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人未到,声先到。
其实,非但「声」先到,连那股于「衰气」也老早弥漫在凌某人老师的方圆五十公尺。
自从她的两名爱将醉心于畅谈恋情之后,她的日子开始进入度小月时节。
唉!词人李清照千百年前使预知了凌老师的窘境──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可不是吗?「绿」了她的脸皮,瘦了她的「红」利。
自从爱将阳德不再是自由之身,海鸟社成员们踏上星光大道的水泥路,也开始觉得冷清无依了。毕竟,再也不会窜出性好男色的佳丽们贿赂她们,只为了套出阳大帅哥的祖宗第十八代叫啥名号。
凌某人懒洋洋地掩着公文包,一路漫游过青彤大学的星光大道。跨人海鸟社办公室,三位成员全都在场鬼扯淡。
叶绕珍依然顶戴她千篇一律的棒球帽,套穿芝加哥公牛队「23」的乔登球衣,硬是将男性化的运动服分化出帅气有劲的俏妹味儿。今儿个她肩上多扛了一根铝质棒球棍,依然剽悍一如杨门女将。
至于阳德──算了,略过他。这家伙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出现不迷晕人的时候。
他也效法叶社长的姿势,两只长腿横贯着会议桌的瘦腰,一派优闲地逗弄着新近收养的小弃儿「队长」。
最近「队长」方被册封为海鸟社的荣誉社猫。
至于云秀幽柔的屈灵均,依然浅绽着她临风弱柳般的倩笑,盈盈端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迎迓着指导老师的进场。
我见犹怜。相信任何人初见屈灵均的第一眼,必然恒生如是的温存思绪。
甚少接受日阳晒射的玉肤,冰晶成几欲透明的粉红光泽,两道弧线优雅的柳眉在流转的眼眸上方,俏柔得弯弓起来,形状如雨勾新月。那头长而直的乌黑秀发宛如奔流的瀑布,柔柔流泄下她的腰际。
她的嫣唇永远是羞涩地轻抿着,极少开口说话,除非在极为相热的亲朋好友面前,才能让她暂时放下对于口齿不灵活的畏缩,侃侃而谈。
这样出水芙蓉般的人物,若退转到千百年前的时空,身着水袖丝绸的罗衫,可不成了活生生的画中谪仙、江南美女?
「老、老师好。」她含蕴着温柔的笑,招呼道。
凌某人顿时感叹不已。全社团也只有她会谨守学生的本分,开口尊称指导教授一声「老师」。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唉!
「某人姊姊,有没有大一点的CASE可以混饭吃?在下快养不起我荷包里头的馋虫了。」绕珍劈头先扔给指导老师一串嗔怨。
「反正你定居在一座『纯金矿山』隔壁,没事就可以从袁老兄身上摇几块金砖,还嚷嚷什么穷酸样?」凌某人砰通一声,重重地入座,神色比社长更阴郁。
「话虽如此,前阵子接下来的四、五桩小案子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连一向和颜悦色的阳德也发起牢骚。「你瞧瞧!替副校长传情书给新来的副教授、到生物系寻找失踪的骷髅模型、在女生宿舍四十二号寝室的窗台下代唱情歌,林林总总、拉拉杂杂,只差没接下戏剧系临时演员的委托。从什么时候开始咱们海鸟社的行情跌盘到目前的惨境?」
他还敢说!
凌某人含在丹田内的子弹激射而出。「你!还有你!就在你们俩重色忘利,纷纷沦陷了之后,咱们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
阳德和绕珍面面相觑。
他们俩「好象」真的推延过几笔大CASE,以便成就自己的私人约会,然后……便再也见不着壮观的委托送入门槛了。
「这个嘛……」两人悻悻然地摸捏着鼻头。
「你们自个儿排不出时间也就算了,偏偏还不让我交付给灵均小美女接手。」凌某人叽哩呱啦地倾倒一肚子有毒废料。「说什么『她人脉不够通广』啦、『处事手腕有欠熟练』啦,然后本山人就得眼睁睁让到手的现大洋白嗤白嗤飞掉。你们倒是摸着良心说说,海鸟社随着经济不景气的风潮,开高走低,究竟该由谁来负责任?」
「对!老、老师,我支持你。」灵均感动得几乎掉泪。
终于有人为她出头了。
「话不是这么说呀……」绕珍吶吶地,一时之间却也说不下去。
她的灵均表妹贵为海鸟社「镇社之宝」,不光只有她与阳德宠爱和供着,凌某人也必须为他们的过度保护负一份责任哪!
灵均幼年罹患语言障碍,目前虽然已经克服到口舌轻微不灵便的程度,然而时时冒出唇的口吃却养成她怯懦卑逊的心态。当初大伙肯让她加入社团,打理一些行政工作,已经算是退让了老大一步。若真要让她单独顶下委托,起码得经过五十年的商议呢!
现下仗着海鸟社的特权色彩,青彤大学的校园内没人胆敢亏待灵均。一旦她下海接了案子,情况可就不一样罗。
现代人现实得很,只要荷包里的蒋中正肖像沦落进第二双手,什么鸡毛蒜皮的要求全出笼了,巴不得能「物超所值」,最好再奉送一把绿葱。谦和文弱的灵均能不能承受得了客人们的刁钻请托,委实大大值得商榷!
「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本人决定这么说。」凌某人端抬出专制的身段。「我昨天承接下来的委托,决定交给灵均负责。」
「没问题,老、老师。」总算轮到灵均小姐担任女主角,她满怀感恩的心。
「谢啦,我『老』一次就够了。」凌某人下意识调侃她。
灵均淡雅的倩颜瞬间浮染一屑红霞。
来自社长和助教的必杀眼光,立时刺进师长的胸膛。
白痴、笨呆,哪壶不开提哪壶!
凌某人轻咳了一声。好吧!算她失言。
「这件CASE很简单,虽然不够营养,但是塞塞牙缝也够味了。喏!」
记载着委托事项的档案夹滑过会议桌,从另一端投奔向灵的的面前,犹如长型吧台上的啤酒杯,立时落入客人渴切的手中。
「美术系系学会委、委称,希望本社代为、邀请知名艺术家邬、邬连环,前来学校演讲……」灵均低低念出委托事项。
这个案子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吧!几乎没啥挑战性。
「需不需要技术支持?」阳德懒洋洋地挑弄着队长的颈毛。
「喵──」队长舒服地咪呜了一长声。
「不用。」灵均投给他们郁闷的瞥视。
过度的关心只会加强她的倚赖性,而「独立自主」却是她一心想培养成功的目标。
「哎呀!这种小事没什么难度啦!」凌某人挑明了说。「听说邬连环是个雕塑家,从纽约艺术界红回台湾小宝岛,而且家境底子还不差,回国之前已经在本土拥有七间连锁画廊。那票美术系学生的眼中闪着崇拜的光芒,直夸这家伙『对台湾艺术推展具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力』,反正我也不大喜欢欣赏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所以并未听过他伟大的名头,在此失礼了。」
「资、资料说,美术系的公关组曾、曾经尝试过联络他?」她有点儿纳闷。既然如此,他们还交托给海鸟社做什么?
「对呀!可是被邬连环的艺廊经理打了回票。」凌某人搔了搔下巴。「听说这家伙很有几分艺术家脾气,不太欢迎媒体记者的干扰。八成是公关组的家伙嘴巴不灵光,没把清纯的学生身分表明清楚……」
惨哉,她又犯着了娇弱美女的痛处。
两道千刀万剐的谴责眼神再度追杀过来。
猪脑、智障,记忆力失调!
「没、没关系。」灵均漾开勇敢坚忍的笑容。「上头有、邬先生工作室和、和艺廊的电话,我先拔过去试试看。」
「好办法。」凌某人暗自吐了吐舌光。那两串七位数字,花了她三天才搜集到呢!
总归一句话,台面上虽然明摆着交给灵均负责,私底下海鸟社的成员们能做手脚就做手脚,反正台湾水库面临干涸期,适时放点儿水是有必要的。
「切记,需要支持的时候就尖叫一声。」绕珍多此一举地提醒。
乍看之下,本次的案子实在很轻而易举,交给她独立负责应该没问题。无论如何,先培养出灵均的自信心,列为目前的当务之急。
只要几通电话就能搞定的闲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海鸟社成员们抱持着乐观的心情,宣布散会。
※ ※ ※
负责洗完晚餐的碗盘匙筷之后,灵均随口向钉在电视机框框前的父母告退一声,直接回到自己四坪大的雅致香闺。
她坐进书桌前,反复观觑着档案夹里的四组号码──「连环艺术殿廊」总店的经纪人办公室、邬连环家里的电话,另有一路专线直通他的私人工作室,甚至连大哥大的九码数字也登录在档案里。
奇哉怪哉!资料如此完备,而美术系的学生竟然还捉摸不到大艺术家的衣角?这就不免让人有点好奇了。
既然凌某人提及他们被经纪人打了回票的惨痛经验,显然真正难缠的家伙是邬先生的经纪人,她顶好记取教训,略过守门人的关卡,直捣见首不见尾的黄龙算了。
虽然太过轻易地完成这桩委托,对她卓杰的办事能力委实是天大的屈蔑,然而凡事总有第一遭,她非得真刀实枪地办妥一件CASE不可,如此才能说服表姊和阳德他们相信──小女孩,真的长大了。
灵均瞄瞄腕表。晚上八点二十分,想必那位雕塑艺术家邬连环先生正进完了晚膳,恰恰适逢舒爽慵懒的休憩时光,此时不打电话,更待何时?
话筒传送出低沉的电信讯号,第四声之后,讯号直接切入电话录音机。
「喂,我是邬连环,有事留话、没事挂掉,屁话太多、当心噎到!」
哔──留言的响声叫了起来。
灵均赶紧切断。
「这……这……哪有人这、这样留话的?」她张口结舌。
邬连环非但用词粗鲁,连口气也傲岸得今人发指,简直无礼到极点,巴不得得罪光全世界去电给他的人们似的。
不过,他的嗓腔倒是挺适合做广播人的,浑厚的音质听起来相当扎实,不至于低沉得震荡人家耳膜,却也不会轻扬得如同刚脱离青春期的柔质男声。大体而言,就是很「男人」的意思。而且他的咬音方式极为特殊,字与字符串连成绵绵的频律,若非他急吼叫的语气破坏了悦耳性,其实很近似朗诵诗歌的调调。
可是,光凭那几旬答录即可知晓,邬连环之难缠很可能胜过那位经纪人,灵均下意识地怯懦了几分。
不行,她忘记自己的雄心大志了吗?独立、自主、克服心理障碍、拥抱人享!假若连这桩易如反掌的小案子她也铩羽失败,不消她表姊出面,即使对她自己也交代不过去。
决定了,再试一次!这回灵均选择拨向他工作室的专线。或许邬连环正在那里检视作品呢!
铃号直响了二十多声,就在她几乎以为不会有人前来接听时,嘟嘟的通讯声猛地被人类的闷吼声打断。
「你他妈的最好有很要紧的大事!」粗鲁而暴怒的咆哮几乎轰聋彼端的无辜者。
她满腔礼貌的场面话立时梗住了。
「呢……我、我是……是……」
「你什么你?哪个不识相的家伙挂电话来鬼叫鬼叫!等你学会了说话再打电话过来!」砰的一声,两方的通讯回归中止状态。
「喂、喂喂?」她徒劳地冲着通话器轻嚷。
哪有这样子的,她连一句话──一句完整的话也来不及咕哝完。
灵均紧咬着发颤的下唇,第二次拨通工作室专线。
同样延宕了近二十声铃响,两方比试耐性的结果,她赢了。
「他奶奶的,你是哪门子鬼?」第二度交手,邬连环的火气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引发森林巨焰的危机。
「请、请先别挂断。」她赶紧发出声明。「我姓屈,代、代表青彤大学……」
「你白痴呀?你口吃呀?你不会讲话呀?几个字也得讲十来分钟,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和你一样闲?」铿!
「你、你你……」她手足无措到极点。
太迟了,那个王八蛋又摔她电话!
灵均简直欲哭无泪。她也希望顺顺当当地交代完自己的意图呀!可是他压根儿不给人时间,态度又其差无比,害她紧张得心脏不堪负荷。只要她情绪一激越,结巴的情况就会加倍严重,这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可恶、可恶!姓邬的又算什么鬼东西嘛!才耽搁他几分钟而已,也吝啬得二五入万的……居然还骂她白痴和口吃……
她的眸眶热呼呼地刺红,心灵深处最脆弱的弦线被触动了。灵均立刻深呼吸一下,平抚住不稳的情绪。
震颤的柔荑进行第三遍尝试。这回铃音足足响了五十多次,没人接便是没人接,想来邬连环干脆终结掉电话的铃吵声,闭关修行去也。
她输了。
一如每回遭逢挫折的景象,灵均彷佛瞧见黑沉沉的乌云笼罩住缤纷的乾坤,人生瞬间褪色成黑白的。
「哈罗,我来突袭检查,你在忙吗?」香闺的房门写地被她表姊叶绕珍拉敞。「赶快准备一下,我们去逛士林夜市,袁克殊的车子在巷口等……表妹,你哭了?」
不速之客兴匆匆的大嚷疾转为惊天动地的错愕。
灵均赶紧揉掉眼窝外围的红圈圈。
「没、没有啦!我在看凌某人的艺文小说,正好被感动。」她强笑着解释。
「是吗?就我所知,某人姊姊好象专擅谈谐趣味的笔调,怎么会失败到让读者看完了想哭呢?」绕珍精明的眸光合拢成猜疑的眯眯眼,溜扫到她桌面的档案夹。「你刚才企图联络标的人,却阵亡了,对不对?」
「哪有──」她虽然抗辩得很心虚,却打死也不愿承认。
「表妹,听我的话。」来了、来了!「你呀!就把这种小CASE交给我负责嘛!未来的世界无限宽广,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谁说人家过不去?」她委屈地呢哝。
「反正你没必要平白沾染一身腥……」
「一点都不腥。」她卯起鲜见的拗脾气。「不管,这件委托案我、我要全权负责到底,世纪末的、青年要创、创造时代,拒绝半、途、而、废。」
「好!」绕珍忍不住嚷出赞佩的欢呼。「有其姊必有其妹,你不错,有前途。」
「谢谢。」她谦虚地领首。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大家一起来拗吧!就不信她拗不赢那位家教欠佳、礼仪要重修、外加雷公嗓失禁的邬连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