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最后一句,他已经不只用去十分钟,但他很高兴对方没有赶人的念头,自己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他没有催促她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她。
李若薇想很久,抱着床上的枕头,像个石雕艺术品似的,沉思不语。
时间一分分过去,长到他几乎放弃希望时,她终于开口。
“你,安排我们见面吧。”
说不气是假的,但阳光堂弟那番话打动了她。
六年,她不好过,他也没比她强到哪里去,也只有笨蛋会把自己当密探,跟着她,一国一国去旅行。
她进餐厅的时候,费亦樊先到了,两个人对坐,都有满肚子的话想说。
“你还好吗?”他的开场白很烂。
“你不是聘征信社查得一清二楚了?”李若薇反唇相讥,明知道这样不厚道,偏偏还是苛薄他。温柔男人活该倒霉。
“我们家的百合花还好吗?”没关系,她那么气,是该找个人发泄。
“我把它们全部拔掉了。”都晓得他倒霉了,她还是忍不住欺负他,女人心,何只是海底针,根本是蝎后尾。
“妹妹呢?”他仍然好声好气。
“卖给香肉店了。”她撇过脸,不看他。
“那一定可以卖很多钱,你把它养得那么胖。”相片里面的狗不只大了一寸,根本是大了两号,从S一口气跳到XXXL号。
他分明知道,却还要装!李若薇横他一眼。这么可怜的男人……她真想把实话说了,却还是忍不住想欺负他。
“你以为征信社能查到什么?”她抬起眉,故作冷淡。
“能帮我查到你开始过正常生活。”他实话实答。
“比方?”
“你很厉害,在短短的时间内,从一个小学徒到自立门户,开了面包店,并且一间一间,扩充成三家店。”
那些店不是拜他所赐?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那他有帮你查到,我痛恨经营面包店,只喜欢窝在厨房里研发新面包?”
他摇头,征信社查得到外貌,查不出内心喜好。
“他可以查到,我把妹妹养得很胖、新买进来的弟弟很调皮,可是他能告诉你,家里面永远是妹妹欺负弟弟,爬上我床的,只会是妹妹不是弟弟?
“他能查到百合花长得很好,也能够告诉你,我为了照顾那些花,在台风夜里跑到院子替它们搭花架?他可以告诉你,我对每个人微笑,也能告诉你,每天晚上我都带着泪水上床?对不起,你的征信社只能告诉你表面功夫。”
“我知道,但做人不能太贪心,能够默默守护你,我就感到心满意足。”
“你满足了,我呢?我能满足吗?你可以看着我的背影,我却只能对着你的相片喃喃自语,你可以知道我的一言一行,我却只能凭空想像你在天堂里快不快意,你忙碌、因为我忙碌,我忙碌却是因为心很空虚,我必须把生活填得满满的,才不会让自己有时间想起你。”
“对不起。”他明白自己的决定对她很残忍,但那种状况下,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即便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我要不要知道事实真相?”
“我不要你像我那样。”那个巨大痛苦,她承受不了。
“也许知道事实后,我不会像你呢?”
“不可能。那种锥心泣血、痛彻心腑的苦……你只会更严重。”
她实在很想用力将他抓起来摇晃。他就是那样,认定的事便无法转圜,即使他的认定与事实不符。
“费亦樊,你实在很笨!”
对于这句评语,他没反对。
“笨到无可救药。”
他同意。
“我一直以为自己嫁的男人也许不够有钱,也许事业心不是很强,但他是个绝顶聪明的男人,没想到,你的笨……”她叹气。
他点头。如果骂他笨可以让她开心一点,他愿意让她骂,从头骂到尾。
李若薇怒瞪他,假设他反驳几声,假设他争辩两句,或许还能促使她继续骂下去,但他就这个样子,点头、点头、再点头……任她有再多的气,也骂不出口。
重重叹气,她用力摇头,“你弄错了,费亦樊。”
他仍然保持点头动作。
“我不是你的妹妹。”
他点头……呃,不对,摇头,也不对……猛地,他抓住她的手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我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们之间没有乱伦,你生病和惩罚根本是两回事!”
“怎么可能?你说那女人是你的母亲,你说没有她就没有你。”
他不敢置信。他们竟然没有血缘关系?心脏狂跳、血压飙升,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我父亲终生未娶,你母亲是我父亲唯一的女人,从小我就对着她的相片喊妈妈。我是育幼院里的孤儿,父亲会认养我,是因为我有一双与你母亲极其相似的眼睛,所以,没有你母亲就没有我。
懂了吗?你认定的根本不是事实,如果你愿意和我商量,我们不必浪费中间的六年,不必伤心、不必悔恨、不必怨天尤人。是你,你的主观、你的错误直觉,造就这些。”
她真的好生气,真的很想揍人,可对于一个已经自虐六年的男人,她怎能发泄?
费亦樊看着她,失了神,理不清心中的感觉是快乐还是埋怨,是懊恼还是喜悦,只是张大嘴巴,想确认什么似的,重复她说过的话。
“你不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对,我不是。”
“我弄错了?我在干什么啊?我竟然弄错?”
“对,你弄错,错得离谱、错得严重,你对不起我。”她不介意重复同样的句子几十次、几百次。
“我怎么可以弄错?我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面弄错?”他自责的捶上自己的手,不只她想揍人,他也有打人的强烈欲望。
看他这样,她心疼,即使她仍然对他诸多埋怨。她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自虐。“你就是弄错了,要不要我们去验DNA?”
“我很笨!我愚蠢!我竟会弄错……”
“你以为自己只有笨这一点?错,你还笨很多点。脑肿瘤百分之五十的复发率就让你对爱情却步了?那你要不要算算看,我明天一早出去被车子撞的机率、我喝水噎死的机率、我吃太饱撑死的机率、我工作而过劳死的机率……这些机率加起来如果超过百分之五十,我是不是就没有权利追求爱情?”
“我……”他语塞。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在我不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在你的肿瘤仍然有百分之五十的复发机会下,你要不要重新追求我?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掉头就走,再不来打扰你。”她强势得像个名副其实的女强人。
她给的时间太少,费亦樊无法细细思考,更无法发挥钻牛角尖的本事,直觉道:“我要。”
他说……要,心口上那股气松了,那些埋怨啊,才转头,便远扬,让她伸长脖子再看不见愤懑背影。
她浅笑。他说了要,有恃无恐的她便想拿乔、想再整他一回,就当他欠她吧。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已经事过境迁,我早就不爱你?是你叫我给身边的男人一个机会。”她没注意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
“我错了、对不起,谢谢你没给他们机会。”她的笑映上他眼瞳,他心情飞扬。
“你怎么知道我没给他们机会?说不定我早已经把机会送出去。”
“如果我们之间已经事过境迁,你怎会在台风夜起来,替百合搭花架?”
“那是因为我爱上百合花。”
“如果你不爱我,不会常对着我的相片说话。”
“我人际关系不好,对着相片说话比较不会被呛声。”她一句一句同他对上。
“如果你不爱我,不会每年都到垦丁。”
“我只是爱上那里的太阳。”
“如果你不爱我,不会天天把爱情面包端到我的相片前面。”
“我不过是把卖不完的面包带回家。”她拒绝承认。
“如果不爱我,你……不会愿意再见我一面。”
他指出事实,她没了言语。
对啊,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爱就不会有这趟英国行,不会交付了店面,企图在这里寻找一片种满蔷薇的墓园,更不会听完他堂弟一席话便彻夜难眠,心疼他的自虐。
李若薇叹气,“以后可不可以请你,有任何问题先找我谈,不要擅自下决定。”
“可以、绝对可以,对不起。”他认错认得很有诚意。
“即使当年只有十九岁,但我的经历让我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所有问题,你真的不应该欺骗我,不应该擅自替我作出决定。”
“对不起,我该死的大男人主义作祟,自以为是的保护,把我们都弄得很狼狈。”他抱歉,是真心真意。
“六年很长,我等了你整整六年,如果今天没让我撞破这个骗局,信不信,就是六十年,我也会耐心等待,等待和你再次见面,不管是在天堂或人间。”
“对不起。”
嘴巴咧开一个大口子,费亦樊从胸前掏出链子,链子上面有两枚戒指,一枚他的、一枚她的,那是他们的婚戒,他们婚姻的见证。
原谅并没有说出口,她仍然生气,很气、很气,但她拉起嘴角,微微笑,于是他明白,雨过风轻天气晴,他们之间的阳光重返垦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