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焰在暗褐色木椅上坐下,喜娜则是转身将四周的窗帘拉开,略显迟疑后才推开窗子。隆冬的海风吹进石屋,带着迷迭香的气味,寒冷却也芬芳,环绕在石屋之中,冲淡了先前呛人的烟味。
原木的桌椅看来有些斑驳,桌上摆着新鲜的香草,为阴郁的屋内增添一丝温暖的气氛。只是任何温柔的情绪,都与眼前怒气腾腾的柯焰显得格格不入。
浣纱看着他,仔细看着喜娜在一旁乖巧的伺候着。某种疼痛的情绪揪住了她的胸口,无法分辨究竟是心疼还是嫉妒。那么骄傲的男人,竟然必须由旁人照顾,他是不是格外的疼爱喜娜,才将她留在身边?他跟她在一起多久了?
喜娜年轻而美丽,但是显得胆怯畏缩,不时因为柯焰的吼声而颤抖着。浣纱略微蹙起眉头,无法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情人如此的凶恶。
她的双手放置在原木桌上,轻触着喜娜拿出来的餐具,以及覆盖在桌上的棉布。棉布的品质并不好,在触手时让肌肤有不舒服的触感,她再一次看出,他过的生活并不是十分富裕。
“你所过的生活,与我想象相去甚远。”浣纱淡淡的说,仔细观察着柯焰的表情。
当再见后的情绪趋于平静,她认真的思索起许多问题,而她所观察到的,与这些年来的猜测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那不关你的事。”柯焰僵硬着身子,防卫性的回答。微微侧过脸,他喊道:“喜娜,酒呢?把酒拿来。”
听见呼唤的喜娜连忙从厨房里奔出来,手中拿的却不是酒杯,而是一壶热腾腾的热茶。她把橱柜里的陶制茶具拿出来,先替浣纱摆上,然后忐忑的走到柯焰身边,在他面前放置惯用的茶杯。
“楚小姐说,你们先前想用烟来平复情绪,那只会伤身却没有任何帮助,倒不如喝些迷迭香茶。另外,她不许你喝酒。”喜娜倒着茶,手有些颤抖,知道柯焰会因为不能喝酒而愤怒。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柯焰皱起浓眉,转头面对浣纱的方向。“你抽烟?”他的语气里有着询问与不赞同。
浣纱端起茶杯,轻啜着陶杯中温暖的茶汤,闻嗅着新鲜香草的气息,淡橙色的茶汤在杯中荡漾,形成柔和的光影,映照着她细致的容颜。她略微弯唇,看着皱眉的他。
“那不关你的事,不是吗?”她用他先前的用词反击。
失明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愤怒的光芒,他的薄唇是紧绷的,黝黑的手拿起桌上的茶杯,猛然灌了一大口。不知道楚依人所说迷迭香对平抚情绪有帮助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不过他的确很需要什么东西来帮助他维持镇定。
他始终记得,在凤家的书房里,她依偎在他的胸膛上,以熟练而缓慢的姿势为他点烟,在烟雾之后,她的面容娇美得不可思议。那样的动作里,有着夫妻之间的亲昵,纵然没有言语,却能够感到彼此的心,在那时是紧紧契合的。这些日子来,他不曾忘记,他那个美丽而任性的小妻子。
在他离开的这些年,她是否为其它男人做过同样的事?他曾经听过关于她的事情,每一件传言都让他痛苦得几乎想死去。他无法拥有她,而看见她投入另一个男人怀中,则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没有人可以理解他的渴望,以及他的痛苦。
“你以前虽然不排斥烟味,但也不抽烟。”他的嗓音紧绷着。
“人总会改变的。”浣纱淡淡的说道,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的面容。知道他看不见,她反而能够放大胆子的看着他。岁月对他并不仁慈,那些伤痕留下的白痕,让他看来更加危险,以往的优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是某种自卫的尖锐,抗拒着所有人的接近。
柯焰瞇起眼睛,虽然已经失去视力,但是那表情仍旧具有无限的威严。他生来就有摄人的气质,就是那种特质,让凤傲磊愿意将凤氏与浣纱都交到他手中。
“这几年来,你似乎改变了许多,六年前的你任性而容易被激怒。”他感受出她的改变,纵然看不见她现在的模样,但是从她的对话以及反应,他清晰的感受到眼前的浣纱比起过去冷静得多了。
浣纱温润的唇,弯成一个有些自嘲的微笑。“人总会成长,而我所遭受的事情逼着我必须成长,否则就只有被打败的份。你不能接受我的成长吗?毕竟是你带给我的磨练,逼得我不得不成长。”她的视线平视着他,虽然知道他已经失明,但是那双黑眸仍旧炯炯有神,像是能看透她的心。“如今容易被激怒的人,反而是你。”
楚依人端着托盘,脚步轻快的走来,修长的身段在行走时,有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说不出是什么种类的花草香,却让人闻嗅后心情奇异的变得平静了。
“很好,你们总算能平静的交谈,而不是互相吼叫,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她从托盘上拿起海鲜沙拉,分别放置在两人面前。“这道菜里有着山萝卜与鼠尾草,至于酱汁则是掺了法国龙艾的美乃滋。”她对喜娜使个眼色,年轻女郎如释重负,飞快的逃进厨房里。
浣纱拾起刀叉,缓慢的将沙拉送进口中。楚依人的厨艺精湛,善于使用各类香草,所做出的菜肴十分美味,但是如今在情绪紧张的状况下,浣纱却有些食不知味。
“这不是什么开始,该说是一个了结。我只是想跟柯先生问清楚一些陈年往事罢了。”她拿起棉布擦拭着唇瓣。
“有什么事情就快问,问完请马上离开。”柯焰粗鲁的说,像是急于将客人赶出屋子的主人。
他紧握着手中的叉子,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凭着敏锐的知觉,准确的寻到桌子上的陶盘。这些年来他已经熟悉了黑暗,就算失去视力,他也不愿意过于依赖旁人,不停的训练自己,试着要过得正常些。
“那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柯先生,我想请你归还六年前从凤氏盗走的那笔款项。”
浣纱以冷淡的口吻说道,就算是眼前的珍馐美肴也无法引起她的胃口,她的情绪紧绷着。
“什么款项?”柯焰皱起眉头,疑惑的偏着头,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话。
“请别再装傻了,我指的是当初你离开凤氏前,以经营者的名义取走的巨款。你拿了那笔钱,与那位秘书小姐双宿双飞,却让凤氏经历了重大的财务危机,如果不是李韬步帮着我撑过那段日子,凤氏大概早因为你的破坏而毁去。”想到那段艰苦的日子,浣纱的变拳紧握着,克制着不要扑上前紧握他的衣襟,激烈的询问他怎么能够如此冷血?
柯焰缓慢的靠向椅背上,紧抿着男性的薄唇,如恶魔般俊美的容貌有些扭曲。他听进她的指责,心里有着疼痛,却知道根本无法说出真相。
“是李韬步告诉你的?我窃取公款,又跟着秘书私奔?”他几乎要忘记这件事情,浣纱此时所说的一切,是他六年前曾经听李韬步提过的。
李韬步语重心长的说,为了让浣纱断念,他们必须这么告诉她,只有让她恨着他,她才不会前来寻找。但是他们低估了她的决心与毅力,那些计谋反而使得她费尽心思要找到他,不愿意善罢甘休。
只是……柯焰皱起眉头,他只记得李韬步说起要告诉浣纱,他跟着秘书私奔,却从未听过什么巨款的事情。
“是的。”浣纱捏紧手中的棉布,积压许久的情绪几乎要溃堤。“是他亲自到我面前,告诉我你已经带着金钱与美人逃走,是他帮着我,在那段时间里处理一切,在你离开后,毫无怨言的帮助我。”
“你跟他的关系非比寻常?”他的声音紧绷,像是在极力压抑着。
“你在乎吗?或者我该问,你有资格在乎吗?”浣纱冷冷的反问。
“很显然的,他与我不同,他的忠诚与我的背叛,相较之下优劣如此明显。”柯焰突然仰头大笑,浑厚的笑声震动着阴暗的石屋,但是笑声里却没有任何欢愉,反而充满了苦涩。
李韬步在这段期间内,给予他妥善的照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他的恩人。但是当他听见浣纱提及李韬步对她十分重要时,他嫉妒得几乎发狂。
他怎么有办法忍受?只是想象浣纱躺在其它男人的怀里,他就被愤怒的火焰燃烧着,连理智都消失无踪。
浣纱紧盯着他,在此刻恼怒得想扼住他强壮的颈项。他的笑声传入她耳里,竟意外的刺耳,在愤怒之下,她彷佛感受到他隐藏得很深的悲哀。她不愿意细想那些,责怪自己的妇人之仁,是他遗弃了她,他会有什么悲哀?
但是,他的脸庞除了危险的暴戾,还有某种渴望,不停的转向她的方向,失明的黑眸里有着焦急的光亮,像是急切的想靠近她一些,彷佛对她仍有着深切的情感。
她无法明白,更不愿意去相信眼前所见到的。如果他对她还有感情,为何当初会无情的离去?
“住口!”见他仍旧笑着,她恼怒的喊道,不愿再听见那种可怕的笑声。那不像是人类的笑声,倒像是野兽在受伤后发出的咆哮。
柯焰徒然停住大笑的举动,因为握紧着拳头,指尖已经刺入掌心,而他却浑然不觉,任由少量的血液流淌在手心。比起他心中的疼痛,这点疼算得了什么?他所失去的,是这一生最重要,却又再也拥有不了的。
多么想再一次将她拥入怀中,即使看不见她的容貌,只要呼吸着她的芬芳,感受着她的存在,就足够抵偿他这段时间的折磨。
“我的笑声惹恼了你吗?或许你的改变并不如自己所想的彻底,我还是能够激怒你的,不是吗?”他的声调里有无意透露出的亲昵,让她想起久远前,他曾用男性的嗓音,在她耳旁诉说着情话。
浣纱紧咬着唇,不愿意轻易的软弱。她原以为已经遗忘了过往,但是见到他之后,那些记忆又来纠缠,她忍不住怀疑,来找他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请不要岔开话题,我来这里只是想请你偿还那些钱。”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出违心之论。
只有她才知道,那只是借口,柯焰当初带走的款项虽然可观,但是不值得她花费时间,千里迢迢的前来追讨。
她只是想找到他,问清楚他过去的誓言,是不是只是欺骗她的谎言?她是不是在青春芳华时爱上了一个骗子?是不是将最纯粹的情感,给了一个心怀不轨的男人?她是不是将那些谎言当成诺言?
不论怎么着否认,她曾经爱过他,爱得那么深切。
柯焰不理会她的问话,像是存心漠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李韬步不可能跟浣纱说出他的藏身处,而她却有办法找到他,他对她的能力感到诧异。
“我花了六年的时间,一步步的追查,最后透过一位朋友的帮助,才得到你的行踪。她的家世背景特殊,拥有缜密的情报网,寻人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讽刺的弯起唇,心里被嫉妒狠狠啃噬着。他知道浣纱十分美丽,男人们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只要她开口,他们会心悦诚服的奉献一切,问题只在于,男人们会对她索取什么报偿。
“很高兴听见你长袖善舞,能得到各方资源,那人想必已经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才会热情的帮你寻人。”柯焰咬着牙,将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或者我该说你善于交际,才能得到众人的协助?”他的话语里有着最伤人的暗示。
浣纱听出他话里的讽刺,知道他误会了,但看着他嫉妒的表情,她恶意的不纠正他的误会。她没有告诉他,那个提供给她帮助的,实际上是一个企业家的女儿。
“我想,那不关你的事。柯先生,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早已不是我的丈夫,没有权利干涉我的交友状况。”她四两拨千金的不正面回答,看见他愤怒得脸色铁青时,她没有任何恐惧,反而有着小胜一局的成就感。
“你……”他愤怒却无话可说,紧握的拳重重的敲击上原木桌,发出惊人的巨响,桌上的碗盘杯子掉落地面,全被摔得粉碎。
“别只是谈我,来聊聊你的情形,好吗?”她不愿意处于被动状态,让他探问出更多她不愿意透露的。心里有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被她细细的隐藏,绝对不能让他知晓,否则两人间的关系将会更加纠结难断。
她的心思飘荡到台湾,突然急切的想返家。这是第一次长时间的分别,她为了柯焰,竟拋下如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有什么好谈的?一个满身伤痕、面目可憎的瞎子,居住在这间屋子里,连镇上的人都不敢与我接触,他们在传说着,说我是可怕的魔鬼。”柯焰自嘲的冷笑,下意识的用手重重的抚过脸庞。
“你的面容没有什么改变,还是能够吸引女人争相要成为你的床伴。”浣纱诚实的说道,审视着他的脸。虽然有那些白色的疤痕,但是无损于他的俊美。如今的他,没有了过往那种诱惑人的优雅,反而增添了危险的吸引,一种更原始的魅力。
“该死的,收回那些安慰的话,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恼怒的吼道,疯狂的用愤怒来掩饰已经伤痕累累的自尊。
他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可怕,总会有人不断的提醒,他的容貌早已在那场意外里毁去。他将她的话语当成违心之论,以为她在可怜他。
“我不是在安慰你。”浣纱没有被吓着,平静的回答。“你的脾气变得太坏了,是不是因为这样的脾气,所以那位秘书小姐拋下你了?”她好奇的询问着,其实在心中不只一次想看看,那个能让柯焰拋弃凤家的女人,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楚依人再度走出厨房,视线在两人间移动,在看见满地摔碎的陶片时,她只是略微挑起弯弯的眉。
“用餐不愉快吗?”她带着笑询问,把手中刚刚烹调好的小羊排放下,对两人的唇枪舌剑不以为意。“羊肉很新鲜,我只是简单的洒盐烤过,再用迷迭香调味。”
没有人理会她,而喜娜则是躲在角落,紧张的看着。
“她已经死了,在我居住此处的第二年就死了。”柯焰压抑的说道,回答浣纱提出的问题,全身的肌肉紧绷着,黑眸里有着炽热燃烧的怒火。
“而喜娜是你的新任情人?”浣纱的视线移动到角落,看着柔顺可人的喜娜,以为他所喜爱的,是这类的温柔女子。
“你嫉妒吗?”他挑起浓眉。
“何必呢?我反而替你高兴,毕竟我们两个人都有不错的异性缘,很能够怡然自得。”浣纱故意说出惹人误会的话,满意的看见他的脸色再度因为气愤而扭曲。
他怒极反笑,但那笑容看来格外的狰狞。“我的确不该在乎你要跟哪个男人在一起,为了凤氏,你甚至可以出卖自己,你大概愿意跟任何对凤氏有帮助的男人上床。”他尖锐的讽刺着,口不择言的说。明知道她不是那种女人,骄傲如她不会如此低贱的出卖自己,但是他无法控制,在保护心中伤痛的此刻,只能用伤害她作为反击。
浣纱被彻底激怒,理智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咬着唇冷笑着,说出天大的谎言。
“是的,你终于知道,你也只是被我利用的男人之一。在这六年内,为了凤氏,我跟无数的男人上床……”她说着子虚乌有的事情,知道能够伤害他。
柯焰愤怒的大吼一声,狂怒的重击桌面,还没有动过的主菜摔到地上去了。
他无法想象那种情景,他的心有如被利刃穿透,缓缓流出鲜血,因为嫉妒,他几乎想要亲手扼死那些碰过她的男人。
但是他有权利吗?当初是他拋下她,他有什么权利指责她的不贞?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为什么要如此激动?你嫉妒?”浣纱明知故问,将叉子上那块浸满迷迭香气味的羊肉送入口中,缓慢而仔细的咀嚼着,然后抬头对楚依人微笑。“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好,这顿餐点十分可口。”
楚依人淡然一笑,“谢谢你,知道还有人愿意分神品尝我做的菜,而不是拿它泄愤,这让我十分安慰。”她的话语里有几分的调侃。
“你不要来凑热闹。”柯焰警告着。
楚依人没有理会他,继续对着浣纱说话。“你愿意留下来多久?我学会了不少好菜,难得碰上一个懂得品尝的,我总算有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她马上就要走了!”柯焰愤怒的说,徒然从木椅上站起身子,高大的身躯犹如巨大的神只,给予旁人无限的压迫感。“喜娜,送客!”
浣纱也站起身来,“柯先生,我是以私人名义前来跟你索取款项,如果你不合作的话,我将诉诸法律行动。”
“我不管你要采取什么行动,现在就马上给我离开。”他丢下擦拭用的棉布,转身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他无法思考,只想要快些将她赶出去,脆弱的自制已经所剩无几,他不晓得还能忍耐多久。只要她离开,说不定从此就无法再见了,如果她再度前来,他将远远的逃离,逃到她再也无法找到的地方去。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有多么痛苦,而她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种煎熬。他不愿意再想起。曾经失去的是多么的珍贵。
冬季的海风带着刺骨的寒冷,浣纱站在风中,对着冰冻的双手呵气。因为海上的风暴逐渐接近,她先前所雇载她从海港前来的司机早就不耐久候,拿了她的订金后遛得不见人影。
楚依人带着她离开石屋,走出树林,来到小镇上,热心的帮她张罗交通工具。
而柯焰则是紧绷着脸站在一旁,心不甘情不愿的等待着。他急于想将浣纱赶离此地,根本不愿意再跟她有接触,但是楚依人却不放过他,说是要让他运动运动,逼着他走出石屋。他断然拒绝,而楚依人却带着微笑告诉他,他要是不跟着出门,接下来一个月里,三餐就只供应豌豆清汤,他虽然愤怒,却也只能遵从,咬着牙跟着来到小镇。
他们站立在某间小酒馆前,遮雨棚遮去了隆冬的阳光,两人站得十分接近,却没有碰触彼此。小酒馆位于小镇上最大斜坡的中段,陡斜的斜坡与一条宽阔的海岸公路连接,而道路旁则是陡峭的悬崖。
柯焰如今正在强烈的后悔着,就算是被楚依人用饥饿折磨,也比不上站在浣纱身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却不能拥抱她来得痛苦。
而浣纱不知道他的挣扎,只是趁着机会,静默的看着他的脸。此时几乎要庆幸他是看不见的,她的视线无法移开,只能专注的看着他,急切而贪婪的,像是想记住他的模样。
他们背后的小酒馆中,似乎正在举行激烈的牌局,笑声不断从门内传出,正在打牌的男人们沉迷赌桌上。而酒馆外的小镇居民们,因为柯焰的出现市紧张着,围在一旁议论纷纷,对着他指指点点,眼神里有着深深的恐惧,以及浓烈的敌意。
一部老旧的货车停在斜坡顶的杂货店旁,驾驶员解下绳索,忙着卸货,同时与站得老远的妇女们,共同议论着关于柯焰的种种。小孩们则是在货车旁踢着足球,浑然不觉大人们的紧张情绪。
“这个小镇的居民似乎都不太友善。”浣纱说道,一阵寒风吹过,让她冷得颤抖。
她只穿著毛料衣裙,而精致的毛料无法抵御寒风,她不自觉的往柯焰身边移近一些,本能的靠近他散发炽热体温的高大身躯。
“他们期待着能够杀了我。”属于她的气味似乎又浓了些,他的鼻端闻到熟悉的发香。那是被他珍藏在记忆深处的气味,还记得他的指,曾经穿过她的发……
浣纱诧异的瞪大眼,“你做了什么吗?诱拐这里的良家妇女?”
他的唇弯成一个讽刺的笑,“他们怀疑我诱拐妇女,然后杀了她们,剜出她们的双目。”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再看看眼前情绪紧绷的男人们。“但是你的眼睛……”
“他们怀疑我双目失明是假的,所以不断的试探我,期待着我会露出马脚。”他的薄唇扭曲着,低下头来靠近她的脸庞,听见她浅促的呼吸。
“也难怪他们会怀疑,你的行为举止跟常人无异,的确不像是失明的人。”浣纱的目光笔直的看进他的眼里,几乎忍不住想举起手,轻抚过那双虽然看不见,却仍旧炯炯有神的黑眸。
他苦涩的轻笑,“全拜楚依人的训练所赐,从我失明起,她教导我培养其它的知觉,感受温度、气味,或是最细微的声响,这些都足以代替双眼。例如你的气息,可以让我准确的找寻到你。”但是这不够,他多么想看见她,而不仅止于听见她的声音。
“即使你的举止与一般失明者不同,他们也没有理由怀疑你是凶手。”她的手心刺痒着,悄然举起手,悬宕在他黝黑的掌上方,万分期待却也迟疑着,不敢碰触他。他感受得到吗?他能看出她隐藏在心中的希冀吗?
“从我搬到此处的第一年开始,年年都有妇女惨遭杀害,尸首被弃置在树林中。小镇上流传着,说作案的人是一个高大的东方男人,他们很自然的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柯焰缓慢的说。
虽然居住在石屋中,但是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小镇居民对他的敌意,每年案件发生后,警方一定会到他的住处关切,将他带到警局中囚禁,直到找不到证据,才愤恨的放他离开。
“你不会杀人。”浣纱冲动的说,心中有着巨大的声音在吼叫着,诉说着她没有看穿的盲点。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最重要的事?
“这么笃定?别忘了我曾经欺骗过你,你会去相信一个曾经欺骗过你的男人吗?”
柯焰的手往前伸,以惊人的准确紧握她的衣衫,徒然将她拉入怀里,逼近她的脸庞,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脸上。“让我告诉你,那个跟着我来到这里的女秘书,就是第二年的牺牲者。这个消息有没有让你害怕?我是一个丑陋的男人,说不定连心都扭曲了,成为一个嗜血的恶魔。”
“你不是会残害无辜的人。”浣纱挣扎着,想要避开跟他的接触。但是他的力量仍是强大的,她无法拒绝,只能别无选择的被拉近他的胸膛。当两人的身躯紧紧相贴时,她的心闪过巨大的冲击。
淡淡的烟草味融合在熟悉的气息里,环绕在她的四周,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身躯,曾经拥抱着她,给予她激情或是安慰,在黑暗里低语着会永远守护她。
她突然间有着欲泪的冲动,在他面前始终是脆弱的,那些冷静的言词,无法弥补她心中的颤抖。
“不要相信我,我不值得相信。”他低吼着,那声音里带着痛苦与绝望。
她的心被撼动了,他话语里的哀伤,沉重得让她难以承受。她当然知道他不能够相信,但是为什么在看着他时,她的心会如此的疼痛?水雾瀰漫在眼前,她看不清他的容貌,恍惚中彷佛回到了六年前。
柯焰黝黑的手顺着她的衣衫,缓慢的抚过她的颈项,探索那儿的细致肌肤,感受她的轻颤。在她惊慌得想退开时,他反而伸手将她拉近,另一手坚定的环绕着她的腰,不许她退开。
“不要动,别走,就这么一次,我只求片刻,让我感觉你。”他的语气恳求,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渴望,伸手将她拥入怀里。多年来的残缺被填补,他已经幻想此刻太久太久了。
浣纱无法动弹,只能仰望着他的脸庞,接受他的触摸。那专注的模样,以及轻柔的抚触,温柔得让她想落泪。他不是狠心的欺骗与遗弃她吗?为何在今日又会有那么深刻的温柔?倘若他真的对她还有一些情意,那时为何又要如此绝情?
她的呼吸急促着,抗拒着投入他怀里哭泣的冲动。光阴在此时没有意义,她只能想起,他的怀抱是她最依恋的港湾,她只想被他拥抱在怀里,忘却那些伤害以及过往。理智在此刻消失无踪,她甚至不在乎再被重重伤害,为了他,宁可付出灵魂。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那么残忍的对待我?”浣纱颤抖的询问着,泪水滑落脸庞,再也克制不住,任由伤痛的情绪蔓延。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别问,我求你。”他沙哑的说,只能痛苦的摇头,无法说出真相。这一生不曾恳求过什么人,他提出恳求,是因为有着难言之隐。
柯焰的手缓慢地抚上她的脸庞,小心翼翼的态度像是在对待最珍贵的瓷器,他的表情专注,轻柔的触摸着她的肌肤,滑过敏感的颈项,划过她五官的轮廓,描绘着她的眉与眼,用触感来温习她的容貌,紧绷的表情在此刻变得温柔,那是一种温柔得接近心痛的表情,流露出最赤裸的情感。
黝黑的掌穿过她柔细的长发,探索着黑发的长度,缓慢的下移到她的臀际,接着再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抚回她的颈项。“你留起长发了,六年前你对长发厌恶极了。我无法想象你长发的模样。”他喃喃说道,温热的气息吹拂着她的肌肤。
“在台湾,我忙着处理公司的事情,疏于打理外表,不知不觉头发就留长了。”浣纱轻颤着,因为他的靠近而不知所措。心跳得好快,她几乎无法呼吸,即使在如今,他还是能轻易的影响她的反应。
“你在发抖。”他的手轻抚着她的肌肤,失去视力的黑眸里闪过一丝痛苦。“是因为我的丑陋吓着你了?”
浣纱激烈的摇头否认,而喉间却彷佛塞着棉花,说不出半句话。当她看见他露出悲哀而绝望的微笑时,明了他并不相信她的回答。
他仍在抚摸着她,用触觉来感受她的改变。他好想看看她,几乎愿意用剩余的生命,向上天祈求,给予他一分或是一秒的视力也好,让他能亲眼看看她如今的模样。
“我没有资格,但是却又忍不住。我不断猜测着,你到底有哪些不同了,那些猜测几乎要杀死我。愿上天惩罚我,我不该见你,更不该碰你,但是我无法克制。”柯焰叹息着,向来稳定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当初那场意外,毁去了他留在她身边的资格,他知道她无法忍受惨不忍睹的他。他始终记得她曾说过的话语,他一再的被提醒,他是残破不全的,是一个瑕疵品。
我不会要一个瑕疵品,我无法忍受。我只要最好、最棒,最完整无缺的。
是的,浣纱绝对无法容忍瑕疵品,就算再重要的东西,一旦有了瑕疵,也会被她无情舍弃。他怎么能够要求她守着一个满是伤痕,又失去视力的丈夫?
他自惭形秽,躲藏在这个小岛上,没有一天忘怀过她。因为失明以及过分想念她,还有那宛如毒虫般蚕食他内心的思念,让他变得暴躁而尖锐,像是一头愤怒的野兽。
当她出现,他脆弱的心彷佛受到煎熬,用疯狂尖锐的言语伤害她,只想要吓退她,将她远远的推开,他的心太脆弱,承受不了轻微的撩拨。
他还记得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而他并没有遵从。他是个违背誓言的男人,而她的出现,残忍的提醒他,他无法遵守的那个诺言。
但是,激烈的情绪冲破理智,他无法再忍耐。当她已在他怀中,他怎么能够拒绝多年来所希冀的美好?他的手环绕着她的娇小身躯,感受着她的软玉温香,用她的温软填补这些年来空虚冰冷的心。就算是短暂的片刻,就算是要被她恨得再深也好,他失去理智的想夺取些什么,好在将来如行尸走肉般的孤独岁月里细细温习。
柯焰低下头,炽热的唇在她细致的脸庞上移动着,舔吮过每寸已经怀念得太久的肌肤,吻干她的泪水,之后准确的吻上她娇嫩的唇,吞没她略微惊慌的呼唤。
他的舌探入她口中,纠缠着她的甜蜜。多年来残缺的心,终于得到完满的温柔,他听见她的唇在被封缄前所低唤的,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