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后。
早上九点半,该是办公的时间,法兰克却没有在成堆的公文里工作,而是拿着一张明信片,皱着眉头仔细研究。
中文真是难懂啊……而且这个人的笔迹还真是潦草,写的又是繁体中文,和他学的简体中文不大一样,更难认了。
要不是他今天早上经过邮务办公室,刚好见到这张明信片被放在桌上,认出了黎安忆的中文名字而把它给带回办公室,否则这张明信片恐怕会沦落到无人招领的命运。
真是的!收件地址直接写学校,也不写明是哪个办公室,加上写的又是黎安忆的中文名字,那些看不懂中文的邮务人员又怎么知道是寄给谁的?
这明信片还是从巴黎寄来的呢。
就在他摸着下巴继续研究明信片时,见到黎安忆嘟着嘴走进了办公室。
「咦!安忆,妳怎么了?心情不好吗?」法兰克一见到她,马上站起来打招呼。
「都是我那坏儿子啦!平常爱撕书撕纸也就算了,可是昨天晚上我发现齐齐居然把我珍藏的一本诗集给撕了。我藏得好好的,这小子怎么会找得到?那还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啊……」她边说便气嘟嘟地把东西往桌上一扔,「要不是齐齐是我儿子,我一定马上弃养他!」
法兰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哇,自从认识妳到现在,都不知道听妳这样说过几次了。我该做个记录,看看妳平均多久说一次妳要弃养齐齐。」
「可是我真的很生气啊,也不知道是谁的遗传,干嘛这么爱撕书撕纸的!」
「我听说孩子不好的基因通常是从父亲那儿遗传过来的。」
「嗯?」黎安忆看了他一眼。
「没事,只是听别人这样说而已。」法兰克假装咳了一声,「喔,对了,这儿有一张妳的明信片。」法兰克想起那张明信片,把它递给黎安忆。
「我的明信片?」黎安忆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接过那张明信片,看到上头写的真的是自己的名字,再看看下方的署名,她微笑了起来。
「真的是给我的呢……」
她总是喜欢写明信片给那些她最亲爱的人,可是那些人从来都没有回写过一张明信片给她。
她也没责怪他们,毕竟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不同,也许他们认为写明信片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吧?
但不可否认,每个人接到黎安忆寄的明信片时,都会觉得心窝里有一股暖意。因为她还记得他们。
她有时也很想体验这种打从心窝里涌出的温暖,但她就是从来没收过一张寄给她的明信片。
她翻过明信片,是巴黎迪士尼乐园的全景,她心又一动!
抛开了法兰克,她拿着明信片一个人走出办公室,来到空无一人的绿茵草坪上坐了下来,细细地读着。
安忆:
虽然来到了巴黎,却没有机会四处看看,偶然路过一家书报摊,见到这张明信片,便想起很久以前,妳曾经带着扬扬去过东京的迪士尼乐园。
我很想看看这儿的迪士尼是不是也有好玩的白雪公主或走彼得潘,但一直抽不出时间。
谢谢妳在英国的照顾,也谢谢妳让我知道齐齐走我儿子,如果妳有机会回台湾,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一声吗?
翊齐
黎安忆丝毫没有发觉自己满脸的笑容,更没有发现自己全身都暖暖的,心窝里有一股暖意正不断流泻出来。
那个人没有忘记她呢……
戴翊齐、戴翊齐……她从没想过自己收到的第一张明信片,居然会是他寄来的。
翻过明信片,看着上头的迪士尼乐园,黎安忆不禁又起了疑惑。
「咦!他怎么知道我带扬扬去过东京的迪士尼乐园?还记得我们玩了些什么?」
她歪着头想了想,大概是那时候他和苏云还住在一起,他开信箱的时候见到了她寄给苏云的明信片,顺便看了两眼吧?
但如果只是随便看看,又怎么会过了这么多年,却依然记得那么清楚?
她想起了那时候,她带着扬扬在东京的迪上尼乐园里游玩的景况。
扬扬那时候好健康、好快乐,见到什么都想玩,把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两个人却都非常开心,因为那是他们第一次出国。
好奇怪啊……想到苏云的时候,她总会想到扬扬在医院里病重痛苦的模样;可是看到这张戴翊齐寄给她的明信片,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扬扬在迪士尼乐园里快乐又满足的笑容。
她心里浮现一种淡淡的哀伤与甜蜜……
和苏云离婚后,她不想再留在台湾,所以即使那时候齐齐还不到半岁,她还是带着他来到英国,靠着奖学金,一面念书一面照顾他。
毕业后,系上刚好有一个助教的缺,一个很喜欢齐齐的秘书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她便去应征,然后拿到工作签证,继续留了下来。
她知道大家都以为,一个女人在异乡念书,又要带着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一定很辛苦,但她却一点都不以为苦。
照顾齐齐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看着扬扬从刚出生起,慢慢长大、慢慢学爬、慢慢学着走路……只是扬扬当时第一次开口喊她时喊的是「姊姊」,齐齐则是喊她「妈咪」。
看着齐齐慢慢长大,就像看着扬扬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一样,她怎么会觉得苦?她高兴都来不及呢。
天空飘来一朵乌云,原本灿烂的阳光不见了,英国惯有的灰色调出现,让人的心也不禁微微低落了些。
黎安忆轻轻叹口气。
来到英国后,她曾经寄给苏云一张明信片,上头写了她在英国的电话,可是苏云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她,于是那张明信片成了她寄给苏云的最后一张。
苏云从来没有写过明信片给她,他说那太麻烦,又要写字又要买邮票,还要背她家地址,用电子邮件多方便,或是直接打电话就好了,何必花这些工夫?
黎安忆不否认当自己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有些失望;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她不会强迫别人去接受自己的观念。
只是她以为,在她寄过那么多张明信片之后,在她将自己思念他的心意一笔一笔地写下来让他知道之后,也许苏云哪一天会心血来潮,也写一张明信片给她也说不定。
但是他从来没有。
这当然并不表示苏云不够爱她;他对她的爱,她从没怀疑过,只是有时候人总会有点小小的私心作祟,希望自己的爱人能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来表达爱意。
那时候,她很喜欢苏云,不然也不会寄那么多明信片给他。只是,她仍旧有一点点贪心吧?希望对方也能用同样的方式表示那种喜欢与在意的心情,可就是抱着这样的期待,所以才会落空,然后失望。
但……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明信片……
这个男人,为什么会了解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失去了扬扬,是他又给了她齐齐,尽管那天晚上对她来说是个意外。
她想要有人寄张明信片给她,而他就是第一个寄的那个人;而且,他似乎还看过她曾经寄给苏云的明信片,上头写过的东西也记得清清楚楚的
她不禁想起,和苏云结婚后,有次她问他,之前她寄给他的明信片他都收哪去了?
苏云居然想了半天仍想不出来,最后才承认搬家的时候弄丢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他真的不知道收到哪去了。
她承认自己很失望,但事后也就没再追究下去。因为她知道,即使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东西,在其他人眼里,却可能根本微不足道,她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办公室里,法兰克心不在焉地工作着,时不时看向窗外。黎安忆就坐在草地上,时而拿着那张明信片细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时而抬起头对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明信片是不是那个男人寄来的?
她真的很喜欢那个男人吗?
法兰克纳闷着,只不过是一张明信片而已,真值得她这么高兴,看了一次又一次?难道他天天对她嘘寒问暖,竟比不上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和一张明信片?
爱情真是奇妙又难以理解啊……
他从来没见过黎安忆脸上露出那么温柔的笑容,尤其是对他。看来他大概真的要输给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了。
算了,谁叫他是齐齐的亲生父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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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
台北某家知名教学医院。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有好些还是偷偷溜进来的医学系学生,想趁这个机会多了解一下国外的医疗体制。
随着幻灯片一张张的播放,戴翊齐已经显得有些疲累的声音不断叙述着:
「英国的医疗体制除了少部分私人医疗诊所外,所有医院全部靠政府补助,近几年下来品质每下愈况,除了之前早有的弊病--病人须等待长时间才能看诊之外,最近更出现相当严重的院内感染。」
幻灯片换了另一张,那是一张英国当地报纸的简报。
「Leslie Ash,四十四岁,女演员,今年四月因为与丈夫做爱太过激烈而导致肋骨轻微断裂并住院,之后遭到Methicillin-Sensitive-Staphylococcus Aureus感染,简称MRSA,又称为Superbug。她的神经系统遭到破坏,腰部以下几乎全部瘫痪……」
底下的教授与医生们开始细细讨论,偷溜进来的学生更是张大了眼,只是他们惊讶的是居然有人做爱可以做到肋骨断裂送医院?
「英国去年便有五千人受到MRSA严重感染,而且这个数据还在不断攀升。英国政府虽然极力挽救,但似乎无能为力;MRSA抗药性相当强,所有医院主要使用的抗生素对它几乎都无效,只能用静脉注射Vancomycin治疗,但这种抗生素毒性也很高,对人体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幻灯片又换了一张,那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孩子。
「Geroge Thring,十二岁,因为车祸而住院,右手有轻微的开放性骨折,却在手术后感染MRSA的变种,对Vancomycin有强烈的抗药性,」他停了一下,「他在今年七月就因为全身感染而死了。」
戴翊齐沉默了一会儿。
看着这个孩子,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扬扬。
那么年轻、那么可爱,他们的生命原本都还可以走得更长、更远、更幸福,却因为人为的疏忽,而在医院断送了那短暂的生命。
他又想起了黎安忆。
他真的好想她……
不知道她接到了他写的明信片没有?
其实他还想写更多的,但是,他不敢写。
因为他害怕。
害怕将自己的心赤裸裸地呈现之后,遭到拒绝。
是自己高傲的自尊在作祟吗?还是他在担忧什么?
他想起法兰克说的话--有些真心话一定要说出来,不然到时候迟了、后悔了,便是一辈子的遗憾。
静谧的会议室里,大家都在等着戴翊齐继续下去,即使看到他似乎出了神,也没有人敢打扰他。
大家都知道,戴翊齐一回到台湾后几乎没有休息,第二天便马上将这些资料整理出来,作成翔实的报告。院方因为相当欣赏他的报告,还特别开了这次的研讨会,让医院所有的医生也能了解一下国外医疗体制的现况,好作为将来改进的参考。
可是……这戴医生也未免停太久了吧?
就在底下开始出现轻微骚动的时候,戴翊齐总算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下去:
「除了严重的院内感染之外,英国NHS人满为患的情形一直没有改善,这点很值得台湾借镜。由于医疗资源严重不足,急诊病人甚至必须等上一个月才有医生治疗,有的癌症病人更是从初期等到了第三期才能住院,即使是普通的一个小手术,像是膝盖手术,排上一年半载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不少负担得起的英国病人,最近盛行到法国的私人医院去治疗……接下来我们来看看法国的医疗体制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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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多小时后,研讨会总算结束了,与会的人们全给了肯定的掌声,几位教授甚至还赞许地点了点头。
戴翊齐疲惫地笑了笑,拿起一杯水,走进休息室里。
累死了!医生真不是人干的,他以后要是有儿子,绝对不会让他去做医生,身体迟早有一天会累坏。
想到这儿,他苦笑了一下,他是真的有个儿子啊。
闭上眼,想起齐齐那活泼又善解人意的模样,他疲累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淡淡的满足笑意,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正打算回家好好睡个觉,一张纸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
他捡了起来,发现那是一张从书上撕下来的书页。
书页上有一首诗,还有一个大大的、歪七扭八的「齐」字。
这是什么时候塞进他口袋里的?有人恶作剧吗?
他皱着眉想了一会,突然灵光一闪!
他在英国的时候就是穿着这件外套的。
难道这是黎安忆特意给他的?瞧,上头还写了他的名字呢。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不知道黎安忆想要告诉他什么?
是她也爱他?还是她希望他从此以后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是接受还是拒绝?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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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nnet 43
How do I love thee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 day's
Most quiet need, by sun and candle-light.
I love thee freely, as men strive for Right;
I love thee purely,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
I love thee with the passion put to use
In my old griefs, and with my childhood's faith.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With my lost saints-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and, if God choos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即使戴翊齐的英文底子不差,这首诗其实也不难,但这种纯文学式又带着丰富感情的情诗,他还是来来回回反复读了几次,才渐渐读出诗里那种浓浓蕴藏的真情。
这是黎安忆的心意吗?
可是……是不是他在自作多情?这首诗会不会有其它的意思?他知道诗这种东西,绝对不只是表面上的意象而已,不像医学英文那样简单明了,说一就是一。
文学,特别是诗,总是在字里行间埋藏著作者的深藏思想,然后被后人不断诠释,藉以喻情,甚至讽刺,间接被赋予新意。
而且说实话,这么露骨的情诗,一开头就说「我爱你」,也不太符合戴翊齐的处事风格,不然他早就对黎安忆告白了,又怎么会拖到现在还在懊恼?
但也许黎安忆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啊啊啊……这诗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难得地,他冲出医院后没有直接回家倒头就睡,而是又回到学校,去找以前大一时教他英文的外文系教授。
他走进系办公室的时候,教授正好拎着小公事包要下班了,他也不管教授还认不认得他,一个箭步踏上去就拦住了教授。「教授,我有事情想请教您。」
「你是……」教授推推眼镜,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男子,「你是我以前的学生吗?」
「是。」
「啊……让我想想啊……」教授抓抓已经所剩无几的白发,仔细地看着戴翊齐,「嗯……医学院的学生是吧?」
戴翊齐点点头。「教授,我有一首诗想请教您。」
「喔,诗?」老教授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难得医学院的学生会对诗有兴趣呢!」
戴翊齐把那张书页拿给教授。
老教授才见到诗的标题,便微笑了起来。「啊,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他满眼是笑地看了戴翊齐一眼,「Portuguese, Sonnet 43,有人说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情诗。你想送给哪个女孩呢?」
「正好相反,这是一个女人给我的。」
「是吗?难怪难怪……呵呵……」老教授愉快地呵呵笑了起来。
老教授这厢气定神闲地读着诗,一面露出会心的微笑,那厢的戴翊齐却干著急不已。这首诗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是维多莉亚时代的女诗人,她一直到四十岁都活在严厉父亲的控制之下,」老教授读完了诗,如数家珍地把女诗人的背景说了出来,「她曾经以为她这一辈子就要这样独守空闺当个没人要的老处女了,谁知道她之后居然碰到了Robert Browning。他们一见钟情,两个人像热恋的少男少女一样,好几次在夜里偷偷出去幽会,最后终于排除万难,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佳偶。」
老教授又笑咪咪地看着仍有些焦急的戴翊齐,「这首诗啊,就是描写她以为自己将要在客厅沙发上终老一生、对爱情绝望时,却遇到了真爱的心情。你难道读不出来她有多快乐、多沉醉在爱河里吗?爱情,是很奇妙的。你苦苦等待的时候,总是与它擦身而过,但它却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来到你身边,而且更美、更圆润,就像已经成熟的果实一样,甜美多汁……说起情诗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也很有韵味……」
一讲起诗,老教授就欲罢不能,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起莎士比亚;但是戴翊齐早就没了心思听他说话,心里想的都是黎安忆。
这首诗,是一个等待爱情多年、甚至已经要对爱情绝望的女人所写的。
黎安忆也是这样吗?
她在等待谁的爱情?
她是否曾经也对爱情要绝望了?
她是不是在告诉他,因为他的出现,所以她对爱情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爱情是很奇妙的,当你苦苦追求的时候,它总是顽皮地与你擦身而过,但却又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来到你身边,让人有寻佳人千百度,那人却是在回首间的惊叹与欣喜中。
黎安忆也在盼望着他吧?不然为什么特地把这首诗给他?
「所以我说,很多人说莎士比亚的作品太过粗俗,其实都是因为他们不了解那个时代的背景--咦!你要去哪啊?」
顾不得失礼,戴翊齐抢回教授手上的书页就跑,「教授,谢谢您的帮忙!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哎!年轻人真性急啊,会送这首诗给你的人,一定是个好女孩,你可要好好待人家啊。」老教授无奈地对着戴翊齐的背影挥挥手。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耐心啊,听他讲完莎士比亚再走嘛!他才讲到他的四大喜剧,悲剧都还没出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