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亦樊去世三个月。
今天是李若薇的生日,她不快乐,因为今天也是她老公离开世界三个月的日子。
九十天了,他已经悄悄从她的世界里退出九十天,而她也将自己屏除于这个社会之外九十天。
以前的同事在第一个月后,就不再打电话给她,从前的朋友发现她的话题总绕着她“亲爱的老公”之后,也不再出现于她的生活……原来要隔绝自己,并不是件太困难的事情,原来这个世界不像书上说的那样热情。
可李若薇无所谓,她半点都不介意。她喜欢待在家里,喜欢每个星期照计划表上面列下的事出门一趟,其他的时间就待在屋里,一面清理屋子,一面回忆和亦樊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
他们家的孤……呃,不,是百合花开得好极了。
不管是花、是动物、是人,只要在它们身上用足心,它们就会用成长茁壮,来回报恩情。
就像她,老公不在了,她仍汲汲营营地耕耘着自己的爱情,所以他们的爱没有随着死亡消失,反而长得更加郁郁青青。
当屋外熟悉的摩托车声出现,她提着一袋面包飞快冲出家门,对着邮差露出甜美笑靥。
“你的信。”邮差对她招手。
“你来了,我等你好久。”
“李小姐,是谁给你写信啊?你怎么知道今天会送到?”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收到信,只是每天等、每个钟头等、每分钟……等待。
“是我老公写的信。”
老公写信哦,他了,现在很多家庭都这样,一个在台湾、一个在大陆,两份薪水才可以养家,只不过聚少离多,很可怜。“哦,你老公去哪里?”
“他在英国。”
“工作的关系厚?小夫妻就是这样,都要为前途打拼啦!以前我和我老婆也是这样,她在台东种菜,我在这里送信,小孩子两边跑,很辛苦。”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笑地把面包送给他。“来,今天的面包,我加了核桃,味道很不错哦。”
“谢谢,我儿子说阿姨做的面包越来越好吃。”他已经吃她一个月的面包,不管有信没信,她听见他的摩托车声音,就会提着面包跑出来。
“明天,我再做新口味。”
李若薇越来越爱做面包了,揉着面团时,她想着那首歌“将咱两个,一起打破,再将你我,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她把他们的爱情一点一点揉进面团里。
“谢谢啦,我老婆说要找时间亲自来谢谢李小姐。”
“不必客气。”
邮差先生走了,她坐在台阶上,打开丈夫的来信。
亲爱的老婆:
我今天做了一件很扯的事情,被堂弟狠狠骂一顿。他是个很可爱的家伙,只小我两个月,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如果有机会你们碰面,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把话题拉回来,我做了什么呢?我设计了自己的墓园。
你也要骂我吗?我想,并不会,如果你能够收到这封信,就会明白我不是没事诅咒自己,而是有很厉害的先见之明。
我们有一个家族墓园,同姓氏的叔伯婶婆都住在里面。我决定墓碑要用白色的大理石雕镂,上面的相片要放我在垦丁冲浪时拍的那张。你有印象对不对?我穿着背心和短裤,露出让人羡慕的二头肌,手上抱着冲浪板,动作很帅。最重要的是背景,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耀眼的阳光一串一串洒满我身上。
比较起来,英国的天气真的很不好,时常下雨、阴阴湿湿的,在这里的人,养不出阳光性情。
我的墓边要种满蔷薇,蔷薇旁边再种一圈树,蔷薇是你、大树是我,我会时刻在你身边保护。
看见我的设计图,堂弟气得握紧拳头说:“你有本事的话就给我死死看,我一定要把你的蔷薇拔光光、种上一整排荆棘,刺得你睡不好觉。”
你看,他是不是很幼稚?
不谈这个,我得和你谈谈更重要的事。
记不记得我们做完结婚登记,我带你回家后,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你说:“你很有钱吗?”
好现实的一句话,把我从新婚的浪漫氛围直接踹到真实生活圈。那时我心里想:完蛋,怎么娶到这么现实势利的女人?
可你是对的。结婚后,我再也不是一人饱、全家饱,我必须开始规划未来,我的计划里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条狗,以及后来可能多出来的几个小生命,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把房贷还清,然后存够两张飞往英国的机票,存到第一个两百万,才能让下一代安心出生……
好啦,现在我要开始和你算帐,很现实、很讨厌,但不能不算。
我在回英国之前做了一件事——把房子登记在你的名下。
我的安排不敢让你知道,是怕你担心,担心我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手术毫无信心。
现在,在我死后的第三个月,应该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房子在你的名下,新的房地契放在老地方,存款簿里还有二十六万三千六百块,如果你不吃不喝的话,顶多可以付十三个月的房贷,但我们还欠银行十九个月房贷。
我的意思你懂了吗?对,如果你不出门工作,我们的房子将在十三个月之后……不对,已经过去三个月,更正,将在十个月后,被银行拍卖。
你舍得我们的家被别人买走吗?如果搬进来的新屋,不喜欢我的百合花怎么办,会不会把它们挖开?如果他们不养狗,第一件事肯定要把我亲手帮妹妹钉的狗屋给拆了。万一是建商买走的话,不只百合花、狗屋,他们会把我们的屋子连根拔除……想到这里,我想,你和我一样心痛。
我的小蔷薇,答应我,尽力别让我们的回忆消失,好吗?
如果你愿意尽力的话,先站起来,去厨房打开右边最上面的柜子,拿出里面的狗食,把妹妹的碗加满、帮她的水瓶储满水,然后回到房间,洗个澡、换上那件红色洋装和高跟鞋。
别忘记,穿上红色洋装一定要把头发扎起来,不然你看起来会比实际年纪小很多——现在的老板对稳定性不高的青少年兴趣缺缺。
上次我帮你打的履历表还放在书桌左边的第一个抽屉里,你去把它拿出来,贴上相片、收进包包里,然后走出家门,找一间7-11、买一份报纸,舍不得买也没关系,那里有免费的。小兵立大功。,也是帮人介绍工作的。当然,上网也是一种办法,不管用哪种方式,记住,不要只是找一份能够糊口的职业,要找一份你喜欢、想做一辈子的事业。
最后,没错的话,收到信的今天是你的生日。
亲爱的老婆,对不起,我没办法亲口对你说一声“生日快乐”,但请相信,不管我在哪里,都真心真意希望你快乐。
九十天过去。你应该重生了,不该继续停留在哀伤里面,裹足不前绝不是好办法,挂上笑脸吧,即使我不在身边,你也不要忘记,人生是一连串的奇迹所组成,我碰上你、爱上你,是奇迹,我深信,未来你的生命里还有更多、更美妙的奇迹在等待你,所以,请你勇往直前。
爱你的老公
她是个听话的老婆,他要她勇往直前,她便勇往直前,他要她重生,她便重生。只是,她再也不相信,她的生命里还有关妙奇迹。
走到厨房、拿出狗食,把妹妹的碗和水瓶装满,回屋里,把狗食放回原处,找到他帮她打的履历表,看着内容,笑出两滴泪水。
他竟然在她的特质上面写着:努力学习、不怕吃苦、肯上进。
天啊,他睁眼说瞎话,明明他在教她学英文时,不是这样说的。
拿起笔,她一面笑、一面掉泪,把两寸相片贴上,她在特质栏里添上几个字——有一个很爱很爱我的老公。
泪水晕开了“老公”两个字,她不在意,把履历表熨贴在胸口,履历表上的“很爱很爱”钻入她心底。
怎么办呢?她再没办法爱上一个人,像深爱他那样。
洗过澡,用他最爱的玫瑰花香沐浴乳,穿上他指定的红色洋装,上一点淡妆、把头发扎起来,她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
穿上高跟鞋,离开家时,她蹲在狗屋前对妹妹说:“你要乖乖待在家里哦,妈妈去赚钱,赚很多钱,不让人家把百合花和你的狗屋拆掉,这里永远是我们和爸爸的家,好不好?”
妹妹也不知道听得懂不懂,呜呜叫了两声,目送她出门。
背起包包,经过奶奶家时,她向院子里的奶奶打声招呼。
“小蔷薇,你要去哪里啊?”奶奶慈祥问。
“我要去找工作。”
“对嘛,这样才对,年轻人不应该成天窝在家里,上班很好,看看外面的人、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心情才会开朗……”奶奶拉里拉杂说了一大堆,但后面的话李若薇没听见,因为她已经走远。
这天,她没有计划表,所以出门没有两个小时的限制,她走很远,买了份报纸和御饭团坐在公园里面。
她在求职栏里圈了好几个红圈圈,可那都不是她很喜欢、想要做一辈子的事,因此没多久,她又在红圈圈上面打叉。
她走到腰酸背痛,两脚疼痛发麻,但是为了听老公的话,她继续做着老公想要她做的事情。
太阳西落,霓虹灯在街头闪烁,暮色游入这个冷漠的大城市,三个月的时间让她不太适应夜生活。
回家吧,明天,她会继续加油。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上捷运、下捷运,在回程的路上看见一家面包店——那是亦樊经常光顾的那家。她走近,发现里面正在征面包学徒,打开门,她走进去,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
回到家,她收到一个蛋糕。送蛋糕的小弟告诉她,有个男人在他们店里订了三十年的生日蛋糕,老板很感动,告诉对方,一定会让店维持三十年不倒。
当他把写满祝福的贺卡交到她手上时,李若薇热泪盈眶……
他们家的妹妹很不乖,光一个大便训练就让妈妈气到想拿棍子揍人。妹妹很固执,宁愿躲在客厅角落偷大便,然后被妈妈骂一顿,也不肯乖乖到它的专用马桶解决。
幸好爸爸耐心够,一次一次教、一回一回训练,总算让妹妹了解,墙角不等于马桶,但就算训练完成,墙角处也已经留下一块很难清洗的污渍。
李若薇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费亦樊已经完成最后一笔,他满意地点点头,把画笔拿到厨房清洗干净。
蹲在角落边,李若薇支着下巴,静静欣赏老公画的一丛蔷薇。好聪明,竟然想到这种方法!现在他们家有了一块“艺术转角”,等有钱,她要在旁边摆上一个木制高几,很古朴、很艺术的那种,让亦樊和若薇的家,更有质感。
“喜欢吗?”他把颜料收回储藏室里。
“喜欢。你会弹琴、会画画、会下棋,中英文又行,哇塞,琴棋书画样样通。”
“羡慕吗?要不要我教你?”
“我们心有灵犀耶,我就是来拜师的啊。”说着,她把手上的书往前递。
他看一眼她的教材,眼底有几分犹豫。这不是她第一次想学,可是这家伙根本不是个上进人物,教她只会把自己气死。
“你……”
她当然看得懂他的表情。不容许他拒绝,她拉着他回到客厅,把书和纸笔放在桌上,颐指气使地说:“你,拨出时间、教我学英文。”
“你又不喜欢英文,为什么非要学?”
她想都不想,直接回答:“我要偷看你的笔记本。”
什么答案啊。他笑开眉说:“想偷窥别人的隐私,竟然还这么理直气壮。”
“偷窥别人的隐私,当然不能理直气壮,但偷窥老公的,可以!这是法律赋予老婆的权利。”
“有吗?”他压根不相信她说的。
“英国的法律没有这条吗?”她笑得满脸贼样。“很可惜,台湾的法律有,而我们刚刚好是在台湾登记结婚。”
他捏了捏她的脸。“坏女生。”
“你喜欢坏女生吗?”她拉住他捏人的手问。
“喜欢。”
“那就对啦,海上有逐臭之夫,只要你喜欢就没问题。快吧,快教我英文。”
她打开书摊在他的腿上,但他没看书,而是直直地盯住她,目不转睛,眼底有丝她不确定的忧郁。
“怎么啦?认真的女人很美丽吗?”
他失笑,“你这样算认真吗?你的标准会不会太低。”
“不是因为我学习太认真的话……好吧,我很不愿意自夸,是你逼我的,说!你是不是因为我太美丽,美得让你转不开眼睛,才会不自觉看傻眼?”
他大笑,搂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肩颈上,她也笑,微微的笑,她喜欢他笑,不喜欢他刚刚看着她的模样,蓝蓝的双瞳里仿佛染上一层阴霾。
“老公。”她轻扯他的衣角。
“怎样?”
“有不开心的事,可不可以告诉老婆?”
“老婆想分享老公的不开心吗?”
“对啊,这不就是娶老婆的最重要目的?”
“万一老婆听完也不开心了,怎么办?”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公说完之后,心情会不会转好?”
他轻问:“老公的心情比老婆的重要吗?”
“嗯。”她点头,点得毫不犹豫。
他勾起她的下巴,想了半天才回答,“曾经,我教过一个女孩子中文。”
“那个女孩子美丽吗?”
“很美,她的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蓝色的。她很高,高到可以当模特儿,家里情况虽然不好,但她很会念书,她常说,总有一天要找到很棒的工作、变成有钱人。”
“她的脾气好吗?”
“不大好,她有点强势,但是很可爱。有一天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本中文书,走到我面前,说了和你讲的同一句——你,拨出时间,教我中文。”
“她也想偷窥你的隐私哦。”
“傻瓜,她要学的是中文,不是英文。我才不会用中文写隐私,中文字很难写。”他补了一句。
没错,他的中文字实在写得很糟糕。
“那她为什么要学中文?”
“她想考取中文导游。”
“我觉得,我快要嫉妒了,她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吧?”
“看吧,我就说你听了要不开心。”
她挤挤鼻子,问:“所以她真的是你的女朋友?”
“你不高兴,我不说了。”他故意吊她的胃口。
“话卡在这里,我才会生气呢!说,而且要老实说、仔细说,不然的话……嘿嘿嘿。”她阴险笑着,龇牙咧嘴、张牙舞爪。
他拉下她的手,再度把她圈回怀里。她要当老虎,他就当笼子,把她稳稳地、稳稳圈住,他不怕她发火,只怕她有火无处发。
“不只是女朋友,还是初恋女友,我们十三岁的时候开始谈恋爱。”
“哦哦,很早熟哦,费洛蒙太多厚……”她歪眉斜眼,惹笑了他。
“十三岁到十九岁,比你和你的前男友多了一年时间,但结论一样,我们没有走在一起。”
“为什么?她也认识一个卖冰的男人?”她要开始仇视天下的冷饮业了。
“不是,她把我卖了,五万英磅。”
“啥米?五万……哇哩咧,三百万台币耶!快告诉我,是哪个富太太想和她争取你?”
“我的母亲。我母亲嫌她家世不好,嫌她是单亲家庭、大哥因吸毒入狱、姐姐在当妓女,嫌她的身份会污辱我们家的门庭。”
“如果我是你妈妈,我也会担心啊。担心她把上你,为的不是爱情,而是你的家世背景,担心她有吸毒基因、担心她会不会学她的姐姐当阻街女,这是所有母亲都会担心的事情。”
能随手拿得出五万英磅叫女人离开儿子的母亲,家境应该相当不错吧。
“但她用了很残忍的手段,让我了解她的担心。”
“什么残忍手段?”
“她和女孩交涉的时候,我就坐在隔壁房间。她让我亲耳听见,对方一知道离开我可以得到五万英磅,便迫不及待要求我母亲开立支票的快乐语气。”
她凝望他,看得出来这件事让他很受伤。
李若薇叹气,跪到沙发上,伸出手臂,把他的头圈入怀里,“我还以为只有韩国妈妈会做这种事。”
“错,中国妈妈也会。”
“那是中古世纪的中国妈妈,现代的中国妈妈都很开明。”
“是吗?刚刚是谁说,要是换了自己也会担心?”他揶揄她。
“不一样啊,我的方法当然跟你妈不一样。”她翘高鼻子,好像光是方法不同就很屌。
“哪里不一样?”他把她的手拉开,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我会把儿子赶出门,让那个女的彻底了解,她没本事利用我儿子从我身上捞钱。怎样?是不是更狠?”
他笑道:“这才不狠,至少对你儿子的伤害会少一点。”
“你妈用的是快刀斩乱麻法嘛。”
“那你用的呢?”
“我用的是吝啬省钱法。优点是一毛钱都不必花,缺点是拖拖拉拉,很浪费时间。”万一那个女的很厉害,用小孩绑架老人的财产,她就没招了。
“如果我妈也给你五万英磅呢?你要不要催她赶快开支票?”
“当时你只有十九岁,识人不明很理所当然。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她还会用金钱控制你的感情生活吗?”
“会,如果她知道你的存在。”
“所以她也会用钱打发我吗?”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绝对会。怎样,五万英磅能不能换到你的离婚证书?”
“不行。”她连考虑都不考虑,直接摇头。
“为什么不行?”
“那个金发女郎见识不广、头脑坏掉,你这种高级货五万英磅就卖断,太浪费,真要卖,至少得开价五千亿英磅。”她骄傲的伸出五根手指头。
“哇,狮子大开口耶,我值五千亿英磅吗?”
“拜托,五千亿是贱卖价了,你有没有看过电视广告?”
“哪一个?”
她装腔作势,学广告里的声调,“爱情,无价;陪伴,无价;幸福,无价。我把无价的东西开了价码卖出去,亏很大耶!”
他笑开,“真的吗?我在你心里无价?”
“当然,费亦樊,无价。”
“可是你把我拿去换钱,就可以当富甲一方的大富婆,真不卖吗?”
“很心动,但……对不起,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