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进最后一个字,总算是大功告成。
丞萱将椅子稍往后推,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左扭扭,右拍拍,松动一下绷了半日的筋骨,瞥见墙上的时钟,时针指着九的位置——越来越超人了,居然可以靠中午的那份三明治撑到现在。
助理玛辛很体贴的在下班之前替她滤了一杯咖啡,而且非常熟知她脾气的将那杯黑色液体一直热在咖啡壶上,以方便她这位「没做完工作,绝不从椅子上起来」的中国籍上司。
丞萱捧着玛辛的爱心走到窗口,从高楼俯瞰这城市夜景,霓虹闪烁,华灯初上,夜生活正要苏醒。
将杯子端到唇边,正要喝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
来电显示是江日升。
为了案子紧绷了半日的脸总算露出些许笑意。
两年前的冬天,他特地到中正机场送她,在那之后,两人间朋友以上,恋人以下的联络方式就没有断过。
他告诉她很多事情。
跟护士女友合好了,开了第一家分店,跟护士女友分手了,被小毛头乔雅捷的男友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两人打了一架,开了第二家分店,护士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他……
而丞萱,除了小艾儿的一切,也告诉他所有的近况。
今年年初,她被调来纽约,远调的代价是升职、调薪、以及高级专员的福利,她现在有一个理想中的明亮办公室,有两名助理,以及一个还在念法律系的工读生让她驱策。
纽约是她除了旧金山以外最熟悉的城市,因此即使离家千里,她仍适应良好,跟在贝勒芙医院担任总医生的凉子常常一起吃饭看表演,瑶瑶若是长飞落地纽约,昔日的上东区三姊妹的英姿就会再现江湖,踏遍各玩乐场所,就像瑶瑶说的,人生苦短,趁着还不到三字头,要尽量玩。
这些,江日升都知道。
他们每隔几天会讲一次电话,有时他打过来,有时是她打过去,心血来潮的时候也写写电子邮件,ICQ上偶尔碰见,什么都聊,名义上是朋友,但事实上又比单纯的朋友多上一些。
花了许多时间交换……呃,废话。
那些「天气好像变冷了,要多加衣服」,「记得睡饱一点」,「不舒服就请一天假啊」之类的,在旁人眼中应该是废话吧,但说也奇怪,反而只有在跟江日升说废话的时候,她才得以稍稍的放松。
手机的来电显示还在闪烁。
她按下通话键,「喂。」
「同学,你在干么?」
丞萱笑了笑,同学,只有他会这样叫她。
这几年她越来越独当一面之后,不管熟人还是新朋友,都喊她「杜大律师」,不是不行,但感觉就是生疏,有些人在知道她的职业之后,还会把她从头瞄到脚,再从脚瞄到头,极为不礼貌。
她喜欢他们叫她的名字,要不,像江日升这样随便乱叫也行。
丞萱将咖啡杯放下,「正在看着窗外。」
「窗外有什么好看?」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可是街上的霓虹灯全亮了,闪得很。」她将脸贴在玻璃旁,「如果有望远镜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那些移动中的小点点正在做什么喔。」
「我下星期要去纽约,来接我吧。」
丞萱小有意外,「你来这里干么?」
「取经啊,笨蛋。」江日升在那头哈哈大笑,「我总不能每家分店都一模一样吧,那多没创意。」
她笑出来,「已经开了三家分店的人还不满意啊?」
当初弃医从商让很多人大感意外,已成表妹夫的威尔曾告诉她「我以前还跟莫瑞打赌,江日升两年内会回到医院」,没想到他在生意上长袖善舞得很,除了本店花了一年巩固客群之外,接着几乎以半年一分店的速度拓展他的酒吧版图,回台湾短短两年半,日升酒吧的成绩硬是在饱和的同业中杀出一条血路,而且还是让同业们艳羡不已的血路。
「开分店哪嫌多呢?」他故意装出财大气粗的呵呵笑声,「我们生意人眼中只有钞票,哪边有客源,就朝哪边前进,怎么样?」
丞萱笑,「不怎么样。」
「纸笔拿出来,我告诉你落地时问。」
「饭店订了没?」
「我打算把纽约的店全跑上一遍,大概会待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你帮我找间公寓,小一点没关系,但要离地铁站近一点。」一阵交代完毕,「等我时差调过来,再请你吃饭,就这样啦。」
挂了电话,丞萱的唇畔还留着一抹笑。
这应该算是两年来最有重点的一次谈话了。
她很快的把心思调回工作上,在纸条上写下交代事项,要玛辛把资料分好,还有,找出类似案例的判决,明天下午约当事人来,她有事情要当面再确定一次,然后……然后……
他——要来了呢。
※ ※ ※
地球另一端,淡水河畔的旧日式宅院一畏爆出了一阵笑声。
「明明想人家就说嘛,还说什么要取经?」沙发上,乔雅捷笑得东倒西歪,「巴黎也热闹得很哪,要不日本的夜店文化应该比较合适东方人的习惯吧,干么非得到老美的地方不可?」
江日升眯起眼睛,瞟了她一眼,「你这变态偷听我讲话?」
「我才没那么神经,是你自己太大声,不要赖在我头上。」她还在笑,「我只是耳朵尖了一点,可没那样变态。」
江日升看她笑不可抑的模样,哼了一声,小毛头就是小毛头,即使过了两年还是小毛头。
韩凯圣早在一年半前从中学毕业,逐大学而居的离开淡水,现在这楝有三个房间的宅院只剩下两人,随着时问过去,他们从互相看不顺眼到现在也发展出了略显诡异的友情。
他对乔雅捷感冒,纯粹是因为觉得她太幼稚。
而小毛头之所以讨厌他,原因很奇怪的是,因为他对冯名珊不好。
「对女朋友不好的人,绝对不会是好人。」她如是说。
江日升并不介意她怎么看,不解释,也不示好,照样月升而作,日出而息,偶尔跟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客们信口开河,过着外人眼中有点颓废,但却自由得不需向任何人交代的人生。
长长的时问下来,原本睨眼看他的乔雅捷突然发现,他原来有个远在地球另一端的挂念,而且与冯名珊分手后感情状态保留在空白,为此,对爱有洁癖的小毛头突然又对他赞许起来。
「安啦安啦。」她很没有女孩子样的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一定可以如愿的。」
江日升没好气的说:「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跟女生同住一个屋檐下就是这点很麻烦。
男孩子的话,大而化之,不会想太多,女生心思缜密,蛛丝马迹放在一起,立刻看出端倪。
乔雅捷似乎是笑够了,终于站直身子,「哎,你知不知道在你之前,住在中间那个房的房客是怎么样的人?」
他扬了扬眉,「我认得房东就好了,认房客干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不要急嘛,听我说,」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也是听凯圣说的啦。」
那种「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样子,让本来就没有什么风度的江日升举起手作势道:「你要是再拐弯抹角我就宰了你。」
「好啦好啦:…那个啊……」标准的吊人胃口语气。
「快说!」
「那个房间呢,之前也是住一个男生,跟你一样是个医生喔,可是他后来跑去做考古,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他知道大学时喜欢过的一个女孩子的消息,就趁着半年的时问回来看看,那个女生就很犹豫啊,她喜欢那个考古人,可是又穷怕了,最后呢,女生还是选择远嫁英国,可是嫁没多久她就后悔了,又跑回来找考古人,现在连小孩子都生了呢,还双胞胎喔。」
江日升一脸怀疑,「你现在讲的是电影剧情吧。」
「真的啦,凯圣可以作证。」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还没说完嘛,」乔雅捷做出一个别急的手势,「之前住在我房间的那个空姐,她叫林辉煌对不对?她也跟初恋情人终成眷属啦,凯圣现在跟孔郡书虽然因为念不同大学分隔两地,但还是恩恩爱爱的哪。」
罗哩罗唆一大串,江日升终于懂她要说什么了,「你是要告诉我,这栋破房子有神奇魔法,住在这里的人都会有完美的恋情是不是?」
「没、错。」梦幻小公主一脸得意。
「容我提醒你,那不叫魔法,那叫机率。」他可没这么迷信,魔法?小毛头才信这个!
「你不信啊?」
「我当然不会信。」江日升露出一抹恶作剧的笑,「因为我的脑袋里装的是智商,而不是烟灰。」
语毕,丢下满脸冒着梦幻泡泡的乔雅捷,回到自己的房问,看着桌历上打了红圈的日子,星期四的飞机。
纽约的十二月:…希望那天会下雪。
他没有告诉过别人,其实他喜欢下雪的日子。
在纽约认识的人,在纽约累积的记忆,以及,在岁月流逝中益见鲜明的感情所向:…
※ ※ ※
纽约州,甘乃迪机场。
国际机场里是一贯的喧闹。
刚下飞机的,准备登机的,来接人的,在人潮中试图找寻来接自己的,广播声混着人群交谈的声音,板子上的班次不断的更换着,嘈杂的程度会让人误以为自己的所在位置是一个光鲜亮丽的菜市场。
丞萱在走道旁,努力的伸长脖子。
江日升的班机因为台北大雾的关系,延迟了两个小时才起飞,板子翻正,该斑班机已经预备降落。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罗瑞华——瑶瑶替她介绍的混血空少,两人在几年前曾经交往过一阵子,分手的表面原因是他的处处留情,但实际上,他们很清楚是因为丞萱没有热情。
对罗瑞华来说,丞萱可爱、大方、健谈,朋友聚会时不会丢他的脸,家人也都喜欢这个有着专业证照的东方女孩子,唯一的缺点是她从不为他脸红心跳,简单来说,她不爱他。
他在美国长大,对这种事情看得很开,没爱情,那就当朋友,一起吃饭,一起逛街看电影,因为颇有来往,有些人还以为他们仍是情侣,两人因为各自的理由也从不提出解释。
就丞萱而言,这个名义上的男友是道爱慕者挡箭牌。
两人的合照放在办公室里,加上他偶尔来接她下班,不会有白目的人来邀约她,她可以安心工作。
对罗瑞华来说,丞萱这个冒牌女友是一道免死令。
爷奶爸妈叔伯们都以为他有一个爱他爱到愿意包容一切的女朋友,而且肯定他们将来会结婚,所以从不对他的游戏人间罗唆。
两人之问先是爱情,后是友情,现在,感觉有点像同袍,在众人逼婚的眼光中互相掩护各自的单身身分。
也因为是「同袍」,当丞萱的车子因为轻微擦撞送厂维修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罗瑞华很干脆的一口答应,开了车先去接她后驱往皇后区的国际机场,刚开始两人还有力气说笑,但因为飞机延迟降落,已经干等了两个多小时的他不禁有所抱怨|「人家看你一定会说『这个人真是个魔女』。」
「什么魔女,好难听。」
「你叫前男友来接前前男友的机,这不是魔女才有的行为吗?」
「那你叫我这个前前前前前女友,帮你的前前前女友打官司又怎么说?」要论理,丞萱才不会输人,「你说,谁比较魔鬼?」
「喂喂,请律师打官司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如果要一项一项拆开的话,那好,你妈妈如果再打电话给我,我立刻告诉他,我们其实已经分手的事情。」
「你这家伙太没义气的吧……」
啊,江日升!
丞萱跟他招手,江日升大步流星的朝她的方向走来,罗瑞华的声音突然变成无意义的嗡嗡嗡。
在经过了层层人潮之后,两人终于面对面。
脸上虽然有着搭乘长程飞机的疲累,但双眼却是神采奕奕的,非常好看,也非常……吸引人。
「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还是一样好听。
相隔了七百多个日子之后,两人轻轻一抱,一切尽在不言中。
丞萱展开笑容,「我应该说欢迎回来,还是欢迎到来?」
「对我来说没有差别。」他伸手揉了揉她的短发,「这就是你所谓的梅格莱恩头?」
「嗯。」梅格莱恩是她的超级大偶像,为了贴近偶像,她可是剪掉了留了十几年的长发,「像不像?」
江日升双手交叠在胸前,一脸正在审视的样子。
「像不像?」她又问了一遍。
「可以。」他点点头,「八十五分。」
丞萱笑了笑,看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为难也知道他的八十五有些言不由衷,说不定只有七十五分,另外十分,是看在他们两年不见的份上。
这该算是进步吧,若是以前,他一定会说「如果你脸上的肉少一点,也许可以有八十分」这类的话。
江日升看着罗瑞华,眼神中有着疑问。「这位是?」
「罗瑞华,江日升。」丞萱替他们作了简单的介绍,我的车子送修了,请他来帮忙。」
两个男人伸出手互握了一下。
枯等两个多小时的人言不由衷的说:「幸会。」
另一个刚下飞机的,则是皮笑肉不笑的回答,「很高兴认识你。」
※ ※ ※
罗瑞华将人以及行李载到剧院区的公寓之后,因为还有工作的关系,开着车子先行离去,赶时间之下车速颇快,一下消失在第八大道的转角。
丞萱笑笑,「上去吧,我带你去看房间。」
江日升唔的一声,「那个男的不适合你。」
「恋爱不顺的人还有资格说我啊。」她拿出钥匙,「走吧。」
这间位在剧院区的公寓是她花了两个假日才找来的,跟他以前在八十八街的公寓格局相仿,交通算是方便,而且刚好在曼哈顿的中央,不管去哪一区都不算太远,对于一个要跑遍纽约夜店的人来说是再好也不过了。
丞萱带着他在房问裹小绕了一圈,「还满意吗?」
「如果我说不满意,你会宰了我吧?」
她笑了出来,「没错。」
「很棒。」江日升补上一句,「不是怕你动刀,是真的很棒。」
「你休息一下,九点我来接你一起去吃晚饭。」
「我们现在是在玩角色颠倒游戏吗?」都已经落脚了,还让女生来接像什么话?「把办公室的地址给我,晚上九点我去接你,餐厅我会订,你在那裹等我就对了。」
丞萱嗯的一声,笑意渐开。
两年前在台北他们也只见了三次面,婚宴、医院门口、机场,匆匆交谈,她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成绅士了。
她从公事包里拿出名片,「你会不会带花来?」
「怎么?你想要?」
「嗯。」她从来没有收过他送的花。
长眉一挑,江日升笑得诡异,「好。」
丞萱在下午一点进入办公室,玛辛已在她桌子上叠了好几份资料,喝了一杯咖啡,很快的迷失在根据××法第×条的文字游戏之中。
下午时分,凉子打了一通电话给她,助理贝拉说修车厂来过电话,请她有空过去牵车,打开信箱,一下跳出来艾儿的最近写真。
四点多,工读生替她买来义大利面。
天色渐黑,除了她和另外两名正与律法奋战的律师之外,偌大的办公楼已经无人走动。
八点五十五分,电话响起。
「我要上去了。」江日升的声音。
「有买花吗?」
「有。」
买是买了,但却是与她理想中的玫瑰相差极远的……剑兰。
看到江日升抱着那么一大把东西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丞萱笑弯了腰,「你去哪一袅弄来的?」
「我神通广大,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她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
剑兰哎……
江日升带她到一家俱乐部形式的餐厅,上菜之前,她点了马丁尼,他则还是要了以番茄为基底的血腥玛莉。
丞萱并不相信他之前说的「把讨厌的东西加入喜欢的东西,会有另类惊喜」这番话,这个违反他喜好的习惯,一定有他的原因,只不过,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如果他执意不开口,她也不会问。
吃的是西班牙菜,深夜时分,大家开始跳舞。
他带着她跳着为跛脚国王设计的马林格舞蹈,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在热情的拉丁乐中,游走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