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再度醒过来时,殃人眼帘的还是阿诺的大胡子。
「妹妹,妳是怎么回事?医生说妳是极度的营养不良所引起的贫血,再这样下去可 不行喔!」
望着手上的盐水管,阿紫恐慌地想拔掉它。「我不要吊盐水,我不要!」身上没有 半毛钱,哪有权利生病?
「嘘嘘嘘!小姑娘,这盐水又没有毒。来,告诉大哥哥:你家住哪裹?我好通知妳 父母来接妳回去,妳这么虚弱,我得看到妳家人来接妳才能安心。」阻止她之后,阿诺 笑露出森白的大才说道。
「没有人会来接我的。」阿紫想到那个家徒四壁的家,心酸地别过头去。
「怎么会呢?妳父母或者有没有兄弟姊妹?还是好朋友?」看到阿紫连连地摇着头 ,阿诺心知有异地将她的脸扳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好吧,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妳怎么可能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或许是因为阿诺那充满善意的眼神,也可能是生活的压力逼得阿紫承受不住了。她 嚎陶大哭地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大哥哥说出了自己所面临的窘境,还有害怕的心情。
「嗯,把眼泪擦干净,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妳几岁了?」阿诺沉思了一会 儿,突然开口问道。
「十六岁……再过三天就是十六足岁了。」
「还这么小!好吧,我会替妳想办法筹钱的。但首先我要你把身体养好,回学校去 念书,好吗?」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阿紫质疑地问道。
「唔,妳就把这当成是圣诞老人给妳的圣诞礼物好了,反正过几天就是圣诞节 了,不是吗?」
「那么,你就是圣诞老人?」阿紫还是半信半疑的。
「不,我只是个凡夫俗子,不过老天爷选择我来为祂送礼物给妳。妳不觉得这是 很大的缘分吗?全香港有这么多的Pub,妳哪家不去,却跑到我的Pub来……来,告诉我 ,妳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阿诺微晒地问道。
「我……真的可以说吗?」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阿紫腼腆地盯着他。「什么都可 以吗?」
「当然!」怜惜地拍拍她的手背,阿诺肯定地回答。
「我希望吃刚才看到的漂亮蛋糕,我从没看过那么漂亮的蛋糕……只要吃一口 就会很幸福吧!我想。」想到那块蛋糕就这样地被扫进畚斗,阿紫有些舍不得念念 不忘。
「就这样?」阿诺一副大出意外的样子。
「不好吗?那我不要好了……」看到他突然皱起眉头的样子,阿紫连忙地想做罢。 「我……」
「我立刻就去拿,那是我店里的招牌蛋糕,我去端给妳吃吃看。」偷偷地避着阿紫 揩揩眼尾,阿诺很快地去而复返。带来的除了蛋糕之外,还有一大盘的咖哩鸡腿饭,鲜 橙汁及一大块的牛排。
面对这么丰盛的食物,阿紫反倒有些迟疑了,她用叉子拨接饭,又瞧瞧牛排及蛋糕 ,但都没有动。
「怎么了?」看到她奇怪的行径,阿诺诧异地问道。
「我……我想把这些食物带回家给爸爸吃吃看,他一定也没吃过这些东西:」兴奋 地自沙发上跳下来,阿紫苍白的脸庞上首次现出红晕。
「嗯,阿紫,妳尽管先吃饱来。待会儿我去叫厨房再打包一份,让妳带回去,好吗 ?」眼眶红红地,阿诺略微硬咽地告诉她。
「好……可是,我没有钱……」想到阮囊羞涩的自己,阿紫嗫嚅地看着阿诺。
「傻丫头,这是圣诞礼物,记得吗?」阿诺不以为然地将汤匙塞进她手里。
「快吃,我去叫厨房准备些食物给妳带回去。我回来时妳要是没把肚子填饱,我可 要生气啰!」
结果阿诺这圣诞老人的礼物一连送了十二年,在资助她念书的同时,他还向他的朋 友们,如那个新帆企业的李亚力、十大杰出青年的于梅生、于兰半、于菊生他们强制募 款,做为阿紫父亲住进疗养院的经费。
「这没什么,我只是要他们每个人每个月少上几次酒廊、Club的,省下来的钱做 你爸爸的医药费都绰绰有余了,反正他们少上几次酒廊、Club又死不了。爱喝酒了不起 到我这里喝个痛快,这不就成了!」每回在面对阿紫的感激谢意时,他总是挥挥手,就 此打发了这个话题,令阿紫对他更加钦佩。
及至后来阿诺结婚,娶了能干的美绫姊。还是对阿紫很照顾,甚至要求美绫善待阿 紫,而宽容爽朗的美绫人也很好,使阿紫就像多了个亲姊姊般的贴心。
念完中学之后,阿紫婉拒了阿诺继续供她念商科或大专,甚至大学的提议。她已经 欠阿诺及其它人太多了,她要凭自己的力量支撑起这个家,等着哥哥回来。
于是她到阿诺的Pub工作,彼时阿诺尚未认识美绫,所以吧台由他负责,阿紫充当 副手。但等到三、五年过去,阿诺和美绫陷入热恋之际,阿紫也开始在吧台负责。
由于她天资聪颖,又拥有最佳酒保的条件——当个称职的聆听者——所以,久而久 之,阿诺也很放心地将Pub交给她管理,自己则忙着回家当爸爸了。
——而甫自狱中归来的哥哥玉章,现在却成了她最头痛的人物。在狱中度过了那段
颓丧、怨恨的日子之后,玉章明白含造成自己冤狱的最大原因:除了自己误打误撞 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外,恐怕是在于没有丝毫法律常识观念,才会在被其它为减刑 的人指证,而不懂自辩下被重判。
而这点常识不足,却要花费他十几年宝贵的人生中最精华的岁月去弥补。为了挽救 以后再有跟他一样懵懵懂懂而赔上一生的青少年,他立誓出狱后要当个律师。
因此他在狱中苦读,甚至以极高的分数考上大学法律系,但可惜因他未达到假释的 年期,所以不能入学。
幸好当时消息在报上披露,许许多多的人为玉章请命,于是校方和司法单位研商许 久之后,允许玉章以函授的方式上课,在狱中参加考试。用这种克苦的方式,玉章总算 辛辛苦苦地完成大学学业,并且再苦读,希望于出狱后,能考取难度最高的律师执照。
而在考试前的这段时间,为了想减轻阿紫的负担,他主动地提出要找工作赚钱的意 思,但阿紫根本不期待他这么做。在阿紫辛苦了这么多年之后的唯一期望,就是哥哥快 生考到律师执照,为那些跟他们一样因为贫穷而没有足够的知识去对抗这世界恶权的人 们。
但哥哥执意如此,阿紫也只有由着他了。社会上对曾经犯过错的人仍是充满了猜忌 和鄙夷,在受尽了面试人员们的冷嘲热讽后,玉章明显地封闭了自己,他整天
闷闷不乐,对我工作的事也不再热中了。
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使他沉默寡言而躲避人群。因为他害怕再见到充满轻视的 眼光。就在此时,在他刚出狱时兴致勃勃所寄出而如石沉大海的履历表中,却有一封回 函于昨天寄达几乎已失去生存意志的玉章手里,他既担忧又欢欣地告诉妹妹「阿紫,妳 想这个人是不是说真的?她会不会又要我回家等通知,然后又没消没息了?」烦躁地在 家里窄小的客厅中来回踱步,玉章不时地拿起那封用打字印得端正整齐的通知信,一再 地看着。
虽然明知他所说的事十之八九会发生,但阿紫还是小心翼翼地拿过那张通知信—— 靳先生:我对你的经历没有甚大的兴趣,但你的资格十分符合我所需要的条件。
请于三月五日上午九点五到石氏暨王氏大楼十六楼详谈。
石柔这封通知函就像是个炸弹般的激起了玉章的求生意志,他一收到后即兴奋莫名 。
「阿紫,妳看,她说我的资格符合牠的条件呢!」
「阿紫,她说不在乎我的过去……」
「阿紫,我该穿什么衣服?我见到她时该说些什么呢?我……」紧张使玉章寝食难 安,阿紫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怕哥哥抱的希望越大,届时受到的打击也越大。
「哥,哥!妳听我说,明天你去面试时,不要紧张,如果有任何事打电话给我好吗 ?明天一早我约了人到Pub修水管了,但只要你一CALL,我,我会立刻赶到的,好不好? 」担忧地看着哥哥失神的样子,阿紫硬是要玉章答应她的要求之后,这才放下心地去上 班。
因为老悬记着面试中的哥哥,使得向来都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阿紫,不是被大 锤砸到手指,就是被急喷大爆的水溅得像只落汤鸡。
而那通告急的电话到时,阿紫整个人正蟋缩得如团球似的,蹲在大水槽下月扳手 使劲儿地敲打着阻塞不通的水管。一听到在地板打蜡的小朱扯着喉咙大吼大叫,阿紫一 抬起头就撞了-下,七手八脚地自水槽下钻出来时,浑身已经乌黑得如刚臼矿坑中下工 的采煤工人似的。而腿上那条她用各种五颜六色并缝掩饰破洞的牛仔裤,也宣告寿终正 寝地自腿侧裂出条精采万分的缝隙了。
「哇塞!阿紫,妳这条裤子可不可以送给我?我老早就想要一条像妳这样的裤子。 可惜我老没有耐性,穿不出那种沧桑感!」小朱像只猴子似的在阿紫前前后后绕着她跳 ,央求地叫道。「拜托啦,阿紫!全天下最好的——拜托啦!」
没好气地瞄他一眼,阿紫瞪着落地穿衣镜中的自己。完了完了,我的裤子……现在 赶回家再换裤子似乎太迟了。但是,我总不能就穿这个样子去人家那种大公司吧!
充耳不闻的心米似念经般的啰唆,阿紫明媚的杏眼在小小的更衣室中搜寻所有可能 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工作服……不知哪个乐团没带走的皮裤……唔,试试看吧!
一拎起那件骇人的萤光绿及粉红,还有紫所构成的皮裤,阿紫立即对自己摇摇丁摇 头。开玩笑,我吃到撑得半死也才二十七腰,而这件……她翻翻里头的卷标,哇!三十 五腰,别闹了,再想别的……她两眼一溜,突然笔直地胡小朱走过去,说出了令小朱下 巴几乎脱臼的话——「小朱,把裤子脱下来!」嗯,这Pub里就小朱跟自己的身材比较 相仿,而且是吊带裤,可说是万无一失啦!打着如意算盘,阿紫一步步地朝小朱逼近。
半开着嘴,双眼圆睁地盯着阿紫看,小朱突然双手护在自己的胯下之前,给结巴巴 地瞪着阿紫:「阿……阿紫,我只是想要你一条裤子,妳就要我以身相许,这……这… …代价未免也太大了。我女朋友说我如果敢在她背后失身给别人,她就要把我给「剁」 了!阿紫,妳可别害我绝子绝孙绝后代啊!枉费我们兄弟们一场……」
好气又好笑地睨他一眼,阿紫伸出一根手指制止他说下去。「小朱,你大可放一百 二十个心,我绝不吃窝边草,0K?我现在需要一条干净而且可以穿出去见人的裤子,妳 到底脱不脱?」
「呼,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小朱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但随即他 又皱起了眉头。「不成,我这要是一脱,那我的内在美不是都被妳看光了!」
咬着才地走近小朱,阿紫杀气腾腾地望着他。「小朱,我的时间有限!」
「但是……」小朱还是犹豫不决,双手挂在裤头。
「好吧,这是你逼我的。我数到三,如果你辽不脱,我今天晚上就利用广播系统 ,告诉所有的人:小朱穿的是某名牌的三角内裤,嗯,是丁字裤型的,红色的,而且还 用黑色神奇笔写着——全世界只属于小玲的热情——小玲是你女朋友吧,嗯?」带着揶 揄的笑容,阿紫志在必得的冷眼旁观,小朱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一「不公平,妳几时 偷看我换衣服的,当心哪天会生针眼!」愤怒地握紧拳头,小朱像头破刺到掌的熊般, 来回不停地踱着步子。「我们是兄弟们呀,妳不仁不义「喂,兄弟,我可没有偷看!是 上回你生日时自己闹酒:先喝醉的人要脱裤子,这可是你自己所说的,结果第一个脱的 人也是你,你怨谁啊?」
被阿紫这么一说,小朱腼腆地搔搔头。「对喔,我已经忘得一乾二净了!」
「嗯哼,如何?以我这条身经百战的牛仔裤跟你借,我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
「送我吗?」小朱一听立即两眼发光。
「不,借你穿。」阿紫斯然地拒绝。
「才一、两个钟头,哪够我穿去给我那些朋友们看呀?不够炫耀!」小朱还是面有 难色,但依阿紫对他的了解,这小朱已经动心了,只是还想再计些小便宜而已。
「其实,借不惜随你啦,我是可以穿工作服去也无妨。」阿紫顿了顿,故意不望向 他。「如果我有一条漂亮的牛仔裤,我才不只穿出去给别人看而已,我还要拍照存证, 这样才威风哪!」
阿紫的话还没说完,小朱已经忙不迭地直点头,并且冲到厕所将吊带裤剥了下来, 用条大浴巾围着重点部位,千头露出苍白细小但爬满卷曲长毛的小腿,满怀希望地将吊 带牛仔裤拿给阿紫。
「唔,算你聪明,到外头等着!」阿紫说完不待他有任何反应,当着他的面即将门 碎一声摔上,然后火速地换上那条对她而言,仍嫌太大的吊带裤。
算了,没时间计算那么多了。阿紫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扮了个鬼脸,将那条因为贴了 太多补下而显得有些重的牛仔裤扔给一脸期待的小朱。
自墙上拿下阿诺的棒球帽,将自己那一头因自然胡而飞蓬似狮子头的头发全塞进帽 子里,抓起了电单车钥匙,她就这样赶到这栋平常打死地也不会想踏进一步的大楼。
被那些面无表情的人这样紧贴着送下楼的滋味真不好受!等那些像玩具兵的保安人 员离去之后,阿紫站在那个标着密密麻麻公司名称的玻璃门外,如此地告诉自己。
「啊哈,这下子好玩了,哥哥到底是在哪一家应征?柔柔钟点女佣……小丸子补习 ……魔厨?这些都不像哥哥会应征的公司嘛!」弯着腰仔细地一一念着那些名字,阿紫 决定直截了当的进去问比较快。
「请……」当她一打开门,里头的景象令她大吃一惊,因为她那个西装笔挺的哥哥 ,此刻正抱着个约三、四岁的孩子,一页页翻著书地说着故事。
而放眼望夫,这公司里就像是在打混战似的乱七八糟。地板上有几个小男孩趴在那 裹看故事书,更远的地方是几个笼子,里面有着不同品种正怒目相视的狗或猫;沙发上 摆了个婴儿用的汽车安全座椅,上面有个正吸吮着自己拳头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