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凌自有记忆以来,她的母亲总是在哭泣。
年轻时的寒倚柔,贵为风云科技总裁的唯一掌上明珠,生长在伦敦优渥的环境 中,可谓天之娇女,不但父亲疼爱,上流社会的名门公子,也为之美貌趋之若惊。
谁知寒倚柔世家公子不爱、青年才俊不要,偏偏爱上一个没没无闻、来自台湾 的穷书生──纪绍荣。
为此,在伦敦社交圈里,掀起阵阵波澜。
不堪颜面受损的风云科技总裁──寒严,火速招回女儿晓以大义,以便澄清外 界的风雨。
从温言软语的苦苦相劝,乃至恶脸相向的狠声咒骂,依然唤不回,寒倚柔下嫁 纪绍荣的决心。
龙颜一怒,寒严铁了心肠与寒倚柔断绝父女关系,将她逐出英国,随夫下放台 湾,父女从此恩断义绝,至死不相往来,亦不承认有寒倚柔这个女儿。
值得庆幸的是,纪绍荣倒也算是争气,回国后,顶着硕士学位进入正值兴盛的 万业集团,从小小的业务人员,窜升至经理一职,做得颇有声有色,让寒倚柔深深 地认为,父亲终究是看走了眼。
但在物质横流的社会上,纪绍荣要得更多。
辛苦打拚了数年,仅仅获得小小的成就,并不能让他满足,他极欲证明自己并 非池中之物,他也有资格在集团中占有一席之地。
就在那时,正值二十芳华的万业集团董事长千金──万彩芝竟也芳心暗许纪绍 荣。
对纪绍荣而言,这简直是上天特意为他铺好的金砖大道。
既然万彩芝愿意委身,不嫌弃他是已有家室的男人,即使是当情妇,也能助他 飞黄腾达。他立即把握良机,牢牢地捉住万彩芝的心,进而得到她的人。最直接的 效应,就属人事异动,即使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私通奸情,他的职位却是水涨船高, 一年高过一年,直跃集团核心。
而相对的,寒倚柔就成了困住他大好前程的包袱、挥之不去的绊脚石。
现下有了万彩芝这块成功的踏板,他还要那毫无利用价值的寒倚柔作啥?
只差一道手续,他便可以成为万业集团的未来主子,当务之急就是除去他已有 妻室的身分,好正大光明的迎娶万彩芝入门。
然而寒倚柔并不是不知晓世事的,至少从纪绍荣的种种行动,便可得知他攀权 附贵的企图,和他心中的计量。
他的冷落、他的夜归,甚至数日、数月的有家不回,寒倚柔都只能将心碎化作 血泪,往肚里吞,一心只期盼丈夫能回心转意。
每夜失心的等待,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寒倚柔无数次地悔恨自己 ,为什么不听老父的劝告,想必他老人家,早料到她会有此下场,才会苦口婆心的 规劝,甚至断绝父女情义。
这时知错太晚了,她错得好离谱。
尤其在万彩芝,接连为纪绍荣生下一双儿女后,爱女心切的万业集团董事长, 更希望早点促成纪绍荣和万彩芝的好事,不下数次地暗示纪绍荣,该早早将万彩芝 扶正,免得落人话柄,而委屈了女儿和金孙。
深怕触怒了未来的丈人而功亏一篑,纪绍荣开始以各种理由,向寒倚柔提出离 婚。
寒倚柔多年的不孕,竟也成了他的借囗,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就犯了 七出的一条。
她不肯离婚,也不愿成全他和万彩芝之间的奸情,即使有再好的借囗,也休想 教她签字。
这一拖,转眼便是五年。
然而当寒倚柔如愿以偿地怀了身孕,满心欢喜地告知纪绍荣时,他却淡漠地告 诉她,若生男丁,他可以不离婚,但苦是生出个赔钱货,可就别怪他不念旧情,只 有离婚一途,他并且警告她,万彩芝家大业大,不愁没钱打官司。
就在寒倚柔千期万盼地,祈求能生出男丁之时,偏偏纪凌这女娃儿甫一出生, 就粉碎了她微小的希望。
听见纪凌出生的消息,纪绍荣雀跃不已地向万家宣布,同时也将填好的离婚协 议书,交给方生产过后的寒倚柔。
万万没料到,寒倚柔非但不肯离婚,反倒给他迎面痛击。
威胁若是纪绍荣胆敢离婚,她就一状告上法院,说万彩芝勾引别人丈夫,让他 在万业集团再也站不住脚。
纪绍荣没想到温顺柔弱的妻子,竟也有这么激烈的反弹,登时被制得动弹不得 ,离也不是,不离也不是。
他忿忿地搬出家门与万彩芝同居,对寒倚柔不闻不问。
寒倚柔失去丈夫的心,也得不到丈夫的人,所有的愤恨便全数转嫁至纪凌身上 。
她将纪凌交给管家料理,终日沉醉在酒精里,若是喝醉了,便捉出幼小的纪凌 打骂。
有天夜里,不知为何纪凌辗转难眠,索性下了床,在飘着雨丝的花园中漫步。
忽地一道人影自她眼前略过,那身形像极了她久违的父亲,眼见他转身进入车 房,纪凌悄悄地跟在他后头,躲在车房的角落观看他的一举一动。
纪绍荣拿了把剪刀钻至车底,不一会儿,他又慌忙地爬出,左顾右盼后急忙地 离开。
她立即返回屋内,奔上二楼母亲的房间,举起小手奋力拍打着房门。
房门随即开启,然而迎面而来的却是寒倚柔狠狠的一巴掌。纪凌被打得眼冒金 星,愣愣地站在门囗,嘴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一缕血丝缓缓地自嘴角沁出。寒 倚柔手中提着酒瓶,一脸醉意地瞪视她。突然,寒倚柔丢开了酒瓶,狠命地扯她入 房,一个接着一个的巴掌像雨点般落下,眼中充满了疯狂的凶光。
寒倚柔将纪凌踹倒在地,扑至她身上掐着纪凌纤细的颈项,“为什么?为什么 妳是个女的?妳说话呀!如果不是妳,他就不会不要我了,都是妳的错──妳不该 出生的,妳不该活在这世上的,妳这个祸水!大祸水!”她更加用力地欲置纪凌于 死地。
呼吸困难的纪凌开口尖叫:“妈妈,不要杀我,妈妈──”
“不要叫我,我没妳这女儿,妳为什么不去死?妳快死呀!人家都有儿子了, 为什么妳是女的?妳死呀!快死呀!”她不断地将纪凌的头顶撞向地板,疯癫地狂 叫。
“妈妈不要──不要杀我──不要──”
寒倚柔眼见桌上有把水果刀,想也不想地就伸手就取来,朝毫无抵抗能力的纪 凌挥去。纪凌只能蜷缩着身子,任寒倚柔一刀刀地在她的手臂、背后割划着,鲜红 的血液汩汩地沁出,吞噬了雪白的地板。
哀号声响遍了夜半的大宅。
管家李婶闻声上楼,被寒倚柔惊人的举动惊慑住,忙不迭地护着佐纪凌。
“夫人,她是妳的亲女儿呀!妳怎么狠得下心这样对待自己的骨肉?老爷纵使 有千万个不是,也不能怪罪小姐,小姐是无辜的,妳清醒点,别犯下大错啊!”李 婶哀痛地搂紧纪凌,苦心地劝着已然丧失心智的寒倚柔。
寒倚柔仰天狂笑,愤恨地指着纪凌。“她是我的罪,我生平犯下最大的错误, 就是生下了她,这个罪孽该死,她该死!”。
摇摇晃晃地提起酒瓶冲出房门,她直奔车房,歪歪斜斜地开车出门,一路上不 曾回头。
事实上,她再也不能回头。
车子以超高速冲下山谷,寒倚柔当场车毁人亡。
得知这项消息最快乐的,莫过于纪绍荣与万彩芝。
等不及寒倚柔的百日,纪绍荣迅速地迎娶万彩芝过门,名正言顺地,当上万业 集团的东方快婿。
婚礼当天,坐落在阳明山的万家大宅里灯火辉煌,排场铺张,贺客不绝,冠盖 云集。
万彩芝所生的一双儿女,纪炎与纪绯正式入籍纪氏,俨然是一对惹人怜爱的小 花童,相形之下,隐身于角落、一袭守丧黑衣的纪凌,却是黯淡无光。
父亲不要她、母亲不爱她。
母亲要杀她、父亲却谋杀母亲。
对一个八岁早熟的孩子而言,她已经知道得太多、太多了。
多么今人寒心哪!
父亲汲汲于追求名利、财富,为了渴望的权势,不惜亲手谋杀结数十载的发妻 。
就连生母都能对她痛下杀手,那这不曾关切过她的父亲,又有何不可?又有何 不敢?
是非恩怨,在那一刻突然清明起来。
纪凌爆笑出声,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至她的身上,四周陡地安静下 来。
她笑得涕泪纵横,不能自已。
那泪中有恨、有怨、有着深深的仇怨。
她拒绝脆弱,强行驱离体内那份无依的孤独感,抬头瞥视众人,拭净最后的一 滴泪水。
没人要的孩子,是没有哭泣权利的,只有靠自已活下去,才是她现在唯一的目 标。
笑声方歇,自认颜面扫地的纪绍荣,不顾众宾客的讶然,气急败坏地由会场冲 至角落,拎起纪凌将她丢入花园。
他怒不可遏地大吼:“小贱人,少在那儿给我丢人现眼,妳在鬼笑些什么?看 看妳穿的这身装扮,我办喜事妳当丧礼吗?”又快又准的巴掌,迅即打上纪凌的面 颊,强劲的力道使得纪凌重重地跌落软泥里。
她舔去嘴角的血丝,徐徐地自地上站起来,轻轻拍去身上的污泥,昂头面对纪 绍荣,眼瞳里,闪耀着锐利的精光,全身射出不容错辨的恨意。
“妳那是什么眼神?”纪绍荣火大地骂道,“才几岁而已,哪儿学来的叛逆? 妳找死呀?”
纪凌淡淡地,漾出一抹浅笑,与她眼中的恨意,形成强烈的对比。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不必再来一次。”那深刻镌铸在她身上的刀痕,一在地 提醒她曾死过一回,即使身伤易愈,那心伤永世难疗。
“鬼话连篇。”纪绍荣转身要走,他还有一屋子的客人需要接待,没空和她瞎 扯。
“我看见了。”就在他要离去时,纪凌冷声地说。
纪绍荣不耐地偏过头看她。“看见什么?”这小鬼说话语无伦次的,弄得他一 头雾水。
“你谋杀妈妈的经过。”
纪绍荣猛地回过身,瞪大了双眼,不禁一窒。
“妳胡说。”一记巴掌转眼又要落下。
纪凌动也不动地瞪着他。“不要碰我。”
纪绍荣颓然地收住身势,对于这陌生的女儿,莫名地打从心底窜出寒意,不过 是个小女孩,哪来这般沉稳的气势?她究竟知道了什么?
“妈妈出事的那天晚上,你做了什么,我跟在你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杀了妈妈 ,你的心情好象很好,我说得对不对,爸爸?”她低头摘了朵玫瑰,小手一片片地 扯下花瓣。那花瓣彷佛鲜红的血,一片一片地,落撒在泥地上。
纪绍荣惊惶地看着她。
那件事,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不会有人知晓,他早知寒倚柔有酗酒的习惯 ,所以悄悄地,剪断寒倚柔座车的煞车管线,特意编导了一幕,酒醉驾车身亡的意 外事故,成功地瞒骗了警方与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他的背上芒刺。
没想到竟有第二者在场目睹一切的经过。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瞪视这位年方八岁的目击证人,心中浮起一连串的计 画。
早有心理准备的纪凌甜甜地说:“爸爸,你也要杀我吗?”她将光秃的花枝猛 力折断,冷冽的眼神,彷佛要刺穿纪绍荣。“我们老师说,小朋友一定要有写日记 的好习惯,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每天都会乖乖地写日记,我看见什么,或听见什 么都会写进去喔!而且写完了李婶就会把它收好,我是小孩子嘛,难免会忘了东西 放在哪边,到现在我还是记不起来。
不过没关系,李婶会找到的,她很疼我,是个很好的管家,她还叫我要早点回 家,小孩子是不能太晚回家的。”
纪绍荣霎时脸色刷白,喉头似乎梗了颗大石,说不出只字词组,只能被女儿, 硬生生地,打出原形,无言地瞪视她。,这女儿真的是寒倚柔生的吗?
寒倚柔怎么会生出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女儿?
“妳想怎么样?”他困难地吐出这句话。
她和善地笑道:“前几天,有个律师叔叔告诉我,妈妈生前有保险,如果她死 了,我就会有好多、好多钱,就连现在我住的房子,也是我的。爸爸,你不会跟我 抢,对不对?”
纪绍荣且会不知寒倚柔生前所投的保险,高达两千万的意外险,若她死了,受 益人即是她唯一的女儿,纪凌。他原本计画将那两千万,动点手脚收入自己的囊中 ,顺道也卖了那间大宅。然而纪凌,竟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不敢相信,他八岁的女儿,竟然会威胁他这亲生的父亲。
“你会给我的是不是,爸爸?”纪凌提醒他。
他老羞成怒地扬起大掌,想拍掉她那令人刺眼的笑颜,但纪凌以平板的声调告 诉他:〞不准再打我。”她戒慎的仰头警告。
纪绍容被她一震,手扬的半天高,却动弹不得。
她绕至一旁,心不在焉地踱着方步,“我只是个小孩子,如果不小心被打伤了 ,头脑变得笨笨,有很多事就可能会不小心说出来,你也不希望我变得那么笨吧? ”
她不只是威胁,还直接地恐吓他。
纪绍荣退了一步又一步,不敢直视她投射过来的杀意。
这女儿,比他更狠,即使她只是个孩童。
“妳说吧!妳想要什么爸爸都答应。”纪绍荣恨恨地说。
甜美的笑容,再度浮现在纪凌的脸庞上。“老师说,小孩子不能太贪心,我很 乖,也不贪心,只要爸爸不跟我抢东西,我也不会要太多,我会和李婶两个人,远 远地住在我家,你可以和新太太和新哥哥、新姊姊住在这里,我只想和李婶两个人 ,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反正我从小就没有爸爸和哥哥、姊姊,现再也不会想要, 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不要再有往来,不是很好吗?”
原来她只想要这个。
纪绍荣终于恢复了些血色,爽快地答应。
“好,爸爸答应妳,但妳也要答应爸爸,不能把事情说出去。”
“除非爸爸不守信用,否则我是不会乱说的。”她顿了顿,“爸爸,我一个小 孩子独自生活,会很缺钱的,你不会不理我吧?”
纪绍荣蹙起眉,不甘不愿地允许,“爸爸会定时寄钱给妳,妳不用担心钱的问 题,只要乖乖不乱说话,当个好孩子就行了。”
“我当然是个好孩子。现在很晚了,好孩子就必须回家,再不回去李婶会来找 我的。爸爸,你屋子里有好多客人在等你,你也赶快回去吧!”目的达成后,纪凌 准备抽身走人,这个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也懒得和她亲爹废话。
“好好好,要不要爸爸派人送妳了?”纪绍荣不怎么真诚地说。
纪凌挥挥手,表情厌烦至极。“不用了,我自己知道路。”那话里的虚伪她怎 会听不出来?她步向大门,顺囗丢下一句,“爸爸,希望我们不会常常相见,也希 望你别来找我,我很讨厌陌生人的。”她潇洒地远离是非之地,不忘警告纪绍荣别 介入她的生活。
纪绍荣气馁地目送女儿离开,忿忿地转身回屋,自始至终都不断的自问着:‘ 我怎会生出这种女儿?’※※※
在纪凌年满十二岁时,破天荒地接到寒严自伦敦捎来的消息。
并不是寒严在乎唯一的外孙女,当年他和寒倚柔断绝父女关系时,就没想过要 关照这不该有的外孙女。
事实上,寒严体会到,岁月不饶人的威力,而打算为风云科技铺条后路。
膝下无子,后继无人,寒严不甘心自已苦心经营的风云科技,平白落入外人手 里,而寒倚柔所生的纪凌,则是他最后一滴至亲骨血、寒家唯一的香火。
纵使再嫌恶纪凌身上流着一半纪绍荣的血统,她终究算是半个寒家人,如今寒 倚柔已死,纪绍荣却泰然地安坐万业集团之首,这段恩仇除非寒严他死,否则永远 无法泯灭。
寒严本意是要让纪绍荣,也尝尝爱女被夺之痛的,谁知纪凌在纪绍荣的眼中根 本无足轻重,既然纪绍荣不要这个女儿,那么他来个“你丢我捡”的游戏也不错。
只要将纪凌好好地训练,再灌输些父亲薄悻的思想,这个外孙女,也可以成为 他复仇大的好棋子。
要掌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太容易了。
寒严计画拟定,当下便向纪绍荣要人。
纪绍荣当然不肯。
纪凌不但是捉着他把柄的证人,同时也是他的一颗活棋,只要寒严一死,她很 可能就是风云科技的继承人,他才不会拱手把这脉金矿让人,必要时,他还可以借 由纪凌将风云科技抢来,纳入万业集团的版图,说什么都不能给。
但,知道消息的纪凌可不作如此想。
那个就连爱女身亡也不来参加葬礼的寒严,怎会突然善心大发地想收养外孙女 。而数年来未见面的纪绍荣,顽强的推却也未免太令人起疑了。
她再笨也知道这两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资质异常聪慧的纪凌,才十二岁就已跳级就读明星高中,先天的聪颖加上,后 天环境迫使她不得不快速成长,她的心思远比寒严和纪绍荣更缜密、更奸诈狡猾。
寒严要报复、纪绍荣要江山,她呢?
她要弄垮这两个打她主意的男人,只因为他们欠她太多,数也数不尽。母亲说 过她是个祸水,那么祸水自是要翻江倒海,才不负这个美名,也可借此机会,拿回 原本就是她该有的东西,她想要的是寒严的风云科技。
既然他们要抢人,不和他们打声招呼就太说不过去了。
纪凌只拨了通电话给纪绍荣,第二天纪绍荣便乖乖放人退出战局。
方法很简单的,翻翻旧帐吓吓他就成了。
她赴英之后,除了每半年会出现在寒严的跟前,向他请安之外,其余的时间大 都住在学校。一旦到了寒暑假,她便消失得无踪无影,任凭寒严如何神通广大也找 不着。
直至纪凌年满十八,寒严和纪绍荣再也无法束缚她的人身自由,纪凌要求返台 。那时她早自牛津毕业,拎了个双料博士的学位,提早结束大学生涯,而这一切寒 严和纪绍荣并不知情。
※※※
每年一度的年夜饭,由于纪凌的到来,纪家显得格外安静无声,进餐时的声响 ,仅止于餐具碰撞的声音,再无人语。
纪凌还是身着一袭偏爱的黑衣,静默地坐在餐桌的最远处,漫不经心地进食, 明显地与其它纪姓亲属,画分楚河汉界。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捞着面条,与其它人使用刀叉进食,有着极大的差异。
她从不曾在意他人的眼光,也毋需在意。
冷眼看着继母、继兄、继姊各个食不下咽的神情,她打心底便觉得有趣,也算 不枉费她劳动大驾,远赴至此看戏,既然有人愿意演,不赏脸就太对不起这些演员 了。
她开始期待这批戏子,今儿个又有新戏法可供她娱乐。
身为长子的纪炎首先发难。
“这是吃饭还是做礼拜?死人的声音都比我们大。”他推开刀叉忿忿地质问, 当家的纪绍荣,刻意地暗示这位不受欢迎的继妹,根本毋需在此。
纪凌秀眉一挑,兴味盎然地,端看着惴惴不安的纪家家长。
“炎,住口。”纪绍荣低声警告,此举却招来纪夫人不满的白眼。
“怎么,炎儿哪儿说错了?从那女人进门到现在,就没开囗说句话,她是哑了 还是聋了?
害得我们每个人都吃不下,进餐也不用刀叉,没教养。”万彩芝也加入鞑伐的 行例,责难地瞪视丈夫。
“妈咪,妳不知道我在学校被她害得多没面子,每个人都嘲笑我有个,中途辍 学的妹妹,丢死人了。”纪绯娇滴滴地埋怨,姿态优雅地切割着牛排,正要送入囗 ,猛不期然的,迎上纪凌嘲弄的目光,令她叉子停在口边,不知如何下咽。
纪凌靠在椅背上,慵懒地欣赏这幅,合家欢的情境,不置一词。
“纪凌,妳给我一个好理由,好端端的干嘛休学?大学不读,妳想让我的颜面 扫地是不是吗?我纪家可丢不起这个脸。”纪绍荣沉下老脸怒视女儿,而她却像个 没事人似的轻轻地捞着面条。“妳倒是说话呀!”
纪凌缓缓地开了金口,“说什么?”冷冽地扫视纪绍荣。
“为何休学了?”在女儿的眼神下,他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声调,气势顿时矮了 一截。
“高兴,而且没必要再读。”她言简意惊地答完,噙着没有温度的笑意,望着 她的继姊。
她之所以重回校园,纯属打发时间,心情好的话再捞个学位,不过近来私事过 多,她没那个美国时间再玩下去,念头一转,决定不读了。
纪绯原本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等着看纪凌挨罚,但一接触到纪凌的笑颜,只 能心虚地垂头暗暗怨愤。
纪凌早练就一身百毒不侵、以不变应万变的身手,这种小伎俩她尚不看在眼里 ,而那笑容彷佛在奚落,纪绯不具威胁性的把戏。
“这像什么话?家丑喔!”万彩芝不屑地轻呼。
“妳家的还是我家的?”纪凌淡淡地询问。
“你看看,这是你生的好女儿,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底,竟然说这种话,你 给我评评理。”万彩芝气焰高张地,推了纪绍荣一把,满腔的不平。
“纪凌,妳说的是什么话?她是妳母亲,放尊重点,不要忘了妳的身分。”纪 绍荣抬出大家长的姿态低声训斥。
纪凌放下碗筷,好整以暇地抬起柔美的脸蛋,慢条斯理地说:“纪先生,如果 你没记错的话,我母亲早在十四年前就已‘意外’死亡了,这位纪夫人充其量只是 我的继母,称不上母亲,本人也担待不起她女儿一职,请弄清楚原委再来编派我的 不是。您不想也让这位年轻的继母芳年早逝,效法我母亲一缕芳魂回归离恨天吧? ”
万彩芝深抽了一口凉气。
纪绍荣也狼狈地放下刀叉,心中百味杂陈。
然而纪炎却忍不下这囗气,“纪凌,不准侮辱我母亲,不想进这纪家门就滚出 去。”他吼声隆隆的道。
“喔?不过是点明事实而已嘛!怎会辱没到纪夫人?”纪凌声音冷淡无情。
她自口袋中翻出一包凉烟,徐徐地抽着,又惹来纪炎一阵不满。
“妈说得没错,妳真的是没教养,小小年纪抽什么烟?谁知道妳在外头还做过 些什么事,辱没纪家门风,纪家出了妳这名败家女,还得全拜妳那早死的母亲所赐 ,幸亏她死得早,不然气也被妳气得升天了。”他亮出一囗白牙,逮着机会一吐怨 气,就希望她能无地自容,识相地退场。
这种段数对纪凌而言还嫌太低俗了。
她淡笑着,眼底写满了讥嘲。“纪大少爷,我衷心的希望你经商的资质,有你 的口舌一半好,不然纪先生一旦隐身幕后,啧啧啧,就不晓得这万业集团,还能否 维持个数年基业?
你还是顾好你自已吧!本姑娘的小事不劳烦你关心。”这个毫无建树的纪炎, 根本就不是经商的材料,若由他来接掌万业集团,不出半载,她便能将它拆解入腹 ,现下就看当家的纪绍荣能把持多久,她是很有耐心的人。
“妳说什么?”纪炎涨红了扭曲的俊脸,“这里哪有妳叫嚣的份?我们的家务 事用不着妳来管。”他心火上涌地拍散一桌佳肴,可惜远在天边的纪凌波及不到。
纪凌森冷地回眸,忽地笑了。
“妳笑什么?”
“你。”她很干脆地告诉他。
“妳──”纪炎咬牙瞪视,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你说得对,这是你的家务事,万业的兴败的确与我无关。”她接过管家递上 来的清茶,淡淡地喝着,香茗入喉,她心情挺好的。
推开餐盘,她有礼地欠了欠身,既然没什么好戏可看,她也没有浪费时间的必 要了。
“纪凌,妳去哪?”纪绍荣叫道。
她回头一瞥,“回家。”
这纪氏大宅愈看愈教人不顺眼,还不如回去吃一顿,李婶精心的料理来得痛快 。
纪绍荣的声音紧追在后,“妳不要忘了年初五要出席公司办的酒会,那天妳一 定要到。”
她摊了摊手,随意地耸耸肩。“再说吧!”说罢便推开大门迎向二月初的冷风 ,与黑夜融成一色,再也分不清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