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柔被送进了医院,接到通知后的莫芷柔等人立刻丢下手边的工作,形色匆匆地急急赶到医院。
“怎么样?你说海柔怎么了?”赶在最前头的孟稼轩焦虑地抓着何晋平问。
“缝了几针,现在还没醒来,不过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何晋平也满心沉重。
芷柔望了望病床上昏睡不醒的妹妹,神色肃然地皱起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对不起,是我没善尽保护她的职责。”何晋平歉疚地说。
孟稼轩没有心思听他说这些,整颗心全因病床上不省人事的女孩而紧紧绞痛,他伸手轻抚那面无血色的苍白容颜,目光再也移不开。
湘柔在另一头握住她冰凉的手,忧心不已地咬着下唇。
以往到医院,躺在上头的往往是她,这回换她挂念心焦地坐在床边,她这才体会到从前三位姐姐的心境。
何晋平真是太不应该了,她一直都不认同三姐和何晋平交往的决定,这个人哪有孟大哥爱三姐来得深?今天在她身边的人若是孟大哥,他绝不可能让她像现在这样毫无知觉地躺在这里,她笃信,只要有孟大哥在,绝不会让三姐受一丁点的伤害。
然而,天性温婉的她,无法让指责出口,倒是性子直率的婉柔藏不住话,代湘柔说出了心中所想:“何晋平,我们信任你,所以将海柔交给你,结果呢?你交还我们的却是个奄奄一息的妹妹,你这个男朋友是怎么当的?!”
“她没有奄奄一息。”何晋平低声咕哝。
小说写多了,用的全是些耸动词汇。
“一样!你保护不周是事实,如果你够细心,不会让海柔面对任何危险。”
面对婉柔的责难,他无话可说:“我承认,是我的大意疏忽。”
以为她有能力自保,所以他放心得太早,没特别留意到她身边随时可能发生的危机。
“我记得稼轩好像有教过她基本防卫技能,以她的能力,自保该是没什么问题才是。”芷柔回想着。
“几个小流氓由后面偷袭,我没来得及出声警告。”何晋平惭愧地说。
“够了,别再说了。”始终不发一词的孟稼轩突然出声制止,“事情都发生了,现在再来追究那些已于事无补,海柔平安最重要。晋平,医生真的说她没有大碍?”
“是的,他是这样说。”
“那她为什么还没醒来?”孟稼轩紧锁的眉宇始终不曾舒展,视线每触及缠绕在海柔头上的刺目纱布,心口总是没由来地刺痛。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竟敢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婉柔死瞪着他。
“我又不是医生。”
“我担心会有什么后遗症,她受伤的是脑部。”芷柔忧心地轻声说。
“就算全世界都不要她,我要。”孟稼轩低柔地轻语,目光从未离开床上的她。
“没有人说不要她,我也同样深爱着她。”何晋平同时声明。
婉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个人还在争风吃醋,争论谁爱得比较多的蠢问题。
唉!这下头大了,虽然她和大姐、湘柔全是孟稼轩的拥护者,但是谁教海柔的选择是何晋平,她们都爱海柔,只好尊重她的选择,成全她的快乐;而孟稼轩,他态度也表白了无怨无尤地主动引退,这么一来,头疼的三角恋情该已成定局,趋于明朗化了呀!可是为什么她却有一种怪异的预感,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这段情感纠缠从来不曾划下句点,而是正要开始?
* * *
海柔足足昏睡了二十四小时,醒来时,张张表情迥异的脸孔呈现眼前,她一时眼花缭乱,只好遵从身心的渴望呻吟出声。
“噢,痛……”
“海柔!”众人惊喜地同时叫唤。
“你刚才说什么?哪里不舒服?”孟稼轩关切地急问。
“头痛,而且非常痛。”她疑惑地问着:“我睡了很久吗?全身骨头像快散了。”
“快去叫医生来。”孟稼轩叫道,最先有所行动的是何晋平。
“你——很关心我?”
“说什么傻话。”看出她想起身的意图,孟稼轩立刻帮忙扶起她。
“那么——请问我们认识吗?”
画面停格,一群人全因为她这句话而呆住。
孟稼轩扣住她的肩,神色大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确定,”她反问,“我该认识你吗?”
他脸色倏地刷白了,一时激动地叫道:“什么叫‘我该认识你吗’?海柔,别闹!现在我不想和你开玩笑,你知不知道我担心死了!”
“海……柔?叫我吗?”继一群人之后,她后知后觉地跟着傻住——她是谁?
孟稼轩看见她一片茫然的小脸逐渐泛白,他的心也不断往下沉……
死寂的病房,静得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人有办法自剧烈打击中找回自己的声音,也没人敢贸然打破岑寂。
直到医生到来。
“医生!”婉柔惊跳起来,“我妹妹好像……好像不认得我们……”
天哪,她在做梦吗?还是小说写得走火入魔了?这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呀!
医生走到海柔面前,指了指离她最近的孟稼轩问:“你认得他吗?”
海柔认真而专注地凝视孟稼轩。眼前的男人有着英挺帅气的浓眉,熠亮深邃的眼眸如今正忐忑而期盼地望住她,还有直挺的鼻梁、完美的薄唇、比例完美的五官搭配,让他看来就像上帝精心雕塑出来的出色作品……好熟悉的一张脸。
“你长得真好看,我以前见过你吗?”
孟稼轩发现自己已浑身冰凉,他语调微带颤抖:“海柔,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相识整整十二年,我也整整疼了你十二年、宠了你十二年,现在你居然敢说不认识我?”
怎能、怎能……她可以遗忘一切,但怎能连他也一道遗忘?
仿佛感受到他的心伤,海柔莫名地为他而心痛,怯怯地抬手轻抚他落寞的脸庞,“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要难过嘛!”
他瞪大眼,紧瞅住她,“你关心我?你会关心我?”
海柔没有犹豫,轻轻点头。
众人面面相觑。
对于一个陌生人,没有人会不假思索地付出关心。而海柔,她说她没有属于孟稼轩的记忆存在,却又保留了以往的情感,分明不曾遗忘一切……好怪异的现象。
“她该不会是被那一击,击傻了脑子吧?”何晋平担忧地问。
“啊?”婉柔一听,吓了一跳,“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多少?”
海柔白她一眼,“你污辱我的智商啊?”
“那你还记不记得前两天帮我复习的历史课内容?”湘柔想了想,“法国大革命发生在公元几年?”
“一七八九年。初中生都知道。”
“三权分立和天赋人权分别是谁主张的?”
“前者孟德斯鸠,后者卢梭。”
“海柔,还记不记得我们上回看的电影?《失乐园》是谁主演的?”何晋平问。
“你们跑去看《失乐园》?!”一群人朝她尖叫,准备炮轰何晋平。
可恶,居然带清纯的海柔去看限制级电影,这何晋平也不怕欲火焚身。
“是海柔说要看的。”何晋平好无辜。
“那么三姐,《爱在心里口难开》是谁主演的?”末了,湘柔还别有深意地瞥了孟稼轩一眼。
“杰克尼克逊。”海柔答。
若要湘柔说,她倒觉得答案是——孟稼轩,而且诠释得入木三分、丝丝入扣,演来欲罢不能,称职得很呢!
孟稼轩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困窘地避开她的视线,他不晓得湘柔何时也学会含沙射影了。
“换我、换我!”婉柔跳了出来,“《长恨歌》是谁的作品?A李商隐,B韩愈,C欧阳修,D白蜥蝎。”
哇,连选择题都出来了。
“D。”她答得麻木,“并且,是白居易,不是白蜥蝎。”
“她还会纠正我哩,哪儿不正常啦!”婉柔喃喃自语,“再来,‘人生自是有白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是上述选项的那一个人说的?”
这下成了“配合题”,叫做“连连看”。
“C,欧阳修,还有,”海柔挑起眉,“你在讽刺我吗?”
什么“人生自是有白痴”,很有嘲笑的嫌疑。
她实在受不了,“拜托你们问点有水准的行不行?”
始终静默的芷柔往前跨了一步,盯住海柔简单地轻问一句:“我是谁?。
海柔呆住,答不上来。
众人全泄气地垮下脸,又绕回问题的重心了。她记得所有已作古的、未作古的,就是记不得与自己相关的一切,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医生,你都看到了?”芷柔询问地望向一旁沉思的医生。
“是的,我都听到了,虽然她并没有回答《失乐园》是谁主演的。”
何晋平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谢谢你的幽默,我想我们好多了。”
“噢,好,那么结论是,很遗憾,我必须宣布莫海柔小姐得了局部性失忆症,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智能,例如,她知道跳楼会死人、撞车会活不了、上吊会呜呼哀哉、割腕会……”
“拜托你说点吉祥的行不行?”婉柔受不了地道。
医生清了清喉咙,“我想电视及小说你们都看很多了,能不能恢复原来的记忆,全靠你们的从旁协助及她个人的努力,我们当医生的也只能尽人事,其余就得看老天爷心情好不好,也就是说,她可能十天半个月就恢复记忆,也有可能十年八年都恢复不了。”
犹如宣判极刑,众人面色灰败。而那不肖医生,居然做完结论就拍拍屁股走人,自认仁至义尽,一点江湖道义也没有。
“别这样嘛,我又没倒你们会钱。”海柔故作轻松,试着想让气氛愉快些,只不过效果不彰就是了。
“我情愿你倒我会钱。”婉柔闷声说。
“你真的不记得我们是谁?”芷柔问。
“介意自我介绍吗,各位?”
“三姐,知不知道我是谁?”湘柔迫切地问。
“我妹妹。”
“她知道,她记得!”湘柔好兴奋。
海柔没好气地翻翻白眼,“是你自己叫我三姐,那不是我妹妹是什么?”
“那你叫什么名字?”
“海柔。”
“对嘛,你记得呀!”婉柔更兴奋,还拍掌庆祝。
“小姐呀!你们已经叫了我N遍了,想不记得也难。”
“我是你大姐,我叫芷柔,莫芷柔,有印象吗?还有她,你的二姐婉柔,虽然她一点也不温婉;你排行第三;还有小妹湘柔,潇湘的湘。”
好熟悉,又好亲密,她相信她们是她的亲人,而且感情一定很好。
“那——”她朝幽幽凝睇她的孟稼轩望去,真实的灵魂悸动在心底冲击……
“他是——”
“大姐!”湘柔飞快跳到她跟前,扯了扯她的手,阻止的意图极其明显,“由你自己判断,你觉得,他像你的什么人?”
他眼眸中的温柔令她沉醉而怦然心动,他每一个情绪反应皆直接牵动了她的心弦。当他为她落寞心伤时,她同样揪心;当他用写满柔情的目光看她时,她感到醉心,情愿永远沉溺在他温存而怜疼的凝睇中——
她的心,便是最好的答案。
遵从着内心的渴望,她将身子柔柔偎向孟稼轩,娇容深深埋进能带给她安心依赖的胸怀,好似存心让众人呆得更彻底似的,幽幽柔柔的嗓音飘了出来……
“我以前一定很爱你。”
当场,每个人都差点吓掉了眼珠子,包括错愕的孟稼轩。
* * *
够久了吧?
至少他觉得时间好像过了很久,没有人敢发出声音——也许是还回不了魂——而他决定打破岑寂。
“海——柔?!”孟稼轩困难地挤出声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我爱你。”她重复了一次。
他深吸了口气,平稳住心湖狂涛,微微拉开怀中的海柔,深邃的目光望进她眼底,更似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低低柔柔地,他一字字平稳地问:“告诉我,我是谁?”
“我……”不,她想不起来,但,她确切地知道,她的心是为他而跳动。
海柔的沉默,换来他致命的伤害。
孟稼轩闭了闭眼,因为怕她看见他眼底的泪光。
若在以往,他会为这句“我爱你”而紧紧拥住海柔,带着深深的激情狂吻她,但是如今……他满怀酸楚,一个不知道他是谁的女孩开口说爱他,却是带着全然的空白。
可悲的是,那是他深爱了十二年的女孩,而他等了十二年,她却在她遗忘了自己、遗忘了他、遗忘了一切之后才来开口,他等到的,只是遗忘后茫然的她。
该庆幸吗?他孟稼轩得到的是无法面对现实的虚幻感情,他至少还拥有空白的她。可是他笑不出来,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会觉得好悲哀、好心痛、好想大哭一场?
海柔呀,为何你总是伤我?
她好像伤了他的心?海柔望见他眼底的沉痛,困惑而心乱地张口欲言,她多么不愿见他伤怀,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根本不知他的悲愁从何而来。
可是……她却是真的为他心痛,她好想拂去他眼底的哀伤。
孟稼轩站起身来,退离病床两步和她拉开距离,“等你找回自己、找回我们的过去时,再来告诉我这句话。”然后,仓促地转身离去。
海柔心一急,开口想唤回他,却发觉自己根本叫不出来,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别……走……。她慌得落下泪来,“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不要他走……”
“三姐……”见她柔肠寸断,湘柔的小手安慰地轻拉了拉她。
怎么……会这样?婉柔敲敲脑袋,一切全乱了,和原来的一比,现在的情况更是糟上好几倍。
“海柔,你确定吗?你爱的是他?那——”婉柔望了望犹处于震惊中的何晋平,干脆一把将他拉到她面前,“那他呢?你有没有什么感觉?”
“他?”海柔抬起泪眼,“他是谁?”
“他才是你的男朋友。”芷柔道。
“大姐!”两个声音同时叫道,婉柔拍额呻吟,湘柔泄气轻叹。
始料未及的是,这话换来了海柔激烈的反弹:“不、不——你们骗我、你们骗我!我不认识他、我不要……不要——”
“不要歇斯底里。”婉柔叫道,“别忘了你现在是失去记忆的人,你不认识的不只是他,还包括了我们和你口口声声说爱他的男人。”
海柔平静下来,怔忡地望着他。
“喂,前任男朋友,发表一点感想,我头痛得要命。”
何晋平如梦初醒,跨步向前,“海柔——”
她惊疑地往后缩,迷惘的眼无助地望向其余的人,芷柔不禁心疼地轻揽她纤细的肩头。
鼓起了勇气,她怯怯地说:“很抱歉,对于每个人我都有莫名的亲近感觉,但是对你……我却没有特殊印象。”
还有什么话比这更令他心伤?他失望无语。
海柔看见他的凄苦,万般内疚地低语:“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慢慢想起一切的,真的对不起。”似乎,她总在伤害人,眼前男子的伤怀,带给她的只有歉疚;而“他”,却给了她深刻的揪心之痛。两者之间的差异太过强烈鲜明,让她完全没有质疑的空间,她的的确确爱“他”,深爱着!
她祈求地仰首望向芷柔,“大姐,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望见她嫣容浮起的醉人柔情,因为爱过,芷柔明白那代表何种含意,于是也知晓她口中所指的。他。为何。
“他叫孟稼轩,孟晋的孟,庄稼的稼,轩轾的轩。”
“我们认识多久了?”
“十二年。”
“哇,好长的日子,难怪我对他的感情这么强烈。可是为什么……他不理我,避我如蛇蝎?他讨厌我吗?”
“他没有避你如蛇蝎,大概只是一时无法接受。”
“为什么?他不爱我?”想到这个可能性,刺骨的疼便无由地泛起。
“不,他爱你!”这回出声的是湘柔,“这个世上除了我们,最爱你的人便是他,或者可以说,他比我们更爱你。”
“那他为什么……”得知拥有他的感情,她涌起了此生无憾的满足感。
“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湘柔低叹,孟大哥明明盼三姐的感情盼了十二年,如今她终于开口说了这句话,为什么他却又显得这般悲苦?
她没想到当初和孟稼轩胡诌的戏言竟会成真,海柔用不着重新投胎便已失去属于莫海柔的记忆,大概自己天性就是属乌鸦的吧,以后乌鸦嘴少开为妙。
不过如此一来,他不是能和三姐重新开始了吗?根深蒂固的观念已不复存在,他可以拥有全新的三姐,虽说这么想有些不该,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眼前海柔的认知似乎和以往大相径庭,有如天壤,她满脑子的孟稼轩,所有的心思全悬在他身上,全然忽略了那个“据说”是她男朋友的人。
“我说莫海柔,何晋平好歹也是你的男朋友,给点面子,多少关心一下好吗?”婉柔发觉她这三妹的思考模式好像有些本末倒置了。
何晋平?他吗?海柔这才察觉到自己真的全然忽视他了,仰首望去,只见他笑得苦涩。
“好了,所有该让你知道的全都说了,至于这两个男人对你是何意义,我们无法代你下定论。稼轩对你如何,我们说了未免主观;晋平在你心中的地位又是如何,这也只有你清楚。不要问我们,问你自己,这一次,别再盲目下去了,想清楚你要的究竟是什么,好好定义他们在你心中的地位,而这回,你没有错的权利。”
“二姐……”海柔讷讷地望着她。
“同意我的话吗?”婉柔望向何晋平。
这意思便等于说,要让海柔重新在两个男人之间作取舍。
“海柔有认清谁才是真爱的权利,我能说什么?”何晋平苦笑。
“那好,海柔,你懂了吗?”
“我懂。”不论以往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如今她会认真地看清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