戒心,总认为即使风淮是父皇指名的新帝,到了手谕开封后,将会由铁勒来取代 风淮的位置,因此他不对风淮下手,不除去手谕里的新帝,他甚是希望远走的风淮不要 再回京,因为,他不愿见到干净如纸的风淮坐上那个位置,也被这混沌的染缸给染黑。
风淮是所有人的理想,他该是永远光明美好的,他不该为皇,纵使再怎么明正言顺 ,风淮也不适任新帝这一职,站在为天朝国祚着想的立场上来看,风淮的心不够狠,没 有能力解决其它随时都将篡位的兄弟们,风淮的才干和气势,也不足以压过其它将沦为 臣子的兄弟们,风淮若是登基,只怕又将产生众王夺位一事,而这片江山,还得再因他 们这些兄弟倾覆一回。
自始至终,他不后悔选择了铁勒,他也知道铁勒会邀他入西内,主要的目的是想利 用他来制衡三内,但他不介意,他必须坚持他的信念下去,因为即使是开封手谕后,铁 勒仍可篡位夺嫡,就算铁勒不是他们的亲手足又如何?皇室血统、伦常道德,皆不过是 外物而已,全是一文不值,这世上,本就是谁的能力强谁就说话,谁的本事大谁就伟大 !
「老七。」赶时间的铁勒心急地一把拉过他,「为人子、为人臣,你都该奉旨行事 。」
「为人子?」朵湛嗤之以鼻地哼了哼,冷冷咧笑。
什么人子、人臣?那个欲置他于死地的父皇凭什么命令他?他会有今日,他们以为 他恨的人是谁?让他不惜赔上一切的铁勒吗?不,他恨的是一手毁了他平静的生活,将 他拉进这场政治风暴里的父皇!
「你该知道,我无意为皇。」铁勒用力地扳着他的肩将他转过来,试着按捺下冲动 来向他说理。「若我有半分贪念,那么天朝早已是我的了,咱们又何需有今日?」
朵湛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你不愿为帝?」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位?不管有 没有圣谕,风淮都不是他的对手,眼看他只要伸手去夺取,那么就将是他的了,他甚至 不需要多做努力即唾手可得,他却要把这难得再有的机会给推掉?
「我是北武之人。」他之所以会刻意要求卧桑将这件事托出,为的,就是想事先让 下一任新帝对他减低戒心,当作是另一种变相的示诚。
「那不重要!」朵湛大声地驳斥。
「重要,那才是我的根。」面对他的顽固,铁勒只好挖出他渴望太平的罩门,「更 何况全朝都已知我是北武之人,若是由我登基,你认为天朝内乱的烽火要到何年何月才 能停止?」
朵湛湛紧咬着牙关,不愿承认他说的会是可能成真的事实。
「把放在我身上的希望挪到老六那去,我能给的,老六也能给。」铁勒试着囤积起 最后一丝的耐性,「给老六一个机会,父皇会选他定是有道理的。」
朵湛顽抗地摇首,「他不是你,他给不起也做不到的!」风淮怎么做得到?他的心 太善良了,不要说什么,就拿他们这些沦为败者的兄弟来说好了,为了大局着想,风淮 就该视他们为败寇动手铲除,可是以风淮的心性来看,他根本就不会动自己的兄弟一根 寒毛。
铁勒以同样的话堵回去,「同样的,我不是他。他做得到的,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二哥……」朵湛几乎是恳求他了,还是希望他不要拋弃近在眼前的胜 果。
铁勒厉目一瞪,朝他大声喝问:「你想不想让你的兄弟都活着?你还想不想得到太 平?」
轰在耳际的话语,惊醒了朵湛,他的眼眸没焦距地凝视着铁勒。
太平?当年,楚婉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只想换回一个为求太平,不用杀戮来完成理想的朵湛……他怎么可以忘了,楚婉 的心愿,也一直都是他的心愿?他居然也忘了,他曾在佛前许下太平的这个心衷。这三 年来,他太过沉醉于利益斗争,所以逐渐遗忘了本质,他总认为,唯有去毁灭才能够得 到,却忘了去守护也是可以得到。这两者中,前者是铁勒,后者是风淮,他一味地看着 铁勒能够给予的辉煌灿烂,忽略了风淮在暗地里拚命想保全这个国家的心情。
照风淮的为人来推断,为了这座天朝的纪律与法治,风淮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但, 风淮真的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平定这场纷乱吗?风淮真有勇气舍下他们这些兄弟吗?反正 如今他已是王棋尽失,为什么他不肯给风淮一个机会去证明给他看?为何他不愿让风淮 去试着创造另一种太平?
「想不想?」还在等他答案的铁勒用力地摇晃着他的肩。
「我明白了……」他茫然地应着。
铁勒用力地拍拍他的肩头,转身欲走时,不期然地见着静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律滔 ,他又走上前去交代。
「老四就交给你了。」外头的霍鞑就由他去摆平,但在翠微宫里的舒河也需要有人 为风淮去办。
眺望着远处的律滔没有响应,他甚至连眼眸也没有浮动一下。
「老五?」
「办不到。」要他对舒河动手?那么他们可能要等到夕阳东落,或是海潮不起的那 天才有可能。
「你要眼睁睁的看老四造反吗?」搞定了一个朵湛又来一个律滔,这使得铁勒原本 就不善的表情显得更森峻了。
律滔不动如山,「就算你杀了我,我也办不到。」无论在他们眼中,舒河现在的身 份是不是造反者,这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现下他只希望舒河能够全身而退。
风淮低沉沙哑的声音,匆地介入他们两人之间。
「来人,把他押起来。」
他们两人错愕地回首,看着排开人群的风淮,一步步地朝他们走来,在见他一身的 血湿时,在场的众人想起了方才发生什么事,赶紧看向静静躺在他后头地面上的庞云, 却发现庞云已合上了双眼,胸口也不再起伏。
「老七,你立刻带兵拿下翠微宫,务必生擒为首的叛党。」在手下的亲卫拿住律滔 后,风淮再把双眼定在朵湛的身上。
朵湛的心神猛地一震,不确定地迎向风淮炯炯的眼眸。
叛党?才登基,风淮他便……开始清算了?
「但……」他为难地皱着眉,「四哥手上有着六相。」舒河控制了不少人做为人质 ,如此贸贸然的行动,硬是拿下翠微宫的话,恐将对天朝带来不少损失。
风淮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六相可另立。」
失了以三内大老为班底的六相不打紧,但失了其它身为王棋的重要朝臣,不只是舒 河为帝的梦想即将破灭,同样的,他的帝位也将无地可立,他想,舒河还不至于蠢到将 他们两人最后的本钱也给赔上。
朵湛愕然地张大眼,没想过从他口中会说出这种话。
可另立?那……不就是要牺牲六相?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再仔细地把这名站在他面前命令他的人看清楚,虽然风淮的面 孔仍和以往相同,可是他却怎么也找下到记忆中,那个宽厚待人:心地善良的风淮,相 反的,在这一刻,他恍惚地觉得,他在风淮的身上看见了,舒河的影子……先是发落了 律滔,再积极地想逮获舒河,甚至不惜付出六相做为代价堂而皇之地牺牲,风淮会这么 做,是因为他无法容忍叛党的存在?还是他想藉此树立帝威?若是不从圣命,那么风淮 下一个清算的箭靶将会指向谁?
最有可能的……就是刚被降旨的他。
过了许久,犹如大梦初醒的朵湛甩甩头,低首朝风淮抱拳以覆。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