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百粤到幼稚园接了女儿,开车回家的路上,她试探地问女儿,愿不愿意和祖母见面、吃个饭。
如她所料,女儿反应冷淡。“妈妈去就好了。”
“唉,我现在有点后侮,把当初你奶奶的那些话告诉你。”
“为什麽?你又没有骗我。”
“是没错,但是告诉你的时候,我心里的气还没消,那种不客观的情绪大概也传给你了。血缘这种东西是切不断的,不论怎样她都是你奶奶,我说这话不是逼你接受她,但是,你们迟早要见面的。”
妈妈说的有理,罗岚想了想,也点点头。
“那三天后的中午,爸爸约我们和奶奶吃饭,妈帮你请假,我们一起去。”
气消之后,她仔细思考,还是决定赴约。她是反应过度了,他那么期望,扫他的兴太残忍,王俐云又不是洪水猛兽,只要她这两天好好调整心情,吃顿饭不是什么难事。
回到家门口,她刚停好车,女儿忽道:“爸爸在那边。”
她闻言回头,果然看见苏霁人站在骑楼下,在暮色里凝望着她。
小女孩敏感地察觉双亲的气氛不寻常,下了车,对父亲浅浅一笑,自己入屋。
苏霁人看着罗百粤。她杵在车旁,没他以为的怒不可遏,反倒显得有点尴尬。他心平气和,道:“今天的要求是我不对,提得太仓促了,应该更早告诉你,让你排出时间。”
他终究是来了。他若是那种忍不得一点气的人,老早就被大堂哥整垮,她急躁易冲动,他温和而坚韧,她缺少的,由他来包容,他们的相处方式一直如此,他唯一的底线就是她爱他,对她唯一的强硬原则就只有婚姻,他难免动怒,但不会意气用事。
他完全不责备她,罗百粤更内疚。“是我太激动了,可能有点慌吧,你突然开口一定要我去,好像我不答应你,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结果没经过思考的话就一直说出来。”
“所以是我处理得不好,让你误解。”他走近她。
“别再说你错,你这样让我很有罪恶感。”总是这样,他什么也不怪她,但跟他在一起,她就越来越不懂控制脾气,发完脾气之后又懊悔自己的冲动。“今天真的是我失控了,你骂我吧。”被他骂几句,她会比较好过一点。
他看着她,唇线轻扬。“不。我永远都不会骂弥,我要将你的脾气越宠越坏,坏到除了我以外的男人都应付不了你,你就离不开我。”
她愣住,想笑,又感动得想哭。他的心机害她罪恶感更重,又甜蜜得飘飘然。
“其实,我考虑之后,决定要去。”
他一怔,她续道:“大概是第一次婚姻让我怕了,那时候我答应得太快,这次就想放慢脚步。我没说绝对不嫁给你嘛,只是想暂时维持现状,多点时间考虑,也调整自己的心态,感情不变的话,将来还是会和你定下来……”
她困惑地顿了下。“奇怪,为什麽我觉得这些话很耳熟?”
“因为十年前,你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法不同,心意却一致,他眼底闪耀喜悦光彩,他以为只有自己是耐心等待的一方,原来她和他同样慎重,甚至比他顾虑得更周全。
“有吗?我不记得了……”被他牢牢抱住,她不再言语,静静环抱他的腰,脸庞贴在他肩头,感觉他轻轻吻着她额上发丝,忐忑一下午的心思,在彼此怀中找到安定。
“我们认识十多年,有一半的时间没在一起,依然认定彼此,这已证明我们是天生一对。”他很笃定地宣布。
她抿着笑。“关于试教的课,今天下午我和另一位资深老师商量过,她答应代我上场,不过当天所有教美语的老师都会在埸,我还是要看课程走完一半才能走,会晚点到。”
“没关系,我会在台上,你一到会场我马上会看到。”
“既然来了,一起吃晚饭吧。我冰箱里有空心菜军团,想不想校阅一下?”
他笑了,让她拉起他手,一同进屋。
*
开工典礼当天,罗百粤很早就起来挑衣服。她打算穿得轻便一些,问妹妹的意见。“穿牛仔裤直接过去,会不会太随便?”
“不会,又不是正式宴会。”
“或者带一套洋装去换好了?”拿起鹅黄洋装,在镜前比来比去。
“嗯,也不错啊。”
“还是带套装好了……”她开衣橱,东翻西找。
“你那么晚到场,其实没人会注意到你啦。”罗妙靖打呵欠。“你只是跟前任婆婆见面,不是又要嫁了,别这么紧张。”
“我没有紧张……好吧,是有一点。”这几年她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也更稳重成熟,但一想到挑剔高傲的王俐云,胃部还是有抽紧的感觉。不过,她已尽量释怀过去的不愉快,届时会将场面处理得漂亮,不让夹在两个女人间的他为难。
最后她选了端庄的粉色上衣,搭配牛仔裤,出门上班。
试教的稞程很顺利。罗百粤去接女儿时顺手买了份报纸,谭雅欣与叶淮文的婚事余波荡漾,苏霁人的声明说是长辈误解,新郎其实是部属,太过平淡,媒体自行加油添醋,猜他遭到背叛,为了顾全颜面才编出这种理由,又说他要开除下属,取消与‘妮妮’面包店的合作,报道得天花乱坠,比事实更精彩。
艺术中心的地点在小工业区。因为产业外移,大部分厂房废置,‘梅华’选中一家纺织公司的厂房加以改造,希望将文化气息带入此地。
罗百粤到达时,苏霁人的大伯正在致词,媒体、艺文界人士坐在台下。苏霁人也在台上,看见她们母女现身,他牵起微笑,用喜悦的眼色和她们打招呼。
她带着女儿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台上还有几位‘梅华’董事,不见王俐云。
王俐云坐在第一排,看着苏家大伯结束致词,另一波掌声将她儿子迎上台。她儿子今天穿蓝灰色西装,堂堂‘梅华’董事长,英姿飒爽,她好骄傲,看她的儿子多么出色!
记者抢着发问:“董事长,谭小姐快和你的特助订婚了,你有什么感想?”
苏霁人对八卦很不耐烦,淡淡道:“祝福他们。”
“你会不会觉得谭小姐辜负你的心意和栽培?”
“不会。”眼光掠过台下众人,望着最后排的一大一小。“从以前到现在,我只爱一个女人。”
他的眼光中似有深意,罗百粤会意微笑。王俐云则轻哼一声,从眼角偷觑四周,寻找罗百粤踪影。
苏霁人续道:“刚才我伯父已经说过对这里的规划,完工后将开放给艺文囤团体做为练习与表演的场地,收取的费用则用来成立基金会,赞助艺术创作。这地方是我的构想,所以最后,由我来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
他顿了顿。“在座很多人都知道,我并不是一生下来就在苏氏这个大家庭,有一段时间,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我们的生活不宽裕,她去坚持我至少该学一项才艺。我选了钢琴。她说,穷是一时,人格的陶冶是一世……”
王俐云听傻了,心脏怦跳。儿子怎么突然提到她?
“她让我明白,坚持有意义的事,不必问报酬或结果,就像各位坚持艺术创作,坚持理念,不管有没有人为你们喝采。这里的灵感来自我母亲,也以她命名,‘云俐会馆’,献给所有择善固执的人。”
在掌声中,苏霁人望着台下的母亲。“妈,没有你的辛苦,就没有今天的我,动工仪式应该由你主持。我爱你,在这世上我最爱的女人就是你,我不能代替爸的位置,但我会陪你一辈子。”
掌声如雷,王俐云当场飙泪。唔,好感动!儿子从来不会甜言蜜语,竟然在公开场合真情告白,句句打中她心坎,她哭了,哭到不能自已,眼睛红了,鼻头红了,妆全花了,心甜得一塌糊涂。
身边人拱她上台,她慌张拒绝。“不行啦,我这样子不能上台……”还是被硬推上台。
罗岚遥遥望见上台的人,吓一跳。她凝视着,反覆确认,果真是最近和她诉苦的婆婆。她就是她的祖母?
司仪小姐给王俐云一把铲子,要她铲一下台中央的沙土,做个动工的象征。她眼泪一直掉,拿着铲子的手在抖,铲不起沙土。
苏家大伯笑她。“俐云,你也有今天啊!”
几位叔伯也笑。“霁人,帮一下你妈。”
苏霁人应声,先取手帕替母亲擦干泪水,王俐云连连跺脚。“你为什么在这里讲这种话,害我哭成这样,大庭广众的能看吗?”见记者涌上来拍照,她忙遮脸。“不要拍啦,很难看——”
看母亲要面子,苏霁人失笑,先遮挡媒体,替母亲擦干眼泪,帮着握住她发抖的手,铲起沙土,闪光灯立刻此起彼落。
罗百粤跟着鼓掌。她是猜到苏霁人要对母亲说些特别的话,没想到效果如此震撼。望着那位被家人环绕、满面幸福笑意的贵妇,她也微笑,这位总是不安的母亲,似乎终于得到安全感了。
叶淮文穿越人群,走向她们。“夫人、小姐,老板请你们先回家,他和老夫人随后就到。”
“好。”罗百粤挽起女儿小手,才注意到她脸色不对。“岚?”
罗岚闷闷地问:“上台的那个婆婆,就是奶奶?”
“嗯。”她以为女儿是为了祖孙会面而紧张。“别怕,我会在你旁边。”