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么这样看著我?”意识到她专注的目光,他咳了声,调开视线。
“欢哥哥真是好看。”她脱口道。
“我?哼。”他向来就不爱自个儿的脸。
“我很喜欢呢。”她羞赧的自上俯视。“欢哥哥,这红线陪我系,好吗?”
宇文欢一怔,唇角撇了撇,若有似无地“嗯”了声,没细听是听不见的。然而幸儿因垂下眼,视线方巧落在他的耳上,瞧见他薄泛红意的耳,唇角喜悦勾起。
这样就够了,胜过千言万语,欢哥哥的心意,她懂了,也收下了。
*
下天竺寺后山,巉岩磊落,怪石峥嵘,岩骨暴露,峰棱如削,再加上老树古藤盘根错节,犹如一座鬼斧神工造就的天界之景。
不远处则是颇负盛名的三生石,然而此时此刻,宇文欢却无心思赏景。
“云游四海?!”
“是的。”下天竺寺的住持如是道。
“可知他目前去向何处?”他急问。
“不知道,神机说,他身如浮叶,随地而安。”
宇文欢捏紧了拳头,却又不能作声。“可有说何时归来?”
“也许不会再回。”
颀长的身形震了下,感觉自己规画的未来被狠碎了一角,不完美得教人饮恨。
为何如此地巧?若是他再早个几天,再早个几天,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挥别了住持,他缓步走到前院,香客络绎,几乎快要踩烂了下天竺寺的门槛,从侧门看去,里头的菩萨法相和蔼,有著我佛慈悲的祥态,但既是慈悲,为何却不将慈悲舍给他的幸儿?
他的幸儿铺桥造路,开仓济贫,手段圆滑又不失慈悲,处处替人著想,为何老天却不为他的幸儿著想?!
她身体的底子差,加上幼时毒伤心脉,尽管养息九年,却依旧养不壮她的身骨,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了奇迹,又怎忍心毁了这丝希望?
他什么都不要,只求幸儿能够无恙,这也苛求了?
寺庙内——
幸儿跪在地,双手合十,闭眸潜心诵经,身旁有位僧侣走来。“小姑娘念的可是地藏经?”
她抬眼望去,眉眼弯弯如抹皎亮新月。“是啊,啊……在佛寺里能念地藏经吗?”真糟,她背诵得最好的,就是这段地藏经了,日日夜夜念著,就盼能回向给欢哥哥,化去他的杀业。
“自然是可以。”僧人气态如仙。“小姑娘不是天竺人氏?”
“不是,是特地到这儿一游。听闻这里有著小西天的美名,早就盼望能够到此一开眼界。”
“小姑娘是个极有佛缘之人。”僧人细长的眸像是能看透魂魄似的。
幸儿直瞅著他,突问:“师父,能跟你请教个问题吗?”
“直说无妨。”
“这世上真有轮回吗?”
“你信,则应,不信,则灭。”
“那……就是有喽。”她信的!有点羞赧地搔搔脸,“我呀,满脑子古灵精怪,想著若有来生,好想再与一个人见面,好想不要忘记他,不知道能有什么法子真能让我不忘了他……”
哎,在佛门圣地谈儿女私情,还真是羞啊。
“当你这么想时,就不会忘了他了。”僧人微勾笑,貌不惊人,但却有双很有“佛味”的眼。
“真的吗?”她有点半信半疑,思忖了下,拿起自个儿的小小包袱,从里头取出一样东西。“师父,这版画能寄在贵寺供佛吗?”
她曾经听无咎哥哥说,把画像供在佛前,日夜诵经祝祷,可以化去不少杀业。
“当然可以。”
幸儿看了眼手中的版画,这是她一路南下闲散无聊刻的,刻的是欢哥哥的背影。正要将版画交给僧人时,却又突地想到一事,她打开双层版画,将头上扁簪取下搁入再阖上,双手奉上。
“谢谢大师。”
她不忘,绝对不忘!若来世她能再见到版画里的簪,就会想起她的欢哥哥。佛祖,帮帮她好吗?即使耗尽今生的气力,也要拚得来世的相见。
她喜笑颜开地走出寺外,便瞧见那教她不想忘的人早已等候多时。
“欢哥哥。”她笑得眉眼弯弯。
宇文欢目光有些飘渺,直到幸儿的纤柔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不自觉地浅勾笑意,走向她,牵起她的手。
“要不要去看看三生石?”将神机远游一事藏在心里,不让她发现他的失望。
“欢哥哥找到了?”美眸绽放异彩。
“就在后山。”
下天竺寺后山,一大片岩群峰林,峥嵘纷呈,三生石则藏身其中。
欢哥哥牵著她走在峰林间,踏著岩石路,眼前所见岩石形姿俊美,晶莹清润,嵌空玲珑,却吸引不了她的目光。
她想找的,只有小贩说的三生石。
“这就是了。”婉蜒小径上,他停下脚步。
三生石岩高约三丈,宽约六尺,峭拔耸立,而小径尽头则是古树老藤遮掩的危崖深柚。
这条小径人潮倒还不少,但多的是姑娘家,八成是为求姻缘而来。
“欢哥哥,你也来嘛。”她拖著他抚上岩石,石面光滑,怕是教人给摸得滑透,隐约可见上头有人题词刻印。
“你这丫头。”微恼瞪著她,她竟还敢对她扮鬼脸,真是愈来愈不怕他了。
假装拂袖而去,岂料才一转身,山间竟刮起一阵强劲的古怪厉风,身后一阵惊呼,回头一看,有两位姑娘快要跌落尽头的危崖,而其中一个是——
“幸儿!”
*
意识飘忽之间,耳边有窸窣声响。
幸儿疲累地微睁眼,视线昏茫,隐约瞥见有人咬伤了指,将指上的血喂入另一人口中……这情景,她看过。
顿了下,意识蓦然回笼,她突地张大眼,立刻翻身坐起,顾不及浑身痛麻,便先寻找欢哥哥的去处。
她想起来了,他们从崖上掉落!
“小丫头,别担心,他命大得很。”
抬眼探去,身侧是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欢哥哥,说话的是一位穿著简朴到有些破旧的男子,面容老迈,但那双眼美得突兀。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男人说著,唇角浮现和善的笑。
幸儿敛眼看去,发现欢哥哥背部衣衫全都磨破,背上一片可怕的血肉模糊,心头狂震了下,伸手要触,却被那男人抓住了手。
“别碰。”
瞪著抓住她的那双手,水眸闪了下,她似笑非笑地说:“感谢这位爷相助。”
“不用客气,能从崖上落下而无事,可是福大命大呢。”那男人轻笑著,松开了手,道:“在下神机,小丫头能走动吗?若能,和我一道走吧,我得替这公子疗伤呢。别怕,我是个大夫。”
幸儿看著他良久,才缓缓开口。“多谢。”
只见他很轻松地将人扛起,健步如飞地走著。
*
火烧似地灼痛,让他仿彿散落的魂魄凝聚,也一并惊起了意识。
一张眼,是一颗颗的雨。
下雨了?
“欢哥哥、欢哥哥,你总算醒了……”
仔细一看,是他的幸丫头,正哭得像个泪人儿,滴在他脸上的是泪不是雨。
“你是打算摔不死我,就准备淹死我?”他哼了声,这才发觉自己竟身在客栈,而且上身赤裸,只围了一圈布带趴著的。
谁救他的?落下崖时,他有些万念俱灰的绝望,但为了幸儿,他奋力向崖边撞去,以背击崖,藉此缓冲下坠速度,还未落地,他便已经痛得厥过去,是谁将他扛来此地的?
不对,已是晚上了,他的伤该已好上大半才对。
“是啊、是啊,你要再不醒来,我就淹你。”幸儿又哭又笑,赶紧拧来帕子擦拭他脸上的薄汗。“都已经一更天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可打算要到隔壁房抓神机再替你诊治一番了。”
“神机?”他神色微愕,略微使力起身,确定背上的疼痛去了七八成。
“是啊,正是在下。”说人人到,说神机,神机到。
宇文欢防备地看著来人,“你是神机?”他忘了询问神机的长相,不过要是以面容推算,确实是如边关大夫所说的年岁。
“正是。”
“你不是云游四海去了?”
“不能回来吗?”他反问,语调是轻笑的,手上还端著一个药碗。“先喝药吧。”说著,还很自然地拉了把椅子在床畔落坐。
“我不需要喝药。”宇文欢瞪著他。这人为何透著一股说不出的亲近?
“要的、要的,你背上的皮都磨透,就连肉也翻起了,不喝药,你会痛得睡不著。”说著,看向身旁的幸儿。“你要是不睡,伤就好得慢,好得慢,怎么救这丫头?”
“你看得出来她有病?”他神色复杂,还在犹豫该不该信这男人。
“岂只有病?”神机凑近他一些,以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量说:“她已病入膏盲了吧。”
他缓睁大眼。“你救得了吗?”
神机勾起笑意。“只有我不想救的人,没有我救不了的人。不过,这丫头的心脉损伤极深,我虽有方子,却缺药材,你要找,恐怕得往宫里去,今年中秋,他国进贡的贡品中有著西域千蛛红,这味特异的药材也许能试上一试。”
“欠蛛红?”黑邃的眸闪过一抹希望,开始庆幸在坠崖时他搏命相拼了。
“不过,那明儿个再说吧,先喝药,快点,喝了药之后,你就会知道我的医术有多好。”不由分说的把药碗递上,看著宇文欢很顺从地把药喝完。“这就对了。喏,好好睡,等你睡醒,你就会觉得好得不能再好了。”
原想再说什么,宇文欢却突地觉得眼前一黑,砰的一声,直接贴床睡去。
“欢哥哥!”幸儿惊呼了声。
“没事、没事,他只是睡著了,你也赶紧睡吧。”神机把药碗一搁,准备放下床幔,赶她上床,却见她依旧坐在床边,水眸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己。“怎么了?”
“无咎哥哥,你还玩啊。”眉是微皱的,语气有点气恼。
神机缓缓张大眼,唇角扯出吊诡的笑。“丫~~头,你怎么知道是我?”
“眼哪,无咎哥哥的眼睛和眼色是无人能伪装的。”顿了下,她又说:“初醒时,瞧见你喂欢哥哥血,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你要欢哥哥喝药,是因为他从未喝过药,一喝便昏,那是你要让他冷静的法子。”
无咎眼底闪过一抹异彩,惊呼再三。“丫头,你真是让我好惊奇呢!若是我现下在你眼前变回真面貌,你会有何反应呢?”
“你十年来容貌未变,我也不觉有何不妥啊。”撇了撇唇,又继续道:“欢哥哥的鬼样我都不怕了,无咎哥哥没有影子或会变脸,都只能算是小意思。”
“那倒是。”无咎缓坐在椅上,唇角带著几分趣味。“那么,你是想问我什么呢?”他以为他的法力无边,可以瞒过所有的人,想不到却没瞒过这丫头。
“我想问的可多了,从头问起吧!我想问你,六年前到茶肆时,你为何要装成术士吓欢哥哥?”
话一出口,无咎唇角的趣味隐没,取而代之的是耐人寻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