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了,天候变得有些清寒,午后的日头落得早,在翠微宫深处,宫人们一一燃起 温暖的火把调节气温,燃烧的松木香味泛在空气里,闻起来像是秋天萧索的味道,柴火 在盆内丛丛燃烧的响声,在暗无人声的清凉殿上回响起来,格外清晰。
在面谒过圣上后,舒河退出层层帷幕外,心思百般复杂地看向与他同在一殿的人们 。
听太医说,父皇的时日不多了,此刻,隔着金黄色的帷幕,三内娘娘随侍在父皇病 榻前,三内六相全都在殿后候着,身在京兆的皇子们,此刻也已全部到齐,他们这些兄 弟,已经好久没像这样聚在一起。
在最后一个星子怀炽退出帷幕后,舒河便与殿上的人们一起捺着性子开始等待。帷 幕内,隐隐约约可听见圣上虚弱乏力的声音,以及冷天放恭谨的应答声,聆听着里头模 糊不清的交谈声,他们这些等在外头的人是愈等愈心急,也不知圣上究竟是想做些什幺 。
好半天,圣上的声音终于停止,冷天放也退出帷幕外。
「传圣谕,诸皇子与六相听旨!」冷天放转过身,站直了身子朝一殿的人们宣怖。
所有人整齐一致地朝宣旨的冷天放跪下,此时此刻,每颗忐忑的心都跳得那样快, 人人皆紧屏着气息,等着冷天放开口说出让全朝等待已久的下一任太子的名字。
冷天放以洪亮的音量与稳定的速度,平缓地传达圣上所交代的话。
「刺王铁勒,即刻卸下摄政王之职发兵北狄,务必于帝驾崩百日内攻陷北武国,以 慰帝日后在天之灵。刺王若不发兵,则视为叛臣,撤销所有封号王权军职。」
垂首跪列在地的铁勒听了,全身倏然绷紧,同时也震愕地将一双拳头握得死紧。
冷天放顿了顿,继续说出未完的内容,「刺王发兵后,命三内六相联合辅政,大内 禁军与护京兵团军权移交予一品武将冷天放,襄王朵湛于帝百日当天开封手谕遗诏宣布 下任新帝,百日内,除大内禁军与护京兵团外,京兆缴械,私自于京兆内兴兵者皆视为 谋反,杀无赦,钦此。」
殿上所有的人,在冷天放收声不语后,心底顿时泛起同样的疑问。
就这样?就只有这样?
太子呢?下一任新帝又是谁?
「臣等遵旨。」在冷天放等待的眼神下,得不到答案的众人,不情不愿地深深俯地 应旨。
「慢着。」就在冷天放转身想走回帷幕内时,风淮站起身来叫住他的脚步。
冷天放缓缓回过头,没想到第一个反弹者会是他。
「父皇不让太子卧桑回朝继位吗?」风淮攒紧了一双剑眉,表情显得阴晴不定。
他最是不解的就是这个,既然父皇都已经下令派人去东瀛寻回卧桑了,那幺父皇为 何不等卧桑回来后,直接把皇位交给卧桑,反而要他们等朵湛开封手谕?难道手谕里头 写的人名不是卧桑?
「前太子弃位在先,失格,另封洛王。」转身征得了帷幕后的圣上允许后,冷天放 索性扮演起了解答的角色。
风淮愣了愣,「那幺下一任新帝是谁?」果然不是卧桑。
「圣上百日时,襄王会于太庙公布天下。」冷天放的两眼转落在朵湛的身上,令殿 上的人们纷纷转首看向朵湛。
脸色也沉重得很的朵湛,无视于所有人急于求解的目光,硬是闭上嘴不发一语。
对这旨意满肚子不赞同的律滔,也接着提出疑问。
「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这幺做,岂不是有悖宗法?」开什幺玩笑,要他们等到百 日?在场有哪个人等得下去?而且,谁知道这百日里的变量又有多少?
「圣上这幺做,主要是为了下一任新帝着想。」冷天放刻意说得话中有话。
律滔顿愣了半晌,随后立刻把他的话听明白。
原来,父星也怕现在点明了太子人选后,其它落选的皇子们,必定会心有不甘的想 除去太子,所以才想在下一任新帝登基前,先把局势稳定,让诸王们结束所有纷争,好 让下一任新帝可以无后顾之忧的登基……可照父皇的旨意做的话,那他们这些都有意为 皇的人怎幺办?现在可是标准的人人有机会,人人没希望,这岂不是要他们在百日之前 打倒其它也有可能性的皇子?最要命的是,万一父皇手谕里的太子输了,而不是太子的 人却胜了呢?父星怎幺能笃定手谕里的那个太子,必定能在百日之前打倒诸王顺利接下 帝位?
「岂有此理……」弄清楚冷天放话意的怀炽,也受不了地跟着发难。「太冒险了, 这根本就一点道理也没有。」
冷天放挑高了眉,「你想抗旨?」
「我……」怀炽才想要开口,所有人便一致用眼光示意他别乱嚼舌根,让他硬生生 地咽下这股闷气。
封住了怀炽的嘴后,冷天放又走回帷幕内,改向另一人传旨。
「娘娘,圣上也给了您一道口谕。」解决了朝政与皇子们的事后,圣上也对后宫有 所安排。
神情疲惫的皇后,在西内与南内娘娘的搀扶下跪地接旨。
「芸美人于百日后白绫陪殉。」冷天放不大不小的音量,正好让帷幕里里外外的人 全都听见。
什幺?!
舒河猛然抬起头,一个箭步想要冲上前抗旨,站在他身旁的律滔,眼明手快地一手 抓住他,用力将他拖回原地,不想让他在这幺多人面前做出傻事来。
「忍。」律滔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着,而察觉情况不对的怀炽也飞快地赶过来帮忙。
「臣妾遵旨。」缓缓地,帷幕内传来皇后接旨的回声。
遭人箝制住的舒河,霎时止住了所有的动作,简直不敢相信他耳边所听见的。
遵旨?她怎幺可以遵旨?她分明就承诺过会保住芸湘的性命,身为一国之母的她, 怎可以出尔反尔就这样答允了父星?她到底把芸湘的命当成了什幺?
「时候不早了,请诸位王爷和大人回府歇息。」也发现场面不对劲的冷天放,随即 扬手招来殿上的侍卫送客。
大殿上齐声响起,「臣等告退。」
「走吧,现在你说什幺都没用的。」怀炽使劲地拖住不肯离开的舒河,在侍卫前夹 赶人前,与律滔合力把他拖出殿。
天色渐暗,夜风幽幽扬起,将翠微富宫廊上的火把吹得奄奄欲熄,令蜿蜒的长廊上 更显得阴暗。
被人拖着走的舒河,此刻心情全沉浸在圣上与皇后的那两句话里,心神有些恍惚的 他,走在曲曲折折的长廊上,一根根廊柱在黑暗中不断后退的连续光影,在他的眼中迷 蒙地形成一道破碎的流光,飒飒如泣的西风,更是将他的心吹得七零八落。
直至步下了宫阶来到宫外,一阵冷风拂上了他的脸庞,同时也半吹醒了他的神智。
他定下脚步,在律滔与怀炽都不解地转过头来时,他奋力挣开他们,掉头急急往回 走。
「你想做什幺?」律滔拔腿追上他,气急败坏地将他给拦下。
舒河举步绕过他,「告诉父皇实情,我要救她。」他要去向父皇说明他们俩有多相 爱,相信父皇只要明白了,就会收回成命不为难他们的。
「你疯了?」律滔紧紧握住他的手臂,「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父皇的话都已经 说出口了,再去的话他岂不是抗旨?
「放手。」舒河淡淡地道,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翠微宫的方向,可是眸子里,却 没有焦距。
律滔试着摇撼他,想让他清醒一点。「你想想,父皇会要她陪殉定是故意的,就算 你去说了有什幺用?」
「我要救她,我要去救她……」舒河像抹风中飘荡的游魂,只是麻木地一再重复着 他的心愿。
将他所有的心碎尽收眼底的律滔,再也藏不住那份为他担忧的心情,心痛不已地揽 住他的肩。
「舒河!那是圣谕,不可能改变的!」为什幺要执迷到这种程度?他怎幺可以就这 样拋弃自己?
在他温暖的体温中,舒河的眼眸动了动,泪水漫上了他的眼眶。
「我不能什幺都不做,我不能……我……」他汲着泪,断续的话语几乎不能成句。
「舒河……不要这样……」律滔伏在他的肩上哽咽地恳求。
枯站在一旁的怀炽,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垂下头。
人立风中,舒河静静聆听着西风将他们的衣衫吹得拍飞作响的声音,未出眶的泪已 消散在风里,不留痕迹,就和一切过往一样,再寻不遇。
「父皇还没驾崩,也还有百日不是吗?」冷不防的,朵湛冷淡的声音来到他们的身 畔。
舒河眨了眨眼,有些回神,轻轻推开律滔后,回过头看着一直都把他们当敌人看的 朵湛。
「在百日前,你还有机会。」始终记得芸湘那张坚定不移的脸庞的朵湛,也希望舒 河给她一个在执着之后该得到的甜美果实。
在百日前?
在百日前……在芸湘被赐死前,他还是有机会挽回的,只要在父皇驾崩前想办法让 他收回成命,那幺,这便不是抗旨……「二哥已不再是摄政王。」朵湛接下来说的就比 较拐弯抹角。「别忘了,软禁你的命令,已经失效。」
舒河恍然大悟,「你……」如此一来,他便可走出囚禁他的滕王府,正大光明的去 为芸湘奔走。
看他已懂了大半,朵湛的好人也就做到这里为止,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径自转身离开 。
「你要去哪里?」在舒河也跟着大步迈出脚步时,站在原地的律滔,不解地看着他 和方才截然不同的前进方向。
「救人。」还有百日,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他不会有事的。」被撇下的怀炽,难得地对律滔开了口。
律滔转身向他,很意外甚是讨厌他的怀炽,竟会主动和他说话。
「五哥。」带着一些不自在和尴尬,怀炽练习了好久才能把这称呼说出口。
「嗯?」他扬高两眉。
「谢谢你。」为他帮芸湘在冷宫所做的,也为他此刻为舒河做的。
***
在圣上召皇子们入宫后的第二日起,舒河便开始四处为芸湘奔走,期盼能够让圣上 收回成命。
他首先来到清凉殿,但冷天放总是将他阻在殿门外,非但不让他入内,也不肯为他 向圣上转达只字词组,在殿外等了几日,他心知这法子是行不通后,随即转往皇后所居 的凤藻宫,但,即使他在凤藻宫内等过一日又一日,皇后就是日日托口不见,他已经数 不出皇后究竟是用了多少无关痛痒的借口想打发他了,于是,他转而找起三内六相,希 望藉六相在朝的地位,能够左右圣上已定的决心。
可是在六相中,愿伸出援手的仅有南内二相,而这二相在向圣上开口后,随即被连 贬二品,圣上甚至立刻另外拔擢南内的人来顶替他们的位置,也因此,在有了前车之鉴 后,愿帮他的人,在朝中更是寥寥无几。
他也曾想过用串联皇子的方式,可在看了左右相的下场后,他改变了心意,不想让 怀炽冒风险来帮他,别无他法下,他只好找上自事发后,就一直没去看过的南内娘娘。
透过早晨洒落的日光,南内娘娘倚坐在椅上,紧敛着两眉看着眼前这个看来有些憔 悴,也清瘦了不少的舒河。
「母后……」已有许多时日未歇息的舒河,疲惫明显地写在他的脸上。
「别说了,我不会去为你说情。」在他未开口前,深知他来这里是为了什幺的南内 娘娘,先一步否决他的请求。
舒河急忙想令她回心转意,「你不明白,我和芸湘——」
「不许你提起她的名字!」她愤怒难止地大嚷,气得不停打颤。
他怔愣了一会,自她的眼中看见了难以磨灭的恨意。
「你恨她?」为什幺要恨芸湘?因为芸湘隐瞒了他们相爱的事实?还是她也不能容 许父皇的嫔妃做出这种事?
她紧咬着牙关,「我能不恨吗?」枉费她相信芸湘那幺多年,可芸湘却一直在蒙骗 她,还害得她的儿子落到这个处境。
「即使她是我爱的人?」心灰覆上他的眼眸,辛苦凝聚起来的力气,一点一点地自 他的身体里被抽去。
「你……」南内娘娘几乎无法接受这种话由他的口中说出。
「为什幺你们都不听我说呢?父皇不听,你也不愿听。」舒河疲惫地抚着额,对于 他们的态度,有些意冷心灰。「父皇不明白我与芸湘之间的事,他也不知道我和她是真 心相爱,如果他能好好的听我说,我相信他会谅解的……」
他们就只为反对而反对,单纯地盲目,宁愿不去看他们认知以外的事实,也要藉他 们所得到的表面假象来欺瞒自己,做人为何要如此呢?欺骗自己,就能够让自己比较不 会受到伤害吗?
她冷淡地开口,「你父皇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要拆散你们。」
「为什幺?」既然明白,为什幺不饶她一命,反而要拆散他们?
南内娘娘老实地告诉他,「你是个皇子,又是个将来大有所为的王爷,为免你因芸 美人而身败名裂,所以你父皇才不得不这幺做。」
好个为他设想,好个不得不……为人父、为人君,父皇是有权自私的,但在成全了 他的同时,岂不是牺牲了芸湘?
「她怀了我的孩子。」舒河迎向她的眼,想知道与那孩子也有血亲联系的她,会有 什幺反应。
她震惊地抬首,「什幺……」
「告诉我,你要我弃他们母子不顾吗?换成是你,你做得到吗?」他一声声的问, 每问一句,就见她的神情晦暗一分。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南内娘娘忍不住别开脸,也不知该怎幺回对这个问 题。
「这也不能打动你吗?」舒河叹口气,不想再去祈求些什幺。
天不助,人自助。
若是都没有人要帮忙的话,那幺就由他自己来吧,至少谁都不必为此而为难。其实 ,除了找人代他求情外,他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的,只是未到最后关头,他不想那幺快就 用上那法子,但照眼前情况来看,即使他不想,恐怕也不行了。
「你要去哪?」惊见他抹抹脸转身就走,南内娘娘急忙想留住他走得过快的步伐。
他停下脚步,「见她。」有些事,他得亲口告诉芸湘,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明白也 没关系,他只要有芸湘的支持就够了。
「见谁?芸美人吗?」她匆忙地在他背后大喊,「不许你再去见她!」
「母后,您不帮我没关系,但请别阻止我。」舒河没有回头,再次在殿上迈开了脚 步。
「你想做什幺?」她紧迫在他的后头,却不小心被裙摆绊了一下。
随侍在旁的宫娥忙不迭地前去扶住她,可是她却挥手推开她们,张大了嘴想唤住舒 河,但在出声前,她的声音却凝涩在她的喉际间,令她发不出声来。
只因为,她没想到,逐渐远去的舒河,他的步伐是那幺的坚定,也那幺的……孤寂 。
***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陪殉的消息传至芸湘的耳里时,她并没有太过惊讶,这种事,史上的教训并不是没 有,她也多多少少能够体谅圣上的心态,只是这事若发生在她怀有身孕之前,她或许还 能够服从圣命,但一日日感觉属于她与舒河的骨血在她的腹内成长,她就怎幺也没办法 接受圣上的这道命令。
在认识舒河以前,她怕青春就这般寂寞的凋零,现在,她害怕的是生命的凋零。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一下子涌上来紧紧压住她,将她压得无法喘息,急于想找个解 决这难题的出口,可是无论她再怎幺想,也找不到一条能够救自己与腹中孩子的生路。 每当她看着日升月移,感觉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她便觉得追逐在她身后索命的阴影又 靠得更近了些,无论怎幺逃,也逃不开那段正在等着她的未来。
「芸湘。」楼姜在目光没有焦距的她面前不断挥手。
想得太过出神的芸湘猛然回神,迷茫地朝她眨着眼。
「有人来看你了。」
「谁?」在圣上颁了圣谕后,就连宫垂雪都被迫回东内了,谁还会来这?
楼姜伸手指向门口,「他。」除了那个胆大包天敢往这跑的王爷外,恐怕不会再有 人敢来看她了。
芸湘的目光定止在舒河的身上,脑海中一片茫然,所有对他的思念全被这份心忧给 冲散,令她,反倒不知该对他说些什幺。
「我有话要对她说。」舒河踏进房内,朝楼姜眨眼示意。
「我到外头去……」明白的楼姜微微一笑,捞起床上的衣裳被在肩上,并在出去时 为他们关紧房门。
坐在床上的芸湘并没有移动。
望着一步步朝她走来的舒河,再次在两人相对的这个情况下,她真不知该怎幺掩藏 此刻自己的心情。她不想装作对殉葬的事一无所知,也不想让他知道心忧如焚的她,急 需要有人来救她脱离这个困境,可是,她并不想让他看她的泪眼,她知道,带着一张疲 惫脸庞的他,早就为她的事做过多少努力。
舒河在她的身畔坐下,静静温习着她的模样。
有孕在身的她,并不像其它妇人一样圆润光彩,孱弱苍白得令人心惊,眸里盛满了 焦急。这不是她该有的模样,现在的她,应该是处在暖气融融的房里,手拈针线为将出 生的孩子制裳绣鞋,而不是待在这挡不住冷风的地方缝补征衣,她也不该有丝毫的害怕 ,将要身为人母,她该是喜悦的。
他不禁忆起他一直都有个梦想,他希望,能在月亮美好的晚上,她能安然地躺在他 的怀里,一起享受夜色的宁静、旖旎,不必在月儿西移时就急于分离,可以静静依偎着 彼此直至天明,就像是……就像是一对寻常的人间夫妻。
这不应该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都听说了。」受不了这凝滞的气氛,芸湘首先打破寂静,并努力释出让他安心 的笑容。
舒河的两眼落在她的脸庞上,看她的笑意,缓缓地消失在她的唇畔,再也无法撑持 伪装下去。
「我知道你尽力了,这样就够了……」她痛苦地闭上眼,胸腔里混和着一种必须舍 与舍不得的情绪。
他柔声地提醒她,「那孩子呢?你不认为该给他一个机会吗?」
「你知道了?」她还不知道怀炽早就说溜嘴。
「知道。」舒河的大掌覆在她还未隆起的腹部上,「你不要孩子了吗?」
「我怎可能不要?」热泪滑过她的面颊,她心痛地紧紧环抱住自己,「我当然想留 住肚里的孩子,我也想看他平安出生长大……」
他伸手揽她入怀,「那就别在这时放弃。」
「圣上都已那幺说了,还能怎幺办?」芸湘不断摇首,太过明白他的无能为力之处 。
「逼宫。」尖锐的这两字,直敲进她的耳底深处。
她浑身一僵,张大了水眸,「什幺?」
舒河的表情显得很平静,「只有用逼宫这法子让父皇收回成命。」除了这法子外, 恐怕再也没法让父皇改变心意。
芸湘的小脸顿失血色,飘飘然的晕眩感在她的脑海流窜。
逼宫?用这种大逆不道的手法?她曾经想过的主意中,独独漏了这一项,而她不会 去考虑的原因,就是因为它风险大、也为人所不耻,而他竟连这属于叛臣的法子都用上 了,可见,他也是别无更好的选择。
「你确定要这幺做?」她手心有些抖颤地按着他的胸口,止不住的寒意阵阵涌上她 的心稍。
他捧着她的脸庞问:「还有别条路走吗?」能想的,他全都想过了,若不是真的别 无他法,他又怎会把这手段给端出来?
她不得不承认,「没有……」
舒河靠坐在墙边,正色地与她讨论起细节。
「二哥在集结后备军团完毕后,日前已率兵团返回北狄,准备在与铁骑大军会合后 攻打北武国,我们得把握京兆防护兵力减低的这个时机,所以,咱们的行动得愈快愈好 。」
芸湘蹙着细细的眉,「一定要这幺赶吗?」这样行吗?事前他都已经全盘计画过了 ?
「我们一定要赶在父皇驾崩前逼宫,必须趁京兆还没宣布缴械之前就动手,否则一 旦父皇驾崩,京兆缴械戒严,那就什幺机会都没有了。」父皇要是驾崩了,那幺逼宫也 没意义,而且到时若是缴械,那他们还能用什幺法子再进行宫变?总不能赤手空拳的去 抢皇位吧?
「慢着……」诧闷不已的她,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霍鞑还没北上不是吗?没有 霍鞑,事情能成功吗?」
他遗憾地摇首,「虽然我已经派人通知霍鞑了,只是,他的粮草还未到齐,他本身 也还在集结南方兵力,所以恐怕没办法在我行动前赶日来。」
「那……」她愈想愈觉得这风险太大,「你手中有什幺筹码?」没有霍鞑的支持, 他还能用什幺来发动宫变?南内在京兆并没有什幺兵力可言。
「虽然南内的水师已被定威将军接管,但南内水师已经叛离了定威将军,到时,他 们会来助我一臂之力。」在他被软禁的期间,他就已经派怀炽私下去煽动南内水师了, 听说,东内和西内也做了相同的事。
「万一其它三内也像你一样想这幺做怎幺办?」他能想到这法子,别人也一定能想 得到,就怕……其它三内会和舒河同时行动,或是先一步用这法子捷足先登。
舒河拍拍她的掌心,「不要紧,其它三内的军援也都未能进京,因此他们的条件与 南内相等,所以成败的机率都一样。」三内全只有水师兵力,卫王党留在京内的兵力大 半也被父皇收走了,总合起来看,他们四组人马实力都差不多。
「可是卫王党不同,他们的兵力全都集中在京兆内外。」就算卫王党在京内的势力 已经消灭大半,但他们在京外还有啊,一旦风淮向定威将军要求增援,那皇位岂不是风 淮的囊中物?
「我已经把南方通往京兆一带的路权买过来了,封锁了土地后,定威将军应该没办 法那幺快进京。」虽然说这种作法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可是只要他能争取时间有 机会到达翠微宫,到时挟天子以令诸侯,或许能让定威将军弃降。
芸湘一手抚着胸口,掌心底下传来心房激烈的跳动。
她不能否认他说得有道理,但她也没法忘怀在这件事后所必须承担的风险,或许逼 宫这个念头舒河早就有了,也早已做好在逼宫后全盘的打算,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若是 败了,那南内以及他所要付出的代价,并不是他们所能承担的。
「芸湘?」
「逼宫……」她喃声地重复这个字眼,半晌,颓然地垂下螓首,「事成了的话,你 会成为罪人,事败,你会被处死的。」就算能够成功,那也是大逆不道,只怕他要承受 一世的骂名,失败的后果根本就不需要去想,因为,后果就只有一个。
他拉近她,与她眼眸相对,「我没办法等到朵湛开封遗诏,他一开封,若手谕里写 的新帝不是我,那幺你就得陪殉了,因此在手谕开封前,我一定得这幺做。」
她凝睇着他清澈的眼眸,试着挖掘出里头的勇气有多少、胜算又有多少,可是她看 了半天,却发现她从没看过他这幺没信心。
「你有把握吗?」明知道他一定会去做,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问。
舒河漾出一抹笑,「能不能成功,就看运气了。」在这种对等的条件下,谁能有把 握?他没有,律滔他们也都不会有。
「事败的话,你一定要想法子保命,不要顾忌我……」她把心一横,断下决心。
他却轻掩住她的唇,缓缓朝她摇首。
「你不答应我?」
舒河的指尖转而轻抚着她的脸庞,神态安祥自适,「我们俩,不是成为千古罪人, 就是携手共赴黄泉。」
泪水飞快地在芸湘的眸中凝聚,她极力忍下,深深倚向他的怀里抱紧他的胸膛。
「我不怕。」强忍着欲哭的冲动,她在他怀中喃喃,「和你在一起,我什幺都不怕 ……」
「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吗?」舒河慢条斯理地抚顺着她背后的发,轻声在她的耳边 问。
她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
「还没有。」命名这等大事,她是希望由他这个做爹的来决定,只是,她不知道有 没有那个机会能够让他取名。
他在她的耳畔勾勒出他的梦想,「等所有的事情都落幕了,找一天,我们一家三口 ,一块来起名字好吗?」
一家三口……蓄满眼眶的玉泪,顿时脱眶而出,芸湘埋首在他的胸前,让泪水悄悄 渗入他的胸膛里。
^_@熊熊烧起的火炬,将皇城上方的天际映染得光亮如画,金戈与盔甲反射的光影 闪烁炫目,空气里,酝酿着某种诡谲的气息。
为免夜长梦多,南内众臣在舒河的一声令下,秘聚兴庆宫做好逼宫的准备与沙盘演 练后,随即暗中动员了南内水师趁夜挺进皇城,准备趁护京兵团被冷天放带离皇城练兵 的这个机会,打算先进入四大门内,藉由地道直上翠微宫,再关上宫门拿下大内禁军占 领清凉殿。
可是,他们没料到……其它三内也想这幺做。
一踏进四大门内,随即被其它三内的人马堵个正着的南内水师,此刻正进退不得地 停军在朱雀门下,其它三内的人马也和他们一样被迫停军,各据一方遥望在四大门辽阔 的广场中心正下方,那条能够直抵翠微宫宫底的地道。
情况迅即变得虎视眈眈。
青龙门正下方,由律滔带领的东内水师正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准备在上头的号令下 袭向其它三军,可为首的律滔却始终保持着按兵不动的姿态,不想进一步刺激其它敌军 ,以免造成四派人马在四大门内火并的情况。
「不愧是兄弟,你们不但想的一样,连选的时间也都一样。」望着四大门内的人马 ,仇项不得不感叹大家都这幺的有默契。
律滔的眉心几乎连成一直线,「舒河的心很急,朵湛想要代铁勒打这场仗,这些我 都能理解,但……」
「但?」
「怎幺连老六都来了?」他不是自喻为正义之师,还有什幺仁者无敌吗?那他干啥 也跑来凑这种乱臣贼子之类的事一脚?
仇项白他一眼,「他也想当皇帝啊。」
飒急的西风将军旗吹摇得啪啪作响,听得风淮一个头两个大。
站在玄武门下的风淮,此刻既要说服自己的脑海里,别再浮现不孝与不义这四字来 扰乱他的心绪,又要叫自己忍住援兵迟迟不到的火气,可这阵恼人的西风,偏偏又扰得 人没片刻安宁。
「王爷……」庞云穿过兵卫所形成的人墙,气喘吁吁地跑向在主帅位的风淮。
心急的风淮一手拉过他,「定威将军的人呢?」
「短时间内到不了,滕王封锁了土地……」负责调度的庞云累得满头大汗,「若要 绕远路,那还得再花上一段时间。」
「那民团呢?」失去了另外一半护京兵团后,就只能倚靠民兵了,而民团就近在皇 城外,若想要打赢眼前这场小内战,就只有靠那批民团军。
「民团说这幺做是大逆不道,他们不愿参与逼宫宫变。」想起那些在最紧要关头上 忽然抽手不干的民团,庞云就想跳脚。
冷汗瞬间滑下风淮的额际,「情势不妙了……」
位于四大门西面的西内水师,像团整齐的黑云,静静盘据于白虎门下。
不想让其它三内逼宫得逞,事先收到情报的朵湛,率领西内水师据于白虎门下,但 眼前的情况,似乎远比他想象中的还不乐观。
「王爷。」评估完情势后,满脸难色的冷天色挨站至他的身旁轻唤。
「有没有胜算?」朵湛发现冷天色此刻所摆的脸色令他的心情更糟了。
经验老道的冷天色遗憾地向他摇首,「照这情形来看,没有。」
「能全身而退吗?」就算打不下其它三内,也没法进翠微宫,那至少别让西内留在 京中的势力全灭。
他搔搔发,「如果诸王都愿撤兵,或许还有可能。」
「退兵?」朵湛低低冷哼,「他们怎有可能退兵?」既然大伙都已经撕破脸了,现 下谁要是一退,将要到手的皇位岂不就长翅飞了?
朱雀门下。
望着近在眼前,却无法前进一分的翠微宫地道,怀炽懊恼地拚命思索着,究竟是哪 里走漏了消息,以致今夜四大门内才会如此热闹,可任他挖空了脑袋还是想不出个所以 然,但就算他能想得出来,也不能让眼前的景况有所改变。
他伸手推推率领南内水师的舒河,「想到法子了吗?」
「他们也跟我一样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舒河撇撇嘴角,没想到其它三内居然也 都跟他打同样的主意。
「五哥和七哥不是也赞成你救芸美人吗?」出尔反尔,想帮忙干嘛又来阻挠他们?
他哼口气,「他们是赞成我救芸湘,但可不代表他们也同意把天子的位子让给我。 」
「现在怎幺办?硬闯吗?」箭已在弦上了,又不能在这时候撤,当然只剩咬牙硬拚 一途。
舒河理智地摇首,「硬闯只会徒增死伤,没用的。」想当然,其它三内绝不会眼睁 睁的就让他们先进翠微宫。
「那……」不能硬闯,难道就这幺继续等下去吗?他们四批人马已经僵持很久了, 再等下去,只怕天就快亮了。
舒河也不知道这情况要僵持多久,只是,此刻水师动与不动的后果皆不是他事前所 预料的,情势也与他料想中的完全迥异,恐怕在场的其它兄弟和他一样,此时都如锅上 蚁,头痛地在想该怎幺打破这个意外的僵局。
在燃烧了快一夜后,四大门内的火炬渐暗转为灰烬,幽暗的夜空也逐渐转为淡粉与 微蓝交织的色彩。
「不能等了。」舒河深吸口气,决定就算是硬闯,也要在天明之前率军抵达翠微宫 。
整齐的脚步声忽然渗进了静谧的空气里。
「咦,那是……」怀炽突然抬首看向四周城墙上,正密集增加的人影。
舒河也忙不迭地抬首,瞪大了眼看着那些人据满四大门上方后,随即架弓瞄准四大 门内所有的人。
他认出衣着,「大内禁军?」
「皇城内外即刻缴械!」率领大内禁军与护京兵团包围四大门的冷天放,居高临下 地站在能俯视四大门的城墙上大声宣布。
缴械……怀炽倏然想起那日冷天放在清凉殿上代父皇所传的口谕内容。
百日内,除大内禁军与护京兵团外,京兆缴械,私自于京兆内兴兵者皆视为谋反, 杀无赦。
「父皇……」悚然而惊的怀炽,两脚后退了几步,失声地掩住嘴。
「老天,来不及了……」舒河惶然地抬首看向远处一身丧袍的冷天放,万万没想到 ,让父皇收回成命的希望,竟在这时离他远去。
「圣上驾崩——」
丧钟浑厚低沉的响声,缓缓在晨曦的风中响起,林间受惊的鸟纷纷振翅而起,展翅 横划过微亮的天际,绵延不绝的钟声惊醒了整座京兆,同时也一声声地敲进舒河的心坎 里,不停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