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子压在石子路上,辘辘作响,刚做完生意,童家大房一家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往银柳村的方向前进。
童兴和张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三个女儿窝在一块儿都睡着了。
短短几个月,“童家咸酥鸡”的名号已经在城里打响,每天摊子前都大排长龙,原本一个锅子已经来不及炸,后来只好准备两个油锅。
现在一天二十只鸡也不够了,得宰上三十只,甭看这是门小生意,每天回到家里还顾不上吃一口饭,就得先宰鸡腌料,吃完饭小憩一会儿,还得把米血蒸上、做薯条……等备齐明儿个摆摊要用的材料,大家都累得一沾枕就沉沉睡去。
忙是忙得够呛了,可一天下来能有七两多的收入,这是笔大钱,是过去连作梦都不敢梦的事儿。
想起之前装钱的木匣子能放进几枚铜钱,三个女儿就乐得把匣子摇得叩叩响,光是这样就能玩上半天,再看看现在,童兴岂能不感激老天?
“幸好姑姑来帮忙,否则人手哪儿够?”张氏说道。
“阿堂的病好转,姑姑、姑丈心里高兴呢,老说不晓得要怎么感激咱们。”童兴想到能帮到姑姑一家人心里很是安慰。
“姑姑、姑丈是善心人,吃人一分,都想还人一斗,何况是阿堂这事儿,那孩子可是他们的心头肉。”
童兴想到一事,说道:“昨儿个姑丈去梅花村走了一趟,听说有几块地要卖,良田一亩要价十二两、中次等田九两,连下等田都要五两银子,可不便宜。”
他不晓得二女儿买田要做什么,现在生意不是做得挺好的吗?
“梅花村近年来出人才,都说那里的风水好。”
“现在家里有多少银子?”童兴问。
这门生意已经做了八个月,收入越来越好,张氏已经攒了七、八百两银子,可这笔钱不能乱花,三个女儿想买田庄,她更想买铺子,有间铺子,头顶上多几片瓦,不怕临时下雨,躲都没地方躲。
田的事儿先搁一边,咱们是不是先托里正和张家讲讲,看能不能买下那三亩地?”
张氏问道。
“我也是这么想,但张家那里不好说话。”
“怕他们是想卖高价,买了地之后还得盖养鸡场,不晓得要忙到什么时候?”
不过有了养鸡场,童兴就不必到处找鸡,这段日子,他几乎不能去市集帮忙,成天在附近几个乡镇绕,想尽办法多买几只鸡,放到老陈家里养着,也幸好老陈肯帮忙,后院又够大,才能把鸡养得又肥又壮。
小茱说,往后养鸡场的事交给陈叔,自家的田不种别的了,专种小麦,包谷,供鸡吃食。
马车转进村子里,就听见吹锣打鼓、琐呐喧嚣,童家三姊妹被吵醒,揉揉厘忪睡眼,一个个坐起来,掀起帘子往外看。
往远方望去,就见吴倎财坐在马背上,得意洋洋地对着围在路旁的村人笑,在他前方有乐队,后面有几个红色木箱,箱子里装着鸡鸭鱼肉还有一只大肥猪,而最前头的那个箱子密密地铺上一层银锭子,五两一锭,至少有五十锭以上。
这是在做什么?一家人正纳闷时,小柔突然拍手道:“唉呀,今儿个贴榜单,看吴大哥这副阵仗,是不是考上秀才啦?”
吴倎财考上秀才,真的假的啊?!太强了!在小茱的第二世里,他始终是个鱼肉乡里的浑蛋。
吴倎财看到童家的马上,立刻策马飞奔而来,脸上的喜气掩也掩不住。
他跟在马车旁走着,明明想跟小瑜说话,却害羞不已,他抓抓头、挠挠脖子,可爱的样子哪有半点恶霸气质。
这几个月童家忙着做生意,吴倎财还是天天往童家跑,虽然不当临时老师了,他还是赖在童家念书。
小茱是个严格夫子,念完书得考试、得写文章,还得跳绳、绕着院子跑一百圈,才能和小瑜说上几句话。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他不但瘦了十几斤,整个人也抽高不少,脸部轮廓慢慢变得明显,眼睛比以前大上两倍,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有几分潇洒。
这个姊夫,是益发让人满意了。
“小茱,我已经考上秀才了,虽然今年秋闱来不及准备,但我爹承诺,三年后如果我通过乡试,爹答应……
答应上你们家……”吴倎财曝嚅着,后面的话根本就是含在嘴巴里,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上我们家提亲吗?很好,不过要当她的姊夫,还有许多地方必须再教育,比方一夫一妻的观念,要不然她哪舍得把姊姊嫁出门?这里可不是把离婚当成“人生一百件必须经历的事”的时代。
小茱听懂他的意思,小瑜也听懂了,童家双亲自然是懂上加懂,脸上的笑容都快咧到耳边了,那副骄傲得意劲儿,看得小茱直想笑。
吴倎财害羞了,他挠挠头发、拍拍后脑杓,想对小瑜说话却还是不好意思,只好对小柔说:“小柔,就算以后吴大哥没办法来教你,你也得用功,会认字的女子会让男子高看一等。”
有了秀才身分就得到进府学念书,师资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将来一起上学的同侪们很可能是未来仕途上的好帮手,因此建立人脉也是重点之一,往后他必须在这方面好好琢磨,可能会有好一段时间无法来童家教课。
小柔揶揄道:“放心,我定会好好督促大姊念书,将来大姊可不能被吴大哥看低了。”
此话一出,吴倎财的脸红得更彻底,像鲜艳欲滴的番茄。
小瑜瞪小妹一眼,小茱也送个栗爆给她,小柔缩缩脖子、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窝进父亲怀里。
小瑜柔声对吴倎财叮嘱道:“去府学念书不比在家里,多少要吃些苦头,吴大哥万万不能因为受点委屈就放弃,当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身为男子要熬得住,日后才能光耀门楣,荣誉先祖。”
“我明白的,瑜妹妹不必担心。”
小茱拼命憋住笑,她明明年纪更小,可从没听吴倎财喊自己茱妹妹,不过也好,如果他这么喊,她的鸡皮疙瘩会堆迭成山。
“快去吧,江夫子肯定在等你。”
每年秀才放榜是江夫子最幸福的时候,名利双收呐,开私塾赚钱有限,真正的大笔收入就待此刻。
“吴大哥,等等。”小茱喊住他。
“什么事?”
“吴大哥,杨大哥也考上了吗?”
前辈子杨梓烨通过会试,京城的宅子却在殿试前一夜进了强盗,把人活活砍死,听说砍得面目全非、身子断成好几截,尸体送回府的时候没人敢多看一眼,那时候的他是二十二岁。
小茱不记得杨梓烨几岁考上秀才、举子,但她记得杨梓轩是靠着家里给他买的生员身分直接参加今年秋天乡试,但是没考上。
明年五月他娶了阎欣瑶,有阎家帮忙偷试题、找枪手,他只负责背答案,三年后勉强考上举子、进士,但殿试是皇帝亲自出的题,偷不到考题,他勉强拿个三甲尾巴,若不是殿试不刷人,以他的能耐,凭什么进官场?
之后嘛……她就不知道了,因为没有利用价值的童小茱被阎欣瑶害死了。
不知道但她猜得出来,朝中有人好办事,有岳父罩着,就算杨梓轩是白痴,官位照样往上升。
“当然,我都考上了,杨梓烨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考不上?”
“那江大哥呢?也考上了吗?”小柔兴致勃勃的问。
“当然,私塾今年考上了五个,有不少人都在问江夫子是怎么教的,一个个挤破头想进私塾。”
“吴公子,你快去吧,恐怕江夫子等得心急了。”童兴道。
“是,童伯父、童伯母,我先行一步,上府学之前我会再来一趟,把家里的书通通搬过来给小茱、小柔。”
“不给大姊吗?”小柔又插上一句。
张氏急得拍了小女儿一下。
吴倎财又尴尬了,拱手道别后,一扯缰绳,策马离开。
小茱望着他的背影,真的很欣慰,这一世的吴倎财真的很不一样了,那么杨梓烨呢?他也会改变吗?
几个月过去,童家大房的生活充实而忙碌。
养鸡场盖起来了,大狗子哥哥不盖房,和陈嫂子专心养鸡,两千多只鸡被他们照管得相当好。
以前怕没鸡可卖,现在小瑜、小柔却开始担心这么多鸡会不会卖不完?
咸酥鸡的生意越做越好,但摊位就这么大,无法雇用更多的人来帮忙,幸而张氏有银子赚,再忙都乐意,两个锅,炸得香味四逸。
童家在梅花村买下一个农庄,有近百亩田地和一幢两进宅子,宅子不新了,但胜在建材好,盖得结实,表叔的身子已经养好,和姑丈公、姑婆一起经营农庄。
他们腾出几亩地,帮小茱种辣椒、九层塔、地瓜、番茄,和一些吴倎财张罗来的新种子。
现在的童家大房有农庄、有田地、有钱也有养鸡场,但童家二房只晓得他们天天出去做生意,忙东忙西忙得脚不沾地,但童兴还是得守着那两亩薄田拼命干活,可见得生意不怎么样。
吴氏、李氏暗暗取笑,就是几个丫头瞎忙和嘛,童兴夫妻宠着孩子,由着她们胡来。
小茱乐见这种情况,甚至推波助澜,还是老话,兜里有多少钱,心里明白就好,何必引出一堆吸血鬼,给自己添麻烦。
在童家忙得头昏脑胀的同时,秋天悄悄来临,乡试也如火如荼的开始进行。
“二姑娘有能耐,不必拨弄算盘珠子,飞快就能把帐算得一清二楚,她说:‘我们现在卖咸酥鸡,一天就有十两收入,一百两银子不过是十天的生意罢了,我何必杀鸡取卵,卖掉食单,断自己的生路?’”丘掌柜……
不,他现在升职了,要改叫丘大总管,他只要一提到童小茱就开心,圆圆的脸上挤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不是说给多点银子的吗?”梓烨问。
“一百两已经够优厚了,多少食单只要二、三十两就能买得到,何况就算主子想多给,也得看看那丫头有没有本事要得到。”丘大总管说是这样说,但他很清楚童小茱多有能耐,这么多年教过这么多徒弟,都找不到像她这么有天分的,连自家三个儿子从小跟在他身边学,一手算盘敲得达达响,可是敲得再快都比不过她,这丫头天生就是做生意的好手,可惜没办法把她张罗到自己身边。
梓烨笑道:“你是想看看她怎么同你讨价还价吧。”
他从没见过丘大总管这么欣赏一个人,但自从去年他见过小茱一面之后,就老把她挂在嘴边叨念。上回丘大总管的小儿子丘坤还私下问陈昭,小茱是哪号人物,怎么爹一提起她,他们几个儿子全像捡来的?丘坤当时的口气,活像是想撩袖子同人吵架一般气愤。
丘大总管咯咯直笑。“可不是吗?每次和那丫头说话我心底就乐呵,就想拉着她多聊几句。”
“后来她给自己谈出什么条件?”
“她愿意把食单卖给我,三百两银子,但每个月闻香下马得从她的养鸡场进货,天晓得为了供应一个小小摊子,她竟然连养鸡场都盖起来了,我该怎么说她?是太聪明能干,还是太异于常人?”
“我看,她心里本来就打着这个主意吧,咸酥鸡的生意根本没打算做久。”
“主子的意思是……她老早把坑给挖好,等着哪家酒楼饭馆往里头跳?”
“肯定是。”
更加肯定的是,她也料准闻香下马会来跳这个坑儿,所以才会弄出一间这么大的养鸡场,陈昭说那里养了几千只鸡,当时他就怀疑她做的生意才多大,怎么能消耗掉这么多鸡?
“所以我中了她的招了?”
“觉得亏了?”明明是自己人中招,梓烨却不生气,反倒笑得前仰后合。这丫头总是出人意料。
丘大总管摇摇头,回道:“倒不觉得,小茱丫头做人地道,说既是把菜单卖给咱们,往后就不会在市集上卖咸酥鸡,她说:‘我卖的可不只是菜单,还把养出来的客源全送你们。’她那口气,好像咱们占她多少便宜似的。”说完,他又忍不住大笑。
小茱丫头看起来不像个精明人,却有着玲珑剔透心,扮猪吃老虎似的,童兴那对实诚的夫妻怎会养出这种孩子?
“恐怕她真认为咱们赚大了。”
“为了这件事,我特意去了一趟童家的养鸡场,哇,那里的鸡可不同一般,难怪他们摊子上卖的肉又肥又嫩,旁的地方吃不到,尤其是蛋,蛋黄红得让人想不透是怎么伺候出来的,我便立刻跟丫头又立了张字据,往后鸡场的蛋全卖给咱们。”
“吃辣椒。”梓烨回答。
“啥?”
“那些鸡的饲料里混着辣椒粉,所以蛋黄是红色的。”梓烨再说一次。
陆明每隔半个月就奉命前往童家大房探探,探出不少秘密。
“辣椒?那东西能吃吗?有毒的呀!”
“你不是老觉得咸酥鸡怎么做都和童家卖的不一样?”
“是,就是少一味儿。”连九层塔厨房都琢磨出来,就是不晓得少了什么。
“那一味就是辣椒。”
“天哪,往后我要到哪儿去弄辣椒?”
梓烨摊摊手,一副“看吧,你又被她诓了一回”的表情。
丘大总管叹了口气。“唉……知道了,回头她教大厨做咸酥鸡时,我再同她立一份契约。”那丫头手里肯定有不少辣椒。
“不卖咸酥鸡,她要卖什么?”
“她说要卖米糕、猪血汤和锅烧意面,天晓得那些是什么玩意儿,不过丫头答应下回我去养鸡场时会请我吃吃看。”
丘大总管得意洋洋的表情碍了梓烨的眼,他也想吃……
但眼下情势危急,万万不能把丫头牵扯进来,阎氏疑心病重,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愿放过一个,童家大房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他怎么能破坏,所以,再等等吧。
神色一敛,梓烨问:“京城那几间铺子情况如何?”
祖父那三万两银票是阵及时雨,足够他用丘大总管的名义在京城买下近三十间大大小小的铺子和不少老宅院,照着一开始的规划,拆的拆、建的建,弄出两间青楼、十间闻香下马和三家当铺,其他的空铺子打算做赌坊。
经营这些铺子赚不赚钱在其次,但取得消息和散播消息是最快的。
杨梓烨知道历史走向,他会为自己铺就一条康庄大道,未来的杨氏一族不会再被掌控于阎氏手里。
“汪管事能耐,他手下的当铺和青楼慢慢打出名号,在京城中已经站稳脚步,他还聘得迎香阁的老鸨来调教姑娘,最近推出歌舞,在名门贵族中很受欢迎。”两间青楼一左一右立在京城最热闹的地段,要造成话题并不困难。
“汪管事还习惯吗?”
“汪管事已经憋屈多年,有这个机会,还能不展翅?”
想来刘管事也一样吧,梓烨微哂。“闻香下马呢?”
“京城饭馆多,想立刻出风头并不容易,我想,既然买下咸酥鸡食单,我打算走一趟京城和刘管事讨论讨论,是不是腾出一间铺子来卖,主子……”丘大总管欲言又止。
“说吧,别藏着掖着。”
“我还是认为如果可以说动小茱丫头,会是您一大助力。”
“她恋家得很,不会乐意离开的。”
每次一想起小茱,他和丘大总管一样会忍不住扬眉掀唇,并感受到浓浓的芬芳和微微的甜蜜迅速在心底漾开,但现在还不是能专心护卫她的时候,所以……再等等。
“我再去说服她,那丫头见钱眼开,只要开得条件够……”
“别忙了,她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
见主子坚持,丘大总管无奈,转身退下。
丘大总管离开后不多久,陈昭进来。
“那边怎么样?”梓烨问。
“已经开始动作,许是这两天,主子就会发现端倪。”
梓烨冷笑,是在等待乡试放榜吧,他们是担心他考上,还是怕他考不上?
无论如何,能确定的是,不管三年、六年、九年……杨梓轩都不会考上,除非他和前世一样娶阎欣瑶进门,但杨梓轩已经把事情给闹开,婚事怎么能成呢?
想他对着阎家人说下的重话……他是怎么说的?哦!他说——
我宁愿娶奴、娶婢、娶尼姑,都不会娶阎欣瑶。
他还写了一封长信,求到父亲跟前,希望能够求娶余家长女。
阎欣瑶是个贵女,在京城也称得上一号人物,若非看在阎氏的面子上,她怎么肯嫁给杨梓轩?现在他又搞这么一出,婚事是黄定了。
阎、杨两家不联姻,杨梓轩的前途也跟着黯淡无光,不晓得就算阎氏成功打压他,又要怎么帮助杨梓轩一帆风顺?
“京城那边准备得如何?”
“司徒大夫已经连夜赶来,最慢后天会到,京城宅子已经备下,事发后,会尽快将主子送进京。”
“好,我离开柳州后,童家那里……”
“陆明会继续带人守着,主子放心。”
“童家那边不管发生任何状况,都必须马上回报。”
“是。”
“最近童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爷的话,二姑娘卖掉咸酥鸡的食单后,打算卖米糕、猪血汤和锅烧意面,前几个月二姑娘让庄子种下的小黄瓜已经结实累累,这些天二姑娘领着三姑娘去采黄瓜、腌黄瓜,大姑娘和童夫人在炒肉松,香气四溢,村里人都很好奇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什么是肉松?”
就知道主子会这么问,幸好陆明灵活,事先准备了,陈昭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放在主子桌上,摊开,香气传出。
梓烨深吸一口气,眉眼松开,尝一口、再一口、又一口,暗自赞道这个小丫头的手艺真好……
见主子满脸笑意,陈昭也跟着笑开,自从跟了主子,还没见过他这般快活过,真好,二姑娘真是越看越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