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樊府灯火通明的厅堂内。
“爹,是我的错,原本聂老婆婆请我写信,结果婧娘碰巧过来串门子与我聊了起来,她说有一次她去森林中捡拾干柴,见到一个黑暗山洞里有好多萤火虫,置身其中会有一种仔立在星空里的感觉,”樊芷瑜一脸愧疚,“我一时心生向往就央求她带我去,也忘了知会其他人,怎知走着走着竟迷路了……”
她低下头继续解释,后来大杂院的林大叔驾马车载了几个人到森林来寻人,找到她跟婧娘,接着在回来的路上,夏天擎跟暗卫也寻来了。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离开大杂院前忘了说,才有后面让大家为了找我而人仰马翻,我真的很抱歉。爹,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请放大杂院的人回家吧。”语毕,她随即跪下来。
在她身后,靖娘、杜汉、林大叔等其他大杂院的人早已跪了一地,他们是连人带车被强迫押来这里的,明明他们此生最痛恨的奸官就在眼前却什么也不能做,毕竟两旁有十多名侍卫,他们怎么会是对手?
只是,他们也听得出来樊芷瑜正谎话连篇的在救他们的命。
他们很矛盾,感激她又恨她爹,其中杜汉情绪最为复杂,如果夏天擎再慢一步,她可能已摔断脖子,可以预见她若摔车惨死,马车上的人还有大杂院的老弱妇孺也得陪葬……
他忍不住看向甫跪下就让樊秉宽拉起身来的樊芷瑜,她为何要撒谎?救婧娘跟其他人,他都能理解,他们到后来都心软了,只有他仍一味的想置她于死地。
樊秉宽皱眉看着一席话说得漏洞百出的女儿,心里明白她在帮大杂院的人脱身,她从不是一个会让他或两个丫鬟担心的人,她总是体贴善良的。
樊芷瑜也知道自己编造的说词无法取信父亲,但她尽力了,她请求的眼眸看向一直沉默的夏天擎。
他凝睇着她半晌,接着看向樊秉宽,点头示意她说的是真的。
樊秉宽轻叹一声,连养子都帮忙顺了她的意,当爹的又何必让她为难?
于是,樊秉宽仅要求大杂院的人对今日之事闭嘴,就让他们毫发无伤的离开,其他闲杂人等也退下去。偌大厅堂里瞬间仅剩樊秉宽、樊芷瑜、夏天擎及纪香、苏玉。
樊秉宽见女儿神情疲累,“没事就好,回去休息吧。”
她点点头,为自己的任性再一次道歉,却还是不安的看向夏天擎。
“没事了,好好回房休息。”他的眼神充满温柔。
“纪香、苏玉,伺候小姐回房沐浴梳洗。”樊秉宽心疼的看着女儿,再拍拍她的手,“没事就好,什么也别想了。”
她柳眉一皱,但很快的绽开笑容,由夏天擎的方向能清楚看到她袖口的手腕处隐约露出一片红肿,正想上前却对上她递来拜托请求的眼神,他没说什么,只默默看着主仆三人离开。
樊秉宽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天擎,这事绝不如芷瑜说的那么简单,何况她并不知道我派去保护她的暗卫都失踪了,还不忘为他们的保护不力求情,我想那些暗卫皆遭毒手了。”
那些可都是武功一流的个中好手。
“我跟爹的想法一样,不过我不认为大杂院的人有能力杀他们。”
没错,钱与权,大杂院一样都没有,樊秉宽黑眸倏地一眯,“这事你仔细派人去查,谁敢动芷瑜,我定要他人头落地!”
“是。”希望你说到做到。夏天擎心里嘲讽的想。
樊秉宽担心一日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夏天擎则回书房,齐江过来问用晚膳的事,他摇头,“晚一点吧,你先下去。”
“是。”
齐江离开后,夏天擎看着书柜后方,“出来吧。”
曹晔无声无息的走出来,这么多年来他不仅是暗卫头子也是少主的心腹,但今晚的事,让他有些看不清少主的想法。
此时,两人看着彼此,夏天擎也知道他心里有很大的疑问,按计划,他不必过去,一切早在他的掌控中。
包括樊秉宽的暗卫被杀、樊芷瑜被掳走,一直到两个丫鬟离开大杂院,樊芷瑜才从聂老婆婆的房间被送上马车,一路往森林去,他的暗卫都潜伏在暗处一路尾随。
在这个让廖博均与樊秉宽狗咬狗的计划中,人质的安全从来不在考虑之列。
樊芷瑜是仇人之女,即使伤了、残了甚至死了,只会让两条狗互咬得更凶。
然而,莫名的强烈牵绊及压抑在胸口的层层忧悒都让他恐惧,就怕她伤了,甚至跟前世一样死了。
事实证明,此世与前世已然不同,若不是他去救她,她可能早就死了。
他救了她一人,她却让大杂院的四十多人脱离一场死亡风暴。
曹晔静静的看着少主,从少主一路骑马载着樊芷瑜回到樊府,他跟他的人都在暗中护卫,也清楚察觉到少主的神情变化。
既然少主不说,他只好先开口,“还记得当年少主一家被陷害抄家,由于事出突然,我们这批由主子亲自组织并训练的暗卫只留下几名守在京城,其余全被外派去搜寻定国公纵容亲信贪赃枉法的证据,当下远水救不了近火,心急如焚。
“当我们日以继夜的奔回京时,施家已无活口,全部尸首被草草丢至乱葬岗,大雨数日又接连几日烈阳,已无法从那些腐烂尸首中,辨认出主子一家来好好安葬,最后只能另设衣冠冢,年年祭拜以慰亡灵。”
曹晔说到这里,黑眸闪动泪光,“本以为此生再没机会为施家人效忠,却在三年后在衣冠冢前看到少主,接下来的日子曹晔也见识到少主统领组织的魄力,处事果决,心思缜密皆高于主子。”他口中的主子,就是已逝的施太傅。
夏天擎看着他,前世是曹晔找上他,他才知道自己认贼作父,但复仇之计最终失败,他死了,父亲为了百姓及国家未来,私下训练的暗卫也死伤惨重。
重生再来,他不能枯等,换成他主动找上组织,谎称当年他爹留下遗言,告知他有一批训练精良足以媲美大内高手的暗卫可以为他所用,只是尚未说明如何联系,官兵便冲进府中展开杀戮,他爹只能赶紧让奴仆带他逃命。
事后,他辗转被不知情的樊秉宽收养,因着年纪太小,施展不开身手,只能努力习武结交江湖友人,好不容易才查到他爹每年都在颖城落脚三日的消息,他循线查访,终于找到衣冠V及他们。
曹晔等着少主回些什么,但他一双沉静又高深莫测的黑眸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他只能继续说着,“少主为施家百口的复仇大计做了计划,一切并不容易,但也算渐入佳境,少主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底,但今日,少主隐藏在眸底的复仇之光不见了,只有对樊姑娘的忧心及深情。”
夏天擎听到这里,终于开口,“因为,我今晚意会到一件比复仇更重要的事。”
他突然笑了,这让曹晔很讶异,他第一次在这张俊美的脸庞上看见打从心里而出的笑容。
“因为这件事,我期待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不必再在复仇之路追逐、筹谋或杀戮时,只要关心怎么让自己在乎的人衣食无虞、安全无虞,快快乐乐的过日子,我想宠她,将她想要的都给她,她要挥霍无度都成,我只求她一个深情的凝眸。”夏天擎一想起前世为了复仇,自己是怎么对待樊芷瑜的,他的心不由得一痛。
“少主?”曹晔捕捉到这个眼神。
“但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我知道我需要有足够的力量与权势才能成为她未来的依靠,才能不让任何人伤了她或欺了她。”夏天擎神情严肃。在了解自己的感情、对樊芷瑜的在乎后,他忽然能理解十多年来,这在乱世中,樊秉宽必须卑微的依附在廖博均权势下的理由。
曹晔看着那张俊美的脸庞,他明白了,他也有自己想守护的人,但这些年来他的手下为追随少主的复仇之路已有不少人丧生,让他们的亲友碎了心。
“如此坦白,是因为我视你为家人。樊芷瑜,我不要她受伤。”
“属下明白了,日后她也将是被保护的人。”曹晔承诺。
他点头,“另外,改变计划,立即派人守着大杂院,这次廖博均算好的棋让芷瑜打坏了,依他的狂霸个性绝对会派人到大杂院大屠杀,再嫁祸给樊秉宽。”
“是,属下马上就去办。”曹晔再一拱手,飞掠离开。
夏天擎深吸口气,接下来复仇计划得做些调整,淫乱的皇帝以及千涉乱政的廖博均都不能留,若不让他们消失,难保未来不会有第二个樊秉宽,第二个无辜被杀的百口之家。
原来,老天爷让他重生不只是为了报仇,还让他明白他生命中有个很重要,他却忽略的人,另外,还肩负着另一个更神圣的使命。
他深吸口气,敛眉阖上眼眸休息,忽地想起樊芷瑜手腕的伤……
睁开眼,他起身步出书斋,就见齐江将雪儿放在亭台圆桌上,也不知跟小家伙叨叨念念什么,比手画脚的像在念咒语,他摇头失笑,往西晴院而去。
黑夜中,急促马蹄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儿一名骑士飞快的策马通过这处位居城郊的豪华宅第,一入院落,他飞快下了马背,快步跑进灯火通明的厅堂。
富丽堂皇的大厅内,除了定国公外还有几名朝臣,认出该名黑衣人是定国公最信赖的下属,又见其脸色不好,几名朝臣很有眼色的起身告退,不久,马车声渐行渐远。
“怎么可能?那几个掳走他女儿的人全放回去了?”定国公神情激动的抡起拳头怒槌桌子大吼。
黑衣劲装男子跪在下方,吞咽了口口水,“启禀爷,确实如此。”
定国公恼怒的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面前狠踹他一脚,“饭桶!全是饭桶!怎么办事的?樊秉宽的暗卫有没有处理干净?”
男子不敢喊痛,仍然跪着,“他们的尸体全被隐密的藏在山洞里埋了,樊大人绝对找不着的。”
他咬咬牙,气愤的回身走到椅子坐下,“那就好,樊秉宽就算怀疑他派去的暗卫被人做掉,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只要别让他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就好。”
男子咽了一下口水,不敢吭声。
定国公的脸色阴鹅,一手轻敲桌面,脑袋迅速思索樊秉宽一定会派人查那些暗卫的去向,而大杂院的人绝没有能力杀那些暗卫,樊秉宽不是泛泛之辈,又事关他视为生命的女儿,与其让他查到自己这里,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派人去将大杂院的人全杀了,一个也不留。”他冷冷下令。
男子飞快抬头,一脸惊愕。
“听到没有?”他额冒青筋的怒吼。
“是。”看着主子犹如修罗恶鬼的神情,男子脸色发白,赶紧起身拱手退出后,再次策马离去。
***
月光柔柔,夏天擎来到西晴院,走进花厅就见纪香、苏玉双眸红红的,显然已哭过,再看到樊芷瑜已梳洗好,长长乌丝披在身后,身上一袭白色丝衣,素净的脸庞有着愧色,一见到他进来,她表情有点困窘,坐在绸缎软褥长榻上的身子动了动,看来有些手足无措。
两个丫头连忙行礼,“少爷。”
“手腕的伤可上药了?”夏天擎蹙眉看着樊芷瑜,在榻上坐下。
“上了,其实根本不算伤,瞧她们大惊小怪的非得要抹药。”她有点无奈,两个丫头伺候她入浴,手腕的伤瞒不了,她不得不跟她们说。
苏玉马上在一旁抗议,“要不是少爷及时接住小姐,现在……”
“别说了。”纪香以手肘顶了苏玉一下,朝她摇摇头。
听主子转述被掳经过,她们听得心惊胆颤,吓到眼泪都用喷的,但主子要她们保密,又事关大杂院四十几口的生命,她们自当守口如瓶不该多嘴。
“小姐还没用膳呢,我们去备些吃的。少爷要不要一起用膳?”纪香问。
他点点头,“我也用一些。”
两名丫鬟先退了出去,体贴的将门给带上。
夏天擎随即握住樊芷瑜的柔荑,拉开她的衣袖。
她愣了下,连忙抽回手,“真的没事了。”
他一挑浓眉,悠然一笑,“不看也可以,我去跟爹说出事情的真相。”
她不悦的鼓起腮帮子,伸出双手嘟囔着,“哥哥竟威胁人。”她一直小心地将手藏在袖内不敢让任何人看到,就怕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伤会让她破绽百出的故事又添把烈火,宠她至深的父亲会大动肝火的去伤害大杂院的人。
“我不只是你哥哥,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他拉开她衣袖仔细查看伤口,还好,只有一点绳索磨檫的红肿,不严重,这才替她拉妥袖子,抬头看她,“为什么要替那些人撒谎?他们要害你。”
她摇摇头,“大杂院的每一个人,说白了都是官逼民反的苦主,这个‘官’,我爹也在其中。”她凝睇着她深爱的容颜,难以相信他们之间竟然会有这种谈心的时刻,怎么办?明明谈的事很严肃,她却觉得好幸福。
“那他们该找的是爹。”他说得坚定,在领悟那件事之后,她已被完完全全的撇除在他的复仇计划之外。
“不对,我能衣食无虞,过得平安喜乐都是爹给我的,但我的幸福却是建立在他们的痛苦及不幸上,他们找上我并无不当。”她其实是很难过的,爹视自己女儿为珍宝,却残酷的对待他人的女儿。
樊芷瑜想了想,决定将这次被掳的事——道来,让夏天擎清楚不是所有人都想置她于死地,“说来还是我做得不够,无法让杜汉他们消除怨恨。”
他能理解,要恨一个人比饶恕一个人要容易得多。“那你还会去大杂院?”
“会,爹做的坏事,我想努力去补偿。”她见他要说话,明白他想制止,“我想做,请天擎哥哥别阻止,那些人过得很辛苦,心也很苦,如果我能让他们快乐,就算只有一点点我也愿意去做,只要他们快乐,我就快乐了。”
他直视着她,他担心是一定的,却也想顺着她的心让她快乐,看来他得另做安排,别让她如此揪心了。
“芷瑜真的变很多,但哥哥很开心你这些改变。”
“我是改变很多……”注视着他那双过于灼亮的黑眸,樊芷瑜发现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像是深情……怎么可能?这样的眼神她看过,前世他就是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梁芝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