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沉沈的夜,一抹清冷寒月映空,照拂人间寂寥。
就着摇曳的烛光,她一字一血泪,挥笔留下诀别语。
是该永别的时候了,她从未给过允淮真正的快乐,他人生中的苦难,全源于她,也许皇上说的是对的吧,她确是红颜祸水。
这一生,她已负累他大多,是不该再下去,聚聚散散了多回,这一次是真的要结束了,结束得让他俩都再无回头的余地──
挥去斑斑泪痕,她站起身,执起备妥的白绫,决绝地往上梁上一抛──
“想自隘吗?那多麻烦。”一道声音自窗口传来,接着窗户被推开,朱玄隶身手俐落地翻了进来。
“临威王爷?你……这么晚了……怎么……”柳心棠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就是因为晚了,要混进来才麻烦。拜我平日偷香窃玉所练就的本领,才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他一点也不觉羞惭地将自个儿的风流艳史公诸世人。
柳心棠防备地退开一步。“你……你想怎样?”
不是存心想把他想成下流之徒,实在是他说的那些话实在太让人……
“放心,光那对父子就闹得不可开交了,我没兴趣再来淌这趟浑水。”他冷笑一声,随意浏览了眼桌上墨痕未干的绝笔信函。“还真是血泪交织,谁晓得是不是装模作样。”
她脸色一白。“你什么意思?”
“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已经害惨了允淮,以死谢罪是应该的。不过嘛──”他顿了下,有些嘲弄地看着她手中的白绫。“死得也未免太不干脆了,谁晓得上吊得多久才能一命呜呼,不要到时没死成,反而累坏了一干无辜的御医。”
柳心棠没和他冷血刻薄的言语计较,哀莫大于心死,在尝尽人间至悲之后,她早就没感觉了。“那么依你之见呢?”
“喏!”他将一个小瓷瓶丢给她。“一口喝下,保证回天乏术。如果真是为了允淮好,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唯有你死,才能让他完全解脱。”
“我懂。”轻点了下头,清泪幽然而落。
朱玄隶的话虽不中听,但字字属实。
遗憾哪……最终,她竟没能再见他最后一眼,告诉他,她是多么的爱他……牺牲她的生命,无悔亦无怨…
◎◎◎
隔日清晨,深宫内苑掀起轩然大波,只因──兰妃娘娘服毒自杀了!
这消息传入东宫,朱允淮骇然大惊!
“棠……棠儿,她怎会……”震惊过后,他激动地想前往兰苑,偏偏戒备重重……
“殿下,我很抱歉……”秦云铮低低地道。
明了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她真是无尽懊悔,这些事都是她惹出来的,如果她不这么冲动,冷静下来听听他们的解释,也不会闹到如今这般不可收拾,兰妃娘娘是她害死的,太子的痛苦是她造成的,这辈于她将永远于心难安。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我要出去!”他发狂地大吼,宛如困兽般,发出最悲厉的哀鸣。
“我……我没办法……”
“那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办法呢?”朱玄隶潇洒地走了进来。
“玄隶,你……”
朱玄隶也不说什么,拉了他就走,外头的守卫见到立即一拥而上。
“传皇上旨意,唤太子殿下前去兰苑,你们谁敢拦?”
守卫全退了下去,朱玄隶的话,没人敢怀疑。
“父皇真的……”
“拐他们的,还不快走!”这临威王爷还真是忒地大胆,连圣旨都敢假传。
朱允淮脚下没有迟疑,飞快奔向兰苑。
◎◎◎
一踏进门,便见着皇上手执信篓,神情黯然。
“父……父皇……”他轻弱地唤道,几乎没有勇气迈开步伐。
将目光移向床畔,佳人一袭白衣胜雪,沉静的容颜依旧清灵飘逸,不带一丝痛苦,宁谧得仿佛只是不小心睡着了般,他不敢相信,她已长眠……
低下身,他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抚触她失温的脸庞。这眉、这眼、这鼻、这唇、这白里透红的脸蛋,他都曾一一怜爱过,才一眨眼,怎会已天人永隔?
有一刹那他没有任何的感觉,只是茫茫然然地看着她。
“棠儿……”他幽幽惚惚的叫唤,声音好轻、好轻,像是怕吓着了她。
“允淮,她──死了。”皇上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胡说!”他头也没回。“棠儿,你听见我在叫你吗?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告诉我,你只是吓吓我的,快呀!别这么淘气,你从来不会漠视我每一声叫唤,你从来不会不理我的……棠儿,求求你!”
“允淮……”再铁的心,乍闻此语,都不免心酸。皇上伤怀地将信篓递出。“这是她留给你的。”
朱允淮迷惘地抬起眼,再怔怔地将视线停在雪白的信纸上,其间,秀丽的字迹,确实是属于他的棠儿──
允淮:
很抱歉,我食言了。若能同生,我必相随;若要共死,我实在于心不忍,有时想想,我们的相遇,像是一场美丽的错误,想停止,却又力不从心。我很清楚,你人生中的悲剧,全都由遇上我开始,看着你因为我而尝尽辛酸苦楚,我真的好心痛!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而我,又能给你什么呢?是苦难,是泪水,是折磨!这一生,愧负最多的人,是你……
如果每一段情,都必须付出代价,那么就拿我的生命做为代价吧!我唯一能给你的,也只剩这个了。记得你说过的吗?你我有如连环,欲解连环,唯有毁掉你。而我不忍心毁掉你,所以我毁掉自己,解了连环,还你自由。答应我,别为我掉一滴泪,好好过你的人生,好吗?我并不后悔,这一生,能真真正正的爱过与被爱,我不枉红尘一遭。
别觉得遗憾,因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人不能相依,所以我选择了以魂魄与你相依。相信我,不论你人在何处,幽幽一缕芳魂,必然与你长相左右,不离不弃……
心棠绝笔
“傻瓜,你这个傻瓜!”看完了信,他痛怜地低喊。“你错了,你错了……你根本没弄懂我的意思……连环生来便是一体,它是不需要解的。强行解之,则连环已不再是连环,再也不具存在的价值,你懂不懂!”
两颗清泪,终于滑落,他小心将她搂起,抱入怀中,低低轻喃。“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弃我而去,你于心何忍?”
心已残,念已绝。不问人间白头,但求黄泉相会……
一手探向她发间,抽起冷芒闪动的银簪,他不带一丝眷恋,毅然往心口刺去──
“你做什么!”料准他必定会相伴于黄泉之路,朱玄隶迅如闪电地扣住他手腕。
“你放手,朱玄隶!”他冷然道,面如寒霜。
“要死也别死在这个地方。你不晓得她有多想离开这里,做回完完全全的柳心棠,完完全全属于你吗?你就是死了又能怎样?能让她的墓碑刻上‘朱允淮之妻’吗?”
一语直刺心窝,他迷茫地低首睇视她。
朱玄隶旋即衣摆一拉,利落地在皇上面前单膝而跪。“皇上,请听微臣一言,好吗?”
皇上早被柳心棠和朱允淮这一前一后的悲壮行为所震慑,心绪一时无法回复,朱玄隶乘机道:“皇上也看见了,太子与兰妃这般义无反顾,您若再固执,难不成真要殿下死在您的面前?微臣不信皇上真狠得下心。”
“这……”
“容微臣说句公道话,于情,太子与兰妃两情相悦;于理,太子与兰妃互许终身在前,柳父为证,白玉蝴蝶为凭,早定了名分,严格说来,是皇上乱了伦,夺了子媳!”
“大胆!朱玄隶,你──”皇上变了脸色,死瞪着神情泰然自若的朱玄隶。
这字字犀利的言语,削得皇上备觉难堪,就算是事实,他也受不住如此直言不讳的指陈。
“微臣只说肺腑之言,皇上若要降罪,臣亦死而无怨。”朱玄隶一字字铿锵有力,坦然无惧。
人家都说成这样了,皇上就算有气,也不好发作啊!何况,他就算真有心问罪,也问不起来,光是皇太后那边就交代不过去了,朱玄隶可是皇太后疼到骨子里去的宝贝孙子呢,难怪敢这么放肆。
他泄气地叹了声。“那么,依你之见呢?”
“就将兰妃给了太子吧!已是一具尸身,没什么好争了。”
“胡闹!若真如此,你教朕将宫廷规仪置于何地?他日,若人人起而效之,你又教朕如何服众?”
“那倒也是。”朱玄隶回头看去。“殿下,你怎么说?”
“我走。”他眼也没眨,语调空寂。“天地之大,总有我与她容身之处。”尽管只是一方长眠之地……
皇上一咬牙。“好,若要兰妃,就带她走吧!从此,你再也不是我朝太子,也不再是朕的儿子!”他近乎负气地说出口。
朱允淮不言不语,静静抱起柳心棠,一步步往外走……
皇上当场傻了眼……
他是真的愿意给允淮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毕竟,那是兰妃以生命所换来的,君无戏言。但是允淮却……
他无力地跌坐椅上,终于承认,他是输了,输得彻底……
不是输给兰妃对允淮的情有独钟,而是输给允淮的义无反顾、痴狂不悔,允淮甚至可以为一具尸身舍弃一切,而他,纵然对兰妃有再深的珍爱之情,再难舍的忧伤,与允淮相较之下,全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
“出去之后再看。”离宫前,朱玄隶悄悄塞了张字条给他。
朱允淮恍若未闻,一步步漫无目的往前走。
出宫前,他已经换成了平民打扮。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累了,再也走不动了,他在一间不知名的客栈停留,将柳心棠放入床内,轻柔无比地拥住她。
“棠儿,我知道你累了,没关系,你睡吧,我不会再逼你醒来,因为我也好累、好累了……宝贝,乖,你安静地睡,然后慢慢听我说,好吗?”他轻轻拍抚着她,脸颊贴上她。
“你会冷是不是?你浑身好冰、好凉……”他好心慌地握住她的手,试图搓暖,脸庞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同样失温的小脸,努力想将温度传递给她,深怕她冻着了。
“好多了吗?别怕,我会陪着你,永远、永远再也不分开,好不好?”好不容易,他们总算能再无顾忌地拥抱彼此,为了等这一天,他们熬得好辛苦。
“开心吗,棠儿?我知道这是你的心愿,你一直渴望能够有光明正大拥有我的一天,如今,我终于能够大大方方地告诉每一个人,你是我朱允淮的爱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却不理我了,不对我笑,也不对我哭……你在怨我吗?因为我让你受了太多的苦,我总是令你哭泣,所以你才会选择一条再也用不着悲伤哭泣的路……这样是不行的!你不能一直睡下去,否则,我怎么办,谁来陪我?你忘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至少……至少,你也先与我拜堂成了亲!”
他说得激动,没留意到他掌中逐渐回暖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抽动了下。
“你真的不肯回来陪我?我知道,这无情的人世伤你太深,你怕了。所以想远远躲开,是吗?无妨,你别担心,不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随。我要你知道,既为连环,我们的命运,便是相系相连,一同生存,也一同毁灭,要不,上苍又怎会安排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如今又将同年同月同日死呢?我终于知道,原来这不叫鸳鸯命,而是连环命,我们的脚步,终将彼此追随……”
颊边有湿热的感觉,他又哭了吗?
眨眨干涩的眼。不,他没哭,人生至哀,他俱已尝尽,早就流干了泪,痛断了肝肠,再也无心可伤,无泪可流了。
那么……他蓦地瞪大眼,低头看向挣扎着想动,努力勾住他小指的手。
这……这是真的吗?他连呼吸都忘了,深怕这只是他过度渴盼下的幻觉。
“有如连环──”他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将小指一弯,感觉她亦牢牢把住,他震动不已!
“难分……难解……”几不可闻的音浪飘了出来,接下他们承诺今生的誓约。
“棠……棠儿!”他惊喜激动得语不成声。“快,求求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我等不及想吻你……我不要一个没有回应的妻子!”
眨动的眼睫幽幽轻启,如他所愿地轻唤。“允……淮……”
“噢,棠儿、棠儿……”他情难自抑地连声喊着,激切地印上她的唇。
略显无力的小手悄悄揽住他,婉转承欢的唇畔,泛起一抹好动人、好凄美的微笑。这一回,她没闭上眼,因为她想好好地将他看个够──
这不是作梦,他感觉到她轻弱,但却真实存在的心跳了,肌肤虽尚显冰凉,但也确实有了温度……
“为什么会这样?”他问着她,她也正问着他,两人眼中都有着问号。
“我不知道,喝完临威王爷给我的药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清楚了。你呢?”她首先回答,然后问他。
“说到玄隶──他给了我一封信。”他急急忙忙找出来。
但见里头写着:
恭喜阁下抱得美人归。不过……这一刻,你应该已经不是太子殿下了,觉不觉得可惜呀?
噢,对了,还有一点,请转告尊夫人,我给她喝的不是毒药,而是由断魂草所提炼出的药物,只会让人暂时停止生命迹象,可说是稀世奇珍,绝无仅有,千金难求呢!可别当我真的冷残成性,想置她于死地哦!
朱玄隶笔
原来如此!
看完之后,朱允淮真是哭笑不得。
想安排这出戏码也不早跟他说,害他几乎弄假成真,差点就真的“天人永隔”。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当初他为柳心棠无尽痴狂时,朱玄隶就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了,更别说是一具尸体,他怎么可能帮着他做这种蠢事,为了一具尸身舍掉所有。
柳心棠看得有些迷糊,半知半解地问:“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我为你抛下了一切,我不再是大明皇朝的太子了,这下,你想不把自己赔给我都不成了。”
“你──”她又惊又喜。这是真的吗?他们真的能够在一起?
“傻瓜,我们人都不在宫中了,你还怀疑吗?”
“噢,允淮!”她扑进他怀中,喜极而泣。
朱允淮没阻止她。这道喜悦的泪水,他们等得太久了。
良久,她自他怀中仰首,悄声问:“你──真的不觉得可惜?”她想起了朱玄隶信中那句话。
“是有一点。”见她垂下头,他沉沉一笑,勾起她的小脸。“现在的我,可没办法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真的很可惜。不过,你不会介意的,对不对呢?”
“不,当然不!”愁云尽散,她动容的连声道。头一回,她主动吻住他。
他闷哼一声。“你会为你的热情付出代价!”
反身压住她,他热烈地与她交缠。
言语已成多余,暖暖芙蓉帐内,萦绕着声声轻喘与低吟──
尾声
高朋满座的客栈中,高谈阔论的人声,以及跑堂小二的吆喝声穿梭其中,交织成一幅喧腾热闹的景像。
一对清华出众的男女相依走了进来,一瞬间,吸去了客栈内绝大多数的赞叹目光,短暂的止了喧闹。
男的,是一身白衣无尘、风华清俊,女的,则是灵韵有效、柔婉多娇,瞧那名男子对身畔佳人细密呵怜、温存无限的模样,这分明是对携手天涯、比翼逍遥的神仙眷侣。
无视自身招来的注目,男子温柔地护着怀中女子在角落坐下,够细心的人,便会留意到婀娜多姿的美娇娘腹部微微隆起。
没一会儿,客栈内又重新挑起热络,各自接续未完的话题。
“这京城里最近又传出大事儿了,老王,你听说了没有?”
“再大的事,会比得过前一阵子太子私恋皇上宠妃的事儿还精彩吗?”
“什……什么太子私恋宠妃,你们在说什么呀?”第三道声音加入探讨内容。
“你不知道呀?哎呀,真是孤陋寡闻。”第四道声音很热心地加以解说。“就是咱们前任的太子爷,听说呀,生得是风度翩翩,俊美无俦,就这么一次偶然,与皇帝老子疼到骨子里去的爱妃见着了面,这一个是器宇轩然,另一个又是绝艳无双,一时情难自己,便爱上喽!可偏偏天公不作美,这事儿让皇帝老爷知道后,当下便赐死了红颜薄命的兰妃,这位多情多意的太子爷还差点就当场以身相殉呢!”
“对呀、对呀!”像是接力赛一般,下一个人又接口。“还好是临威王爷及时阻止,后来,情深意重的太子爷便抛下了荣华富贵,抱着芳魂杳然的兰妃离宫,之后,就再也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了。我猜呀,他八成会了此残生,追随兰妃而去。”
“不、不、不,我倒认为他会寻个世外桃源,守着兰妃的墓,朝夕相依,度此余生……”
“哇,好凄美浪漫哦!”这是属于姑娘家们梦幻般的赞叹声。
“对了、对了,你刚才说的大事儿又是什么?”
“就是刚才提到的临威王爷呀!皇帝老爷对那个跑了老公的无辜太子妃感到非常愧疚,想再替她找个丈夫来赔她,所以就相中了风采不凡的临威王爷。这事儿传遍满京城,说是临威王爷若肯娶了太子妃,皇上便立他为太子,将皇位传给他呢!”
“那,他答应了没?”
“这太子妃也是生得如花似玉,不输给兰妃,有这么好的事,要是你,你答不答应呢?”
“半夜我都爬着去!”
“那不就是喽!临威王爷点头是迟早的事。”
“还有、还有,你刚才还没说完,那个太子和兰妃……”
此起彼落的讨论声再一次挑起,热烈地咏叹着那段深宫中的凄美韵事……
隔壁桌那双男女对望了一眼,轻轻浅浅地相视而笑。
牵起彼此的手,留下了一锭碎银,他们在不惊扰任何人的情况下相偕而去。
扰扰攘攘的人群中,他们坚定相依,被抛在身后、那段属于太子与兰妃的凄艳情事,依旧在人们口中流传、咏叹,岁岁年年,不为时空洪流所湮没……
编注:
读者们对于那位皮皮的风流小王爷朱玄隶有兴趣吗?敬请期待他的爱情故事,花蝶系列醉红颜之二《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