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白驹,食我场苗。挚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皎皎白驹,食我场蕾。挚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
一阵阵悠扬的诵书声从雕花窗棂内传出,其声之大,大得有点儿离谱,就像刻意在背诵给人听一般。
“小姐,别装了,是我。”
一名身着绿衫的丫环推门而入,她手中捧着一只托盘,盘里是各色应节的当季水果,颗颗鲜美欲滴,令人垂涎三尺。
“噢,槐绿。”正在背诵中的少女拿着书卷,一本正经的对着门外扬扬眉稍,用毫无起伏的平板声音问道:“我爹不是从梅县回来了吗?”
名叫槐绿的丫环把水果盘搁在桌上,对着她的小姐摇头叹气。“老爷子在帐房和管事对帐,暂时还没空来查您的勤。”
“太好了。”
少女喜形于色,把书卷啪地一声盖在桌面,拿起藏在方桌夹层的一本闲书,狼吞虎咽的细读起来。
她叫花弄晚,是京城首富花世雄的爱女。
她常想,总有一天她会恶梦成真。
果然,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灵验的,一个月后她将嫁入将军府成为将军夫人,了却了她爹毕生的心愿,不过也成就她毕生最大的哀痛。
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吗?
她既没有什么才华,是个靠父荫饭来伸手、茶来张口的千金大小姐,理应乖乖遵从父命,嫁给她爹想望她嫁的人。
可是她爹的荣耀却建筑在她的痛苦之上。
要她这么一个经常闲不住的女子嫁为人妻,她觉得简直就是在增添自己的罪孽。她不会是个好妻子的。
她今年已经一十八了,城里像她这样逾龄未嫁的老姑娘不太多,出身首富之家的她还能留到今天仍然待字闺中就更稀奇了。
当然,早在她十五及笄那年开始,她爹就不断想法子要为她婚配。
举凡王公大臣之子,将相王爵之后,都是她爹寻觅的目标。
少年时,她爹曾有入朝为官的远大志向,但这个美梦一直没有实现,反而胼手胝足打造了花府的财富,成就了花府的传奇。
经过三十年的时间,花府已是京城第一首富,富可敌国的花氏商行遍大江南北,这般富裕了,但没有为官仍然是她爹心头的遗憾。
他的毕生心愿就是将一双儿女都婚配给当朝王公大臣之后,以补足他这点大大的缺憾。
前两个月,他爹大手笔的捐了三千万两黄金给国库,并指名是要给护城的霍家军所用。
后来她才知晓她爹的用心良苦。
原来京城里比她年龄大的王臣子弟大都有了婚配,只有这位早些年忙于边疆战事,年过二十五还未娶妻的霍将军没有美眷。
想来她爹认为这是她最后的好机会了,所以放手一搏,为女儿的归宿做最后的挣扎。
没有人认为区区三千万两黄金就可以买到将军夫人的美名,整个花府上上下下也都对她爹此次的做法不看好。
而她,当然也是早晚三炷香的祷告,希望她爹的计策失败,美梦落空。
当个将军夫人是多么拘谨无趣的事,又听闻那位将军大人是以严厉出名的,不知道将来嫁给他之后,会被他怎么样的约束哩。
可是,那皇帝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黄金入了国库之后,居然把他手下爱将的姻缘就这么潦草的抛售出去,只三千万两黄金就贱卖掉了。
护城将军霍东潜择日迎娶花府千金花弄晚,不得有违——这是皇帝亲自下的旨。
想来那位霍将军也真可怜,不但被自己的主子卖身,还得娶她这般不安于室的女子为妻,也算得上是祸不单行了。
“不过您也别高兴的太早,老爷子早晚会来。”
槐绿加了一句,精干的扫了她家小姐的闺房一眼,看看有什么不能给老爷子瞧见的低俗玩意儿落在房里。
弄晚嫣然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所以我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我爹他难不倒我的。”她知道打她小时候开始,她爹便立志要将她嫁给将相名士之流,因此为她延聘了许多老师,希望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偏偏,除了书,而且还是闲书之外,她对这些高雅的才艺一点兴趣都没有,学得七零八落,难登大雅之堂。
对于这样的结果,花世雄不服气之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考考女儿,自我安慰她虽然琴棋画都不行,但起码识字的功夫还可以。
“不好了!小姐!老爷子回来了,您在东门外买的那些闲书得快点收起来,要是给老爷子瞧见就不好了!”
一名身着红衫裙的丫环急急忙忙的冲进房来,惊慌的表情在她的五官上一览无遗。
槐绿撇嘴摇头,弄晚则有趣的盯着好不容易才煞住脚步的榴红。
“谢谢你,榴红,我已经知道了。”
“哦——哦——槐绿已经来告诉您啦。”
榴红为自己的慢半拍感到愧疚,她总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比人家慢上半拍,连通风报信都一样。
她与槐绿一样,都是花老爷派来当眼线,监视弄晚有没有好好用功的丫环,可是日子一久,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跟弄晚同流合污了。
“所以了,我爹已经回来了,就表示我自由的好日子要结束了,我现在要赶快出府去玩一玩,你们两个觉得如何呢?”
弄晚很客气也很温婉地询问着她的两名丫环。
槐绿与榴红对看一眼,传达给彼此的讯息很清楚又来了!
如果说以前弄晚靠自己的力量偷偷溜出府是放虎归山,那现在多了她们两个无疑就是在助纣为虐了。
“我没有意见,您问榴红吧,她说成就成。”
槐绿立即站起来,没事人般的走出弄晚的闺房,轻松的把难题和责任都留给倒霉后到的榴红。“榴红,你说,我可以出去走走吗?只是走一走而已。”
弄晚强调着,用一双渴盼的明眸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榴红的眼睛。
“可是,老爷子已经回来了……”榴红犹豫着,她的胆子向来小。
“就因为他已经回来了,我才要趁现在一团乱的时候赶紧出府去玩一玩啊,否则等他一闲起来,我就算想跑也跑不掉了。”
弄晚努力说服着榴红,她知道没主见的榴红早晚会被她说服成功,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么,小姐,你要去哪里玩?”榴红吞了口口水,终于提出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来。
“都可以。”弄晚很不负责任的漫开一记灿烂的笑容。“只要走出这座府邸,我觉得到处都很好玩。”
虽然花宅很大,大得吓人,也大得华丽,但住了十八年的她,对这里了若指掌,当然一点新鲜感都没有。
逛大街就不同了。
今天这间店铺开张,明天那间店铺倒闭,南来北往的新鲜杂货,车马辚辚的热闹景象,哪是死气沉沉的大宅可以比拟的。
“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榴红又问。
虽然知道问这个也于事无补啦,不过聊胜于无,起码表示自己也努力的阻止过,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不一定。”弄晚笑了笑。“等我到处都玩过了,就会回来。”
这个答案更笼统了。
榴红张口结舌的瞪着弄晚。“可是,如果没看见你的话,老爷子在用晚膳的时候一定会问起你的行踪……”
“所以喽,”弄晚笑了,笑得心无城府。“这个道理我也懂,你放心,我一定会在晚膳之前回来!”她知道该如何打动榴红,只要给她一连串可能做不到又好像做得到的保证承诺就行了。
榴红咬咬下唇,内心天人交战的挣扎一番。
“那——好吧。”
弄晚在心里微笑了下。
第九百二十三次。
她在心里替榴红做了个纪录。
自从榴红同时与槐绿被派来当她的监视人开始,这已经是她们两个第九百二十三次枉顾职责放她出府了。
她的心在雀跃,为了待会可以预期的好玩。
心也有些低落,为了那个连丈夫的脸长得怎么样都不知道的婚盟,毫无幻想的余地啊。
不过堂堂的护城将军总差不到哪里去,起码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五官一定不缺。
稍后她又如此这般自命潇洒的安慰起自己来。
“小姐又想到未来姑爷了。”榴红小小声地说。
她虽然胆小爱哭,但可不笨。
每当她家小姐美丽的俏脸上出现遗憾的神情时,她就知道小姐必是想起那桩既不浪漫且充满交易色彩的婚姻。
其实,照她看来,小姐纤细而美好,将她配给一个鲁将军确实是委屈了她。
那将军会欣赏小姐的大胆可爱吗?
如果那将军要的是一名贤淑良德、安份守己的妻子,那小姐肯定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
想想看,一个二十五岁的老男人耶,多可怕!
“走,现在不是火上加油的时候。”
即时绕进屋来的槐绿完全明白榴红在想些什么。
为了避免这个少根筋的小可爱待会出言不逊,还是快点把她带走的好!
“您该回去了。”
霍东潜一双不怒而威的炯目瞪着坐在他对面的悠闲男子,不懂这位九五之尊的皇帝怎么可以这么枉顾自身安全,坐在这间人来人往的酒楼而怡然自得?
难道皇宫内院都没有好酒了吗?
这间酒楼虽是京城里最出名的,它的香檀酒尤其有名,饮过颊齿留香,久久难忘。
但是,也不必大老远出宫来坐一坐吧?
想喝的话,派人送几坛进宫不就成了,何必冒这么大的险让自己的龙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得‘家’里没事,再坐一坐。”
悠闲男子微微一笑,俊美无俦的他有股懒散气息。
他是当朝天子——龙天浪。
二十七岁的年纪,登基不过两年,睿敏惜才、遴选俊秀,将国事治理得井然有序,比先帝在世时更添三分气势。
“再坐下去,家里没事也要变有事了。”霍东潜哼地一声,很不以为然地道。
高大挺拔的他,古铜色的脸庞有股慑人的霸气。
护城将军绝非浪得虚名,十三岁披挂上阵,征战边疆十二年的光阴,晋爵加封不在话下,现在的他,与当年那名黑瘦干扁的倔小子已不可同日而语。
“难道你希望家里有事?”龙天浪挑高眉头,笑意漾深。“别忘了你可是顾家的人哟。”
很少人知道东潜其实是他的表弟,放着安稳的世袭王爷爵位不要,自告奋勇的到边疆去,在三朝之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大概是第一人了。
他犹记得东潜执意从军那年,他姨母差点没将双眼哭瞎,一再请托他母后转告他父皇,千万别让东潜随军出征。
然而他姨母低估了东潜的固执。
他的自动请缨是被打了回票,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跟着军队出发了,凭着向厨娘学来的三脚猫厨艺,他应征军队的伙头工,还走运的录取了。
于是他走了,跟着大军往南走,三个月后才捎回来一封信,简单扼要的说明他在军队担任伙夫的工作,并且短期内不会归来。
此后的十二年间,他随军屡建奇功。
英雄出少年的他,一股桀骜不驯的气势锐不可挡,他过人的领袖天份更因手拥兵权而威震八方,每当他那漆黑如子夜的黑眸冷冷一扫,便叫人胆寒。
十二年来,东潜很少回京城,回京也是匆匆来去,仿佛芒刺在背坐不住似的,边塞才是他的地方。
两年前,龙天浪初登基,适逢他姨母病危,央求他将东潜调回京,他应允。说也奇怪,东潜一回京,他姨母的怪病就好了。
两年来,东潜克守己责,为他牢牢的守护着皇城,也时常与边疆他一手带出来的将领切磋兵法,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回到战场上。
显然他并不满足于他目前护城大将军的工作,这种悠闲的日子对他来说是太无趣了点。
前两个月,他姨母又病了,央他这个皇帝替东潜配一门婚事,期望娶妻生子后,东潜会打消再上战场的念头。
他再度应允,火速替东潜配了一门亲。
配给京城第一首富花世雄之女花弄晚。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于花府千金的传闻他听的不少,少年老成又拘谨刻板的东潜和那位逾婚嫁之龄还玩兴不减的花家千金会是很适合的一对。
他怎么知道?
不都说皇帝总有过人之处吗?
他这个皇帝的过人之处就在这里,能知别人所不知的,很玄哦。
“看来龙家人都喜欢往这间酒楼跑。”霍东潜眉头紧锁,慢吞吞的说。
随着霍东潜的视线,龙天浪眉眼一抬,居高临下的张望了一眼大街。
一名白衣楚楚的潇洒男子玉树临风地站在酒楼前,颐长伟岸的他面如白玉,眉眼充满了笑意。男子是他三弟龙天阔,这个他不陌生,但那女子——
“三弟也来啦。”
龙天浪噙着一抹笑,眸光定在龙天阔身旁那名貌美的女子身上。
他这个媒人可是很负责任的,为了怕他的爱将生下其貌不扬的不良品种,他还特地差人画了花府千金的样貌让他过目。
他记得,图纸中的花府千金有双水灵灿动的明媚大眼,青黛直眉、樱桃素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个标准的美人儿。
龙天浪俊目闪光,兴味益浓。
照相貌来看,楼下那名正和他胞弟纠缠着的女子,不就是花弄晚吗?
“五十两!”
弄晚紧紧抓住环佩,美眸散发出兴奋的光芒。
老天爷!让她找到了!居然让她找到了!这只失传了百年的璧翠古玉,气韵自生、通透无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上上之品!
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赐给她最好的礼物,弥补她快嫁人的遗憾。
“姑娘,我不是说不卖吗?这是家传宝物,我说什么都不能将它卖给你,你松手吧。”
龙天阔好脾气地将环佩从陌生女子手中抽离,再次表明自己是不可能和她交易的。
“八十两!”
弄晚义无反顾的出价,爱玉成痴的她,遇到好玉就会发狂发疯,反正花家家财万贯,看在她即将嫁人的份上,她爹应该不会和她计较这些小钱才对。
龙天阔好笑地扯嘴。
“你出再高的价钱,我也不会卖的。”
这只环佩是他第一次射中猎物时,他父皇送给他的礼物,据说是蛮夷万中选一的精致贡品之一,对他来说深具纪念价值。
“你真的不卖?”弄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龙天阔抱歉地微笑。
“姑娘,我真的没有办法割爱。”
“当真?”她还是不死心。
“当真。”他是有点遗憾要让这样一位美人儿失望啦,不过他也爱莫能助。
如果在大街拦下他,与他纠缠不休的女子是名丑女,他大概不会这么有耐性吧?
可是眼前的美人儿实在赏心悦目,如果这只环佩不那么特别,他可能会把环佩送给她,展现他的风流本色。
“那好吧。”弄晚有点失望,但还是很积极的说:“如果你后悔了,或者一时急用要变卖,我姓花,就住在城东到底那座红瓦的宅子里,你只要说找二小姐就行了,我会用很好的价钱将你的环佩买下来,要卖时记得优先考虑我哟……”
龙天阔眼睛一亮。“你说你姓花,住在城东走到底的那座大宅里?”
弄晚不疑有他地点头,“对!”
龙天阔眉开眼笑的看了她好一会儿。
原来她就是东潜未过门的妻子。
虽然已经年过十八了,但容貌还是美得令人惊叹,不愧为京城第一美人。
这桩由皇上指婚,轰动京城的婚事将在一个月后娶行,想必到时排场不小。
他真期待看东潜当新郎倌的样子,该不会连当新郎那天他都不苟言笑吧?
“我答应你,要卖玉时一定第一个找你。”他很大方的给她承诺,因为反正他根本就不会卖玉,讲给她高兴也好。
“你说的哦!一定!”
听到他的承诺,虽然遗憾没买成玉,但也不无小补啦。
弄晚不放心地再三叮咛,要不是答应榴红要在晚膳之前回去,她肯定缠到他答应卖玉为止。
看着美人儿走远,龙天阔立即走上酒楼二楼。
他听总管太监说皇上又在午睡,而且一睡要很久很久,任何人都不得打扰之时,他就知晓他皇兄肯定又是溜出宫来了。
这间酒楼是他皇兄最爱来的地方,来这里找人就对了。
“老大!”
他一眼就看到坐在雅座里的龙天浪和霍东潜。
“艳福不浅,三弟。”龙天浪看着龙天阔坐下,微笑说道。
龙天阔啜了口香檀酒,含笑说:“好说、好说!”
霍东潜撇撇唇。
“一个女子,当着大街上和男人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女子就该保守含蓄,边塞某些民族的女子甚至用头巾将脸都包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这点就要靠你日后好好管教她了。”龙天阔意犹未尽地说:“说真的,东潜,要不是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我真会追求她!”
他的红粉知己不少,可是像花弄晚那样的绝色美女却没有。
霍东潜皱起浓眉。
“你说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她是谁吗?”龙天阔稀奇了。
一般人对自己未来的妻子都会好奇吧?
花府千金在京城非常之出名,她习惯性的出来抛头露面早就不是新闻了,只要花老爷不在京城,她的玩兴就变本加厉。
如果东潜有心打探未来妻子的容貌,应当是相当容易的一件事。
但显然他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呢?
他不想娶妻吗?
或者他对花府千金没兴趣?
还是他另外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根本不想打听花弄晚?
想不通道理,龙天阔索性很不负责的把问题丢给姻缘的始作俑者。
“老大,他不知道刚刚那名美女是谁耶。”龙天阔道。
“我应该知道吗?”
霍东潜看向龙天浪,后者俊容之上正带着一抹从容的诡谲笑意。
龙天浪神态自若的打开折扇,微笑道:“东潜,她是花弄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